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上帝有何威力,他的首要特征绝不是高高在上的全能者——身居绝对主人的绝对地位,而是将自己置于人类的层面,让自己受到局限。
——雅克·艾吕尔《无政府状态与基督教》
“嗨,麦肯齐,别只知道站在那儿目瞪口呆的,活像个松裤带了。”大个子黑人女人一边转身走过平台一边说个不停。
“我做晚饭的时候来跟我谈谈吧。要是你不乐意,可以做你想做的。”她既没有看他,步子也没有慢下来,手往屋后一指,“在木屋后面的船屋旁,你会找到一根鱼竿,你可以用它钓鳟鱼。”
她在门口停下来,亲了耶稣一下。
“请记住,”她转过头看着麦克,“抓的鱼得你自己收拾。”说完她冲他一笑,走进了木屋,胳膊上搭着麦克的上装,仍用两根手指拎着手枪,手臂伸出去很远。
麦克站在那里,张着嘴,一脸迷惑,耶稣过来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几乎毫无擦觉。萨拉玉好像已经凭空消失了。
“她很了不起吧。”耶稣大声说,对麦克咧嘴笑了。
麦克转过脸,摇摇头。
“我疯了吗?要我相信上帝是一个有着可疑的幽默感的高个子黑人女人?”
耶稣笑着说:“她这个人有趣极了!你等着瞧吧,她会出乎你的意料。她喜欢给人惊喜,即使你可能不这儿想,我也要说,她对时机的把握从来都炉火纯青。”
“真的吗?”麦克还是摇摇头,不敢完全确信。
“那现在我该干什么呢?”
“这里没有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问题,你是自由的。”耶稣想帮帮麦克,给他提些建议,所以停了一下,接着说,“在木工房我有木匠活要做,萨拉玉在花园,你可以去钓鱼、划船,或者进去和老爹谈谈。”
“好吧,我觉得有必要进去跟他谈谈,哦,跟她谈谈。”
此时耶稣态度很严肃,“如果只是这么觉得,那就别去。在这里可没有丝毫用处。你找她只是因为你想去。”
麦克思忖片刻,认定到木屋里去真的是自己想做的。他向耶稣道了谢。耶稣微笑着转身朝他的工作间走去。麦克跨过平台,来到门前,他又独自一人了。快速环顾四周后,他小心翼翼得推开门,把头伸进去,迟疑片刻,决心果断行动。
“上帝!”他相当羞怯地喊道,感觉自己傻的要命。
“麦肯齐,我在厨房里。顺着声音来吧。”
他进去,细细端详房间。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地方呢?他感觉到了潜在于心底的黑暗思绪,不禁打了个寒战,再次将它们锁住。客厅对面的走廊换个角度就看不见了。从这里往客厅里看,他的眼睛望向壁炉附近的血痕,但木地板上了无痕迹。他注意到房间装饰得品位高雅,众多艺术品好像都是孩子们画的或手工制作。他想知道这个女人是否珍视这里每一件东西,就像深爱自己孩子的母亲那样。她也许就是这么珍视真心奉献给她的东西的,而真心奉献对孩子们来说平常自然。
麦克伴着她轻柔的哼唱走过一条短廊,进入开放的厨房兼餐厅。这里家具齐全,有一张供四人围坐的小方桌和几把柳条靠背椅。木屋比他预料的要宽敞得多。
“老爹”正背对着他,忙着准备什么。当她合着音乐的节拍摇晃身子时,面粉也随之飞舞。那首歌显然已经接近尾声,最后她还摇摆了几下肩膀和臀部。她转过身来,取下耳机。
麦克突然有许多问题要问,有许多话想说,千言万语中有些异常可怕,无法说出口。他确信自己的脸背叛了他努力想抑制的情感,但刹那间他又把一切都塞回内心破败不堪的壁橱,锁上了通往里边的门。不知她是否感觉到他内心的冲突,但表情上没有丝毫显露出来,她还是那么坦诚、充满活力、令人亲近。
他问道:“可以问问你在听什么音乐吗?”
“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麦克此时很好奇。
“‘西海岸果汁’。一个叫‘谩骂’的乐队,还没有推出的专辑名为‘心的旅行’。实际上,这些孩子甚至都还没出生呢。”她对麦克眨眨眼。
麦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哦,‘西海岸果汁’?听起来可不像宗教音乐。”
“相信我,这不是宗教音乐,更像是意味深长的欧亚放克蓝调,节奏强烈。”她迈着舞步朝麦克横跨一步,拍了拍手。麦克则退后一步。
“这么说上帝也听放克?”麦克从未在任何正统体面的场合听人谈到“放克”这个词。
“我以为你会听的是乔治·贝弗利·谢伊或者摩门大教堂合唱团——你知道,更有教会味道的音乐。”
“这么说吧,肯麦齐,你不必这么想我。我什么都听,不只是音乐本身,还有音乐背后的感情。你还记得你在神学院的课程吗?这些孩子说的话我都听过,他们只是牢骚满腹,充满怨气。但我得说,他们有充分理由如此。他们是我的孩子,爱表现、喜欢倾诉。你知道,我特别喜欢他们,我会一直好好看着他们。”
麦克极力想跟上她的思维,以明白眼前这一切的意义。他昔日所受的神学院训练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他忽然间处于失语状态,心头成千上万个问题此刻好像都弃他而去了。于是,他坦然直言。
“你应该知道,”他说,“把你称做‘老爹’,我有点叫不出口。”
“哦,真的吗?”她看着他,故作惊讶。
“我当然知道,什么都瞒不了我。”她轻声笑了,“不过我告诉我吧,你为何觉得这对你那么难?是因为对你来说这个称呼过分亲密,还是因为我以一个女人、一位母亲的形象出现,或者……”“这很难解释。”麦克带着羞怯的轻笑插话道。
“或者,也许是因为你有一个令人失望的父亲?”
麦克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不习惯深藏于心的秘密这么迅速公开地浮出水面。负疚和愤怒涌上心头,他很想以讽刺的话语回击。他感觉自己仿佛在一个无底深渊上方悬荡,生怕话一出口,自己将完全失去控制。他想寻找一处安全的落脚点,但所获甚少,良久,方从紧咬的牙关挤出一个回到:“也许是因为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谁能让我真心称他为‘老爹’。”
听他说到这里,她的手停止了搅拌,放下碗,木勺留在碗里。她温柔地看着麦克。她不必说出来,他也明白她懂得他,懂得他内心经受的一切。不知怎的,他觉得任何人都不曾像她这么关心他。
“麦克,你允许的话,我将成为你想要的‘老爹’。”
这个建议马上吸引了他,但又令他抗拒。他一直想有一个能信赖的父亲,但不敢相信会在这个地方找到,这个人连他的梅西都保护不了!两人陷入长时的沉默。麦克不知该说什么,她也不着急,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要是你连梅西都不能照看,我又怎能相信你会照看我?”终于,他终于说了出来。这个问题在巨恸之后的每时每刻都折磨着他。盯着这个眼前所谓的古怪的上帝,他的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他觉察到自己将手攥了成拳头。
“麦克,我很抱歉。”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落,“我知道我们之间横着一道鸿沟。我知道你还没把这弄明白,但我特别喜欢梅西,也特别喜欢你。”
他喜欢她念梅西名字时的口吻,但又为这个名字出自她之口而感到悲凉。梅西的名字从她的舌间吐出来,犹如最甘甜的葡萄酒,即使怒火仍在心头燃烧,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知道她是真心的、他很想相信她,他的怒气渐渐消散。
她继续说道:“麦克,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我想疗治你内心使我们隔绝的伤口。”
为了不再失控,他低头盯着地面。整整一分钟,他才低着头喃喃道:“我想我会愿意,”他承认说,“可我不明白该如何……”
“亲爱的,想找到消除痛苦的办法并不容易。相信我,要是有的话,现在就用上了。我可没有什么魔杖,对你会一会一切便趋于好转。生命很短暂,关系却错综复杂。”
麦克乐于看到他们正从那可怖的激烈指控中脱身。他因情绪险些完全失控而心生畏惧。
“我觉得,假如你不是穿着连衣裙,我们谈起来会容易一些。”他建议,强挤出一丝惨淡的笑。
她咯咯笑了几声。
“假如那样容易一些,我会那样。我并不想使我们谈起来更加艰难。但这是一个好的开端。我常常发现,先前造成困惑的核心问题挪开,之后便会让积在心头的结容易处理……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她又拿起勺子,上面还滴着某种面糊。
“麦肯齐,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尽管这两种性别都出自我的本性。假如我选择以男人或者女人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那是因为我爱你。对我来说,以女人形象出现在你面前并让你叫我‘老爹’,只是要调和两种隐喻,为的是不让你轻易落入你信仰的框架之中。”
她身子前倾,像是要告诉他一个秘密。
“假如我以非常高大的白人老人形象出现,如同甘道夫银须飘飘,只会强化你关于宗教的刻板印象,这个周末可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麦克几乎笑出声来,他很想说:“你以为呢?我来这里,已经快要相信自己完全疯了!”他没有说出口,而是把注意力集中于她刚才说的话,让自己恢复镇定。至少在理智上,他相信上帝是一种精神,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可尽管如此,他不得不尴尬地承认,自己心目中的上帝绝对是个白人男子。
他沉默不语,利用这点时间把几种调味品放回窗边壁架上,那里是放这些东西的地方。然后,她又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对你来说,把我当成父亲来拥抱真的那么难吗?在经受了这一切之后,你到现在还不知该如何对待一个父亲?”
他知道她说的对,也领悟到了她话中的善意和同情。不知怎的,她走向他的方式避开了他对她爱的抵抗。这很奇怪,很痛苦,甚至有些神奇。
“可那样的话,”他停了一下,集中注意力想保持理性,“为什么还要强调你是一位父亲?我的意思是,这似乎是你最常显现的方式。”
“老爹”一边转身去忙厨房里的活儿,一边回答:“这样做有很多理由,其中有些渊源很深。现在我要说的是,‘创造’结束之后,真正的父职与母职相比就欠缺很多。别误解我的意思,两者都需要,但强调父职尤为必要,因为它太过缺乏。”
麦克感觉这已超出他能理解的范围,便带着困惑稍稍别过脸去,一边思索一边望着窗外显得有些荒芜的花园。
“你是不是知道我会来?”麦克轻声问。
“我当然知道。”她又开始忙碌,背朝着他。
“那么,我也可以不来吗?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别的选择吗?”
“老爹”转过脸看着他,手上沾满了面粉。
“问得好。你想探究得多深?”她知道他不会回答,便不等他回答,又问:“你相信你能自由离开吗?”
“我想我能。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对囚禁别人不感兴趣。你现在就可以走出那扇门,回你那空荡荡的家去。你也可以去克莱恩德酒吧和威利厮混。我知道你只是因为好奇,才不会离开,是这个阻止你离去的吧?”
她稍作停留,接着又转过身去,一边干活儿一边对他说话:“真的,假如你想探究得更深,我们可以谈谈自由的本质。自由意味着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我们也可以谈谈在生活中确实妨碍你自由的限制。你家庭的遗传基因、你特定的DNA、你新陈代谢的唯一性、在亚原子层面上运作的量子物质——在这些层只有我是一直在场的旁观者。还有抑制你、束缚你的心灵疾病,你周围社会的影响,你的习惯——已在你头脑里形成的信息整理方式和思考习惯。还有广告、宣传与范例。被这么多东西禁锢,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呢?”她叹息道。
麦克呆立,哑口无言。
“只有我能还你自由,麦肯齐,但自由绝对不能勉强。”
“我不明白,”麦克回答,“我连你刚才的话都不懂。”
她转过脸,笑了。
“我知道你现在不明白。我不要你现在就懂,我的话是为了以后。现在,你还不知自由式一个增值的过程。”她温柔地伸出满是面粉的双手,把麦克的手拢在其中,直视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麦肯齐,‘真理’将给你自由,而‘真理’指的是一个人。他此时在木工房里,身上满是锯末。一切都离不开他。而自由是一个在与他的关系中出现的过程。到那时你会觉得在内心剧烈翻腾的东西都将宣泄出来。”
麦克也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怎么能知道我真实的感觉呢?”
“老爹”没有回答,直视低头看他们的手。麦克的目光跟着她落到手上,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手腕上的伤疤,他相信耶稣的手腕上也留有同样的伤疤。她让他轻轻触摸这些显然曾伤得很深的疤痕。最后,他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眼泪慢慢淌了下来,在沾了面粉的脸颊上冲出了一条小径。
她预期轻柔地说:“绝不要以为我儿子的选择没有使我们付出昂贵的代价。爱总要留下意味深长的印记。我们当时都在那里。”
麦克很是惊讶。
“在十字架上?请等一等,我以为你离开了他……‘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当麦克处于巨恸中时,这句经文常萦绕在他的心头。
“你误解了其中的奥秘。不管他那一刻感觉如何,我从未离弃他。”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就像抛弃我那样抛弃了他!”
“麦肯齐,我没有离弃他,我也没有离弃你。”
“我实在不懂。”他没好气地说。
“我知道你不懂,至少现在还不懂。但你至少想一下:当你只看到自己的痛苦时,也许我就已从你的视线里消失了。”
见麦克无言,她转过身去继续烹饪,以便给他一点必需的空间。她似乎同时在准备好几道菜,添加着各种调味品和配料。她反复哼着一个简短的旋律,完成了制作馅饼的最后几道工序,将它推进烤炉。
“别忘了,这个故事并非以他的离弃感结束。他从这种感觉中找到了出路,将他自己完全交付到我手里。啊,那是多么动人的时刻!”
麦克困惑地斜靠在操作台上。他的情感和思绪都乱成一团。他一半愿意相信“老爹”说的一切。那当然好!可他的另一半却相当大声地表示反对: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老爹”伸手去拿定时器,稍微转动了一下,把它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麦肯齐,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话既无怒气也无戒心。
麦克看看她,又看看定时器,叹了口气。
“我彻底迷失了。”
“那么让我们看看能否在这一团混乱中找回你自己。”
有如得到什么暗示,一只蓝松鸦落到厨房窗台上,昂首阔步地来回踱着。
“老爹”推开窗,从操作台上一个罐子里抓出一把杂谷,朝鸟儿递过去,这些杂谷肯定就是为鸟儿预备的。那只鸟没有丝毫迟疑,只带着谦恭而感恩的神气,直接步入她手中,开始啄食。
她说:“想想我这个小朋友吧。多数的鸟儿创造出来都能飞翔。对它们来说,待在地面上是飞行能力受了限制,而不是飞翔的另外一种方式。”她停了停,让麦克有时间思考她的话。
“换句话说,把你创造出来就是要得到爱。所以对你来说,得不到爱而活着就是一种局限,而不是爱的另一种形式。”
麦克点点头,并非表示完全赞同,而是发出回应,表示他至少理解了,这道理似乎显而易见。
“得不到爱而活着,就如同剪掉鸟儿的翅膀,让它失去飞翔的能力。这不是我想要给你的。”
问题来了。此刻他并没有感觉被爱。
“麦克,痛苦会剪去我们的翅膀,使我们无法飞翔。”她等了片刻才把结论说出来。
“要是长时间不加以解决,你差不多就会忘掉你被创造出来首先是要飞翔。”
麦克不语。奇怪的是,这种沉默并不令人难受。麦克看着那只小鸟。鸟儿也转头望着麦克。他疑惑鸟儿是否能微笑。至少这只鸟儿像是在微笑,也许是同情的一笑。
“麦克,我和你一样。”
这不是贬低的话,这只是简单说明事实。但麦克感觉如同被凉水浇头。
“我是上帝,我就是我。我和你不一样,我的翅膀剪不掉。”
“对你来说当然好,可我竟被扔到了说明地方?”麦克脱口而出,听起来比他想说的更加气恼。
“老爹”开始抚摸那只小鸟,把它托起来,靠近她的脸。她一边将鼻子贴着小鸟的尖喙,一边说道:“恰好处于我爱的中心。”
“我想这只鸟可能比我更能理解这句话。”麦克找不出比这更好听的话了。
“我知道,亲爱的。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说‘我和你不一样’?”
“哦,我真的理解不了。我想只不过是,你是上帝,我不是。”他的语调中不免带着讽刺。
她毫不在意。
“你说的不错,但不够准确。至少不是你想的那样。麦肯齐,有人会这么说我:‘神圣的,有别于你。’问题是许多人想用最动人的描述来把握我的属性,以便能以最好的版本,融入无数个等级,再加入自己能够理解的众多美德(其实并无什么美德),让后把这称作上帝。虽说这可以算是一种高尚的努力,但事实上对我属性的认识实在太有限了。我不只是你能想象的最完美的形象,我远远超过这个,是你无法问也无法想的。”
“我很抱歉,但这些话我实在听不懂。”麦克耸耸肩膀。
“即便你们最终都无法认识我,猜猜我会怎么样?我仍旧想要人们知道我的存在。”
“你要说的是耶稣,对不对?这不就成了‘让我们去理解三位一体’这类玩意了吗?”
她轻声笑了。
“这类玩意儿?这可不是主日学校给孩子讲授的课程。是学习怎么飞翔。麦肯齐,正如你想象的,身为上帝有一些优越的地方。就本质而言,我完全不受限制,没有什么能束缚我。我总是体验着圆满。我通常所处的存在状态就是永恒的满足,”她快活地说道,“这便是‘我就是我’的额外津贴。”
麦克被她的话逗乐了。这位女士如此快乐,简直旁若无人,不过她的话里绝无半点狂妄尊大的意思。
“我们创造了你们,来与你们分享。但随后就像我们预料的,亚当选择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于是一切都搞乱了。但我们没有摧毁整个‘创造’,而是全力以赴地投入混乱之中——那就是我们以耶稣的名义做的事情。”
麦克硬挺着,费尽心力想跟上她的思路。
“当我们三人说自己以‘神的儿子’的身份进入人类的世间,我们就成了真正的人。我们也选择接受所有必要的局限。尽管始终存在于我们创造出来的宇宙之中,但我们此时已是有血有肉的人。就像这只鸟儿,它的本性是要飞翔,却只选择走路,还留在地面。它依然是一只鸟儿,但它的生命却因此发生了重大改变。”
她停下,确认麦克是否还跟着她的思路。虽说他的脑子里明显一阵痉挛,但他嘴里却发出一声“啊,然后呢”,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尽管就本质而言耶稣是神,但他却是完全的人,并像人那样生活。虽然他绝没有失去飞翔的内在本性,可他却选择每时每刻都留在地面上。那就是为什么他的名字叫以马内利——神与我们同在,更准确的说,是‘神与你同在’。”
“可那些奇迹是怎么回事?治愈病人呢?让人起死回生呢?你知道,那不就是要证明耶稣是神不是人吗?”
“不,那只能证明耶稣是真实的人。”
“你说什么?”
“麦肯齐,我能飞翔,而人不能。耶稣具有完全的人的本性。尽管他的确是神,但他从未利用他神的本质做任何事情。他只是脱离了他和我的关系,而他选择的行为方式恰恰是我希望和每个人建立的关系。正是他第一个把这做到了极限——第一个绝对信赖我的生命就在他身上,第一个不怕抛头露面、无视表现和后果地相信我的爱和善。”
“他治愈瞎子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是作为一个有依赖性的、受局限的人做到这一点的,他相信我的生命和威力在他身上,能通过他的发挥作用。他自己没有力量去治愈任何人。”
这话震撼了麦克的信仰体系。
“只有当他处于与我的关系中,处于和我的交流之中(我们合而为一),他才能表达我的心声,将它施于任何特定的场合。因此,当你看到耶稣似乎在飞翔,他真的……在飞翔。然而你真正见到的是我——再他身上的我的生命。所以他表现得就如同真实的人,所以每个人都被设想成拥有我的生命而活着。一只鸟儿的本质是具有飞翔能力,它并不因为落在地面上而改变本质。记住这一点,人的本质也不在于他们的局限,而在于我创造他们的意图;人们并不由他们表面看似如何来界定,而是按照我们的形象被创造出的所有含义来界定。”
麦克因信息超载而有点晕头转向,于是他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这番话需要些时间来消化。
“所以这意味着,当耶稣在认识人世时你是受局限的?我的意思是,你只是把自己局限为耶稣了?”
“根本不是这样!尽管我再耶稣身上有局限,但我自身绝不会受到限制。”
“这就是所谓的三位一体,我总是对此迷惑不解。”
“老爹”此时开怀大笑,惹得麦克也想跟她一起笑。他将鸟儿放到麦克旁边的桌上,转身打开烤炉,迅速瞥了一眼馅饼的烤制情况。
“老爹”对一切进行顺利感到满意,就拉过靠边的一把椅子。麦克看着鸟儿,它令人吃惊地甘愿和他们待在一起。这种匪夷所思引得麦克发笑。
“你无法把握我本性并非什么坏事。谁愿意礼拜一个自己能完全理解的神呢?那就没什么神秘感了。”
“可是,由三者构成的上帝同唯有你一个上帝情况大不相同。我可以这么说吗?”
她咧开嘴笑了。
“麦肯齐,你说的相当正确,这实在是大不相同啊!”她好像陶醉在自己的话中。
“我们不是三个神,我们不是在谈论一个神的三种身份,比如一个男人既是丈夫又是父亲和劳作者。我是一个神,我也是三个个体,三个中的每一个都是圆满、完整的个体。”
“啊?”麦克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惊叹,此时再也压抑不住。
她继续说:“别在意这个,重要的是:倘若我只是一个神和一个个体,那么就会发现在‘创造’过程中缺少了爱和关系,我的属性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么我们会没有……”麦克甚至不知该如何发问。
“没有爱和关系。就你们而言,所有的爱和关系之所以可能,只是因为这已经存在于我、作为神的我之中。爱不是一种局限,爱是飞翔。我就是爱。”
仿佛是要回应他宣称的东西,定时器叮地响了一声,那只鸟儿飞了起来,飞出窗外。看着蓝松鸦飞翔,麦克的愉悦达到了新的高度。他向“老爹”转过身,惊奇地盯着她。她是多么美好和令人惊异。即便“巨恸”依然如影随形,他也感觉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安顿在了靠近她的安全之中。
她接着说:“除非我有爱的对象,更准确地说是我爱的人,假如我自身没有这样的一种关系,那么就会有一个没有爱心的神。或者也许更糟,你们会有一个只能像他本质局限的那样去爱的神。那样的神必然表现得毫无爱意,那将会是一场灾难。而那样的神肯定不是我。”
“老爹”说着,站起来走到烤炉旁边,把新烤好的馅饼拉了出来,放到操作台上,有转一个身,仿佛在展示自己,然后说道:“上帝,就是我自己,我的行为里不能没有爱!”
麦克知道他听到的话很难理解,令人惊讶和迷茫。她的话语正将他团团包围起来,拥抱他,除了他能听见的方式,它们还以其他方式对他表述。并不是说他真正相信这些话。但愿都是真的,但他的经验告诉他,并非真的如此。
“这个周末的主题是关系和爱。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和我谈,但现在你最好去洗一洗。那两位要过来吃晚饭了。”她已准备往外走,有停下,转过身来。
“麦肯齐,我知道你的内心充满哀伤、愤怒和迷惑。我同你一起,趁你还在这里的功夫,我们会找时间解决其中一些问题。但我也想要你知道,事情会超出你的想象和理解,即使我告诉过你也依然如此。尽你所能,保持我希望的你对我的信任,好吗?不管多么少。”?
麦克低下头看着地面。他心道:“她都知道。”很少吗?他的“渺小”使他几乎没有拒绝的权利。他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抬起眼睛,又注意到了她腕上的伤疤。
“老爹?”麦克终于唤出。他感到非常为难,但要尝试。
“亲爱的,怎么了?”
麦克苦苦找着能表达心思的字眼:“我真遗憾,当时你和耶稣非死不可。”
他绕着桌子走过来,给麦克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谢谢你。不过你得知道我们一点都不后悔。值得这么做。我说的对不对,儿子?”
她转身面向刚刚走进棚屋的耶稣。
“绝对正确!”他顿了一下,然后看着麦克说,“即便那只是为了你,我也会做。但不只是为了你!”他说话时带着迷人的微笑。
麦克告退,找到卫生间,将手和脸都洗过,设法使自己镇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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