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警察,所以没有权限逮捕非现行犯的你,你也没有义务要听我说话。”
阿智平常大多是坐在我旁边,不喜欢出现在对手正面,今天却积极与犯人面对面。
“但是,我想你应该清楚,从这桩诡计的性质看来,你不可能掩饰犯案的痕迹吧?”
对方的视线停在桌子边缘附近,听着阿智说话。
“你是打算叫我自首?”
“很可惜现在自首也来不及了,这件事我已经通知警方,警方已经锁定你就是犯人。这种情况不符合法律上的‘自首’……不过,你接下来要选择继续否认或是自白并协助调查,这个态度‘是否有反省之意’,将会影响刑期的轻重。”
如果是我和小直,八成只会说:“你自白的话,可以减轻刑期。”因为这样说比较轻松,阿智却老老实实地仔细解释。
“关于遗弃尸体这部分,没有辩解的余地,不过导致遗弃尸体的原因,也就是伤害致死这部分,存在一个必须考虑的重点。你原本只是撞倒吴竹先生,对他没有杀机,也没有蓄意伤害;而被害者吴竹先生狠狠跌倒,导致钉子插进延脑里,也是极为偶然的因素所造成的严重结果,因此很有可能判处缓刑。”
我看向阿智旁边的的场小姐,阿智也看向她,像是在确认。不过本来以为她会站在律师的角度补充说明,没想到她只是看着犯人动也不动,脸上尽是严肃的表情。
“也就是说,你的‘有无反省之意’将成为你是否进监狱的关键。”阿智说,“不对,应该要说‘你们’才对,三塚先生。”
听到阿智这样一说,坐在阿智正前方的三塚先生与在旁边一脸不悦的儿子阿健都颤抖了一下。
三塚家的客厅感觉上比白天进来时更窄,也或者是白天来的时候比较拘谨,所以感觉房子很大。只有微凉的空气及不晓得从哪儿传出的钟摆声响,与白天时一样。
桌上等间隔摆着数量与人数相同的茶杯,每个杯子都冒着热气,提醒人别拿起来喝。端茶出来的三塚太太大概是在突然造访的我们身上感觉到“这些人是这个家的敌人”,因此不断打量着我们,但是一听到丈夫说:“你到外面去。”便静静离开坐垫,退出客厅。
我看向背对壁龛而坐的两位三塚家成员。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从斜对面观察的关系,没办法推测两人的心理状态,不晓得他们正在思考承认犯案?或是尽管清楚没有用,仍然准备坚持装傻到底?阿健从刚才就不停在偷瞄父亲,似乎在等待父亲的指示。
“你对警方说我或是阿健,两人其中一个杀了阿阳——吴竹阳一吗?”三塚先生的反应仍旧镇定。
“应该说,是由你们两位共同执行的吧。伤害致死这部分从体格和个性上来说,应该是健先生犯下的罪,接下来的过程才由你出手相助,不是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三塚先生静静回答。
“我和儿子昨天晚上都在家,也说过我们十一点之前都在与石山先生等人喝酒,警察也确认过了……还是你要我们与昨天在场的石山先生等所有人对质呢?”
“没有那个必要。”大概是有确切的把握,阿智冷静地说:“犯人的确在十一点之前都在自己家里与朋友们聚餐。解散后,才发现侵入家中的吴竹先生,互相缠斗到最后,大概也是酒意的关系,犯人把吴竹先生摔出去,吴竹先生运气不好就撞死了。”
“听起来很不合理吧?”三塚先生还是不改稳重的态度。
“十一点之前在这里的人,怎么有办法在几分钟之内抵达山中小屋。”
“没有必要去,因为犯罪现场就在这里。”阿智回答。
“被当作犯案现场的铁皮屋事发当时,就在这栋宅邸的院子里。我说错了吗?”
原本泰然自若、不动如山的三塚先生,首次表露出震惊。旁边的阿健不安地看着父亲,反应更容易看穿。
“重点在于犯罪现场的小屋是‘铁皮屋’。也就是说,它没有水泥等地基,只要在柱子四周挖个几十公分,就能带着整间小屋移动了。意思是,犯人昨晚十一点左右杀死的吴竹先生,不是待在山里那间屋子,而是在这里被杀之后,才将整个犯罪现场运往山里。”阿智毫不留情地说。
“你们的车库里有各式各样的车子,其中也有吊杆车(有起重机的卡车)吧?吊杆车可以搬运铁皮制的临时小屋。你们连同倒在小屋里的吴竹先生尸体一起用吊杆车搬运、安置在他居住的山顶房子旁边。这个过程虽然费时,不过你家环境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都是树木围绕,而且四周没有其他住家;搬运目的地的山里也一样,所以搬运作业可以慢慢来。”
成为案发现场的小屋里,当然不可以留下自己家里的物品,小屋里的物品全被搬出去就是这个原因。犯人特地告诉我们吴竹先生的尸体位置,也是基于同样理由。这个季节假如尸体发现得晚,死亡时间就会推测失准,不在场证明也就无法成立。
我心想,犯人恐怕不是经过缜密规画后才行动,只是一心想要避免尸体出现在自己家里,因此想要将现场连同尸体一起“搬到别处”而已。
“只有尸体左侧地板的合成板被拆下来,也是基于同样原因。犯人将尸体连同小屋一起搬到山里,但实际执行后,才注意到计划失败。因为小屋一路上坡的关系,造成待在吊杆车后侧车斗上的尸体血液全往右侧流。这个不自然的血迹如果被警方看到,或许会怀疑小屋曾经移动,因此犯人拆掉尸体左侧的合成板。”
我一开始以为犯人拆掉尸体左侧合成板是因为“那儿留下了不利于犯人的痕迹”,事实上正好相反,犯人想要掩饰的,不是留在上头的痕迹,而是应该留下却不存在的痕迹,所以拆掉合成板。
“这话真诡异啊,”终于不再冷静的三塚先生声音沙哑而颤抖。
“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些事情?”
“我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我踏进现场时,入口处的门紧闭着。”阿智看向我,像是要确认当时的记忆。我默默点头。
阿智的视线回到三塚先生身上。
“现场的大门是一扇变形、无法打开的拉门,既然如此,犯人和被害人是从哪里进出的呢?犯人从哪里将小屋里的物品带出去呢?”
有人从出入口损坏无法打开的小屋进出。既然如此,理论上只可能有一个结论——被害人与犯人进出之后,把门破坏,让门打不开。
“你们八成没注意到小屋的拉门因为吊杆车吊起时的负重,或是放下地面时的冲击而扭曲变形了。”阿智分别看看坐在对面的两人。
“证据当然不只这样。那间小屋原本就是组合屋,而且外头有树木围绕,所以平时或许不会发现,不过组合屋也需要取得建筑执照,而你家原本应该存在的组合屋却消失了……证据就留在西向原市地区整顿中心,无法抹灭。”
也有人在自家院子里兴建组合屋,却没有提出建筑执照申请,这样当然违法,但是三塚先生为人循规蹈矩,结果反而留下了证据。
“你是说……”三塚先生说,“我杀了阿阳,是吗?”
“动手的应该是阿健先生……是你吧?”
阿智没有使用“杀人”这个字眼。阿健愣了一下,浑身紧绷。
“不是,”阿健的手用力抓住自己的裤子。
“我为什么要杀掉阿阳?”
“从遗留在小屋里的塑胶容器也可以推测出答案。”阿智冷静地看着他。
“里头装的是夜光涂料。吴竹先生大概是想要把那罐涂料埋在你们家院子的某处,所以偷跑进来,却被你发现而追着他跑,对吧?你误以为是新市镇的居民再度擅自闯进来,所以激动地推倒了他。”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原本我也隐约感觉这件案子大概与热点争议有关,不过不清楚三塚先生为什么会与非新市镇居民、同样是“站在农家这边”的吴竹先生发生争执。
“夜光涂料是吴竹先生工作的工厂使用的物品。”
阿智还是不改态度地继续说。这些内容只是臆测,阿智本人倒是很确定。
“吴竹先生偷偷跑进这个家里的原因,的确就是因为最近的热点争议。他预估最近会有人到你们家进行辐射检测,而且会验出很高的数值,所以才想要埋下夜光涂料,预防万一。”
“什么意思?”三塚先生初次抬起脸看向阿智。看来,吴竹先生的行动对他来说也是个谜。
“因为有些夜光涂料有辐射能,吴竹先生大概是认为,进行辐射检验之后,如果找到夜光涂料,就会被认为这一带的辐射量这么高,都是因为夜光涂料的关系。”阿智的视线转向三塚先生。
“他想要以自己的方式主张你家不是热点。不过事实上,他带出来的那些夜光涂料,都是不含放射性物质的产品。”
阿智说到这里,稍微缄口,等待对方的反应。耳里可以听见钟摆喀答喀答的声响。
三塚先生惊讶地大睁双眼,阿健也抬起头。
接着,三塚先生就像力气耗尽一样,垂下脑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这个地方发生的问题,我也打听过了。”阿智说到这里,才首次悲伤地看向下方。
“既然吴竹先生与农家的各位很亲近,一定不会放过新市镇的居民不负责任引起的热点骚动。”
三塚先生低着头,摆在大腿上的双手用力紧握。
旁边的阿健以快哭出来的声音小声说:“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就是所谓的“缺乏共识”。整件事情除了“倒霉”之外,还有其他的形容词吗?最倒霉的就是吴竹先生。不过,将入侵家里的人扑倒、导致这结果的三塚父子八成也想说:“不是我们的错。”吧。从他们的立场看来,一切都要怪“热点争议”,自己一点错也没有。
“这里还是日川村的时候,都不曾发生这种事……”三塚先生挤出这句话。
“辐射骚动、有人跑进院子……最后还这样……”
在一旁听着的我,也感觉无能为力。他们原本才是受害的一方。
“我可以陪你们去西向原分局投案。”默不作声坐在我们斜后方的小直倏地站起身,走近窗户,打开窗帘,对外头打了个暗号。看样子刑警们早就在外头等着了。
“我——”
“够了,市公所里还留着建筑证照文件,别再继续狡辩了。”三塚先生打断阿健的话。
“如果这里还是日川村,根本不需要那种申请。”
只有符合都市计划法的区域才需要建筑执照,日川村因为市町村合并的关系,变成西向原市,因此适用于都市计划法。
的确,这起案子如果发生在合并之前,根本找不到证据。
“走吧,阿健,继续逃避也没用。”三塚先生催促着身形比自己大上一圈的儿子,率先站起来。
“而且也对不起阿阳吧。”
阿健抽抽鼻子,擦干眼泪,慢吞吞地站起来。
阿智仰望三塚先生,说:“警方会向您的子说明情况。”
“抱歉。”
“不会。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教——”
听到阿智的话,站在纸拉门前的三塚先生回头。
阿智仍在原本的位子上端正跪坐着,仰望三塚先生。
“能否介绍我种桃子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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