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猥琐的刑警没有特别想帮忙,所以我们一行动,他就离开了。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也是重要的搜查人力,少了他,我们很头痛;尽管有局长的指示,局外人办案的事情一旦曝光可不妙。再加上车子只有一辆,所以阿智他们只好搭公车和计程车前往市公所。
起点是山里,所以小直开车载我前往三塚家,花了超过一个小时才抵达。我觉得这样比较方便,因为一路上可以和小直独处。
“这次不能自称警察。”小直打着方向盘短暂呻吟:“我们自称是律师事务所的事务员吧。”
“我的假身分愈来愈多了。”
“这是为了破案的权宜之计嘛。”
“权宜之计,是吗?”
我把手肘摆在车门上,视线离开她,转向前方。
“那么,你差不多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斜眼观察,知道小直的表情不再是平常的轻松模样。
“‘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我故意不回答,等她自己开口,一方面也是想要恶作剧,再说对象既然是她,一个弄不好,我的揶揄也许会被她巧妙闪躲。
沉默持续了几秒,引擎声和空调运转的声音充斥车内。
大概知道我打算一直等下去,小直握着方向盘耸耸肩。
“你果然厉害。”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焦急,你只要老实回答就好。”
我看向侧面车窗。窗外是郁郁苍苍不断绵延的森林,而我的脸就倒映在这片景色上。我认为自己的眼神算不上太凶狠。
确定了这点之后,我说:“从上一件案子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你说,县警局长想要把阿智带回去,只要知道他在哪里,就会有大批人马上门将他强行押走。你之前是这样虚张声势的。”
小直没有回应。
“我觉得很奇怪,按照常理,即使你和局长有交情,也不可能因为你一个小小巡佐的个人判断,就瞒住局长阿智身在何方。”
小直说:“是吗?我不一定完全听从局长的指示喔。”
“不,你是组织里的人。”我的视线回到前方,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角落。
“上一桩案子和你说话时我就感觉到了。你不是会在那种事情上擅自乱来的类型,也就是说,你瞒着阿智的所在地点不告诉局长这件事是骗人的。你家局长其实早就知道阿智身在何处,只要有心,随时都可以把他带回去。”
我瞥了隔壁一眼,小直也正好看向我。我们的视线在一瞬间对上,不过她没有特别露出慌张的表情,再度看向前方。
“然而局长却没有这么做,也就是说,是他给阿智自由。”
小直困惑地皱着眉头。
“这种说法似乎不太好听。”
“我不是在责备你们,我只能想到这种形容方式。”
这样说大概挺讽刺吧。在这种情况下,愈是强调自己不是责备,听起来愈像责备。
“简言之,站在局长的立场,会认为与其让阿智回去当警察,保持现在这样自由自在更方便吧。一般民众自作主张查案的话,就可以不在乎专案小组的行动规范,更重要的是,如果因此破了案,可以隐瞒非警察身分的阿智与案子有关,而立场自由的阿智的杰出功劳,就由局长指派的属意人选接收。”
对于局长来说,这种事情比破案更重要。正因如此,才会再度在这桩不晓得会不会拖很久的案子里用上阿智。贪心的局长期待着阿智能为他破案,并且带来更多好处。
“唉,你说得没错。”我原本以为她会装傻,她却老实承认。
“这样做的确比较符合我们的利益,至少足以让我们愿意支付奖金。”
“上一桩手嶋慎也的案子时并非如此吧?”我继续说。
“从状况来看,手嶋慎也不是犯人一事应该很明显,然而专案小组却不肯放过他,因为有人主张要逮捕他,对吗?”
“是的。我之前也说过,我们里头有一群人特别冥顽不灵。”
“我认为原因不只是那些人冥顽不灵。”我再度看向小直。
“手嶋慎也遭到逮捕的话,总有一天会发现是抓错人而引起问题,专案小组的负责人也将因此而处境困难。事实上这就是他的目的,所以那群人坚持主张逮捕,希望抹黑负责人——我猜大概是这样。”
小直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县警总局发生什么事,不过简单来说,你家局长也是基于人事问题上的考量,才想要好好利用阿智,对吧?”
这事情要是被人发现,将会引发大问题。局长似乎也是个怪人,喜欢玩火,或者说他是被逼到必须这么做呢?
我犹豫着该对小直说什么。
就算我所说得没错,以小直的立场也不可能承认吧。我明白这一点,却用沉默施压、强迫她回答不能回答的问题,她也有点可怜。
小直喃喃说:“对不起……”
“不该由你出面道歉吧。”从立场来看,她只是听从指示罢了。
“再说,阿智也不是那么单纯,我想他早就隐约注意到你们背地里的打算了。”
原本冷静说话的小直,第一次出现惊讶的反应。
“咦……这样吗?”
“就是因为他晓得,才没有强势拒绝。”
车子下坡时也没有减速。小溪从森林树木之间出现,立刻又消失在树木暗处,紧接着又出现。
小直像枯萎了似的,有气无力地说:
“或许是吧。”
“你工作的地方真难搞。”
“嗯,是啊。”小直说完发出怪叫声,似乎想甩开什么纠缠。
“我真的常常想要把心一横就辞职呢。”
“可以理解。”
小直偷窥我的反应,微微一笑。
“如果我厌倦了、辞掉警察工作,皮耶尔咖啡馆会雇用我吗?”
我看向旁边。小直的口气像在开玩笑,默默等待着回答。
大概是我多虑了,她的肩膀四周,仿佛笼罩着一股生活在组织里的人特有的沉重空气,那股紧绷的空气使她的肩膀僵硬。
相较之下,我身上的空气轻盈干燥。我心想,每天待在局长身旁感受组织的拘束,或许促成她想来皮耶尔咖啡馆放松的原因。
我说:“随时欢迎。老实说,忙起来的时候只有两个人顾店,真的很吃力。打工的山崎老弟大学毕业后就会离开,我很希望能有第三位正职人员。”
但是,有些原因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增加人手。
“只是薪水不是很多。”
“谢谢。”小直小声地呵呵笑。
“大哥真温柔。”我难为情地耸耸肩。
“反正你也没打算辞职吧?”
“目前暂时是这样。”小直笑着。
“但是,季哥,刚才所说的一切你早就知道了,还对那位刑警要求奖金吗?”
“这样阿智才有动力啊。依他的个性,一定觉得是自己害我们被卷进来。”
“你真邪恶,很适合当警察。”
“少来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抬头挺胸。
“好了,我们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吧。”
抵达三塚家花了大约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到达后我才注意到,小直没有使用卫星导航,也不清楚目的地的门牌号码,却很理所当然地开到这户人家家门前,似乎是因为她早已把昨天到过一次的地方输入脑子里了,这能力不起眼却很惊人。
我们把车子停在路边停车格里,一下车,刚才被车体隔绝在外的热气和嘈杂的蝉鸣声一股脑儿地袭来,夏天路上闷热的空气立刻让我汗流浃背。
“没有冷气真难受。”小直一边说,一边从包包里拿出名片夹。
“等一下我们就是‘最佳律师事务所’的事务员,我是事务员白川绫美,季哥是这位。”
小直递给我的名片上写着:“最佳律师事务所事务员仁木宏一”。
“为什么你有这种东西?”
“警备组的人之前给我的,认为或许临时会派上用场,所以要我随身带着。”
“那家伙的任务是维护公众安全与秩序吧?”
“我还有其他的哟。议员秘书、瓦斯检查员、公关……”小直拿出一整排设计不同的名片给我看。
“还有搭档专用、男生名字的名片,你可以挑喜欢的拿去。”
“我才不要。”
因为屋外有树木环绕,所以昨天来的时候没有看见里头,进入院子一看就会发现三塚家相当广阔,大型主屋是平房,屋顶有漂亮屋瓦闪闪发光;除此之外,旁边还有坚固的车库,后面有仓库,庭院构造复杂,如果没有人领路,八成会迷路。庭院里种植着气派的松树和大叶黄杨;车库里并排停放整列大型车,这一切充满着这户人家的“力量”。虽然称不上是历史悠久的家族,不过也是气派的“地主”,而且似乎是很久以前就在这块土地上扎根。这时,从狗屋里跑出一只混种大狗朝我们吠叫。
我担心不已,心想——这下好了,先跑出来的会不会是帮佣?或是黑衣打扮的管家准备彬彬有礼地把我们这些可疑人物狠狠撵出去呢?结果,我眼角看到小直走进开着没关的玄关门内,一派轻松地大喊:“不好意思!”听到她的声音,从前侧房间探出头来的,正是昨天见过的老先生——三塚本人。我因此松了一口气。
三塚先生大概是正值农务休息时间或什么缘故,身上穿着工作服。
“你们是昨天的……”
“昨天真是抱歉。”小直露出职业笑容点头致意。
我也连忙摆出工作时的表情问:“在那之后,有没有什么状况呢?”
“嗯。”三塚先生理所当然以疑惑的视线打量着我们。
“你们有事吗?”
“我们是……”小直以双手奉上刚刚的名片。
我也连忙学她。三塚先生站在玄关入口的阶梯上,收下我们的名片看了看。
“噢……是律师事务所的人啊。”
接着再度上下打量我们。
我因此开始担心,假日到小木屋度假的我们的打扮,以一个律师事务所的调查员来说,未免太休闲了。
但是,小直抢先在似乎也有同样疑问的三塚先生提出质疑之前,开口说:“其实我们正在休假,只是今天早上临时接到案子,事务所就指派我们过来调查。”
“今天早上?”三塚先生不解地偏着头:“发生什么事了?”
“啊,这件事还没有被报导出来,不过警方应该已经和您联络过了吧?”
“难道是……那件事?阿阳的事情?”
“是的。事实上吴竹先生工作的工厂里有位同事是这件案子的关系人,已经成为警方搜查的对象。我们有保密义务,恕我无法告诉您对方的名字。”小直说谎都不会咬到舌头,这样好吗?“对方的家人委托我们事务所老板协助,所以上头临时指示正好在现场的我们进行调查……很抱歉,以这种打扮登门拜访。”
平时如果这样说,应该不会有人相信,不过昨天的场小姐正好上前自我介绍是律师。三塚先生有些犹豫,但还是说:“辛苦你们了。”便转身进屋。
“请进。我老婆在田里工作,没办法拿什么东西招待你们。”
三塚家的屋内充满我们不熟悉的日式宅邸味道。昏暗的榻榻米房间因为纸拉门全部打开,即使没有冷气也很凉快,还能听见某处传来钟摆发出的喀喀声,好安静。
“我老婆在田里工作,所以没办法拿什么东西招待你们。”三塚先生重复同样的话,把坐垫递给我们,自己就在桌子内侧重重坐下。
“你们来这里是想问什么?”
“关于死者吴竹先生,”小直挺直背部端正跪坐后,立刻进入主题。
“他与您家里是什么关系呢?”
“什么?我们只是偶尔照顾他而已。”三塚先生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点火吐烟。
“那个男人,嗯,虽然有点奇怪,不过不是坏人。大家常说他很怪,但工厂休息的日子,他总会下山帮忙这一带的农家,有些人家也受到他的帮助。这里到处都缺人手,但我们又不想要像堀田先生那样雇用中国人。”
“他平常都待在山上那间房子里?”
“那间房子的屋主已经不在了,所以给他用也无所谓。他的日常生活需求,就是由我或住在河边的石山先生提供协助。”
虽然他不断说出一个个陌生名词,我还是逐渐了解情况。小直没开口,所以我也发问:“昨天怎么样呢?他昨天晚上有没有打电话来?”
“没打来我家。昨晚附近邻居全聚在我们家里喝酒喝到十一点左右,没人打电话来。石山先生家里的媳妇、儿子全都来了,如果有人打电话到他们家里,他们八成也不知道。”
“那么,吴竹先生在那之后,就直接回家了吗?”
“噢,你是说你们看到的那件事之后吗?”三塚先生呼地吐烟。
“他在我们家里待到中午过后,正要回去的路上就和新市镇那帮人发生争执,就是你们看到的情况,在那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新市镇那帮人——他说这话的语气很粗鲁,引起了我的好奇。
“他以前曾和新市镇居民发生纠纷吧?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起争执的呢?”
“警察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桌上摆着一个大型的玻璃烟灰缸,三塚先生老练地将烟灰弹进烟灰缸里。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不过他们的确起了争执,所以可以推测他与那帮人之间应该有过什么纠纷。”
我看向小直,她也以眼神回应我。
“我要请教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小直说:“新市镇的居民与这边的住户之间,究竟有什么纠纷?我们听说新市镇的居民擅闯您的私有土地。”
小直故意这样说,是为了问出更多内幕吧。也许故意装傻,就可以向三塚先生打探出争执的详情。
但是,三塚先生没有上当,喃喃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和阿阳也没有关系,所以不需要多谈吧。”
“但是,这次……”
“那帮人很令人头痛,”三塚先生打断小直的话,捻熄香烟。
“我们一直觉得年轻人增加是好事。但是,我们从这里还是日川村的时候,就一直住在这里务农了,岂有听他们抱怨的道理?”
“新市镇的居民投诉你们吗?”
“我受够都市来的年轻人了。”三塚先生又拿出一根香烟,皱着眉点燃。
“之前就有很多意见,像是喜欢无农药作物,又要抱怨有机肥料的气味、抱怨牵引机一动就弄得尘土飞扬等等。我们想要发表意见,他们也只会在居民大会上说一大堆,不愿意帮忙,根本没有打算和平共处。”
三塚先生搔搔剃短的头发继续说。
听他说到一半,我注意到一件事——这件事与昨天的争执没有直接关系,他是想要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吗?
我注意到这点后,准备开口插嘴,此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位年轻男子探出头。
“爸,老妈找你。”
他就是昨天与新市镇住户起争执的年轻男子,名叫阿健,似乎是三塚先生的儿子,靠近一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睛一带的确和父亲神似。
三塚健也注意到我们,毫不掩饰地皱着脸说:“你们到我们家里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他们正要离开了。”三塚先生捻熄香烟,发出“嘿咻”一声站起来。
“抱歉,我们还有工作要忙,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这句话虽然是问句,但三塚先生不等我们回答就站起身,表示我们只得接受。我听见儿子阿健走近父亲,小声问:“他们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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