理查德·斯洛特一息尚存,然而,当杰克将他抱起来时,他已彻底失去意识。
现在谁是牲口?阿狼的声音出现在杰克心底,小心呀,杰克!嗷呜!小——
来我这里!快过来我这里!这是魔符充满力量、无声的歌曲,到我这里来吧,把牲口带来吧,一切都会没事一切都会没事——
“——一切都会变好的。”杰克回应。
他抬起步伐向前走,差一点点又踩进活门的洞里,这简直就像参与一场怪异的绞刑,杰克疯狂地想着。他的心跳剧烈得自己都能清楚听见,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直接呕吐在拍打着木桩的灰色海水里。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用脚合上活门。此刻,周遭只剩下风信鸡的声响——神秘的怪异风信鸡在半空中鼓噪不休。
杰克转过身,面向阿让库尔旅馆。
他看见,自己身在一个架高的阳台上。曾经,二三十年代打扮入时的名流就在这里,悠闲地坐在阳伞下,趁着晚餐前啜饮鸡尾酒,比如金利奇或赛德卡,也许手边端着一本埃德加·华莱土或埃勒里·奎因最新的小说,或者只是眺望着卡维纳斯岛如梦似幻的朦胧轮廓——仿佛一头巨鲸蓝灰色的背影。绅士的西装雪白,仕女的衣裳是柔和的粉彩。
往日风华,也许曾经有过吧。
时至今日,建造露台的木板早巳歪曲变形、裂痕处处。杰克不知原先这露台被漆成什么颜色,因为如今它只是一片漆黑,就像这整家旅馆一样——他想象着,这颜色就和他母亲肺里的致命肿瘤一模一样。
前方二十英尺就是斯皮迪向他提过的落地玻璃门,在那段逝去的旧日时光中,宾客曾经门里门外川流不息,然而此时的玻璃门久经浪花拍打,玻璃上海沫残留,看起来像是瞎掉的眼珠。其中一扇窗上写着:
浪潮声。棱角嶙峋的屋顶上,风信鸡飞快旋转的金属摩擦声。海水咸咸的气味。洒在地上的饮料气味——多年前那些时髦光鲜的名流如今容颜老去,或早巳香消玉殒。旅店本身的臭气。杰克再次注视玻璃门,上面的文字改变了,他却不觉惊讶。
她早就升天了,杰克,你又何苦替自己找麻烦?
(现在,谁是牲口?)
“换你变成牲口了,理查德。”杰克说,“可是你并不孤单。”
理查德在杰克臂弯里抗议似的哼了一声。
“走吧。”杰克迈开步伐,“我估计,再走一英里路吧。”
随着杰克踏向阿让库尔的每一个步伐,玻璃门逐渐放大,仿佛暗黑旅店正打量着杰克,而那眼神中带着难以察觉却轻蔑的惊讶。
小男孩,你真的觉得自己有能耐闯进这旅馆里,还有办法全身而退吗?你真的以为可以把自己当成杰森吗?
不久前在半空中出现过的红色光点,在残留着海水渍痕的玻璃门上闪烁旋转。过了一段时间,那些光点逐渐成形。杰克惊奇地注视着点点光晕,他们顺着玻璃往下滑,滑向一片片玻璃门上的铜制门把,最后凝聚在门把上。门把开始发光,像是铁匠手中正在锻造的铸铁。
来啊,小男孩。握住门把。试试看。
杰克六岁那年,将自己的手指放在电炉上,然后打开开关,转到“高温”的位置。他只是好奇炉子多快会热起来。下一秒,他抽回手指,痛得哇哇大叫,手上已经烫出一块水泡。菲尔·索亚急忙赶过来察看,还质问杰克怎么会异想天开到拿自己的手放在炉子上烧。
杰克伫立在露台上,怀里抱着理查德,瞪着那些发光的门把。
握住它啊,小男孩。记不记得你是怎么烫到手的?你以为有很多时间可以把手收回去——“真要命,”你心想,“那东西就算过了一分钟也都还没开始发红呢。”——不过它立刻就发烫了,不是吗?现在呢?你觉得这些门把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杰克?
越来越多红色小光点像水滴一样滑下玻璃,凝聚在门把上。门把开始变得像煅烧到白热化的金属。假设他摸了其中任何一个门把,那门把将会陷进他的手掌,烧焦他的掌心,滚沸他的血液。那肯定是他经验里的任何痛苦都无法比拟的。
他抱着理查德静静等候片刻,期望再次听见魔符的呼唤,或是他体内属于杰森那面浮现出来。结果听见的却是母亲的声音。
你永远都要别人督促才会行动吗,杰克?拜托,我的大英雄——当初你都能一个人踏上旅程,如今只要有心,你当然能继续往前走。难道什么事都要别人替你张罗好吗?
“好啦,妈妈。”杰克浅浅笑着,然而嗓音却因恐惧而止不住地颤抖。
“不过我跟你说,我希望有人先帮我准备好烫伤药。”
他伸出手,握住其中一个发红的门把。
门把并不烫手;一切只是幻象,是虚惊一场。那触感是温暖的,仅此而已。杰克转动门把那一瞬间,其他门把上的红光也随之熄灭。门扉推进室内,魔符的歌声再次传来,杰克全身的汗毛都竖直起来:
做得很好!杰森!来吧!来我这里!
抱着理查德,杰克踏进暗黑旅店的餐厅。
一跨过门槛,杰克感觉到一股力量——某种无生命的力量,类似死人的手——企图将他推回门外。杰克奋力抵抗,很快地,那种被挤迫的感觉便平息了。
室内并没有想象中阴暗——然而水渍斑斑的玻璃却让室内光线显得苍白、失去色彩,杰克讨厌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一片迷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室内的墙壁散发出倾颓朽坏的气味,墙上的灰泥在漫长过程中消蚀成一团污浊的浓雾:这气味混合了虚空的岁月与酸腐的阴暗。然而这座旅馆里有的不止这些,杰克知道,也因之恐惧。
这地方可不是空无一物。
最终,隐藏在这暗黑旅店里的会是什么,杰克并不清楚——不过他知道,摩根绝对没有那狗胆踏进这里一步,而且他猜想,换作任何人都一样。沉重滞闷的空气充塞他的胸腔,仿佛吸入慢性的致命毒气。他感觉到诡异的楼层、歪斜的通道、密室、死巷压迫在自己上方,如同面对一堵背后隐藏着无数复杂密窖的高墙。这地方充满了疯狂、四处横流的死亡,还有喧闹不休的各种非理性。杰克脑中也许没有切合的字眼来形容这一切,但他切切实实感觉到了,分毫不差……他知道那些是什么样的东西,正如同他深知整个大宇宙里任何魔符都无法为他摒挡这一切。他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场奇异而有着未知结局的舞蹈仪式……
他只能依靠自己。
冷不防杰克感到颈背一阵瘙痒,杰克伸手一拂,那东西却溜向旁边。臂弯里的理查德呻吟起来。
原来是只悬吊在丝线上的黑色蜘蛛。杰克抬起头,蜘蛛网结在天花板的吊扇上,在两片硬木风扇片间乱糟糟地结成一团。蜘蛛的身体胀鼓。杰克看见它的眼睛。他不记得自己曾看过任何蜘蛛的眼睛。杰克绕过悬在半空的蜘蛛,走向餐桌。蜘蛛也随之改变方向,跟着杰克。
“下流的小贼!”蜘蛛冷不防开始尖声咒骂。
杰克吓得尖叫,惊慌地抱紧理查德,像触电似的。他的叫声回荡在高耸空旷的餐室。头顶阴暗中的某处,传来一阵空心的金属碰撞声,接着是一阵笑声。
“下流的小贼!下流的小贼!”蜘蛛一边骂着,倏地爬回结在弯曲天花板下的蜘蛛网。
杰克的心脏扑通狂跳,他穿过餐厅,将理查德安置在其中一张餐桌上。理查德又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就算隔着衣服,杰克仍感觉到布料下凹凸起伏的肿块。
“我得离开你一下下,兄弟。”杰克说。
声音从半空中的暗处传来:“……我会…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他……你这个下流的……下流的小贼……”接着是一阵阴冷奸邪的细碎笑声。
杰克让理查德躺下的那张桌子底下搁着一堆亚麻桌布。最上层的两三块桌布已经发霉,变得黏糊糊的,翻到中间,杰克才找到一张勉强算得上干净的布。他摊开桌布,盖在理查德身上,只让他露出脸来。他转身准备走开。
风扇阴暗的角落,被蜘蛛丝缠裹的苍蝇与黄蜂发出腐臭,蜘蛛尖细的语音再度响起:“……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他,肮脏的小贼……”
杰克冷静地抬起头,却看不见蜘蛛的踪影。
他能想象那对冰冷的小眼珠,然而一切也仅止于想象。一幅令他毛骨悚然、备感煎熬的画面袭击他:
那蜘蛛跳到理查德脸上,撑开松软的嘴唇,钻进他嘴里,一面不停哼着“下流的小贼、下流的小贼、下流的小贼……”
他原想连理查德的脸也盖上,后来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出这种事:如果连脸都盖住,会让理查德看起来活像一具死尸——简直就像对死神发出请帖。
他走回理查德身边,呆站着,举棋不定。他知道自己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势必会让旅馆中的邪恶力量称心如意——那是企图阻止他取得魔符的邪恶势力,无论那股力量的内容是什么。
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那颗深绿色大弹珠。
在另一个世界里,这颗弹珠会变成一面神奇的小镜子。并没有任何理由让杰克有必要相信这颗弹珠拥有抵抗恶灵的特殊力量,但是,这颗弹珠来自魔域……扣除焦枯平原不谈,魔域是个本质善良的地方。杰克揣度,这种天生固有的善良,想必拥有与邪恶相抗的力量。
他将弹珠放在理查德掌心,替他合上手指,让他握着。理查德握住了,可是等到杰克放开手,理查德的手又稍微松开了些。
高处传来蜘蛛猥琐的笑声。
杰克伏下身子靠近理查德,试着忽略他身上那股疾病的气味——多像这旅馆里的味道——轻轻说道:“好好拿着弹珠,理查德。握紧它,查查。”
“不要叫……查查。”理查德含糊地抗议,但仍虚弱地握住弹珠。
“谢谢,理查德小子。”杰克轻轻在理查德脸颊上一吻,转身走向餐室彼端紧闭的双扇门。这里和阿兰布拉没什么两样,他想道,从餐厅那边可以通往花园,从这边可以通往靠海的露台。两边各自都有双扇门,通向旅馆其他地方。
他穿过餐室时,再次感觉到那种来自死者之手的推力——这股推力源自旅馆本身,企图将杰克推出门外。
别理它,杰克想道,继续往前进。
这么一想,那推力似乎刹那间便瓦解了。
我们自有其他办法,杰克靠近双扇门时,他听见门扉对他低语。又一次,杰克听到那模糊的空心金属碰撞声。
你在为了斯洛特担惊受怕,门扉再次对着杰克低语;只不过这次说话的不止是它——杰克这时听见的是整座旅馆发出的声音。 你担心斯洛特,还有恶狼、半人半羊的怪物,还有冒牌篮球教练;你担心机关枪、塑料炸药和魔法小钥匙。小朋友,这里的我们才不担心那些事,它们对我们来说压根不值一提。摩根·斯洛特在我们眼中不过是只小蚂蚁,他还有二十年好活,不过外头的二十年还比不上在这里吸上一口气的时间。暗黑旅店里的我们只在意一样东西,那东西就是魔符——所有世界的轴心。今天你竟敢闯进来,还想抢走属于我们的东西;我再告诉你一次:对付你这种肮脏的小贼,我们自有办法。如果你再不死心,下场保证有得你受——我们会让你体会,什么叫切肤之痛。
杰克推开双扇门的其中一扇,然后另一扇。门脚经年未用的轮轨再次转动,轮子辗过沟槽,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门后是道黝黑的长廊。 从这里可以通往大厅,杰克心想,而且,假如这地方的布局真的和阿兰布拉相仿,我可以再从主楼梯往上一层。
他知道上到二楼就能找到舞会的大厅。而找到舞厅,他就能找到此行所追寻的东西。
杰克回头一望,理查德还安然躺在桌上,于是走进长廊。他将门在身后掩上。
他在漆黑长廊中缓缓挺进,破烂脏污的运动鞋在腐朽的地毯上擦出细微的声响。
往前走了一点点,杰克看见另一道双扇门,上面画着几只小鸟。
距离较近处是几个会议厅:金州厅正对着淘金者厅。再往前更靠近那扇画着小鸟的双扇门大约五步距离是门多西诺厅。(桃花心木的门扉上,靠近下方的一块镶板上刻着:你老娘尖叫惨死!)
长廊最尽头——看起来遥远得不可思议!——蒙着一层薄薄的光雾。大厅就在那里了。
喀啷。
杰克猛然转过头,看见石壁长廊内其中一扇尖顶门上方,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石壁?)
(尖顶门?)
杰克不安地眨眨眼睛。这道长廊的墙面是长条红木镶板,而且因为近海,已开始受潮腐烂。不是石壁。而且金州厅、淘金者厅、门多西诺厅的门都只是普通的长方形门,压根不是什么尖顶门。然而刚才那一刹那,他看见的却像是精雕细琢的教堂式尖顶拱门,而拱门下方的门扉则是利用绞盘升降的铁栅。铁栅最底端是一根根如同饿兽獠牙的尖钉。铁栅降下堵住开口时,那些尖钉便会与地板上的凹洞紧密嵌合起来。
才没有什么石壁长廊呢,杰克。睁大眼睛看清楚。那些只是普通的门而已。三年前你和妈妈还有汤米叔叔去参观伦敦铁塔时看过那样的门。
你只是有点害怕过头了,根本没什么……然而他胃窝底那股讨人厌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真的有石壁和尖顶门。我腾过去了——大概一秒钟吧,我到魔域里了。
喀啷。杰克猛一回身,脸颊与额头冒出斗大汗珠,颈背汗毛直竖。
他又看见了——其中一个房间里闪过一道金属光泽。他看见带着邪气的黑色巨石,粗糙的表面布满点点青苔。潮湿烂糊的巨石壁缝有许多软绵绵的恶心小虫钻进钻出。石壁上,每隔十五至二十英尺便钉着一道烛台,烛台上的火炬不知多久前便早已燃烧殆尽。
喀啷。
这回他眼皮连眨都没眨一下。世界就在他眼前向旁边滑动,一阵阵波纹就像隔着清澈的流水看着事物。长廊墙面又变成发黑的红木镶板,不再是巨大的岩石。门变回普通的门,没有什么尖钉铁栅。两个原本被一层薄得像丝袜的薄膜隔开的世界,如今开始彼此叠合。
此外,杰克恍恍惚惚感觉到,他内在属于杰森的那面也开始和属于杰克的那面互相交叠——结合了杰克与杰森的第三个他正开始浮现。
我不太确定这两者结合之后会产生什么,但我希望他是坚强的——因为那些门后隐藏着一些什么……每一扇门后都是。
杰克重新拾回步伐,沿着长廊走向大厅。
喀啷。
这一次,世界没有在他面前变化;门还是门,没有任何改变。
不过,就在那后面,就在门后面——
这时他听见上头画着鸟儿的那道双扇门背后传出声响——那扇门上画的景致是块沼泽,沼泽上的天空漆着几个字:“苍鹭酒吧”。门后的声音是某个巨大、生锈的机械突然启动的声响。杰克转身
(杰森转身)
面向那道缓缓敞开的门
(面向那道缓缓升起的栅门)
他将手伸进
(他将手伸进缠在腰带上的)
牛仔裤口袋
(布袋)
握住那枚好久以前,斯皮迪送给他的吉他拨片。
(握住那只鲨鱼牙齿)
他静静等候,不知道什么东西会从苍鹭酒吧里走出来,整座旅馆的墙面对他呢喃着:要收拾你这种肮脏的小贼,我们自有办法。你早该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逃走……
喀啷……砰!喀啷……砰!喀啷……砰!
金属碰撞声响巨大沉滞。那声音传递出一种残酷而非人的气息,那比任何人类发出的声音都教杰克感到害怕。
带着笨拙的韵律,它僵硬地向前移动:
喀啷……砰!喀啷……砰!
声音静止了好久。杰克等待着,身体紧紧靠在距离门右边几英尺外的墙上,全身神经紧绷得几乎嗡嗡作响。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杰克开始希望,那铿锵作响的东西已经跌入某个世界夹缝中的活门,回到它原来所属的地方。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长时间刻意保持不动的紧张姿势在背上造成的疼痛。他的身体向下一垮。
接着,传出一声爆裂巨响,一只盔甲拳头冲破那扇门上斑驳的蓝色天空,拳头的指节处凸出两英寸长的尖钉。杰克缩进墙角,紧张地喘气。于是,无助的杰克腾入魔域。
铁栅里立着一副生锈发黑的甲胄。圆柱形头盔只开着一道不到一英寸宽、黑幽幽的眼缝,头盔顶上有一簇红色羽饰,许多白色蛆虫在羽饰间蠕动穿梭。杰森发现,那些白色虫子和出现在胖伯特寝室、然后蔓延至整个塞耶中学的虫子并无二致。头盔底下接着一块领巾状铠甲,垂挂在生锈武土肩上的造型像一块女用披肩。上臂与前臂都是厚重的臂铠,中间以厚重的铁甲护肘相接。
所有甲胄全披覆着一层累积经年的锈垢脏污,当武士移动时,铁甲护肘便发出尖锐的噪音,像是任性孩童吵闹的尖叫声。
铁拳上全是令人触目惊心的尖钉。
杰森贴着墙紧盯着那武士,无法别开视线,他发烫的口腔干燥无比,他的眼球仿佛正随着心跳一阵阵肿胀起来。
武士右手握着一柄战锤——生锈的战锤看起来有三十英磅重,在寂静中透露出杀意。
还有栅门啊,别忘了你们之间还有一道栅门这时候,尽管附近没有任何人,栅门的绞盘却开始转动,一截截像杰克前臂般长的铁链开始缠上转轴,栅门缓缓升了上去。
击破门板的铁拳已经缩了回去,遗留的破洞改变了门上所画的田园风光。突然间,战锤猛然击破门扉,门上画的两只正要飞向天空的苍鹭中,有一只硬生生被抹灭。杰克急忙抬手遮脸,阻挡飞散的门片。战锤收了回去。片刻沉寂。这短暂的瞬间几乎让杰克开始重新考虑要不要逃走。接着带尖钉的铁拳再度击出门板。铁拳左摇右扭,将门上的洞越捣越大,然后又收回去。下一秒,战锤从一片河岸边的芦苇丛中央捶了出来,右边门扉有一大半随之被击落,倒在地毯上。
这时杰克已能看见苍鹭酒吧里那个笨重的铁甲身影。这身形和杰森在那幽黑城堡里面对的甲胄武士并不相同;杰森看见的武士头盔近乎圆柱形,顶上还有红色羽饰。这个头盔的形状像是精心打造出的鸟首,靠近耳朵的部位还伸出两支长角。两个世界的武士所持的战锤是相同的,此外,两个世界的武士同时扔掉手上的战锤,仿佛出于满怀轻蔑——面对这样一个弱小的对手,谁还用得上战锤这东西?
跑啊!杰克,快跑!
这就对了,旅馆低语着,跑吧!下流的小贼最擅长逃跑了!跑啊!快跑啊!
他不会就这么逃走。他也许会没命,但他不会当个逃兵——因为那狡猾猥琐的声音说得没错,逃跑是低劣的贼人才会做的事。
可是我不是小偷,杰克坚强地告诉自己,那东西可能会杀了我,可是我不会逃走。因为我不是小偷。
“我才不逃!”杰克对着武士的鸟首头盔大吼,“我不是小偷!听见了没有!我来拿走属于我的东西,我不是小偷!”
鸟首头盔的气孔发出一阵来自喉咙深处的尖吼。武士抡起铁拳挥来,一拳击上摇摇欲坠的左边门片,另一拳击中右边,毁灭了原来门上那片乡间景致。门轴应声断裂……门板倒向杰克的那一刻,他看见画在门上的苍鹭仍旧亟欲展翅而飞,就像迪斯尼的卡通一样,它明亮的眼眸里闪动着惊恐。
铁甲武士像个机械杀手般朝杰克逼近,他的步伐像要粉碎地板似的重重踩在地上。他超过七英尺高,当他过门而出时,头盔上的角刮过门框,那痕跡看起来很像引号。
快跑啊!有个声音在他脑中紧张地尖叫。
逃吧,小贼。旅馆低语着。
不,杰克答道。他瞪着逐步进逼的武士,口袋里的手紧紧握着拨片。带有尖钉的臂铠往上伸向鸟首头盔,掀开面罩。杰克倒抽一口大气。
头盔里空无一物。
这时,武士的手转而伸向杰克。
带有尖钉的臂铠伸向圆柱形头盔,抓住头盔两侧。头盔缓缓卸除,露出一张青灰色的脸。这枯槁的面容看起来至少有三百岁。他的头颅一侧像被重击过,碎裂的颅骨像破掉的蛋壳刺穿皮肤,伤口周围有一圈黏糊糊的黑色液体,杰森猜想那东西八成是已经腐烂的脑浆。他并没有呼吸,然而发红的眼眶里那对直瞅着杰森的眼珠闪烁着可怕贪婪的光芒。他咧嘴冷笑,露出一口尖锐的利牙,杰森感到一阵恐惧,仿佛那利牙就要将他撕成碎片。他摇摇晃晃向前移动……然而,这不是周围唯一的声音。
杰森往左看,望向城堡的
(旅馆的)
正厅
(大厅)
看见另一个武士,这个武士头上戴的是较浅的、碗形的头盔,像是中世纪鼎盛期十字军的头盔。在他背后还有第三个……然后是第四个武士。他们沿着长廊缓缓走来,一副副古代甲胄里如今保护的是某种吃人恶鬼。
冷不防,铁甲抓住杰森的肩头。尖钉刺进他的肩膀与手臂。温热的鲜血泉涌而出,那张青灰色的老脸随之露出狰狞的笑容。铁甲护肘发出刺耳的噪音,武士将杰森拉近自己身边。
杰克痛苦地惨叫——铁甲武士拳头上那生锈变钝的铁刺此时正在他的体内,他立时彻底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再过不久,这东西就会杀了他。
他整个人被拉向那头盔黑暗空洞的开口——
这副甲胄真的是空的吗?
杰克在黑暗的头盔中看见两个模糊的红色光点……仿佛是对眼睛。铁甲手臂将他越提越高,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像是无数个冬天全都集合在一起,化成一个至寒的冬季……而那道冰冻的寒流正从中空的头盔吹送出来。
我真的会死,我妈妈也会跟着死掉,还有摩根。斯洛特就要得逞了,他会杀了我,他会
(用他的尖牙把我碎尸万段)
把我冻死——
杰克!斯皮迪高喊。
(杰森!巴卡高喊。)
拨片,孩子!快拿出拨片!否则就来不及了!看在杰森分上,快拿出拨片!
杰克握住拨片。它就像那枚银币一样滚滚发烫,原本令人麻木的冰冷突然被一阵激流般的胜利感取代。杰克从口袋取出拨片,被铁刺紧咬着的肌肉一动,令杰克痛得大叫,但他没有失去胸口那股胜利感——那是魔域甜美和煦的暖意,是彩虹带来的清澈愉悦。
拨片又变回普通的拨片,它躺在他指间,又厚又沉的三角形象牙拨片,上面用纤细的金线镶着奇异的图案这一刻,杰克
(与杰森)
看见金线的图形慢慢转变,勾勒出一个轮廓——那是劳拉·德罗希安的脸。
(莉莉·卡瓦诺·索亚的脸)
“以女王之名,你这邪恶卑鄙的东西!”两人同声高喊——然而这只是同一人口中发出的叫喊,杰克杰森。
“我命令你从这世上消失!以女王之名、以女王之子杰森之名,立刻从这世上消失!”
杰森将拨片挥向盔甲里那张苍白瘦削得像吸血鬼的脸;同一瞬间,他的眼睛眨也没眨,便向一旁滑动,滑进杰克体内,看见拨片飞进一个冰冷黑暗的空洞。另一瞬间杰森看见,当拨片的尖角刺进那皱纹深刻的额头正中央,那张吸血鬼似的脸上两颗发红的眼珠不敢置信地暴凸出来。接着那对变得模糊的眼珠爆裂,冒着蒸气的脑浆流向他的手背、手腕,黑色汁液里爬满了啮咬不停的小虫。
杰克被用力地抛向墙壁,一头撞上去。尽管脑袋与被刺伤的上臂与肩膀抽痛不已,他仍紧紧握着拨片。
那副盔甲铿铿锵锵发出声响,像是锡罐拼凑出的吓人玩意。杰克看见它越胀越大,于是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
铁甲自行崩解了。它的残骸并未四处飞射,只是默默散落一地——杰克心想,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缩在一间发臭的旅馆走廊上,还有鲜血不断淌进他的腋窝时亲眼目睹这一幕,而是在某部电影里看见这场景的话,他大概会忍俊不禁。
那个像极了鸟头的头盔跌落地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原本用来阻挡敌人刀剑刺伤喉咙的护颈甲,笔直地落进一圈圈有网孔的铁甲,叮当作响。胸甲像钢制的弧形书挡一样坠落地面。护胫甲随之瓦解。金属残块像阵雨般打在发霉的地毯上,终于在地上积成一堆废铁。
杰克撑着墙壁勉强站起来,睁大眼睛瞪着盔甲残骸,仿佛担心那些碎片会突然飞起,重新组合起来。老实说,他真的很担心会发生这种事。直到确定没有任何事情会发生后,他转向左边,前往大厅……结果竞看见另外三个铁甲武士缓缓朝他走来。其中一个手上握着一块长满霉菌的旗帜,那是杰克认得的标志:摩根的黑色座车在外岗路上驱车赶往女王宫殿时,前导旗手拿的就是这样的旗帜。那是摩根的标志——不过杰克隐约了解,这些铁甲武士并非摩根的手下;他们拿这旗帜当成某种变态的玩笑,用来讥嘲面前这个满脸恐惧的不速之客,因为这个擅闯旅馆的小鬼正打算偷走他们珍贵的宝物,而那宝物是他们唯一存在的理由。
“别再来啦。”杰克沙哑地呻吟。拨片在他指间颤抖。拨片起了点变化;在被用来收拾从苍鹭酒吧走出的铁甲武士后,拨片似乎受到损伤。原本是新鲜奶油色的象牙质地此时已明显发黄,而且出现两道纵横交叉的裂缝。
铁甲武士仍一步步坚定地接近杰克。其中一个缓缓举起一柄长剑,剑尖分岔成两头,看来十分骇人。
“别再来啦。”杰克呻吟着,“老天啊,拜托你,别闹了,我好累,受不了了,求求你,别再来啦,不要——”
流浪汉杰克,小流浪汉杰克——
“斯皮迪,我真的没办法了!”他尖叫。泪水洗去他脸上的灰尘。铁甲武士就像装配线上的钢铁零件,不屈不挠地向前推进。在那冰冷空洞的甲胄中,杰克听见严寒的阴风呼啸。
——你会来到加州,就是为了将魔符带走。
“求求你,斯皮迪,别再逼我了!”
他们的手伸向他——像机器人般的黑色金属面罩、生锈的护胫、盔甲,上面布满点点霉斑与青苔。
你一定要全力一搏,小流浪汉杰克,斯皮迪疲惫地低语,语毕,他的声音散去,留下杰克一个人面对这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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