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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舍府的崩塌

        逃出那个房间,逃出那幢巨宅,我魂飞魄散。在我穿过旧堤岸时,狂风依然四处肆虐。突然,路上射来一片诡异的光芒,我回头想看看这怪异的光线从何而来,因为巨厦和屋影早被我抛在身后。原来是恹恹西沉的一轮血红的满月,透过我先前提到的那道裂缝照射过来。那道以前几乎看不清楚的,从屋顶曲曲折折裂到墙角的缝隙,就在我凝视时骤然加宽了——旋风呼啸,整幢建筑在我眼前纷纷崩坍,眼见高墙碎裂,我不由头晕目眩,只听翻江倒海似的一声巨响,久久不息——脚下那片阴寒幽深的山池,郁郁地默默地吞没了厄舍府的满地瓦砾。

        那年秋天的一个沉闷、幽晦、静寂的日子,暝云低低地垂压着大地,我单身驰马穿越一片无比荒凉萧索的原野。黄昏的阴影渐渐来临,终于发觉愁云惨淡的厄舍府就在眼前。不知为何——一看到这幢府邸,一种难以忍受的阴郁就涌上心头。我说难以忍受,是因为往常即使最为孤绝险恶的自然环境,也常令人感到诗意盎然、心潮澎湃,就此滋生出几分喜悦,可如今却丝毫遣不走这份愁绪。我注视着眼前的景致,惘然若失——兀立的府宅,院落里的天然山水,光秃秃的墙垣,空洞眼眸似的窗户,繁密的菖蒲,凋萎的树丛中的白色枝干——除了瘾君子午夜梦回后的空虚,沉沦寻常生活的辛酸,陡然间面纱飘落的恐惧,我无法以尘世的情感来比拟心中的这份惆怅。我心中一片冰凉,又往下沉,不断翻腾,一种难以解脱的悲戚盘踞在心头,任何想象的刺激力都无法将其歪曲成崇高一类的感情。是什么缘故——我驻足沉思——什么缘故使我在注视厄舍府时如此黯然神伤?这个谜根本解不开。沉思时心头涌起的朦胧幻影也无从捉摸。我只得找了个不怎么令人满意的结论,那就是,毫无疑问,自然界非常简单的事物组合起来就会有感染我们的巨大力量,可要探究这份力量,却依然超出我们的能力。很有可能,我想道,只要这景致中的特征,画面中的细节重新组合一下,就会很有成效地改变,甚至取消这种凄清的印象。按着这个想法,我纵辔驰到险峻的山池沿边。那山池就在宅旁,黑惨惨,阴森森,倒映着灰色的菖蒲,死白的树干,茫然眼睛似的窗户,俯视着面目全非的倒影,我不禁毛骨悚然,竟比先前还要惶恐。

        不过,我目前仍然打算在这座阴郁的大宅里盘桓几周。公馆主人,罗德里克·厄舍,是我儿时的挚友,但也多年未见了。不料最近在国内远方,竟收到他给我写来的一封信,信中一再火急地催促我亲自来一趟。那信中有些精神紊乱的迹象。写信人说自己患了急病,被神经错乱折磨得苦不堪言,他渴望见到我,因为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其实也是他唯一的私交,但愿能与我朝夕相处,疾病或可痊愈。全信就是如此——很显然,他真心实意地请我来,这让我无法迟疑。我虽然立即赴约,却依然从心底认为这份邀请很不寻常。

        应厄舍之请,我亲自帮他料理临时的殓葬。尸体已被装入了棺椁,我们两个单独抬它至停灵之所。放置棺木的地窖(被关闭得太久,火都差点被窒息的空气扑灭,以致我们无法仔细观察)又窄小,又潮湿,深埋在地下,透不进一丝光来,就在我的寝室下面。在遥远的封建时代,这地窖是为了某种邪恶目的而用做牢房的,如今堆放了些火药之类的易燃物品。地板和走廊四壁,都仔细地包上了铜皮。那个笨重的铁门,也加以同样的保护。它沉重无比,一开门,绞索就会发出异乎寻常的刺耳的吱哑声。

        “于是,俄塞莱德举起钉头锤,向毒龙头上砸去,龙头应声落在他面前,毒气乱喷,只听一声惨叫,凄厉恐怖,钻耳如万箭攒心,俄塞莱德只得双手护耳,抵挡这前所未闻的恐怖之声。”

        为了摆脱心中那幻梦的想法,我更仔细地观察这幢巨宅的真貌。看来基本特征也就是古香古色。由于年代久远,颜色大大剥落。细小的霉斑布满了外墙,悬垂在檐下,像乱结的蛛网。这里的一切并不特别破落,石墙没有坍塌;完整如初的布局和个别粉碎的石块显得极不协调。这让我不由想起荒废在地窖中的旧木雕,由于多年来接触不到一丝外界的风,看起来好像还完整,其实早已朽烂了。除了外观上的颓败,整幢房子一点也没有摇摇欲坠的痕迹。除非是眼光锐利的观察者,才能发现一条看不太清的裂隙,从正面屋顶上,一路锯齿型地裂到墙根,消失在阴沉沉的池水里。

        一面留心着这一切,我驰马沿着短短的堤道来到门前。等候在那里的仆从牵走了马,我跨进了哥特式大厅的拱门。一个蹑手蹑脚的男仆领着我,默无一言地穿过许多黑暗复杂的回廊,到他主人的工作间去。不知为什么,路上碰到的一切,全都加重了我已提到过的种种模糊的感觉。我每迈一步,周围的一切——无论是天花板上的雕刻,墙上暗淡的壁衣,还是乌木的黑色地板,幻影般的甲胄类战利品,全都嘎啦作响,这一切都是我自幼熟悉的,可还是叫人觉得奇怪,为什么平常物件竟也会勾起如此陌生的幻象。在一座楼梯上,我碰到了这家的医生。我觉得他奸猾的神情里透着几分困惑。他惊慌失措地跟我打个招呼就走了。这时,听差打开门,引我到他主人面前。

        我发觉自己置身一间十分高大的屋子里。窗户又长又窄,尖尖高耸,离着黑黝黝的橡木地板老高,从里面根本够不着。红殷殷的微光从窗棂间射进来,刚好照亮四下里比较显眼的东西。然而,极尽目力也望不到房间里较远的角落或是回纹凸花的藻井。四壁悬挂着黯淡的幛幔。一应家具全都大而无当,古旧残破,毫不舒适。四下堆散的书籍和乐器并没有给这个景色增添生气。我觉得自己呼吸到一种悲凉的气息,一种阴森沉郁的不可救药的气氛四处飘浮,浸透了一切。

        厄舍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见我进来,一跃而起,热情洋溢地欢迎我。我起初还道是过火的亲热——厌世者的勉强做作。可一瞥之下,他的神情令我相信了他的真诚。我们坐下,好一会儿,他一言不发,我怔怔地盯着他,心中又是怜悯,又是敬畏。谁也不会像罗德里克·厄舍一样在短短时间里变化这么大!我好不容易才使自己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我早年的伙伴。然而他的面部特征依然鲜明:面若死灰,一双无与伦比的水汪汪的眼睛,又大又亮,有些单薄的嘴唇毫无血色,但那轮廓秀美绝伦,鼻子是优雅的希伯来式,但鼻孔大得却不相称,下颌端正而不突出,活脱一副个性软弱的样子,一头胜似蛛丝、柔软纤细的头发。这样的五官,再加上异常宽阔的天庭,构成的面貌令人难以忘怀。五官的显著特征与寻常神情的些少改变就会产生许多变化,如今巨变之下,我几乎怀疑是在和谁交谈了。眼前这幽灵般苍白的肌肤,异乎寻常的晶亮的眼睛,已让我惊愕乃至惊骇了。那头柔丝秀发也毫不在意地蓄长了,细比游丝的头发,与其说披,不如说飘在脸上,即使费尽心力,我也无法将这副古怪的神情与正常人联系起来。

        我立即发觉我的朋友语无伦次,举止失措。不久便看出他挣扎着想控制住习惯性的痉挛与神经的极度不安,结果是白费力气。我对此心中早有准备,一来看过他的来信,二来还没忘了他的童年往事,三来凭他特殊的体质和气质,也得出了一些结论。他的举止忽而活泼,忽而严肃。他的声音时而迟疑颤抖(这时生气似已荡然无存),时而坚决有力——那种粗暴、沉重、不慌不忙的空洞音调——那种呆滞、镇静、调整自如的令人不快的言语,只有沉湎醉乡的酒鬼,或者不可救药的瘾君子,在其快乐的巅峰时,才会如此。

        他就是如此模样地谈起我此行的目的,谈起他对见到我的热切盼望,谈到他期待从我这儿得到的安慰。他十分详细地谈起他的病,说他得了先天的家族遗传病,已经不指望找到治病良方了——不过他立刻又补了一句,这不过是神经病罢了,会很快过去的。这点可以从很多反常的心绪中看出来。他详详细细地说着,可能由于他叙述时的措辞与态度增加了这些事儿的分量,让我对此又感兴趣,又觉迷惑。神经过敏害苦了他:只能吃淡而无味的饭菜;只能穿某种料子的衣物;所有的花香都令他喘不动气;一丁点儿光亮都会刺伤他的眼睛;除非是特别的弦乐之声,才不会令他听了心惊肉跳。

        我发现他成了一种异常恐惧的奴隶。“我要死了,”他说,“我肯定会死于这种可悲的疯癫的。就这样,就这样,别无选择,我会遭灭顶之灾的。我害怕今后的事情,不是怕事儿,是怕这些事儿的后果。一想到出什么意外,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我都会不寒而栗,丧魂落魄。说实话,我怕的不是危险,而是它的绝对后果——恐怖。到了精神失常的这种可悲地步,我觉得早晚要抛开理智与生命,和那个狰狞的幽灵——恐惧——大战一场。”

        尽管吞吞吐吐,他还是承认折磨他的这种异常忧郁的心境另有合情合理的原因——他所钟爱的妹妹,长年重病缠身,已告不治。她是他多年来唯一的伴侣,在世间仅有的最后一个亲人。“她死后,”他说道,辛酸的口吻令人难以忘怀,“他(这个不可救药的意志薄弱的家伙)就被抛下成了厄舍家族的最后一员。”他正说着,玛德琳小姐(人们这样称呼她)从房间深处缓缓走来,丝毫不曾留意我在座,又消失了。我无比惊讶,又难免有些恐惧地盯着她,根本说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目送她离去的步态,不禁一阵心神恍惚。房门在她身后关上时,我才赶紧回头看她的哥哥。他一早已用双手捂住脸颊,骨瘦如柴的手指竟比往日还要苍白,指缝间热泪滚滚。

        玛德琳小姐的病早就让医生束手无策。她症状反常,神情淡漠,身体日渐消瘦,伴有时发时歇的局部僵硬。她依然与病魔顽抗,并不曾卧床不起。但就在我到她家的那天晚上(她哥哥六神无主地告诉我),她终于在毁灭者的摧残下香消玉殒了。我这才知道,刚才惊鸿一瞥竟成遽尔永逝——那位小姐,谁也不会见到活着的她了。

        那天晚上,当他突然告诉我玛德琳小姐已不在了,说他打算(在下葬前)在这幢主楼无数地窖里选一间停灵十四天时,我不禁想起那本书中的狂热仪式,以及它可能对这个疑病患者产生的影响。这如此特别的葬仪自有其世俗的理由,我不便对此加以反对。他告诉我他是想到妹妹古怪的病症,医生有些冒失而又殷勤的询问,家族墓地的偏远和无遮无盖,才做出这个决定的。我决不否认,一想起那天在厄舍府楼梯下碰见的那人阴险的脸色,就觉得只要无伤大体,不悖常理,我就不加反对。

        我将永远记得与厄舍府主人一起度过的许多庄严时刻。但是,我说不清他将我卷入了什么样的研究,或带我做了什么事。那种兴奋的极端不正常使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硫磺的幽光,他那冗长的即兴挽歌依然回响在我耳边。万千往事里,我特别记得他奇异地歪曲了韦伯的最后华尔兹的奔放气息。他精妙的想象力孵育并勾勒出一片混沌,我对此一无所知,根本不可能用文字表达这些画而(栩栩如生,犹在眼前)。如果曾有凡人能绘出理念,那此人必是罗德里克·厄舍。对我这个当时身临其境的人来说,看着这个疑病患者在画布上倾诉纯粹的抽象时,心中升起一阵阵恼人的恐惧感,这是以往在欣赏傅塞利色彩鲜明、形象具体的画作时从未有过的。

        在我朋友那些幻象丛生的画作里,有一幅并不那么抽象,也许可以,尽管有些勉强,用文字表达出来。画面呈现的是一处狭长的长方形墓穴或是隧道的内景,四壁低矮、光滑、洁白,没有中断也没有装饰。画面上的某些细枝末节显示出这个洞穴深埋于地下。画面范围中既看不到任何出口,也没有火把等任何人工光源的照明;只是密集的光线滚滚涌来,使一切都沐浴在一种鬼气森森的不相宜的光辉里。

        我已念到了那段著名的情节,书中主角俄塞莱德千方百计要和平进入隐士的居处未果,最后只得动武硬闯。记得故事是这样的:

        “来者为王;

        狂笑满耳——再不见微笑从容。

        这样悲痛欲绝地过了几天,我朋友神经错乱的特征有了显著的变化。通常的习惯不见了,日常的消遣被置之度外,忘在脑后。他匆匆忙忙、漫无目的、脚步散乱地在一间间屋子里徘徊。他苍白的脸色,如果可能的话,更蒙上了一层惨白——眼中的光彩却踪影皆无。以往偶尔可以听到的喑哑嗓音不见了,他似受了极度的惊吓,老是哆里哆嗦地说话。说实在的,好几次我都觉察到他纷乱不已的心里负担着什么沉重的秘密,他需要鼓起勇气,方能一吐为快。有时,我又不得不将这一切归结为莫名其妙的疯狂,因为我见他长时间望空凝视,全神贯注,像在听什么虚幻的声音。难怪他的状况吓坏了我——影响了我。我觉得他奇幻动人的迷信里那种强烈的感染力,正幽幽地潜入我的心头。

        “如今,大侠已逃出了毒龙的魔爪,猛然想起盾牌和盾上魔咒的破法。于是搬开面前尸首,英勇无畏,踏着城堡里的白银过道,走向挂盾的墙壁;不等到得眼前,盾牌就摔落在他脚前的白银地面上,发出震天巨响,回音不绝。”

        霎时一阵狂风刮过,差点将我们吹上天。说真的,这是个美丽的暴风雨之夜,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恐怖与美丽。旋风早已在我们四周大施淫威;风向时时剧烈地变化着;厚密的云团(低低地压在我们房舍的塔楼上)从各处生气勃勃地涌来,挤在一起,不曾飘散。尽管云层厚密,看不到星星、月亮,也没有闪电的照亮,却不曾阻碍我们看清这一切。有一种氤氲的气息,缭绕笼罩着巨宅,它微光荧荧,清晰可辨,闪动在我们四周所有的地面物体上,闪动在大团大团翻腾奔涌的雾气下。

        “屠龙得盾。

        我已经提到过他的听觉神经不健全,除了某些弦乐,一切音乐对他都是折磨。可能就是这种狭窄的限制使他只能选择吉他,他演奏起来真是妙不可言。可这并不能说明他能极为纯熟地演奏即兴曲。只有在强颜欢笑的片刻,我才观察到他那些狂想曲的词也好,曲也好(他经常自弹自唱),都是他精神高度集中与镇静的结果。我时常记起其中一首狂想曲的歌词来。也许是因为他演唱时,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从歌词含蓄、玄妙的意义里,我第一次看出了厄舍完全明白他高贵的理智王冠已摇摇欲坠。那首称为《鬼宫》的诗,虽不能说一字不差,但可以大体抄录如下:

        (啊!让我们哀悼,因为黎明不再

        我已经提到了自己那个颇为稚气的实验的效果,俯瞰山池,结果使先前的古怪印象变本加厉。毫无疑问,意识到自己越来越迷信——干吗不承认这一点?——只会加深迷信的程度罢了。我早就知道这悖论似的法则:越怕越想,越想越怕。可能正是这个缘故,当我再次从池塘上移开眼睛,注视大屋本身的时候,头脑中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幻觉——这个幻觉如此荒谬,我只用提一下折磨我的鲜明感觉就可以了。我胡思乱想着,当真认为整座大宅院落和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气息下——这种气息和天上的空气绝不相干,是从枯萎的树丛,灰暗的墙垣,静寂的池沼中蒸腾出来的:一种致命的神秘迷雾,阴惨凝滞,隐约可辨,色若青铅。

        虽然童年时代我们相从甚密,我对这位朋友其实知之甚少。他一贯矜持含蓄。我知道,他出身的古老世家就以多愁善感闻名,长期以来,这个特点体现在许多杰出的艺术品上,近来则表现为几桩慷慨解囊而又不事张扬的义举,以及对复杂的音乐学而不是那种公认的、易于识别的音乐美的热衷。我也听说过一件异乎寻常的怪事,历史悠久的厄舍世家从未有过留存下来的旁支,换句话说,就是整个家族一脉单传,除了琐细微小,稍纵即逝的变化外,总是如此。我想到这座宅院的特色倒和厄舍一家的性格吻合,几百年来,房屋的特点倒可能影响了一家人的脾性,不由认为这是一脉单传的坏处——正因为这种缺乏支系的缺陷,财产和姓氏总是父子相承,到后来终于合二为一,房产原先的名称湮灭了,成了“厄舍府”这个古怪多义的称呼——庄户人在称呼“厄舍府”时,指的既是这份宅院,又是这户人家。

        随后几天里,我和厄舍都闭口不谈她的名字。这段时间,我忙于设法减轻我朋友的忧伤。我们一起绘画阅读,或者像在梦中一样,听他拨弄如诉的吉他,演奏纷乱的即兴曲。我们之间愈亲密,他愈是毫无保留地向我敞开心扉,愈使我辛酸地看到千方百计博他一粲都是白费心机。他心头的悲痛浑自天成,无休无止地流露着,像黑暗倾泻在物质和精神世界的一切上。

        仿佛他气势非凡的言语里真有一股咒语般的魔力,他指着的那扇古雅巨大的镶嵌大门,顿时缓缓地裂开了笨重的乌木大口。这是一阵劲风的杰作——谁知厄舍府那个身裹寿衣的高大的玛德琳小姐就站在门口。她遍体鳞伤,骨瘦如柴,白袍上血迹斑斑,到处都透着苦苦挣扎的痕迹。有好一会儿她只是瑟瑟发抖,摇摇晃晃——接着,就发出低低的一声哀鸣,重重地摔到她哥哥身上,如今才是她最后的垂死挣扎。他被拽到地上,成了具死尸,一个恐惧的牺牲品,这是他早就料到的。

        我深深记得,这首歌谣的袅袅余韵令我们浮想联翩,我不主张从它的新奇(别人也会有此见解),而觉得该从厄舍对它的执著中追循他的思想。别人的这种观点通常被称作众生有情,而在厄舍错乱的脑海里,则更为放诞,某些情况下,甚至把无机世界也当有情看待。他沉湎其中,难以自拔,我对这也不好说什么。但这信仰(正如我前文暗示的那样)跟他祖先留下这幢灰石房舍有关。在他想来,他们家宅院的石头,石头上遍布的霉菌,环绕四周的枯树——尤其是那始终如一,经久不变的安排和山池死水里的倒影都存在着一种感应——他说,这可以从池水、山墙渗出的衰落气息里看出来。那无形的难以逃脱的岑寂的影响力,数百年来注定了他家的命运,使他成了眼下这副样子——这么一个人。不必对这样的看法多说什么,我也不会妄加评论。

        不难想象,我们读的这些和他那幻想处处合拍的书,多年来,对他精神世界的形成具有极大的影响。我们专心致志地一起阅读格莱赛的《女修道院的鹦鹉》;马基雅弗利的;斯韦登堡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的《尼古拉斯·克立姆地下旅行记》;罗伯特·弗拉德、让·丹·吉讷、德·拉·钱伯等人的手相术;蒂克的《碧落旅行记》;康帕内拉的《太阳城》。最受喜爱的一卷书是黑袍宗教士爱默里克·德·葛朗尼的八开小本作品《宗教法庭指南》;看到庞各尼斯·梅勒谈论古代非洲的牧神与森林神时,厄舍常会呆坐冥思上好几个钟头。可他最宝贝的一本书是黑体字、四开本的孤版奇书——一本寂寂无闻的教堂手册——名叫《据马因恩教会合唱经本追思己亡占礼前夕经》。

        将这令人心碎的重负放在恐怖之域的支架上,我们把还没钉死的棺盖推开几分,瞻仰遗容。我的心一下被揪住了,头一次发现这两兄妹容貌是令人惊异的相似;厄舍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咕哝几句,我才知道他和逝者原是孪生兄妹,彼此间存在着一种难以解说的共鸣。可我们不敢多看——谁也不觉得她不可怕。疾病断送了这个风华正茂的女子,只在她胸前腮畔留下隐约的几抹红晕,这是通常纯粹僵硬症的特征,唇上几丝似有似无的笑容,在死人脸上是如此可怖。我们放下并钉死棺盖,关上铁门,吃力地摸回楼上愁云不曾稍减的房间里去。

        玛德琳小姐的遗体在地窖里放了七八天之后的一个深夜,我躺在床上,格外体会了这种情绪的力量。时间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过去了,我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我想摆脱萦绕心头的紧张不安,努力使自己相信,之所以有此感觉,大半、如果不全是的话,是因为这房间里阴森森的家具摆设——因为这破旧黯淡的壁衣,被即将来临的风暴气息吹动着,在四壁上来回飘拂,不安地摩擦着床上的装饰,造成了令人惶恐的影响。我的努力毫无成效。一股莫名的恐惧渗入了我的躯体,梦魇一样地压上了心头。我喘息、挣扎一阵才算摆脱,从枕上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浓黑一片的房间——不知为什么,可能出于本能——听见狂风暂息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种低沉模糊的声音。我被这种说不清、受不了的无比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慌忙套上衣裳(我也不指望夜间睡觉了),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快走,一心想使自己从这种可悲的境地中摆脱出来。

        “你竟然没有看到吗?”默默地向四周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你竟然没有看见吗?——啊,等一下,你会的。”一面说,一面仔细地遮住了他的灯,他匆匆冲到一扇窗前,迎着风暴,推开窗户。

        “你不能看——你不准看!”我有点儿哆嗦,我对厄舍说道,轻轻将他从窗口拉开,领到座位上。“这种叫你疑神疑鬼的景象不过是寻常的电光现象罢了——也可能是山池里蒸发出的毒瘴。咱们把窗户关起来吧;夜气真凉,对你的身体可不好。这是你顶喜欢的传奇故事,我来念,你来听——咱们就这么来打发这个恐怖的夜晚吧!”

        我随手拿起的古卷是郎斯洛特·坎宁爵士的《疯狂的特里斯特》;我称它是厄舍心爱的读物是调侃多于真实的;因为这种笨拙、缺乏幻想的冗长之作,根本激不起我朋友那高超玄妙的想象力和任何兴趣。我沉湎于这样一种模糊的愿望,但求我念的荒唐情节,可以解脱折磨这个疑病患者的兴奋(因为精神错乱史上有很多相似的病例)。说实在的,要是能根据他那副紧张兴奋的狂态,来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在听故事的话,我早该庆贺自己妙计得售了。

        “俄塞莱德本就是心如铁石的好汉,方才畅饮美酒,如今酒性大作,越发气冲斗牛,不愿再和这个固执、狠毒的隐士饶舌斗口。他觉着肩头落雨,害怕暴雨袭来,于是举起钉头锤,狠砸几下,把门打出道口子,伸进套着铠甲的手臂,使劲一扯,竟将它砸穿,撕碎,扯烂,干木碎裂的空洞之声令人胆战,响彻森林。”

        这句刚一念完,我停顿了片刻,因为我恍惚(尽管我立刻认为是我兴奋的幻觉欺骗了我)——听见从这幢大厦很远的一个什么角落里,朗斯洛特爵士详细描绘过的那种噼里啪啦碎裂的回声,以同样的特征,传入了我的耳朵。毋庸置疑,无非是巧合唤起了我的注意;在窗框吱吜作响,狂风呼啸之中,这点声响照理说来不会引起我的什么兴趣,或是让我心神不宁。我于是接着念下去:

        “大侠俄塞莱德进门一看,不由又惊又怒,恶隐士踪迹皆无,却见毒龙一条,身形庞大,鳞甲遍体,火舌喷吐,守卫在一座金殿前。殿内白银铺地,墙上悬挂着一张铜盾,闪亮无比,上镌铭文曰——

        刚这样转了几圈,就听见附近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立刻听出来是厄舍。转瞬间就听他轻叩我的房门,提着盏灯,走了进来。他的脸色一如既往,惨白如尸——眼中却流露着狂喜的光彩,整个举止中透出一种压抑着的歇斯底里。这副神情吓坏了我——可什么也都比我忍受了这多久的寂寞要强,我竟如释重负,欢迎他的光临。

        我立刻在此停下,困惑不解,毫无疑问,这回我真的听见(尽管说不清来自何方)一种低沉遥远但又刺耳持久迥乎寻常的尖叫或是摩擦声——和我想象中传奇作家描绘的毒龙惨叫一模一样。

        又一次不同寻常的巧合,我的心一下子就被种种矛盾的情绪压沉了,其中最突出的感受就是疑虑和极端恐惧。我依然竭力控制,避免刺激这位神经过敏的伙伴。我无从知道他是否也注意到了这种声响,尽管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他的举止起了奇怪的变化。他把椅子从我面前移开,背转身体,脸对着房门。虽然看不全他的五官,我还是见他双唇抖动,像在无声地低诉着什么。他的头耷拉在胸前——可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从他的侧面,我瞥见他眼睛呆怔怔地瞪得很大。他的身体不断轻轻地来回摇动——这可不大对头。匆匆地瞄了他一眼,我又继续朗斯洛特爵士的叙述,故事是这样的:

        我几乎还没吐完这个音节——仿佛就在那一刹那,真有铜盾沉甸甸地摔落在银地上——我听清了那清晰、空洞、金属般铿锵而又显然闷声闷气的回声,被吓得魂不附体,一下子蹦了起来;可厄舍依旧不受干扰,有板有眼地摇着身体。我冲到他坐的椅子前。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神情漠然,宛如石雕。可是当我把手放在他肩头上时,他整个人都战栗起来,一缕惨兮兮的笑挂在嘴角;我见他结结巴巴、念念有词,声音又急又低,仿佛我不在他面前。俯身凑近了他,我才总算弄清了那番话的可怕含义。

        “没有听见吗?——我可听见了,已经听见了,好几分钟,好几天前,我就听见了——可我不敢——哦,可怜我吧,我这个可怜虫!——我不敢——我不敢说!我们把她活埋到坟里了!我不是说过自己感觉灵敏吗?我现在告诉你我听见过她在棺材里最初的蠕动。我听见它们了,好多、好多天以前——可是我不敢——我不敢说!现在——今晚——俄塞莱德——哈!哈!打破了隐士的门,毒龙惨叫一声,盾牌咣啷坠地——还不如说是她棺材劈开的声音,她牢狱的铰链吱哑作响,她在地窖铜廊里挣扎的回声!嗨!我能躺到哪儿去?她不久就会来这儿吗?她不紧着赶来数落我性急吗?我难道没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我难道没分辨出她那沉重可怕的心跳?疯子!”他舍身忘命、怒气冲天地跳了起来,大声喊道:“疯子!我告诉你她现在就站在门外。”

        从他断断续续、模棱两可的暗示里,我时而能发现他精神状态的另一个奇怪的特点,他被自己承继下来的这座巨宅的某些迷信说法束缚住了,以致多年以来,他不敢擅离半步——这种迷信力量的影响暧昧不明,难以言述——据他说,他家巨宅外表与实质上的特色感染了他的精神,具体说来,灰暗的山墙与高楼的形象以及它们在幽深山池里的倒影,都影响了他生存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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