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关于案子以及与律师的交谈,当然不能随便透露给第三者知道,于是的场小姐将阿智介绍给嫌犯手嶋慎也的父亲,希望他列席说明整起事件,最后说定他会在咖啡馆打烊后过来一趟。小直是现职警察,自然无法在场,她对我耳语“事后我再问你”就离席了。
一方面也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这天客人很少,皮耶尔咖啡馆过了晚上八点半已经空无一人。的场小姐准时在九点抵达,看了看店里情况才进来。
跟在她身后的西装男士,仔细把伞收起来。他就是手嶋慎也的父亲手嶋浩吧,听说现年五十几岁,不过因为头发几乎花白的缘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他身上让人联想到昭和时代NhK新闻主播的灰色西装和朴素领带,更使他显老。
手嶋先生一走进店里就并拢双脚,朝喊出“欢迎光临”的我和阿智深深一鞠躬,行最敬礼。
“这次有劳两位为我家蠢儿子费心了,实在抱歉。”
我吓了一跳,有些僵硬地看着手嶋先生的满头白发,旁边的阿智也不发一语。
“呃……不,您不需要这样。”我放下正在擦拭的盘子。
“我们只是想请教一下事情经过。”
“真的很抱歉。”
手嶋先生低垂的脑袋像潜水一样沉得更低,然后总算直起身子。他抬起脸,在额头和眉宇之间刻着深深的皱纹。
“呃,手嶋先生。”的场小姐不知所措地指着吧台位置,请手嶋先生过去,看向我们。
“阿季先生,呃,我们可以喝茶吗?”
“好的,当然。”我不晓得该怎么反应,连忙顺着的场小姐缓和气氛的话继续说:“嗯,招待两位喝可以消除疲劳的……洛神花茶如何?阿智,你拿那个出来吧。”
“嗯。”
阿智马上开始煮水。
“不好意思。”手嶋先生在的场小姐指示下入座,接下来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外头的雨势和白天没有两样,持续发出低沉的雨声。
“关于事件的概要——”的场小姐在手嶋先生旁边坐下,同时注意着正在准备洛神花茶的阿智。
阿智手上忙着,稍微看了她一眼,对她点点头。因为职业病的关系,他可以一边忙着手上工作,一边仔细听别人说话;而且手嶋先生反应这么大,表现出积极聆听的样子反而不好,所以吧台前只要有我在就够了。
“上个星期的六月九日星期天,寿町的大楼里,发现在市内工厂工作的工人、三十七岁的南逸郎先生的尸体,他被疑似铁鎚的凶器殴打头部致死。”的场小姐拿出记事本翻开,以电视主播般的语气开始说明。
“而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就是这位手嶋浩先生的长子手嶋慎也先生。发现尸体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根据警方的调查显示,死亡时间推测为发现尸体大约三十分钟之前,慎也先生在那段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于是从案件关系人直接改列为嫌犯,正在接受调查……啊,谢谢。”
一旁的阿智将装了洛神花茶的杯子端给坐在吧台前的两人,我也送上起司蛋糕搭配,手嶋先生战战兢兢地低头鞠躬。
“详情还不清楚,不过警方认为犯人的动机是怀恨在心,不是强盗或为了钱。被害人南逸郎先生是慎也先生公司的主管,目前知道他常在假日找慎也先生一起去钓鱼。身为部属的慎也先生无法拒绝,在工作时也经常被骂,我们认为这些恐怕就是警方锁定他的原因之一。”的场小姐条理清晰地说明。她说明时看着前方,偶尔看向手边资料的模样,真的很像电视主播。
“但是,从警方迟迟无法进行逮捕看来,大概可以推论他们尚未找到足以申请拘票的证据,公司里也有其他人被死者整到抬不起头来。根据侦讯时的提问可以推测,证据之一是凶手曾在案发现场抽烟。因为慎也先生不抽烟,所以这点成了最大的问题症结。”
“慎也先生应该否认犯案吧。一般人当然也会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真凶应该另有其人。”
语毕,的场小姐也点头。
“但是,慎也先生似乎想不出还有谁可能是犯人。”
旁边的阿智只是默默听着,于是我发问:
“手嶋先生,您有没有听过您的儿子提过相关事情呢?比方说,在工作上的不满或争执等等。”
但是,手嶋先生只是一脸悲痛地低着头。
“很抱歉……他没提过任何这类事情。”
“啊,请用茶和蛋糕,您可以边吃边说。”
“好的。”手嶋先生没有动手,因为气氛不适合这么做。
“很抱歉……没想到这件事不但麻烦了的场小姐,连局外人也受到牵连。”
“没那回事,请别那样想。我们,呃,就是……”我看看旁边的阿智。这么说来,的场小姐是怎么向这位父亲介绍我和阿智呢?“我们过去待过的单位,特别关心牵扯上这类事情的人物,觉得也许能提供什么参考。”
手嶋先生仍旧无法放松,再度低头鞠躬表示抱歉,我的脑海中浮现“习惯性惶恐”这个形容词。
“我在他小时候就常常叫他别给别人添麻烦。”手嶋先生以落败的表情说。
“这孩子原本就是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持久,尽管如此,小学时他还很乖很听话,是个好孩子……进了国中没多久就偷东西,而且那些零食多到一个人拿不动……那么做或许是在表达对父母亲的不满吧。”
阿智似乎听得很认真,于是我也专心听。
虽然他偷东西的时候还是小孩子,一旦面对曾有犯罪前科的人,警方的目光就会突然变得严厉,紧盯手嶋慎也的原因大概与他的前科有关。我直截了当地发问:
“他后来引起过什么麻烦吗?”
“他这个人天生没有闹事的胆量,反过来说,也是个缺乏斗志的人……用功考上了升学高中,没多久却开始不想上学,最后因为出席天数不足被留级,后来休学了。我告诉他,既然不去上学,那就去工作,替他找了一份报贩的工作,他也是做没多久就不想去了。”
“不是因为惹麻烦吧?”
“关于这一点,”手嶋先生重重地叹口气。
“那份工作做到最后,他就默默辞职了。后来去超市上班,一开始还说很开心,没多久又不想去了……说‘不想做那种工作’。”
的场小姐一脸伤脑筋的表情,手指抵着额头。
“无论去哪工作都只有不满,这次甚至弄出这么大的骚动……看来少了母亲照顾还是不行……”
“手嶋先生,”的场小姐打断他的话。
“他有犯罪前科,工作无法持久,这些都跟这次的案子没关系。不,就算是拥有许多前科的人,对于自己没做过的事,还是有权利主张没做过。”
手嶋先生看向下方。
我看见阿智眯起眼睛,他的表情似乎是有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什么呢?
“而且这种事情与父子单亲家庭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场小姐转身面对手嶋先生,清楚明白地说着:“无论单亲或者没有父母,孩子依然能脚踏实地长大,您的儿子只是比较活泼,请不要认为他没有出息。”
手嶋先生或许是注意到的场小姐的反应不太对劲,终于放松脸部表情,低头鞠躬说:“真是抱歉……”
“您不需要担心儿子。”气氛太凝重我也很困扰,所以故作轻松地说:“既然没有足以逮捕他的证据,应该不至于遭到起诉,只要出现新的嫌犯,他就会被放出来。我可以私下告诉你,警方也很怀疑您的儿子不是犯人,这是我直接从警方相关人士那儿听来的。”
虽然是听小直说的,但也不算撒谎。我双手撑着吧台,上半身往前倾。
“请放心。我们只要用心一点,就能洗刷您儿子的嫌疑,毕竟他什么也没做。”
我边说心里边想:“糟糕,我又多嘴了。”过去被卷进案子里时,我已经从小直身上学到不可轻易承诺。我斜眼偷瞄旁边,阿智的眼神显得有所保留,似乎很伤脑筋。
手嶋先生似乎已经好几年不会与儿子手嶋慎也说话,结果我们后来还是没能问出什么值得当作参考的内容。都说了由我们招待,手嶋先生还是坚持要付蛋糕钱,而且不找零,接着就低头鞠躬离开。
他离开之前,连的场小姐那份餐费也留下了。的场小姐送手嶋先生出去,回来店里沉默了一阵子。雨还在下。
“真的很抱歉……”
大概是受到手嶋先生低头鞠躬频率太高的影响,的场小姐也开始低头致歉。
“原本只是想要问……不,一开始根本也没这打算,没想到……”
“没关系,而且……”
在我开口之前,阿智已经先一步对的场小姐开口:“谢谢你。”
“咦?不用客气……”的场小姐似乎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十分难为情地拨弄自己的浏海。
刚才她对手嶋先生说:“无论单亲或者没有父母,孩子依然能脚踏实地长大。”大概是因为我们曾经告诉她,我们家也是父子单亲家庭吧。母亲在阿智两岁时过世,从此之后是父亲一个人扛起工作、家事、照顾小孩等所有事情,所以听对方说父子单亲家庭养不出正经的小孩,我们也没有立场反驳。
“嘿嘿嘿。”
厕所里突然传出声音,的场小姐僵硬地转头,厕所门就像恐怖电影一样嘎吱作响,缓缓打开……小直走了出来。
“惣司警部,这下子你无法推辞了吧。”
“直井学妹。”
小直从门后溜出来,朝的场小姐挥手。
“哎呀,我只是在想,或许可以听到什么能当作参考的内容,不过刚刚听到的调查报告上都有了。”
的场小姐看向我们,我转移视线。
“呃……我跟她说过不可以。”
“我原本只是打算躲起来偷听一下。”小直在惊讶的的场小姐旁边、手嶋先生刚刚坐过的椅子坐下。
“现职警察不可以偷听律师和委托人的对话,对吧?”
“但你还是听了呀。”的场小姐叹气。
“只有我偷听你们讲话,实在过意不去,我姑且也把警方掌握的资讯告诉你们吧。”小直说话的语气显然一点也没有感到抱歉。
“莉子小姐刚才说的推论都说对了,警方怀疑手嶋慎也的原因是因为他与被害人之间的关系、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以及他在推测的死亡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主要就这些。啊,另外也有目击者证实有位二、三十岁的男人进入凶案现场的房间,不过没有确切的时间,所以那个人是手嶋慎也?或是早一步造访的真凶?两种可能性都说得通。”
小直动手吃起手嶋先生没碰的起司蛋糕,放了一大块蛋糕进嘴里。
“手嶋慎也在案发那天被找去钓鱼,所以原本就打算去被害人家里。”小直边吃起司蛋糕边说。
“这已经变成每周固定的工作,他公司的同事大多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有人知道他会去死者家里,所以很可能趁机让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他顶罪。”
“你的说法的确有可能成立。”我也说,“如果慎也先生正在搭乘交通工具,没有不在场证明也很合理,再加上推测的死亡时间是九点,是慎也先生报警前的三十分钟,这点也很奇怪吧?如果他就是犯人,为什么要在现场停留三十分钟呢?”
“是啊,不愧是惣司警部补。”
“别再拿出那套设定了。”我交抱双臂。
“但他却遭到警方怀疑,是不是有其他根据呢?”
“也不是没有。”
小直看了的场小姐一眼,的场小姐起身说:
“啊,我是不是离开一会儿比较好?”
“不不,没关系。”小直夸张地挥挥手,另一只手从包包里拿出褐色信封。
“欸,别告诉其他人我把这个带出来了。”
“什么东西?”
小直看着摆在桌上的褐色信封。阿智来到旁边,的场小姐也看向信封。
“凶案现场是被害人南逸郎先生居住的大楼,他家里似乎有被翻过的痕迹,但是现场没有特别乱,钱包、信用卡等财物也没被碰过。调查时,从柜子里找出笔记型电脑的说明书和保证书,却没有看到电脑,所以我们才会怀疑是不是被犯人拿走了。”
笔记型电脑被拿走,为什么呢?犯人没有拿走财物,所以拿走电脑不是为了卖钱。假如对方是想要电脑里的某个资料,不是复制就行了吗?
“也就是说,犯人想要删除电脑里的某个资料吗?”
“是的,就是那样。”小直一口吃下剩下的半个起司蛋糕,口齿不清地边说明边打开信封。
“这是搜索房间之后找到的南先生记事本影本。”
在我伸手之前,的场小姐已经接过信封,拿出里面的照片,摆在吧台上。照片中是记事本行程表页面的影本,日期上只画着〇,或是不晓得什么意思的×,照片中六月那一页,只有一处具体记录了内容,而那一处的内容吸引我们的注意。
6/9(大安)付款期限t
“付款期限……”我不自觉地喃喃说着。到底是什么期限?而且那个“t”是指谁?
——等等,“手嶋”的英文缩写也是“t”。
我抬起视线,看到阿智和的场小姐仍在看照片,恐怕和我是同样想法。
“也就是说,犯人受到南先生威胁,威胁的内容就在南先生的电脑里,如果被人看到就会发现自己有杀人动机,所以偷走电脑?”
“从现场状况看来,是南先生让犯人进屋,然后遭人从背后殴打致死。或许犯人说:‘我带钱来了。’所以南先生让凶手进屋,这样情况就合理了。”
的场小姐抬起脸。
“但是,英文名缩写t的人很多不是吗?并不能证明这个人就与案子有关,也可能是完全无关的付款期限啊。再说,也可能不是南逸郎先生借出金钱的收款期限,而是他必须付款的期限啊。”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小直豪迈喝下冷掉的洛神花茶,把杯子摆在桌上。
“假设慎也先生是犯人,杀了南先生之后,他把电脑、凶器等能当作证据的东西拿去处理掉再回到现场,佯装是第一位发现者——假设是这样的话,推测的死亡时间过了三十分钟后才报警,也就很合理了。再说,我们也有公司其他人的证词。‘手嶋慎也在南先生面前老是抬不起头来。’这种情况并非单纯只是因为南先生是他的上司,假如是因为他有什么弱点被南先生掌握并用来威胁了呢?比方说,他过去偷窃的事,或是他没有什么重大原因就辞职,诸如此类只要在公司曝光,都有可能影响到去留吧。”
“他可能为了这种小事就遭死者威胁要钱吗?而且,如果手嶋慎也先生是‘没有什么重大原因’就会辞职的人,反而不会因为这件事在公司曝光而困扰,还屈服于这种理由的恐吓,否则不合理吧?毕竟他连曾经认为‘轻松’的超市工作都干脆辞掉了。如果前面的工作经历曝光就会遭解雇的话,他应该无所谓才对。再说,基于这种理由解雇本来就违法。”
大概是注意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太投入,的场小姐轻声咳了咳,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眼前的画面真像检察官与律师的对决啊。表面上看来对立的双方,事实上应该算是合作关系。小直露齿一笑。
“真是糟糕,你说的当然也是一种想法。”
原本在我身边聆听的阿智垮下肩膀,因为法庭攻防战在眼前展开而感到尴尬。
“警方当然怀疑过南先生是否与公司其他人有过嫌隙。首先我们确认了被害人南逸郎先生的手机通话纪录,假如他曾经威胁犯人,当然也打过电话。”小直的食指沿着茶杯边缘画了一圈。
“最近三个月留下通话纪录的人一共有五位,一位是女性,我想大概是南先生的女朋友,个子娇小,腕力和体型都不可能杀死南先生,因此不可能犯案。另外四位的其中一人已知人在大阪,所以排除。最后剩下的三位都是公司里的人……”
小直抬起头,来回看看我和阿智。
“这三位的名字英文缩写都是t。一位是手嶋慎也先生,另外两位是太刀川春人和远山礼哉,两人都是公司的后进人员。不过——”小直将食指摆在玻璃杯边缘,直直仰望阿智。
“他们两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小直和阿智的视线对上两、三秒,阿智马上开口:“你是要我查证一下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不止,也许你会找到我们锁定范围之外的其他嫌犯。相反地,假如出现确切物证,证明手嶋慎也先生是犯人也可以。”
的场小姐眯起眼睛的同时,小直也对她说:“对于替他辩护的你来说,应该也是这样比较好吧?与其由我们找出人是他杀的证据,不如由他尽早承认、表现出反省态度比较有效率,不是吗?假如他以为自己不承认就可以逃过,却被找出新证据,而负责的律师无法反击,因此输了官司,也会在律师名声上留下污点吧?”
“这……”的场小姐烦恼着。这案子不是她负责,所以她不能擅自判断。
“一切顺利的话,对于警方、辩方、手嶋父子等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一桩,不是吗?”小直露出可爱的笑容。
“大家一起追寻幸福。”
我的脑海中那个“小小的我”小声说:“你完全被牵连进来罗。”话虽如此,无论决定怎么做,如果在此强硬拒绝,搜查一课就会光临皮耶尔了。我将新泡的洛神花茶注入小直和的场小姐的茶杯里。
“我知道了。阿智去也派不上用场,我去。山崎老弟明天会提早过来打工,所以我想两、三点出发的话应该可行。”
小直竖起拇指。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已经约了太刀川和远山明天下班后碰面。在那之前还有一点时间,我打算潜入案发现场看看。但是现场的警官有点多,可能没那么容易进去。”
“真不像警察会说的话。”
“那么,我也去……”的场小姐探出上半身。
“我找负责的律师谈过,我也想帮忙……”
“莉子小姐不行啦,律师冒充警官,是打算偷取警方的搜查资讯吗?”
的场小姐突然缄口不语。唉,以常识来说的确如此。
但是阿智说话了:“不,有件事情我想拜托的场小姐。”
现场还有其他人在,弟弟却主动开口说话,实在稀奇。我们三人同时看向阿智。
“我想麻烦的场小姐帮我找出手嶋慎也过去工作地点的同事,也就是超市和报贩……可以的话,找已经离职的人谈话会比在职的人容易……”
“好的。”的场小姐直直仰望阿智。
“我去,交给我处理。”
“说定了,明天开始进行搜查喔。”小直嫣然一笑。我心想,结果弄到最后,一切还是照着这家伙的计划进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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