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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空间的颜色

        〔美国〕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

        阿克翰姆市以西,乱山杂立,谷深林茂,人迹罕至。峡谷深幽,横生斜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树木。谷底细淌的溪流因为树高荫密,从未见过天日。较为平缓的山坡上散布着荒芜了的古老农场。突出来的巨大岩石下面,藏着低矮的、满是青苔的农舍。农舍早已人去屋空,粗阔的烟囱不断塌落,低斜的房顶下那些原本交搭在一起的木板东凸西翘,甚是危险。它们在永久地守候着新英格兰那些古老的秘密。

        原来的住户已经搬走,异邦人也不愿在此生活。法裔加拿大人来过,意大利人来过,波兰人来过,但他们又都走了。究其原因,并非看到、听到、或遇到了什么,而是想象出了某种东西。这不是个适宜想象的好地方,也不是个能在夜晚带来好梦的地方。那些异邦人肯定正是因此而匆匆离开的,因为老艾米·皮尔斯从没对他们讲过一点有关那些奇异日子的事。艾米脑子有点怪,可他是唯一留在这儿、唯一谈到那些奇异日子的人。他之所以敢讲,是因他家住在旷野边上,离通往阿克翰姆的大路很近。

        从前有条大路经过山冈,穿越峡谷,一直通到现在是劫后荒原的那片地方,但人们已弃之不用,另开了一条非常偏僻的新路。老路的痕迹在新长的野草间还能找到。即使将来新建的水库淹没了半数的山谷,那痕迹也不会彻底消失。然后,幽暗的森林会被全部砍掉,劫后荒原将睡在深深的水下,只有绿色的湖水映着蓝天,在阳光下泛着涟漪。而后,奇异日子的秘密将成为深水的秘密,成为古老海洋的隐秘传说,成为史前大地的神秘故事。

        我进山去为新水库勘查地形时,阿克翰姆的人们告诉我那是一个邪恶的地方。阿克翰姆是个充满了巫术传说的古老城镇,所以我想那所谓的邪恶必定是老祖母们千百年来悄声讲给小孩子们听的故事。“劫后荒原”这名字听来十分古怪夸张,我纳闷它怎么会成为清教徒的民间传说呢?在亲眼看到了那些向西延伸的山和谷后,我不再心存疑窦。我去的时候正是上午,可山谷里一直阴影憧憧。周围的树长得过于茂密,树干过于粗大,不像正常的新英格兰树木。林间昏暗的小径过于寂静。地面长满潮湿的青苔,无数年的落叶腐烂结成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过于柔软。

        在开阔地带,主要是老路两侧的山坡上,有小片的农场。有的农场附近有三五座完好的建筑,有的只有一两座,有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烟囱或被填满了的地窖。遍地都是杂草和灌木,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野物。一切笼罩在一层不安和压抑的雾霭之中,感觉虚幻而怪诞,仿佛视觉或明暗色调出了偏差。我明白了为什么没人肯留下来:这不是个可以安睡的地方。这情景太像是萨尔瓦多·罗萨(萨尔瓦多·罗萨(1615—1673),意大利画家、诗人,以其浪漫主义风景画、海洋画和战争画著称,作品有油画《普罗米修斯》《墨丘利和森林中人》等。)的某幅风景画,或是恐怖故事里面某幅封禁的木刻。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与劫后荒原相比。在一个空旷的谷底,我看到它的瞬间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对于它,“劫后荒原”是唯一恰当的名字;对于这名字,它是唯一适合的地方,好像诗人在看到这个奇特的地方之后才造出了这个名词。我边看边想:这里肯定发生过一场火灾。可为什么这片五英亩的灰色荒地上一点新绿都没有?它空荡荡地裸露在天空下面,就像是森林或田野里被酸性物质烧光了的大片空地。荒原的大半位于老路以北,最北边还凹进一块。我莫名地感到不敢上前,可任务在身,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横穿了过去。宽阔的荒原上寸草不生,只有一层细细的灰色尘土,尘土上连风吹过的痕迹都没有。荒原周围的林木非常矮小,一副病态。林边上呆立着许多枯树,还有许多倒在地上,正在腐烂。匆匆经过时,我看到右边有烟囱和地窖倒塌后留下的砖石;一口废井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呆滞地冒着气,把阳光映得光怪陆离。荒原附近没有房屋或废墟,看来在久远的过去这里也相当偏僻。相形之下,连那边那条幽暗狭长的林中山道也显得颇为亲切了。我不再怀疑那些惊慌的阿克翰姆市民的传言。黄昏时,我害怕再次经过那个不祥的地方,就取道南边那条奇特的小路,绕回到城里。一路上我暗暗地希望天空里会浮起云层,因为一种对头上那深蓝虚空的奇异畏惧已悄悄地潜入了我的灵魂。

        当晚我向阿克翰姆市的老人们问起劫后荒原,以及人们含糊地提到的“奇异日子”是怎么回事时,除了得知那奥秘并非我想得那么久远之外,什么满意的答案都没得到。它根本不是什么古老的传说,而是老人们亲身经历过的实事。他们只说那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家人失踪或死于其中,此外就不肯再讲,还告诉我不要听信老艾米·皮尔斯的胡言乱语。于是,打听出他住在密林外围一个破败的旧屋之后,第二天早晨我就找到了他家。那屋子老得骇人,已经开始微弱地发出一股老宅常有的瘴气和臭味。我敲了好长时间的门才把他叫起来。他怯怯地踉跄着来应门时,我发觉他并不欢迎我的来访。他没我想得那样瘦弱,眼睛奇怪地低垂着,邋遢的衣衫和白胡须使他看去极为疲倦和沮丧。

        我不知如何才能使他讲起那些事,就假托是出于某种商业原因,讲了讲我的勘查活动,闪烁其词地问一些有关那荒原的问题。他的面貌给了我错觉。实际上,他很聪明老练,像阿克翰姆的那些人一样,立即就明白了我的意图。他不像我见过的其他库区乡民那样粗俗,也没有抱怨大片的森林要被砍掉、农场要被淹没一类。这或许只是由于他家没在库区范围内的缘故。他的神情只是解脱。对那些他一生都漫游其中的古老幽谷的命运,他只有一种释然的态度。它们最好被淹没,自那些奇异日子以来,它们最好被淹没——这样开头之后,他沙哑的嗓音低沉下来,身体前倾,右手的食指开始摇晃着指指点点。那一幕令人难以忘怀。

        这个故事就是那时听来的。虽然时值盛夏,但是随着他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时而粗厉,时而低柔,我不禁时时打着冷战。那些教授们的话他虽硬记下来但已经忘了很多,因而东拉西扯,我不得不常常打断他,把那些科学说法归并完整,或者把他不连贯、不符逻辑的地方条理通顺。听他讲完之后,我敢断定他头脑中一切都纹丝不动,也不再纳闷为什么阿克翰姆的人们不肯谈及劫后荒原。我生怕走在星空下的旷野里,赶在天黑之前回了旅馆,第二天就回波士顿去辞了职。我再也不想去那个古森林和乱山冈交错杂存的黑暗地方,再也不想见到那片灰色的劫后荒原以及它那满地的砖砾和黑口大张的深井。如今水库很快就要建成了,所有那些久远的秘密将安睡在深深的水下。可就算到那时,我也不愿在夜晚游览那一带地区,尤其在那些邪恶的星星出来的时候,我不会去;而阿克翰姆市的新自来水我更是至死不喝。

        老艾米说,事情起源于一块陨石。此前,自那些巫师案以来,本地从没有过任何荒诞的传说。即使是巫师案那时,西部的森林也远不及密斯加东的小岛恐怖。据说在那小岛上,有个孤零零的奇怪祭坛,历史比印第安人还长。那是魔鬼的祭坛。奇异日子之前,这些森林里没闹过鬼,日落时它们的幻景也并不吓人。可是,有天正午,一片白云降临了,空中响起一串爆炸声,森林深处的山谷里冒起了一个烟柱。到了晚上,所有的阿克翰姆居民都听说了:一块巨石从天而降,钻进了诺姆·加德纳家水井边的地里。诺姆·加德纳家的房屋修得很整齐,四周围绕着肥沃的菜园、果园。就是那里后来变成了劫后荒原。

        诺姆来到城里对人们谈起那块石头,顺路拜访了艾米·皮尔斯家。那时艾米四十岁,记得一切。第二天清早他和妻子跟随密斯加东大学的三位教授去看望那个来自神秘星空的怪客。他非常纳闷:怎么前一天诺姆说它很大呢?诺姆指着他前院水井附近一大块棕褐色的东西说,石头已经收缩了。那东西下面是刮破的地面和烧焦的草丛。学者们回答说石头是不会收缩的。诺姆说它一直很烫,晚上还微微发光呢。教授们用一只地质锤敲了敲,发现它很软,觉得十分惊讶。实际上,它软得几乎可塑成各种形状。教授们不是切下来一片,而是刮下来一块标本拿回去化验。就连那么一小块石头也冷却不下来,他们就从诺姆家的厨房里借了只桶把它装回去。归途中,他们在艾米家歇了歇脚。听到皮尔斯太太说那小石头正在变小并烧穿桶底,学者们好像若有所思。的确,它不大,可也许他们刮得比想象中的还要小呢。

        第二天——那是一八八二年的六月——教授们又出发了,情绪非常高昂。路过艾米家的时候,他们告诉了他标本所干的各种怪事以及放进玻璃烧杯之后完全消失的事。烧杯也消失了。学者们还提到了怪石与硅的亲和力。在那秩序井然的实验室里它的行为令人难以置信:用木炭加热时毫无反应,也没有任何吸留气体;置于硼砂中时完全不反应;而且在极度高温下都决不挥发,甚至置于氢氧吹管下时也如此。放在铁砧上时,它看上去非常柔软;在黑暗中它会闪闪放光。由于一直不冷却,它在校园里掀起了一阵真正的兴奋之情。加热时用分光镜观察,它放出了耀眼的光带。一时间关于新元素、新奇的光学属性以及其他种种的议论充斥着整个校园,都是搞科学的人们遇到未知事物时常说的话。

        尽管那小东西很烫,但科学家们还是把它放进坩埚,看它同各种试剂是否发生反应。水和它毫无反应。盐酸也一样。硝酸和王水只咝咝作响,四处乱溅。艾米很难回忆起所有这些,但在我的提示和帮助下想起了某些溶剂的名字,有氨水、烧碱、酒精、乙醚、难闻的二氧化硫以及其他十几种。可是,虽然它的重量日渐变小,温度也似乎有所降低,但各种溶剂一直都没有丝毫的反应迹象。只有一点不容置疑:它是种金属,有磁性。浸入酸性溶剂时有轻微的威氏花纹(威德曼斯塔滕(anen),澳大利亚地质学家。威氏花纹是指铁陨石经切片、磨光、酸蚀后表面显示的特征图形。),这是见于陨石铁的一种花纹。它冷却到相当程度之后,实验就改在玻璃器皿中进行。科学家们当时是把它放在一只玻璃烧杯里面的。第二天上午,切片和烧杯都不见了,放烧杯的木架上只留下一个烧焦的黑点。

        这些都是教授们告诉艾米的。随后,他再次跟随他们去看那位外星来客。皮尔斯太太没去。现在,它的收缩已经十分明显,连科学家们都不再怀疑了。水井旁那一堆正在变小的棕色物体四周除了凹陷的地面之外,再没其他东西。上次它的直径足有七英尺,现在却已不到五英尺,但依然很烫。智者们好奇地研究了一会儿它的表面,然后用锤子和凿子又弄下来一块,体积比上次大些。这回他们凿得很深,把那块标本拿下来之后,看到了那东西的核——很特别。

        那似乎是嵌在中间的一个彩球,色泽跟陨石那奇特的光谱中某些光带很像,难以形容。他们称之为颜色也只是类比而已。彩球质地光滑,拍起来好像又脆又空。一位教授用小锤狠狠敲了一记,那球发出“噗”的一声,立刻就破了。里面什么也没有放出来,整个彩球都销声匿迹了,只留下个直径约三英寸的圆洞。人们都认为接着凿的话,很可能还会从这堆棕色物质里面发现其他的彩球。

        可他们猜错了。任他们怎么凿也无济于事,没有发现另外的气泡。研究者们带着新标本走了。而这新标本同上次那块一样,在实验室里表现得极为神秘。除了有可塑性、热度、磁性、能发出微光、在强酸里面能稍稍冷却、有一种未知的光谱、在空气当中逐渐挥发、对硅化合物起作用并一同消失这些特点之外,它没有任何特征可供鉴别。最终,科学家们被迫承认他们无法定义该物质。它不属于这地球,而是广袤的外太空的某种物质,有着外太空的属性,遵循的是外太空的法则。

        当晚有场暴风雨袭来。第二天教授们再去诺姆家时却深感失望。那块有磁性的石头肯定还有某种奇特的带电性。诺姆说,它一直“吸引着闪电”。他看到,一个小时之内闪电六次击中前院的陨坑。雨停后,石头已经不见了,旁边的旧汲水架被泥埋住了半截,地上只有一个凸凹不平的深坑。科学家们挖掘了一番也毫无发现,最后证明那石头确实彻底失踪了。这是个全盘失败,他们无计可施,只得回实验室去再次检验那不断变小的标本。它被精心保存在铅盒当中,一周之后就消失殆尽了。对于它的研究仍然一无所获。它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最终教授们甚至不敢肯定他们曾清醒地亲眼看到了那来自无限深邃的外空的神秘物质,那只身前来的其他宇宙,其他物质、力量和实体的王国发出的诡秘信息。

        很自然,阿克翰姆市的大小报刊都根据大学教授们的消息,连篇累牍地报道了此事的整个过程。此外,还有记者去专访诺姆·加德纳一家人。至少有一家波士顿日报也派去了记者。诺姆很快就成了当地的名人。他年约五十,瘦削、热情,与妻子和三个儿子快乐地生活在山谷中的那片农场上。他和艾米联系密切,他们的妻子之间也是如此。事隔多年,艾米对他仍然赞不绝口。诺姆似乎对自家的名气颇感得意,连续几周都常常谈到那块陨石。那年的七、八月很热。诺姆在查普曼小河对岸上有片十英亩的草场,他就在那里辛勤地晒制草料。他那辆吱吱嘎嘎乱响的四轮马车往返于草场和他家之间,在树荫覆盖的小路上碾出了深深的辙痕。劳作比往年更显辛苦,他开始觉得自己真是上岁数了。

        很快到了收获的季节。梨和苹果渐渐熟透,诺姆郑重宣布他的果园从来没有这么丰硕过。水果大得出奇,色泽美艳,数量极丰。他定制了许多新桶来为丰收做准备。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心痛的失望。尽管水果看上去格外地鲜艳诱人,却一口都吃不得。梨和苹果的甜脆之中夹杂着莫名的苦涩,令人作呕。即使尝一丁点儿都会叫人恶心好长时间。瓜类和番茄也是一样。面对这全面歉收,诺姆痛感悲伤。他很快就将各种事件联系起来,断定是那颗流星污染了土壤。不过,感谢上苍,其他的作物大都在高地上的大路两边。

        冬天早早就来了,非常寒冷。艾米跟诺姆见面的次数不如往年多,而且,他注意到诺姆开始变得忧心忡忡。他的家人好像也变得沉默寡言。他们去教堂或参加各种乡间聚会活动的次数大减。无人知道这矜持或忧郁原因何在。可他们全家人不时说起自己健康状况不佳,而且感到一种隐隐的忧虑。最明确的一次是诺姆自己谈到雪上的某些脚印使他非常不安。那是冬天里常见的红松鼠、白野兔以及狐狸的脚印,但那位沉郁的农夫说他看到了某种与这些动物习性不相符的情况。他一直没有明说,但似乎认为它们的特征同那些松鼠、兔子、狐狸应有的身体特征和生活习惯不一样。艾米并没把这番话当回事,直到那天晚上。当晚,他坐着雪橇从克拉克角回来,途经诺姆的房子。月光下,一只兔子跑过大路,它跳跃时的跨度令艾米和他的马都非常不悦。事实上,若不是缰绳结实,马几乎就要跑掉了。此后,艾米对诺姆的言谈较为听信,还很纳闷每天早晨加德纳家的狗怎么看上去那么惊恐而且不住地哆嗦。逐渐地,他发现那些狗连吠叫的勇气都几乎丧失了。

        翌年二月,住在迈德山的麦克格利戈家的男孩们出来打早獭,在加德纳家附近捕获了一只极为丑陋的怪物。它的身体比例好像有种轻微的无法言表的变异,脸上则带着一种从没在早獭脸上见过的表情。孩子们当真给吓坏了,撒手就扔掉了那怪物。乡民们只听说了有关它的种种传闻。但是,一到诺姆的房屋附近马就受惊的事现在已经众所周知了。于是,各种谣言开始悄悄形成并流传开来。

        人们发誓说,诺姆家周围的积雪化得比别处都快。三月初的时候,在克拉克角波特家开的杂货店里,人们惊畏地议论纷纷。原来斯蒂芬·莱斯早晨驾车经过加德纳家的时候,注意到在他家屋前大路的对过,林边的泥土里长出来许多观音莲。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观音莲,色彩无以描述,形状可怖。一股前所未闻的气味钻进了斯蒂芬的鼻孔,他的马则打了一个响鼻。当天下午,好几个专门驾车去看那异常植物的人都说,一个正常的世界里决不会长出那种东西。人们常常提到去年诺姆家的坏水果。诺姆家的地里有毒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不用说,是那块陨石干的。几个农夫想起了大学教授们研究过程中的奇怪发现,就去将这件事告诉了他们。

        一天,教授们来到诺姆家。可是他们对乡里传闻很不屑,所以对于打听到的事态度很保守。没错,那些植物是很怪,所有观音莲的形状和色泽都或多或少地有点怪。也许陨石里的某种矿物元素渗进了土壤,但很快就会被降水冲洗掉。至于雪地里的脚印和受惊的马,当然了,都不过是陨星这种现象必然要引起的乡野谣传罢了。对这种谣言,严肃的学者们的确无计可施,因为迷信的土包子们什么都会议论都会相信。因此,整个奇异日子期间,教授们都轻蔑地不屑一顾。只有其中一位,在一年半以后警方给了他两小瓶灰尘进行化验分析时,才想到那些观音莲的奇怪色彩很像用分光镜观察陨石标本时所看到的奇异光带中的一种,或是在陨石里面发现的那个易碎的彩球的颜色。这次化验的标本起初发出了同样的光带,但后来失去了发光性。

        诺姆家周围的树提前发芽了,到了晚上它们在风中不祥地摇摆。诺姆十五岁的二儿子萨德斯发誓说没风的时候它们照样摇摆。这话就连传谣言的人都不信。然而无疑地,不安弥漫在整个空气中。加德纳全家都养成了潜听的习惯,可是什么他们能叫得上名字来的声音都没听到。这种潜听实际上是一种似在半梦半醒状态下的产物。不幸的是,这样的时刻一周多似一周。最后人们都说:“诺姆家的人全出毛病了。”早春的虎耳草出来了,也带着一种奇怪的色彩。虽然和那些观音莲的颜色不大一样,可明显地有一定关系。同样,所有看到它们的人都说不曾见过这样的虎耳草。诺姆采了些虎耳草的花拿到阿克翰姆市去,给《阿克翰姆报》的编辑看。可是,那位大人物只写了篇幽默文章,文雅地嘲笑乡下人的呆笨迷信。是诺姆犯了错,他不该对一个冷漠的城里人讲起异常巨大的蛱蝶,还说它们的行为与虎耳草有关。

        四月份带着疯狂来了。乡民们不再走那条经过诺姆家的大路,从此它就荒废了。原因出在那里的植物身上。果园里的各种树都开出了颜色奇异的花,他家那多石的院子里、附近的牧场上都长出了一种只有植物学家才能认得出的植物。除了在绿草和叶子上,其他地方看不到一点正常的健康的颜色。到处都是那种不属于地球上的疯狂灿烂的颜色,仿佛有某种病态、深藏、原初的色调在衍变。“兜状荷包牡丹花”成了一种充满威胁的邪恶东西;血根草无耻地、反常地鲜艳耀目。艾米和加德纳家的人都觉得绝大多数色彩有种强烈的熟悉感。最后大家得出结论说,它们让人想起陨石里的那个脆泡。诺姆在那片十英亩的草场和高地上的田里耕种,却让房屋四周的地空着。他清楚这里的地没法下种。他只盼那些夏季的奇怪植物会将土壤里的毒素吸收干净。他内心对近乎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做好了准备。他也已经熟悉了一种感觉:附近有某种东西在等待,在等着被注意到。无疑,邻居们的规避对他产生了影响,可对他的妻子影响更大。孩子们每天去上学,所以好些。可是,连他们也受到了谣言的恫吓。萨德斯尤为敏感,所以受到的伤害最严重。

        五月份,昆虫来了。诺姆的家变成了一场噩梦:嗡嗡叫的、蠕蠕爬的,到处都是。这些生物大多数都面目异常,行为怪诞。它们的夜间活动也与往年大相径庭。加德纳一家开始在夜间观察——随机地观察各个方向,想看到什么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东西。正是那时他们承认了萨德斯说树在动的话是正确的。加德纳太太是第二个发现者。她正在观看窗外月光下的一棵枫树膨大的树枝。树枝确实动了,可当时没风。肯定是那无形的力量。现在,一切活物都已变得很怪异。然而,做出最新发现的却不是诺姆家的人。他们对许多事已经熟视无睹了。有天晚上,一个怯懦的波士顿风车推销商在不知道当地传闻的情况下,驾车经过诺姆的房子,瞥见了他们看不到的事。他的见闻被写成一篇短文,刊登在《阿克翰姆报》上。所有的农夫,包括诺姆本人,都是从报上首次了解到那件事的。那晚夜色漆黑,车灯昏暗,但在一个山谷的农场四周,夜幕却不那么浓黑。一切植物,草、叶子以及花朵都天生似的,通体发出一种微弱但清晰的光。有那么一会儿,在谷仓附近的院子里,一缕磷光在单独悄悄地跃动。谁都看得出来,那是诺姆的家。

        此刻,草似乎没有被传染,奶牛放养在离房屋不远的那块地里。可是,临五月底时,牛奶开始变坏。诺姆把它们赶到高地上之后就没事了。此后不久,草和叶子的变化就很明显了。青翠逐渐变成灰色,质地也很奇怪地脆硬起来。如今,艾米乃是这里唯一的客人,可他的造访也日渐稀疏。学校放假之后,加德纳一家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只时而托艾米替他们在城里办些杂事。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奇怪地变得越来越脆弱。所以,加德纳太太发疯的事渐渐传开时,谁都没感到诧异。

        事情出在六月份,那颗流星坠落一周年前后。那可怜的妇人对着空气中出现的难以形容的事物高声尖叫。她疯狂的叫嚷之中一个明确的名词都没有,只有动词和代词。有东西在活动、变化、飘摆;某些并不纯粹是声音的冲击使耳鼓轰鸣。某种东西被夺走了……她的某种东西在被抽光……某种不应该的东西正紧紧缠住她……要有人把它赶走……夜间一切都在活动……墙壁和窗户移动了。诺姆没把她送进县里的精神病院,而是只要她不伤害自己和别人就让她在房屋周围游逛。就连她的表情都变样之后,他也没有任何举动。但是,孩子们开始害怕她。她对萨德斯做鬼脸的模样差点儿把他吓得晕死过去。这时,诺姆决定把她锁进阁楼里去。到了七月份,她已经不再说话,只是四肢着地在地板上爬行。月底时,诺姆疯狂地觉得她正在黑暗中微微发光,就像他现在清晰地看到的四周的植物那样。

        这之前不久,马开始受惊。夜间有某种东西把它们惊了起来,它们在马厩里嘶叫和踢刨的声音十分可怕。诺姆几乎无法使它们平静下来。他一打开马厩的门,它们就像吓坏了的林区驯鹿一般,一下冲了出去,仓皇奔逃。诺姆花了一周才把四匹马全部找到。可是找到了也没用,它们再也不听使唤了。某种东西已经把它们的脑子摧毁了。为了它们好,只能全都枪杀。诺姆向艾米借了一匹马来运干草,可那马就是不肯走近仓库。它不是惊跑就是梭巡不前,还不住地嘶鸣。最终,他只得把它赶到院子里去,同儿子们一起自己把沉重的运货车拉近干草棚,以便把草叉放进棚里去。这段时间内,周围的植物都在变灰变脆。连原来色泽奇艳的花朵都在变成灰色。结出的水果也是又灰又皱,味道糟透了。紫苑和一枝黄花的花朵灰黑扭曲;前院里的玫瑰、百日菊和蜀葵长得那么丑恶,诺姆的大儿子齐纳斯一气之下把它们全都砍掉了。这时,那些膨胀的怪虫也都死掉了,就连蜜蜂也丢下蜂巢,迁到树林里去了。

        九月份时,所有植物都迅速碎散成灰色的粉末。诺姆担心土里的毒素被吸尽之前树就会枯死。他的妻子开始发出阵阵骇人的尖叫声。他和儿子们则不断处在一种神经质的紧张状态中。他们躲避外人。开学了,可孩子们没去上学。第一个意识到井水出问题的是艾米。他已经很少来串门,但某次他来的时候发现了这一点。井水有一种邪味,既不能确切地称为恶臭也算不上咸苦。艾米忠告他的朋友说,应在高地上再掘一口井用,同时等土壤恢复。谁知诺姆充耳不闻,因为他那会儿已经对种种怪异、讨厌的事物变得无动于衷了。他与三个儿子继续使用那腌臜的井水。不管是食用匮乏粗劣的饭菜时,还是在做单调无趣的农活时,他们都在倦怠、机械地饮用着那口井里的水。他们在漫无目的地度日。父子四人身上都有一种固执的倔强,仿佛有半截已踏进另一个世界,在两列无名的卫士中间穿行,一直走向某个熟悉、必然的末日。

        九月的一天,萨德斯去井边打水,回来就疯了。他去的时候拎着只水桶,回来时手中空空,只是尖叫和乱挥双臂。有时,他会陷入一阵蠢笑或低语一通“那里面活动的颜色”。虽然一家出了两个疯子,但诺姆表现得非常勇敢。他先是让那孩子疯跑,一周后那孩子开始不时摔倒受伤,就把他关进了阁楼,与他母亲那间隔厅相望。母子俩在各自上了锁的门背后尖叫不止,令人毛骨悚然。小莫文觉得他们是在用一种不属于地球的可怕语言进行交谈。莫文的幻想越来越骇人,哥哥被关起来后,他的焦躁更为严重。萨德斯原是他最好的玩伴。

        几乎与此同时,牲畜开始出事。家禽变成灰色,很快就死掉了。切开才发现它们的肉又干又臭。猪先是长得极胖,然后突然开始出现各种无法解释的可怕变化。同样,它们的肉也不能食用。对此诺姆不知所措。没有哪个乡村兽医肯来帮他,阿克翰姆市里的兽医坦言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猪开始变灰变脆,肢体碎裂,然后死掉。在此过程中,它们的眼睛和嘴巴变得奇形怪状。这实在毫无理由,因为从来没用那些不洁净的植物喂过它们。很快,奶牛也出事了。它们的某些部位或者整个躯体出现了异常的干枯或硬化,经常意外地摔倒在地或裂成碎片。在后期——最终的结果总是死亡——它们同猪群一样,都会变灰变脆。它们不可能受到了毒害,因为所有病例都出现在安全锁闭的牲口棚里。也不可能是某种觅食的生物叮咬了它们。地球上有什么野兽能穿过坚固的围墙呢?肯定只是自然疾病——然而,谁都猜不出什么疾病会导致这样的恶果。秋天到了,诺姆的土地上没有一只活畜。牛群和家禽都死光了,狗都逃走了。总共三只狗,一夜之间都销声匿迹,后来也再没听说它们的下落。那五只猫前些时候就跑了,但是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家里现在根本看不到老鼠。再说本来也只有加德纳太太喜欢养这些优雅的宠物。

        十月十九日那天,诺姆一头撞进艾米家,带来了噩耗。死神光顾了可怜的萨德斯的阁楼小屋。他的死状难以形容。诺姆在农场后面的家族墓地里挖了个坑,把他发现的那堆东西埋了进去。钉了挡板的小窗、上了锁的门都完好无损,所以不可能是什么外物闯了进去。整个情形与牛圈非常相似。艾米和妻子尽其所能安慰着那个悲痛的人,同时不住打着冷战。加德纳一家以及他们接触过的一切都笼罩着一种极端恐怖的氛围。屋里有这样一位加德纳家的人就足以带来某种无名的、也无可名状的气息。艾米极不情愿地陪诺姆回了家,并竭力使歇斯底里地哭泣着的小莫文平静下来。齐纳斯不需安慰。最近他只是呆望天空和执行父亲的命令,此外什么都不做。艾米很可怜他。莫文的尖叫声不时得到从阁楼上传来的微弱回应。他探询地看了看诺姆,诺姆回答说妻子已十分瘦弱。夜幕降临时,艾米设法告辞。当那里的植物开始泛起微光,树枝无风而动,就连友情也留他不住了。幸运的是,艾米不善想象。即使那幅景象近身可及,他的脑筋也没专注地想这些东西。当时,他要能将周围的各种凶兆联系起来加以考虑,必定即刻就完全发狂了。他趁着黄昏匆匆赶回家,一路耳边都回荡着那个疯女人和神经质小孩的尖叫声。

        三天后,诺姆一早就冲进了艾米家的厨房。艾米不在,他结结巴巴地告诉皮尔斯太太又一桩怪事。她一边听着,一边双手紧握,连手心都吓出了冷汗。这次是莫文出了事。他失踪了。事发前好些日子,他的精神已处于崩溃之中,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任何事物都会使他惊叫不止。夜深时他拿着灯笼提着水桶去打水,但再没回来。院里发出了一声疯了似的尖叫,但等他父亲跑到门口时,他已经没影了。没有看见那盏灯笼的光,也没发现他的一点踪迹。当时诺姆以为灯和桶也都失踪了。可黎明时分,当他经过彻夜搜索,找遍了森林和田野,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回来时,却在井边发现了些奇怪的东西。那是一堆压扁了的、显然部分熔化了的铁片——无疑,是那盏灯;旁边有一个弯折的提手和几只扭曲的铁圈,都是半熔化的模样,像是水桶的残骸。只有这些东西。诺姆想不出是怎么回事。皮尔斯太太一脸茫然。艾米回来听完此事后,也不知所以。莫文失踪了,告诉乡邻也没用。他们现在躲避所有加德纳家的人。也没必要告诉阿克翰姆市的居民,他们嘲弄一切。萨德斯死了,现在莫文也没了。某种东西在悄悄地越爬越近,期待着被看到、被听到。诺姆知道自己不久也要死的。他希望如果他死得比妻子和齐纳斯早的话,艾米能照看他们。那必是一种审判,可诺姆想不出是为什么,因为就他所知,他可是一直诚实地按上帝的旨意行事的。

        接下来有两周多,艾米没见到诺姆。他很担心出了什么事,于是强压住恐惧,前去加德纳家探望。高大的烟囱上一丝烟都看不见。那一瞬间,他想到了最糟糕的事。整个农场的面貌令人震惊:地上是灰白的枯草和落叶;古旧的四壁和山墙上垂吊着脆硬、衰败的葡萄藤;光秃秃的大树枝就好像爪子一样,直伸向灰白的十一月的天空。艾米忍不住觉得那些树枝有些不易察觉的异常倾斜,透着一种谨慎的邪恶。可是诺姆毕竟还活着。他躺在那低矮厨房里的长沙发上,看上去很是羸弱,但头脑十分清醒,能够对齐纳斯发出简单的命令。房间里冷得要死。主人看到艾米在打哆嗦,就粗暴地喊齐纳斯去多拿些木柴来。确实急需木柴。空阔的壁炉里没生火,从烟囱里掉下来一层烟灰,被寒风吹得到处都是。诺姆随即问艾米添了干柴后是否觉得暖和些了。艾米此刻才明白了一切。最强韧的一根弦最终也崩断了,那不幸农夫的头脑再也不会受到悲伤的折磨了。

        艾米发问很机智,但依然没探听出有关齐纳斯的任何确切情况。“在井里——他住在井里。”那沉郁的父亲只是这样说。那一刻,客人的脑海里突一闪念,想到了他的疯妻,就改变了问话的主题。“娜比?这不是吗!”诺姆惊诧地回答道。艾米很快就明白了他得自己去看个究竟。他离开那个安然地躺在沙发上唠叨的老头,从门边的挂钩上摘下钥匙,沿着吱嘎作响的楼梯爬上阁楼。上面既窄且脏,一片沉寂。眼前的四扇门中,只有一扇上着锁。他将手中的钥匙圈上的钥匙一一地试开这扇门。第三把打开了锁。艾米摸索了一阵,推开了那扇低矮的门。

        里面十分晦暗。窗户很小,还钉了几片木挡板,遮住了一半的光亮。艾米根本看不到宽木铺就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房中恶臭难当,他无法前进一步,就退到另一间房里,等呼吸够了新鲜空气才回来。一进去他就发现角落里有个漆黑的东西,定睛细看之下,他立时尖叫了一声。就在他尖叫的刹那,似乎有片云遮住了窗子;其后一秒,他感到仿佛有某种恶意的气流从身边掠过。他的眼前舞动着奇异的色彩;若不是一阵恐惧使他瞬间麻木了一下,他会联想到陨石里那个敲碎的彩球以及春季长出来的那些讨厌的植物。实际上他想的只是面前那个丑陋的畸形怪物。很明显,它经历了和年轻的萨德斯及那些家畜同样的命运。可令人惊悚的是那东西在碎裂剥落的同时还分明在缓慢地蠕动!

        艾米不肯再对我讲那场面的更多细节,但在他后来的谈话中,再没提到角落里的那形状还会移动了。有些事是不能说的,出于普遍人性的行为有时要遭到法律的严厉制裁。我猜那间阁楼小屋里再没什么蠕动的东西了,而且让任何能动的东西留在那里本来就是种残忍的行径,有哪个负责任的人敢那么做的话,良知就会永远受到折磨。除了那个漠然的农夫之外,谁都会当场晕倒甚至发疯。可是,艾米清醒地走出那扇低矮的门,把那个罪恶的秘密锁在了身后。现在只剩下诺姆了。他得吃饭得有人照料,必须把他转移到能得到关照的地方。

        昏暗中,艾米刚抬脚下楼,突然听见下面“砰”的一声响。他甚至觉得一声尖叫未待出口就突然被哽住了。他非常紧张,马上想到了在上面那间阴暗的阁楼小屋里从他身前掠过的那股湿气。他的叫声和闯入惊起了什么在场的东西?一阵模糊的害怕使他停住了脚。这时下面又响了几声。无疑是在拽什么很重的东西,还有,一种极恶心的、软绵绵的声音,好像是在邪恶、肮脏地吸入什么。他的联想受此刺激而高度兴奋起来,莫名地想到楼上的情景。天哪!他错撞进什么阴森的梦境里来了?他不敢进也不敢退,定在加了框板的楼梯黑暗的拐角处,一切细节都涌进他的脑海,轰然作响:各种声音,可怕的期待感,黑暗,楼梯又窄又陡,还有——仁慈的上天啊!——眼前所有的木制品——楼梯、扶手、墙壁房顶露出来的木板、房梁,都明明在发着微光!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马的狂嘶,随即是一阵哒哒声。是艾米的马,它狂奔着跑掉了。片刻之后就再也听不见马车的声音了。只有黑暗的楼梯上那个快要吓晕的人猜忖着是什么惊跑了它。但还不止于此。外面又响了一声。好像液体溅出——水——肯定是井!他让马车停在了水井附近,可没有拴它。肯定是一只车轮挂着了井上的压顶石,撞进去了一块石头。然而,暗淡的磷光仍然在那间旧木房子里闪烁。天!这房多少年了?它的主体部分建于1670年以前,斜折线形房顶也不晚于1730年。

        楼下的地板上有一种清晰可闻的轻微的刮擦声。艾米握紧了随手从阁楼里捡起的那条大棒。他慢慢地鼓足勇气,下楼直奔厨房。然而他并没有走过去,因为他所要找的东西已经不在那了。它已经朝着他来了,还勉强活着。它在爬还是被什么外力拖着,艾米看不出来。但显然死神已经光顾了。一切都发生在刚才的半个小时中,可是,崩溃、变灰、解体种种症状都早已出现而且迅速恶化了。它脆硬得可怕,干屑还在层层剥落。艾米不敢碰它,而是惊恐地看着它那扭曲得已不像人脸的部位,轻声道:“怎么了?诺姆,怎么了?”那双裂开、突出来的嘴唇仅能尖利急促地做出最后的回答。

        “没……没什么……那颜色……它烧……又冷又湿,可燃烧……它住在井里……我看见它了……是种烟……就像去年春天的花……晚上井发光……萨德斯、莫文和齐纳斯……一切活物……吸光一切东西的生命……在那块石头里……它肯定是打那石头里来,毒了所有的地方……不知道它想要什么……大学来的人们从石头里挖出来的那个圆东西……他们打碎了……颜色一样……像花和树……一模一样……肯定还有……籽……籽……它们长……这礼拜我头一次看见它……肯定紧紧长在齐纳斯……他个子高,活蹦乱跳……它打垮你的精神,就抓住你……把你烧光……在井水里……你说得对……那邪水……夏天到了,可没用……齐纳斯被抓走后我看见它好几回……艾米,娜比在哪?……我的头不好……想不起来多长时间没给她饭了……我们不小心的话它就会抓住她……只是种颜色……傍晚有时候,她的脸开始有那颜色……它烧……吸……它来的地方跟这儿不一样……有个教授说的……是那样……小心,艾米,它还会……吸光生命……”

        可是没别的了,它再也说不出话,因为已经完全碎裂了。艾米用一块红格桌布盖在那团东西上,然后踉跄着出了后门,走到野地里去。他爬上山坡,穿过那片十英亩的牧场,沿着北边的大路跑过森林,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他不敢经过那口井,马就是从那里跑开的。他早从窗口看过了,井边上一块石头都没少。也就是说颠簸的马车什么都没碰掉——是别的东西溅出了水——那东西在离开可怜的诺姆之后进了水井。

        艾米回到家时,发现马和车在他之前就回去了。妻子正慌得不得了。他没做解释,只宽慰了她几句,就马上去阿克翰姆向当局报告了加德纳家的事。他并没有详细地讲述,鉴于他们早就知道萨德斯的事,他仅说了说诺姆和娜比的死,然后提到原因好像就是使家畜致死的某种怪病。他还告诉他们莫文和齐纳斯已经失踪了。警方颇详细地做了好一番询问。最后,艾米被迫带着三位警官去加德纳农场。随行的还有验尸官和给牲口看过病的那位兽医。他极不情愿,因为下午已经快过去了,他非常害怕那个受诅咒的地方的夜晚。可是,有这么多人一起去,他稍稍感到安心些。

        一行六人乘一辆双座敞篷马车,跟着艾米的马车,在四点钟前后到达了那个惨遭破坏的农舍。尽管警官们早就习惯了各种凶残的案例,但看见阁楼上和红格桌布下的遗留物时,没有一个不动容的。整个农场灰色荒凉的景象已经够骇人的了,那两堆仍在碎散的物体更是超出了任何人想象的限度。没人敢多看它们一眼,连验尸官都说没什么可检查的。当然了,可以化验标本。所以他忙着收集标本——据说这两个小瓶后来被送到了大学实验室,在那里出现的结果令人不解。在分光镜下看到,两种标本都放出一种未知的光谱,其中许多神秘的光带都同前一年那块奇怪的陨石产生的光带完全一样。一个月后,它们放射这种光谱的特性就消失了。之后,那灰尘就只有碱性膦酸酯酶和碳酸盐两种成分了。

        如果艾米认为警方当时当地打算采取什么措施的话,就不会告诉他们水井的事了。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他急着想走。但是他忍不住老是紧张地看那大汲水架旁的压井石边。有位警探质询他时,他承认说,诺姆曾经非常害怕井里的某种东西所以没敢在那里找莫文或齐纳斯。这样,除了立即把水淘光检查井底外,没什么可做的了。散发着腐臭的水一桶接一桶地提上来泼到外面渗水的地上去。不得已,艾米浑身颤抖着等在一边。警探们反感地嗅了嗅那液体。到了后来,他们都捏着鼻子,不敢再闻那井底的恶臭。淘干井水并没像他们担心的那样费时,因为水浅得惊人。不必过于具体地说出他们找到了什么吧。莫文和齐纳斯都在里面,残留的主要是骨骸。一只小鹿、一条大狗有着相似的遭遇。还找到一些小动物的骨头。令人费解的是,井底的淤泥和黏土不但透水,还汩汩冒泡。一位警长顺着脚手蹬下到井底,用长杆探试,发现木杆可整个插入淤泥而碰不到什么坚硬的障碍物。

        暮霭已经来临,他们从屋里找出了几盏灯。后来大家觉得井里再也找不出什么,就进了屋,在那间古老的客厅里商议对策。屋外灰色的荒寂里,半个月亮明暗游移,扮着朣朦鬼影。人们承认整个案件太离谱了。他们不知道有什么共同之处能把植物那怪异的情形、令家畜和一家人致死的神秘疾病以及莫文和齐纳斯奇特地葬身污井的事让人信服地联系起来。没错,他们听说过乡里的谣传,可没人相信会出现与自然法则相悖的事。无疑,那陨石污染了土壤,但是人畜从未吃过那里长出来的东西却得了病,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井水的问题?很可能。有必要化验一下。可又是怎样古怪的疯狂让两个孩子都跳了井?他们的行为极其相像——而且,打捞上来的残骸说明二者都是变灰变脆后死的。为什么所有东西都这么灰脆呢?

        验尸官坐在俯瞰院落的窗户边,因此第一个注意到水井在发光。夜幕已全部拉下,那可恶的地面整个都在淡淡地发亮。不是或隐或现的月光。这种陌生的光亮清晰可辨,似乎是从那个黑坑里射出的,就像柔化了的探照灯的光束。地上凹洼里积的井水黯淡地反着它的光。光里有种奇异的色彩。当所有人都凑到窗口来时,艾米剧烈地惊颤了一下。这束瘴气般的邪光有着他再熟悉不过的颜色!他以前见过这色彩,但害怕想到它或许意味着什么。他曾在那块陨石里的脆硬气泡里见过它,在春天疯长的植物上见过它,还觉得那天早晨在那间发生了难以形容事情的阁楼小屋里,就在封着的那扇小窗前看到了它。它一闪而过,一股恶毒的湿气从他身边掠过——然后,可怜的诺姆就被有那种颜色的什么东西抓走了。他临终是那么说的——它就像那球和颜色。后来,马就从院子里跑掉了,井里发出溅水的声音——现在那井正向黑夜喷射着同样可怖的光。

        艾米甚至在那一刻还能对根本是个科学问题的一点产生疑惑,说明他的脑子很灵光。他忍不住纳闷:白天里,在一扇外面是上午天空的窗户前瞥见的那股气,和晚上在漆黑狼藉的背景里看去是一束磷光的散发物怎么那么相像?不对——这有违自然——他马上想到了他那碎裂了的朋友的可怕遗言:“它来的地方跟这儿不一样……有个教授说的……”

        这时户外拴在路边小枯树上的那三匹马都开始拼命地狂嘶乱刨。双座敞篷马车的车夫冲向门口,要去做点什么。艾米一只颤抖的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别出去,”他低声道。“还有呢,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诺姆说住在井里的东西会吸走你的命。他说它肯定是从那块流星里的圆球长出来的,就是去年六月掉下来的那块,我们都看见过的。他说,它吸、烧,就是一片彩云,就像外头的那个光亮。看不出来它到底是什么东西。诺姆说它吃活的东西,一个劲儿地长,越来越强大。他说上礼拜看见它了。肯定是打老远的天上来的什么东西,正像那些大学教授们去年说的那样。它的模样、行为都不像我们这个上帝创造的世界上的。它是外来的东西。”

        这样,他们犹豫地停住脚步,看那井里的光越来越亮。马更加疯狂地又刨又叫。那一刻真是太恐怖了,宅屋本身就古旧凶邪,房后的柴棚里还放着四堆骇人的碎片——屋里、井里各找出来两堆,房前则是从那污秽的深井里射出来的神秘、丑陋的斑斓光柱。艾米冲动之中阻止了马车夫,却忘了在那间阁楼小屋里掠过他眼前的潮气并没伤到自己。可是也许他正应该这么做呢。谁会知道那晚外面有什么东西呢?尽管当时室外的邪魔还没伤及任何头脑还正常的人,谁敢保证在最后的一刻它不会为所欲为呢?显而易见,它越发强大,有着明确的目的性,很快就在那半天乌云遮月的夜空里展示它的力量了。

        突然,窗前的一位警探大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其他人看了看他,马上又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看到那原来游移不定的光柱已忽然停在一点上。不需再说什么了。乡间的传言不再是传言了。正是因为这几个人后来低声达成了一致意见,在阿克翰姆市奇异日子的事就成为了禁忌。有一点必须预先说明:当晚的那个钟点没有风。虽然不久就起了风,但当时绝对一丝都没有。种成围篱的芥菜花已灰败干枯,所剩无几。双座敞篷马车还停在原地。那时就连那芥菜花的干尖、车棚的饰边都纹丝不动。可是就在那样紧张、罪恶的静寂之中,院里所有树顶端那些光秃的枝桠都在动。它们病态地扭动着,有时向那些月光下的云团疯狂地抓挠着,仿佛在发怒,或犯着癫痛;有时在那致命的空气中无力地刮擦着,仿佛某种可怕的地下力量在它们漆黑的根系下痛苦地扭缠着、挣扎着,而且已同它们无形地连成一体,在操纵着它们。

        有好几秒钟,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然后一团厚云掠过月亮。刹那间,那些抓攫着的树影消隐了。马上屋里响起了一声呼喊,又因惊恐而立刻止住了。喊声很是粗哑,几乎是同时从每个喉咙里发出来的——那恶魔并未随树影消失。在一阵可怕的、更深重的黑暗之中,目击者们看到,在那树顶处的高空中,上千个发着罪孽的微光的小亮点在蜿蜒游动,落在每个枝干的顶端,宛如天电光球(暴风雨中桅顶、塔尖等上出现的电击火光。据称该电光是水手保护神圣埃尔莫发的。圣埃尔莫(?—303),意大利主教,殉教者,地中海水手尊为保护神。),或五旬节(五旬节是基督教重大节日之一,又称圣灵降临节,圣神降临节,或降灵节。日期是每年复活节后的第七个星期日。)时落在使徒们头上的火焰。那是一场奇光的怪诞集会,就像是一大群以尸为食的萤火虫在饱餐之后,围在沼泽地的上空跳着地狱般的萨拉班德舞(一种缓慢而庄严的古西班牙宫廷舞。)。那色彩正同艾米已经认出并惧怕的颜色一般无二。与此同时,井里喷出的那束磷光变得越来越亮。那些挤成一团的人们的脑海里,变异感和末日感交织在一起,远远超出了清醒头脑里所能想到的一切景象。它不是在发出,而是在喷涌。那幻化着难以名状颜色的无形光一流出井口就直射向天空。

        兽医浑身发抖,走到前门处,把沉重的备用门闩插好。艾米抖得同样厉害,连声音都无法控制,于是不得不用手拉着同伴指给他们看那些越发明亮的树。马群的嘶鸣和踢刨声已变得极度恐怖,可是无论以多少世俗的财富为悬赏,古屋里的那群人都没有一个敢出去。随着那些树越来越频频地发光,它们不安的枝干好像越来越直了。木制的汲水架如今也在发光。一位警察立即哑了似地指着西面石墙边一些木头搭的棚屋和蜂房。它们也开始发光了。但远处的马车似乎还没有受到影响。正当那时,路上起了一阵狂躁的骚动,随后只听见一串杂沓的橐橐声。艾米为了看得更清楚就把灯熄灭了。人们发现那对共轭的灰马已经弄断了拴它们的小树,拉着双座敞篷马车逃跑了。

        震惊使得几只舌头放松了。人们开始窘迫地低声交谈。“它在这里的一切有机物上蔓延,”验尸官轻声说。没人回答。那个曾下到井里的人提示说肯定是长杆搅起了某种神秘的东西。他还说:“太可怕了。井根本就没底,只有淤泥和气泡,有种什么东西藏在里面的感觉。”艾米的马还在屋外的路边上连刨带叫,声震天地,几乎要淹没主人微弱颤抖的声音。他正在含混地说出自己模糊的想法,“它从那块石头里来——它长在那里边——它抓住一切活物——吃掉他们,头脑和身体——萨德斯和莫文,齐纳斯和娜比——诺姆是最后一个——他们喝那水——它在他们身上长大——它从外面来,那里和这儿的东西不一样——现在它要回家了——”

        此刻,那种颜色神秘的光柱猛然暴长,开始幻化成观众们后来描述不一的某种形状。正当那时,被绑在树上的可怜的马发出了一种声音。那声音从来就没有人听到从马的喉咙里发出过,此后也不再会有人听到了。在那间低矮客厅里的每个人都捂住了耳朵,艾米则转身背对窗口,感到惊悸而恶心。语言无以描述那情景——等艾米回头眺望,只见那不幸的动物挤作一堆,躺在断了的车辕中间一动不动。地上洒满月光。它就那样一直躺到第二天,他们埋了它。可眼下来不及伤心,因为恰在此时,一位警官示意大家注意某个可怕的东西。它就在他们所在的房间里面。没有灯光,因此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缕淡淡的磷光已经开始在整个房间里弥散。它在宽木地板上发着光,在一块小地毯上发着光,在嵌着玻璃的小格窗框上泛着微光。它围着暴露出来的墙脚立柱上下游动,在书架和壁炉周围闪烁,然后是所有的门和家具。它每秒钟都在变得更强大。最终,显然一切健在的活物都必须撤离那所房屋。

        艾米带他们从后门出来,路过那些闪光的谷仓和棚屋,经过那些扭曲、着魔、发光的果树——感谢上帝,那些树枝蜷曲的部位都非常靠上——穿过田野,爬上那片十英亩的牧场。他们有时快步行走,有时深一脚浅一脚,如在梦境。他们不敢回头看,直到走出好远,来到高地上。他们很高兴有这条小路,因为走前门要经过那口井。他们刚走过查普曼河上的粗面石桥时,月亮沉入了一些极暗的乌云之中。他们从那里一路摸索着走到了旷野上。

        当他们回望那山谷和深处谷底的加德纳家时,一个可怕的场面出现在眼前。整个农场上闪耀着那丑陋的、无名的斑斓色彩:树木、建筑、甚至那些还没有完全致命的变灰变脆的野草和牧草都在闪光。树枝都绷直着伸向天空,梢头满是肮脏的火舌;同样令人憎厌的火分出无数个细小的火苗,轻轻摇曳着,沿着房屋、谷仓和木棚顶上的横梁爬行。那场面简直是一幅富塞利(约翰·亨利·富塞利(1741—1825),生于瑞士的英国画家,多以历史与文学为题材,风格怪诞,富于想象,有色情味,编有《美术家词典》,作品有等。)的怪诞作品。一切上面都闪烁着那明亮、暧昧的颜色,那从井里长出来的神秘毒素所发出的、外太空的、没有维度的虹彩。它在骚动、在寻找、在包围、在扩展、在闪耀、在破坏,在它那宇宙的玄秘光系里恶毒地沸腾。

        这时,那丑恶的东西不蓄而发,像枚火箭或流星似地直窜云霄,消失在云层间一个形状规则的古怪圆洞里,不留一点痕迹。他们还没来得及惊呆或惊叫,一切就结束了。在场的人没有谁能忘记那一幕。艾米茫然地盯着天鹅座的群星,只见星光闪烁,高居其他星星之上。那神秘的颜色就是从那里融入银河的。片刻之后,他的目光就被山谷里的噼啪声吸引回地上来了。就是噼啪声,不过是木头开裂的声音,并非像他的同伴们宣称的那样是一声爆炸。可结果都一样。在那火热的万花筒似的一瞬,从那个被诅咒的苦难的农场上,一场浩劫爆发了。一团诡异的火星和物质闪着微光喷射而出,模糊了在场数人的视线,像一阵炸裂着的、色彩斑斓的、幻梦般的碎屑暴雨飞上天穹。它们同那巨大的怪物一样,先变成汽,之后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后面和下面只留下无尽的黑暗。它们是这个世界必须拒绝的东西。没人敢回去看个究竟。四周开始起风,越刮越大。漆黑的冷风似乎从那星际空间直袭下来。风厉声呼号,挟着宇宙的暴怒之气,抽打着田野和那些畸形的树木。很快,那群瑟瑟直抖的人意识到他们是等不到月光来照亮诺姆家后,看那里的情况了。

        惊畏之中,几人无心再猜度什么,疲惫地顺着北面的路朝阿克翰姆市走去。艾米比同伴们更害怕,恳求他们先送他回家再回城。他家在大路边上。他不想独自穿过那些被狂风摧毁了的森林。有件事使他再遭震惊,而其他人却得以幸免。从此,他一蹶不振,一种阴森的恐惧压在心口多年,从不敢提及。当其他人顶着狂风漠然上路时,艾米回头望了一眼那曾庇护他不幸朋友多年的山谷。他看到,有种东西从远处那个遭难的地方无力地升起,又沉回到了那个直射天外巨魔的巢穴。那不过是种颜色——却不是我们人世或天堂的颜色。艾米认出了那颜色。他明白这微弱的最后一点残余必定依旧潜伏在那口井里。所以,此后他就再也没有了快乐的生活。

        艾米再也不肯靠近那里。四十四年过去了,他从未去过。他很高兴新修的水库会把它毁掉。我也会非常高兴。我不喜欢在我经过时那眼废井口处阳光色彩变幻的模样。但愿水库会极深。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喝那水的。我从今再不会来阿克翰姆市。艾米的同伴中有三个人第二天上午趁着日光回去看那片废墟。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废墟,只有烟囱的碎砖、地窖的石头、东一堆西一片的矿物和金属以及那邪魔的井沿。除了艾米的死马和马车外,一切有机物都消失了。他们把死马拖走埋掉,后来把车送还给了艾米。那里只留下一片五英亩大小的灰色沙漠,从此寸草不生。直至今天,它还空裸着仰面朝天,就像是森林或田野里被酸性物质烧光了的大片空地。曾有几个大胆的人不顾乡间的传说前来观看。他们给它起名“劫后荒原”。

        乡间的传说很离奇。可若是城里人和大学的学者们兴趣盎然,化验一下那弃井的水,或是那没有风痕的灰土,那些传说可能会更离奇。植物学家也应当研究一下沙漠边上的那些矮树,或许它们能阐明乡民的疑虑呢——他们说那枯萎病还在一点一点地蔓延,速度大概是一年一英寸。乡民们说,春天里沙漠周围的牧草颜色不大对头,冬天有野物在那里的薄雪上留下古怪的足迹。劫后荒原上的雪总是不如别的地方多。马匹——在这个汽车时代里已经为数甚少——在那片寂静的山谷里很易受惊。猎人们也不能任他们的狗跑近那片灰土。

        他们说精神上的影响也极坏。诺姆被抓走后的数年里,他们老是搞错数目。可又总是没法搬走。后来,那些意志较为坚强的乡民们搬出了这个地区,只有异邦人试图在那些剥落了的老屋里住下来。可他们没有久留。有时,有人会疑心,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里悄然流传的魔力赋予了他们怎样的、我们所没有的洞察力。异邦人声言,在那怪诞的乡间他们深夜的梦境有多么可怖。当然,那里的黑暗就足以唤起某种沉郁的幻想。没有一个经过那些幽谷的人不深感怪异。画家们在描画那些密林时忍不住地战栗。目视所及、心灵所感,那密林充满了神秘。我自己也对那次孤身独行的感受充满好奇。当时我还没听到艾米的故事;暮霭降临时,我曾模糊地希望天上会浮起云团,因为一种对头上那深蓝虚空的奇异畏惧已悄悄潜入了我的灵魂。

        不要问我有何见解。我不知道——就是这样。除了艾米,没人可供咨询。阿克翰姆的人们不会谈论那些奇异的日子;那三位见过陨星及其斑斓气泡的教授早就死了。当时还有别的气泡——相信这点吧。其中的一个已经吃饱跑掉了,很可能还有一个没来得及这么做。毫无疑问,它现在仍在井下——我明白在那瘴气弥散的井口上看到的日光颜色并不寻常。乡民们说植物的枯萎病每年蔓延一英寸。因此,也许现在依然还有某种东西在生长、在获取养分。但是,无论是什么魔崽子藏在那里,都一定要把它控制起来,否则,它会迅速扩张。它附在那些在空中乱抓的树上?眼下阿克翰姆就有个传言说一些粗大的橡树在夜晚发光,还很出格地摆动。

        只有上帝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物质来说,我认为艾米描述的那东西该是一种气体,但它所遵循的不是我们这个宇宙的规则。它不是我们天文台的望远镜和感光板能见到的这些世界和恒星。它不是我们的天文学家所测量或认为远得无法测量的太空呼出的一口气。它只是没有空间的颜色——那些处于我们所了解的整个自然界之外的、未成形的无限王国所派来的一个使者;那些将其漆黑的、外宇宙的无底深渊抛到了我们惊狂的眼前,以此展现其存在的、震呆了我们的头脑、麻木了我们神经的王国所派来的一个使者。

        我很疑心艾米是否有意对我撒谎,可我不认为他的故事像那些城里人警告我的那样,只是个疯癫的把戏。某种可怕的东西乘着那陨星来到山间谷底,某种可怕的东西——尽管我不清楚多大——还留在那里。我很乐意有水来淹没它。同时我也希望艾米安然无恙。他见过它多次,而它的影响那么恶劣。为什么他没能搬走?他是多么清楚地记着诺姆的遗言啊!——“走不开……吸引着你……夏天来了……可是没用……”艾米是个好老头——水库的职员开始工作时,我得写信告诉总工程师要密切监视他。我很不愿意想到他变成那个灰色、畸形、脆硬的怪物。它正越来越频繁地让我夜不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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