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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推理书架上的陈查理

推理书架上的陈查理

        至于陈查理探案的真正成就如何呢?老实说,中上左右,这自有推理小说世界的专业评价,不可感情用事给予溢美或加分,这种专业的坚持和严正,其实是台湾社会要缓缓学习并硬着心肠建立的。

        一个内行的、老练的、沉静专业倾向而非玩家的推理书迷,他的书架上应该有哪些书?——这个问题,或应该说诸如此类的问题,是我个人最近常想常自问的,这里,我们先把问题搁在这里,不急。

        回头五十年(乃至于一百年、一百五十年的清末民初),台湾一直是追赶学习的新社会,一样是走倒置的学习过程,时至今天,成果不差,在尖顶处我们大致能和世界的最进步发展接上,甚至同步,所有最好的智识成果,我们也都引进来了伸手可及,也能和外头世界的当下侃侃对话,而我们却也时时感受到台湾诸多领域的脆弱单薄,可见问题不出在好东西上——顺着上头的思维,我们应该可以说,台湾是一个好的业余者社会,还不是个真正专业性的社会。

        麻烦也从这个缺口开始——谁都晓得,好莱坞的大美国式浅薄上百年如一日,陈查理的神探原型落在他们手中尽情发挥,所自然结合和呈现,一定是彼时美国社会对华人的傲慢和鄙视,影片拍出来,与其讲是古老中国的睿智神探,毋宁更让人和源于“黄祸”恐惧的邪恶傅满洲小说和电影混淆一起,怎么看都是“辱华”影片。

        最近看肖恩·康纳利演的电影《将计就计》,里头的电子密码赫然是一句孔子的话,叫“不要用大炮轰蚊子”,我愣了好久,才想到是孔子当年高兴子游治绩、弦歌之声处处的莞尔之语:“杀鸡焉用牛刀”。

        这个小小抉择,倒不见得一定要从陈查理探案开始,但此时此刻出版的陈查理六书,亦不失于一个好的阅读偶然机缘,也是一个朝向专业推理读者的好桥梁,它们在金字塔顶稍下那一层,对台湾的“华文读者”尤其另有一番独有的意义和思维线索,这其实也是我们选择这六本书翻译出版的真实理由。

        如果我们召唤专业,就应该充分意识到,我们愉悦学习欣赏的时日已到达一个该转变的阶段点上了,如今一个相对乏味辛苦工作得跟着开始——你得开始读没那么好的小说,看没有你心仪大明星的球赛,不在选举辩论中快乐地二选一并姿势很帅地骂东骂西,你得确实地、缓慢地、耐下心去补满知识的必要缝隙,专业的必要素养和知识以及其尊严,是在不完美之处、失败之处一点一滴打造起来。

        

更专业的坏小说阅读<\h3>

        

补满知识的缝隙们也理应拥有这一组为数才六本的陈查理探案小说才是,这同时也是缓缓建构一个专业能耐推理阅读所必要的,也就是我们一开始所标示问题的直接答复——专业性的推理书架上,应该有陈查理探案的当然位置。

        因此,就让毕格斯笔下的陈查理讲些我们找不到出处的中国智慧格言吧,作为一个读者,在这上头太炫学太计较,我们不仅会错过为数仅六部的陈查理小说,也辜负了毕格斯的苦工和善意,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现实社会空气、那样程度的中国理解写出如此的小说,我们理应回报以善意不是吗?

        是个不错的另阶级开始。

        最好的东西永远有限,从构成图形来看,它们永远只是金字塔形的最尖顶,用往下愈平凡愈不好的广大基底撑起来。

        原始小说只六本,但陈查理的电影不止,这其实正是陈查理现象最有趣的地方。从一九二九年毕格斯人还健在开始,陈查理探案的电影便由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开拍,累积总数几乎达五十部之多,如此小说数量和电影数量的“不当”比例,极可能是推理史上的第一名,这个诡异的现象透露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讯息,但也会带来一些麻烦,一得一失,难免的事。

        最好的主张,并不是惟一的真理;最好的主张,也并不彼此调和、融结成单一的完美整体。相反的,它们往往以复数的形式并存而且彼此抗衡,每一个都有它不同的思考基础、历史建构过程的特殊理由,以及最重要的,历史实践的真实成败经验,而各自暴露出各自的局限和代价,这种分辨,便不是业余者的美好欣赏所能做到的,这是专业判断的事,辛苦而且痛苦。

        侮辱,从这里看有两种不同来源,一是确确实实心怀歹意,这是傅满洲的小说和影片;另一是源于无心、轻忽和不理解,这是陈查理电影,两者我们多少要分辨一下,其间的差别还是挺大的、挺富意义的。

        对我个人而言,这是很惆怅也恼人的发现,我竟然不是输在好的小说读不够,而是输在没那么好的、以及坏的小说读得不如人这上头。

        这其实就是专业化的建构,大家都说是台湾现阶段最必要的东西。

        即便回到毕格斯的陈查理小说,尽管我们晓得他用心光明磊落,努力要创造出一个有着不一样深奥东方智慧的华人神探,甚至善意地对抗彼时美国社会的粗鄙认知,但我们仍不免在阅读过程中有不舒适之感。然而理解其间的差异,我们的不舒适便有机会积极起来,正面起来,成为思维开始的驱动力量。

        来看陈查理。

        由此,我们回头到生活中其他领域再察看,最好的电影我们看了,最好的音乐我们听了,最尖端的科学新知、经济学原理乃至于哲学主张我们大致也不陌生,甚至偷懒看球时,我们也没少过迈克尔·乔丹、阿加西、桑普拉斯、“老虎”·伍兹、邦斯、麦魁尔、索沙、小葛瑞菲等等,但我们仍只是这诸多领域的业余者,也恰恰因为这样,才说明我们只是个业余者。

        什么时候我们最感觉到台湾社会的单薄脆弱呢?当然是灾难来临时、困厄来临时,必要的抉择来临时。这类的考验时光,我们往往发现我们并不是没有主张,而是一堆主张都摆在那里,我们却无能分辨无法抉择。该征税还是减税?基本经济政策走向该往左还右?……

        最好的东西永远有限,最好那一级、令你愉悦叹服的推理小说也永远有限,在台湾,就连推理阅读也多少到达专业业余的分界点上,我们也得为自己做一个小小抉择,潇洒的纯享乐?或是既然都走到这里了,何妨进一步让自己像个更专业更深沉的读者?

        我们的学习,因一代代智慧累积、从前代巨人的肩膀看世界的省力缘故,通常图形是和历史的如此建构图形倒置,我们往往从最好、最尖端处开始,这没不好,这是我们作为后来者的优势,但我们得心知肚明我们省略了什么,我们得记得提醒自己回头去补满一部分必要的基础。

        

不错的开始感趣味,尽管我们也同时晓得这层意义仍属虚构而来的——陈查理,至此为止,仍是普世性推理小说记忆之中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中国人神探,但这位幼年生长中国、移民夏威夷而任职当地警方的黄皮肤探长,却是纯纯粹粹的美国人创造出来的。这老美有个很违背中国人“不炫己长,勿讥人短”古训的颇傲慢家族姓氏,他叫“大仔”毕格斯(Earl Derr Biggers),本业是新闻记者,也玩小说和电影剧本,心血来潮在一九二五年写成了陈查理探案的第一本书《不上锁的房子》,就像历史上并非很少见的成功模式一样,居然一炮而红,毕格斯于是趁热又陆续打造出往后的五部陈查理小说,却在才四十九岁(一九三三年)忽然蒙主宠召,于是陈查理,乃至于中国神探的叱咤戏码遂戛然停在“六”这个数字上。

        为数近五十的电影(还不包括舞台剧),当然远比才六部的小说要辽阔没节制多了,电影里的陈查理,到巴黎、到伦敦、到埃及、到新奥尔良,人到哪里命案到哪里,完全不是原小说安分缉凶解谜于窄窄美国东岸的勤勤恳恳样子——也就是说,电影中所取用的,与其讲是毕格斯的实质小说内容,不如讲是毕格斯所创造出来的这个华裔神探人物原型,是这样一个华人移民神探和当时美国社会的熔接和矛盾关系,于是,原本虚拟封闭性的古典式推理小说,从此处打开了一个缺口,焊接上现实世界的百年华人移民史,遂得到一层意想不到的历史意义,成为另一种思维的窗口。

        理由很简单,乍听起来似乎也有点吊诡:业余的阅读,可以而且通常所读的总是最好的小说,以享乐为主;而专业的阅读,却需要读更多中等的小说,甚至是劣等的小说,以理解为主。这是业余和专业最无可避免的分野。

        但帅的短期利多总得在长期的扎实堆累付出代价的——长期,你就无可遁逃地见识到这种专业性阅读的力量了,我理解的,永远只是一个个不相关联的点,串不起线构不成面;我所知道的,只是一个个散落的孤岛,而不是一个广大完整的小说之海;我的线索是中断的,知识是破碎的,从而就连最好小说的阅读都相对的单薄起来了,只因为最好的小说通常并不真的是天外飞来的,相反的,它更经常是一连串之前的叩问、探险乃至于失败所最终成就的美好结果,而失败,永远比成功留下更多思维的线索和理解的证据,成功太完整也太看起来理所当然了,所有的缝隙和其他的可能性都被漂漂亮亮补起来了,仿佛一体成形,我们绝不容易单单由此浑然结果去回溯它的思维过程,重建它艰难跋涉过的长路,找出它最原初的疑问,并提着心看它每一步的英勇抉择和睿智处理,我们在终端处欣赏赞叹,是个置身风浪局外的愉快观众,而不像同行的专业者那样重叠起阅读者和书写者两者的思维,心领神会,并找出接下来的启示。这不是因为他们一定比我们聪明,而是一定比我们专业,这条路他们和书写者一样走过,并看过一路上的残破和失败,因此知道而且记忆深刻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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