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黑蝙蝠的第一步,就是要和过去的自己决裂。投进大熔炉里,熔化,搅拌,敲打,百炼成钢后再锻造成一件趁手的兵器。这个大熔炉便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和米处长谈话的第二天,陈娇被两位教官叫到一间办公室谈话。谈话之前贾教官先让她填写一张应征入伍的表格。她将化名岳琳,到离基地20公里的武警部队特警基地受训。
“从明天起,你就要搬到军营去受训。我和琳达教官也会和你一起去。记住,你的名字叫岳琳,今年17岁,是从广东省武校应征入伍的,你原来的部队是广东武警边防总队第六中队,你现在是第九期边防武警女子特训队的队员。现在向你宣布纪律和注意事项。”
贾教官神情严肃地说。
“是!”陈娇立正站好。
“到了军营,你必须装作不认识我们,在基地经历的一切要做到守口如瓶,对任何人都不能暴露你的身份。军营的训练非常艰苦,希望你能坚持下来。明白吗?”
“明白!”
“那里也实行严格的淘汰制度,考核不及格的将被退回原部队,你可别给我们丢脸。”
琳达教官在旁边不阴不阳地说。
从第一眼见到琳达教官,陈娇便看她不顺眼,她烫着大波浪头,说话娇声嗲气,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地,那做派就像从银幕上走下来的国民党女特务。陈娇掩饰住心里的不快,大声回答:“我会坚持住的,绝不会给你们丢脸!”
“小丫头,还挺犟的。看来是可造之才啊,就怕是个银样镴枪头。”
琳达扭动着腰肢走过来,伸出兰花指,在陈娇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过关,也请两位教官相信。”
陈娇闪了一下,被琳达触到的皮肤一阵酥麻。
“好了,我们相信你。你是米处长特别看重的一个学员,相信你不会让她失望,让我们失望。部队是个大熔炉,你会脱胎换骨的。”贾教官说。
陈娇,不,岳琳(在下面这段故事里,我们将称她为岳琳)很快就理解部队是个大熔炉的含义了。大雨瓢泼中,一队女兵背着背囊在山地上跑步。队伍已经涣散了,队列拉得很长。岳琳跑在队伍的中间,雨水已经将她的全身浇透,背囊越来越重,脚下的胶鞋沾着黄泥和乱草,鞋底面积是正常的两倍,每迈出一步都很艰难。到特训队报道的第二天,没等这些小女兵熟悉环境,教官便给她们来了一个下马威,把她们拉到山里进行三天三夜的野营拉练。这些女兵都是从各部队挑选出来的尖子,有些参军前就是体育特长生,像岳琳这样从小习武,在武术比赛得过奖牌的也有几个。但她们也都从来没吃过这种苦,在崎岖的山路上,背着背囊冒雨跑10公里。在一个山坡上,有几个人滑倒了,坐在地上起不来,教官过去每人踢一脚:“起来,起来!赖在地上算什么!两分钟起不来的,加跑5公里!”
一个女兵忍不住哭起来。教官歇斯底里地宣布:“哭鼻子的被淘汰了,明天就滚回原来的部队!”岳琳咬紧牙关,默默地经过滑倒的战友和正在咆哮的教官,向坡顶跑去。她知道自己无路可退,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原来的部队!三天的野营拉练回来,真的有两名女兵被退回去了。除了摔倒哭鼻子那个,还有一个是那天跑在最后一名的女兵,她拉练回来就被送进了医院。这次拉练让这群女兵清醒了。特警队没有性别,只有战士!在这里别想得到任何女性的优待,特警不相信眼泪!
每天早上5点军号准时吹响,5分钟之内集合完毕,跑完5公里回来吃早餐,然后开始一天的训练。户外训练科目有射击、格斗、驾驶、攀登、泅渡、跳伞。户内学习除了政治课之外,还有心理学、手语和密语通讯、地理知识、地图判定、描图、照相摄像、化妆侦查,等等。户外训练科目每一项都是难以想象的残酷,项项都在挑战生命的极限。几乎每一项考核都有人被淘汰,能坚持三个月的,可以称为人类的精英了。格斗擒拿是特警的基本功,特训的重点科目。操场上女兵学员围坐成一圈。中间两个女兵在进行一对一的拆招,一招一式一丝不苟。黝黑精瘦的教官站在一旁,口中不停地对两位女兵吼着。第一眼见到这个林教官的时候,岳琳觉得他其貌不扬,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对谁都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听说他入伍前就得过全国散打冠军,在特警队还立过一等功,岳琳还半信半疑。但他第一次上课,就把这群女兵震住了。林教官脱了军装,只穿一件背心,露出上身强健的肌肉群。这些肌肉纹理,不是好莱坞大明星史泰龙那种在健身房里靠器械练出来的硬邦邦的死肌肉,而是东方李小龙式的,它们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突出,但却带有一种杀气。他站在操场中间,叫女兵们一个个上来与他对攻。女兵们商量了一下,推举班长李艳红带头,入伍前她便得过云南省跆拳道女子冠军。
李艳红顿了顿身形,看着似乎随意站在那里的林教官,猛地飞出一脚。没等大家看清教官是怎么出手的,李艳红已经摔倒在地,右手被林教官反扭住了。林教官把李艳红推到一旁,勾了勾手指示意其他女兵一起上,女兵们对视了几下,哇哇叫着冲了上去,不到十分钟,十几个女兵全部被打倒在地,嘴里发出呻吟。岳琳这时才明白,自己在武校练了十年的功夫原来是那么脆弱。那些拳法、刀法都是绣花枕头,只适合参加比赛,在实战中是那么的不堪一击。这位林教官,教给女兵们实战中最实用的两招:一招制服和一招致死。一招制服,是让你只要找到机会,一出手,对手必然倒地。而一招致死,则是一旦击中对手,让其非死即残,所以没有命令严禁使用。抗击打训练,也是特警的必修课,几乎每天必上。在搏击馆里,这些女兵穿上练功服,戴上头盔,双手后背,一字排开,由另一队男队员对她们拳打脚踢。
“头部!胸部!腹部!膝部!”林教官恶煞般地将口令喊得一声比一声紧,男兵们雨点般的拳脚落在身上,绝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女兵们毫不客气地还击,像一只只母老虎与男队员对打对摔,口里发出嗷嗷的叫声,直到有机会使出一招制服,将对方打倒,这堂课才算过关。在特训队,射击的成绩要求每人都是优秀,良好都算不合格。15米外的鸡蛋靶,从掏手枪、上弹匣,到枪响蛋裂需在10秒之内完成。20米外的人头靶,分别采用站、蹲、俯卧、仰卧四种姿势,在8秒钟之内必须打掉5个目标。训练时,射飞一发子弹便要罚做100个仰卧起坐。在特训队训练那一年,给岳琳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第一次蹦极的经历。那是为练胆量而设置的特别训练。蹦极是近年流行的户外休闲运动,在80年代末还没有人听说过。当女兵们被带到两个悬崖中间一座废弃的公路桥上,听教官介绍,要求她们从桥上跳下去,而且只在脚上系一根橡皮条时,都傻了眼。女兵们趴到栏杆上往下望,山风呼啸,将悬崖上的树木吹得哗哗作响,浑浊的江水在下面翻滚,所有的人都吓出一身冷汗。女兵们纷纷后退,没有人敢第一个跳。最后教官让女兵们按身高排队,最高的第一个跳。最高的就是班长李艳红,一米六七,平时以胆大著称,进到特训队以来每项考核都是优秀,教官这么安排就是想让她做一个表率。她白着脸,闭着眼跳出去的时候,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女兵们趴到栏杆边看她,只见她的身体在空中一起一落,嘴里一直在发出尖叫,被拉上来的时候,她坐在地上,捂住脸哇哇大哭。
一米六五的岳琳排在第二。她站在桥上,双腿在轻微颤抖。身后传来教官“三、二、一,跳!”的口令,她只能以视死如归的心态跳下了去。整个世界向她倒过来,两边的山峦飞快地向上延伸,风声在耳边呼啸,身体直线坠落,向波涛翻滚的江面扑去。岳琳不可抑止地发出一声声尖叫!眼看着就要扑到江面,又被一阵拉力快速拉起,一次、两次、三次,岳渐渐放松了身体,张开双臂,此刻岳琳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倒挂的蝙蝠在空中晃荡,眼前闪出米处长的面孔。被拉上来,解开脚上的橡皮条后,岳琳扶着栏杆,突然也想哭了。那天,几乎所有的女兵被吊上来时都哭了。这次教官没有呵斥,也没有惩罚任何人,就在旁边微笑着看着她们。等她们哭够了,才招呼她们上卡车。每天训练结束时,亦是体能耗尽时。这些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女兵们,晚上躺倒在床上,都担心第二天会爬不起来。但第二天早上5点起床号一吹,每个人都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在5分钟之内穿好军服冲出去——开始新的一天训练。在周而复始的反复中,岳琳感觉到自己这根弹簧越来越坚韧,渐渐地能从容地应对了。刚进特训队时,岳琳那个班一共有19名队员,不到半年淘汰了5名,剩下的14名基本稳定下来了。毕竟都是花样年华的女孩子,训练再辛苦也压制不了年轻人的天性,休息的时候大家也会组织一些唱歌、打球之类的文体活动,但岳琳几乎从不参加。在战友们的眼里,岳琳训练非常刻苦,各项考核在班里排名中等偏上,就是不合群,很少主动与人说话,一有空就躲在角落里看书。没有人知道岳琳内心的苦闷。即使履历表上的年龄被添加了两岁,岳琳仍然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但藏在心中的秘密让她失去了这个年龄的女孩该有的天真活泼,她和战友们隔离开来,无法融入集体。岳琳不敢和任何战友交往过密,她怕别人询问自己的过去。父母是干什么的?在省武校学习了多少年?是怎么被选入特训队的?连这些基本问题她也怕自己答不好。虽然她早已将贾教官替她编造的履历背得滚瓜烂熟,但到底有些心虚,担心谈多了会露馅。
面对周围单纯真诚的战友,岳琳觉得说谎是件令人羞耻的事。有时,她会忘记自己叫岳琳,希望在基地待的那两个月是一场梦。这样,她就可以像其他战友一样真实地袒露自己,愉快地融入这个集体。但是,贾教官和琳达教官的目光,让她明白那一切不是梦,而是真实的存在过。贾教官和琳达也成了特训队的教官,岳琳几乎每天都和他们见面。她遵守纪律,表现出到特训队才与两位教官相识的样子。事实上,她也只是比其他队员早认识他们一周而已。但那提前的一周,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两位教官在特训队对岳琳并未表现出任何另眼相看的痕迹,但岳琳能感觉到两位教官在身后默默的关注。这种关注让她如履薄冰,时刻提醒自己是个身负特殊使命的人。武装泅渡,是岳琳比较害怕的项目。岳琳没学过游泳,只是从小和武校的伙伴到学校附近的小河里玩耍,会“狗刨”而已。到了特训队,游泳课是体能项目,每次至少游一千米。教官手里拿着竹竿,在游泳池边巡视,没人敢在完成训练目标前偷扶在池边歇气。但这毕竟是穿着泳衣在游泳池里游的,心理上比较轻松。而武装泅渡,是穿着军装,腰扎武装带从江的左岸游到右岸。岳琳那天一开始就出师不利,刚游了几十米就被一阵浪打过来,猛呛了一口水,她赶紧踩水,不让自己沉下去,一下就与战友们拉开了距离。她心里一急,连忙加快速度追赶。长距离游泳和长跑一样,必须保持稳定的节奏,节奏一乱,后面体力很难持续。岳琳游到江中就没力了,身上的迷彩服成了障碍,结结实实地贴在身上,每划一下都十分艰难。她越游越慢,突然右脚一阵痉挛,她尖叫了一声,沉了下去。
在她大口大口地喝着江水,在水里扑腾时,一只橡皮轮胎扔了过来,岳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轮胎,将头冒出水面。她感到有一双大手托住了她的腰,定眼一看,是贾教官。
“是不是脚抽筋了?”贾教官问。岳琳点点头。
“别慌。伏在轮胎上,腿放松。”
贾教官说完潜入水中。岳琳感觉到他在水里抓住了自己的脚掌,用力往上掰,又在自己的腿肚子上用力揉了几下。
“好点吗?自己再用力勾脚掌,坚持一会儿再放松。”
岳琳依言照做,疼痛果然减轻了许多。岳琳点点头,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贾教官。
“还能不能继续?要是现在被拉上去,这课就算挂了,下周还得补考。”
贾教官指了指不远处的保障艇。岳琳动了一下腿,感觉不怎么疼了,看看离对岸最多还有300米,已经游了三分之二,现在放弃岂不可惜?她摇摇头,将橡皮轮胎推开,表示继续游。
“保持动作和呼吸的平稳,千万不要乱,继续游吧,还有时间。”
贾教官叮嘱道。岳琳继续向前游去。贾教官与她保持5米的距离,和她并排游着。终于触到了岸边,岳琳筋疲力尽地爬上岸,听到岸边的教官宣布自己过关的时候,右腿又抽起筋来,呻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被战友们扶到旁边的随队救护车处理。第二天,岳琳在路上遇见贾教官,见四周无人注意,便向他道谢。贾教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了句:“你的任务是好好训练,顺利毕业,其他事情不要想太多。”
化妆侦查课的教官是琳达。她穿着一杠三星的上尉警服,将大波浪的头发塞到军帽里,看上去挺神气,只是她走路的姿势不像军人。每次岳琳看见她穿着高跟皮鞋,一扭一摆地在基地里走动,就觉得她是个异类。
“你们都是女孩子,虽然你们中许多人到目前为止可能还从来没有机会化过妆,但对化妆这个词一定不陌生。今天我来教你们如何化妆,现在我们先来认识一下化妆的工具。”
琳达拿出一个精致的蛇皮箱,箱子有五层,每层抽屉的扣袢上都镶嵌着红宝石,好像电影里的百宝箱。琳达把蛇皮箱一层层地拉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向大家介绍:眉笔、眼线笔、睫毛膏、粉底液、粉饼、化妆水、润肤露,按色系排列的胭脂、眼影……这些化妆用品琳琅满目地摆在桌子上,让女兵们眼花缭乱,大家心里都暗自兴奋起来。
“今天第一节课我就先教你们如何使用这些化妆工具把自己变得更漂亮。我需要一个模特。岳琳,上来!”琳达突然点了岳琳的名。被点了名的岳琳在大家的注视下忐忑不安地上了台。琳达给岳琳一支洗面奶,让她先到卫生间把脸洗干净。洗干净脸的岳琳顿时白净了许多,她回到椅子上坐下。琳达给岳琳戴上发箍,将整张脸露出来,用化妆棉给岳琳的脸拍上化妆水和润肤露后,就开始在岳琳脸上勾画涂抹起来,一会儿叫她睁眼,一会儿叫她闭眼,20分钟后,琳达叫岳琳站起来。面对战友们的赞叹声,岳琳面红耳赤。因为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哪里,觉得手脚都没处放了。
“你们觉得岳琳漂亮吗?”琳达问。
“漂亮!”女兵们唱歌一样地答道。
“这还不够,岳琳还需要换一件衣服。”琳达笑着说。
将岳琳带到里屋,从柜子里拿出一条连衣裙,示意她换上。岳琳脱下军装,穿上连衣裙,来到墙上的穿衣镜前。岳琳看着镜子,惊呼道:“天哪,这是我吗?”镜子中的少女,皮肤晶莹,两颊微红,眼睛被勾勒得又黑又大,长而曲卷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好像随时准备振翅飞翔的蝴蝶。鼻翼打了阴影,显得更加高挺,薄薄的嘴唇涂上玫红色的唇彩,娇嫩欲滴。白色乔其纱连衣裙仿佛是按岳琳的身材裁剪的,将岳琳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楚楚动人。岳琳从小穿得最多的是练功服,裤裆宽大得可以放进去一个脸盆,有限的几套便服也是运动服款式,她很少穿裙子,更没有穿过这么漂亮的连衣裙。这件小圆领、泡泡袖的连衣裙让岳琳立即像变了一个人,由一个黑瘦精干的小女兵化身为清纯美丽的女学生。
“坯子不错,有可塑性。”
琳达像欣赏作品似的打量着她,夸了一句。岳琳脸红了,拘谨地看着琳达。她对琳达总有些敬畏。
“出去接受战友们的赞美吧!”琳达说。
果然,岳琳一出去,便听到战友们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通过化妆让自己变得漂亮是一般人化妆的目的,却不是我们化妆侦察课学习的重点,我们要学的是如何通过化妆改变自己的外貌,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现在让岳琳消失一会儿。”
琳达将岳琳带回里屋,命令她脱掉连衣裙,换上黑色的短皮裙和针织背心,将她的腮红搽掉,用黑紫色的口红将她的嘴唇涂得又厚又大。给她戴上一副大墨镜,又往她头上套了一顶棕色短发套,用梳子梳理了一下,端详了几秒钟,将岳琳推了出去。女兵们发出了更热烈的呼叫声。
“你们要是在外面见到这个人,会认识这是岳琳吗?”琳达问。
“不认识了。”女兵们齐声答。
这太像一个魔术,不过十分钟,她们所熟悉的岳琳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岳琳,走几步,再和大家说几句话。”琳达命令道。
岳琳突然被打扮成一个酒吧女,很不适应。而且这是她第一次穿高跟鞋,根本不知道如何迈步。走了几步她就停了下来,面红耳赤地说:“不行,我不行……”
“你们看,岳琳一动一开口,就露馅了。这说明仅仅借用化妆手段来改变外表是远远不够的,很容易就被人看出破绽,如果去执行任务很快就暴露了。化妆侦查要求的不仅是形似,更要求神似。等会儿我穿上这套衣服,告诉你们酒吧女的言行举止是怎么样的。”琳达说。
十分钟后,琳达从里屋走出来时,原本在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的女兵们一下安静下来了。同样一套衣服穿在琳达身上与穿在岳琳身上,感觉完全不同。她们第一次发现琳达教官的身材这么丰满,胸部那么刺目的高耸,臀部滚圆。她一扭一摆地走到讲台中央,摘下墨镜,她在右眼下点了一颗黑痣,像一颗黑色的泪珠挂在那里,让这张脸显得非常妖媚。她嘟起红唇,对着大家来了个飞吻。女兵们尖叫起来。琳达在椅子上坐下来,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拿出打火机,“啪”地点上了,她猛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烟圈。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站起来,从讲台上拿起一只茶杯,走到坐在第一排的女兵面前,风情万种地笑着,幽幽地问:“老板,要喝一杯吗?”女兵们大笑起来,热烈鼓掌。
琳达笑着站起来,摘下头套,恢复了原来的神态,说:“化妆侦查有点像演员演戏,要演得像,必须平时多注意观察各种年龄各种职业人群的特点。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下课!”化妆侦查成了女兵们最感兴趣的课。女兵们通过各种渠道弄来一套套的化妆用品,一有空就对着镜子学化妆。在宿舍里模仿各种角色成了女兵们休息日最开心的游戏。一个星期天,班长李艳红在衣服里塞了一个枕头,右手扶着腰,挺着肚子学孕妇走路,引来同宿舍女兵们一阵狂笑。李艳红等她们笑够了,才把枕头拿出来。
“你们知道琳达教官走路为什么这么一扭一摆的吗?”李艳红扭了扭腰学着走了几步。
“为什么?”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因为她的右腿是假肢。”李艳红压低了嗓门说。
“啊?!”这个消息太意外了,将女兵们吓了一跳。琳达走路的姿势是很特别,腰肢扭动的幅度比较大,但因为琳达的气质比较妖娆,女兵们以为她是故意这样走路的,没往其他方面想。
“听说为了破获一个贩毒的案子,琳达曾经被派到云南当过两年卧底,她的腿就是在那次任务中断的,具体情况谁也不清楚。案子破了以后,琳达立了一等功,后来不知怎么就调来这里当教官。”
李艳红继续爆料。
“哇,原来琳达教官还是一等功臣啊!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有人问。
“消息来源保密。我只保证这个消息绝对可靠。”
李艳红歪着头说。
又补充一句,“你们可别外传啊,这可是机密。”
“不会的,我们保证绝不外传。”
大家纷纷举起右手保证。听了李艳红的话,最受触动的是岳琳。因为看不惯琳达的做派,她在内心里一直对这个教官有一种莫名的抵触。现在了解了琳达的过去,对她的印象完全改观。尤其是想到她装着假肢每天穿着高跟鞋走路,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对琳达的崇敬便油然而生。
这一天,一辆大卡车将14名女兵拉到一座弧形的房子前。教官没有进去,把她们送到门口,在她们全部进入后,在后面将房门关了起来。女兵们一进屋,便感到一阵阵阴风吹来,让刚从闷热的车厢下来的女兵们顿觉清爽。屋里很大,空无一人,墙上装着一排排像冰柜一样的门,门上还编着号码,中间放着一张不锈钢板做的操作台。大家正在揣测这座房子是干什么的时候,两位身穿浅蓝色工作服,戴着同色帽子和口罩的男子从里面一个房间走了出来。两人没有说话,用手示意女兵们列队站好,然后将女兵带到左面的墙前,让排在第一个的女兵拉开一号门的把手。
“哗”的一声,一个不锈钢格子被拉了出来,等大家看清躺在里面的是一具尸体时,情不自禁地后退,还有人发出了尖叫。穿蓝衣服的人依然没有说话,举起手招呼大家向前,再指指格子里的尸体,示意大家仔细看。女兵们慢慢地围上来,看清这是一具男尸,全身赤裸,肌肉呈淡白色,脸上还微微冒出白气。再往下看,看到这具尸体居然没有腿,大腿以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碾断了。五分钟之后,蓝衣人示意将尸体推回去,向前走几步,让站在旁边的岳琳打开二号门。
第二具尸体出现时,又引起一阵低声尖叫。这是一具没有脸的女尸。确切地说这个人的头被压扁了,已经看不出脸部和五官。这人死前大约是个很时髦的女子,头发刚烫过,曲卷度依然很好,现在这头被血和脑浆的混合体污染的卷发盖在原来的面部,让人触目惊心。岳琳看了看女子苗条姣好的身材,对她充满了怜悯。这间屋里一共装着16具尸体,都是残缺不全的,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要不就是头部和肚子被压扁的,从尸体的形状看,他们都是死于交通事故。岳琳不知道这些尸体是如何被搜集来的,难道他们都是没有亲属认领的无名尸?16具尸体看完,蓝衣人示意大家到中间那张操作台旁边站好。女兵们依序站好后,蓝衣人走到第二个格子前,将那具无脸女尸抬了出来,在操作台上放好后,悄然离去。不一会儿,一个全身莹白的人从里屋走出来。他穿着白色光面的防护服,戴着眼镜和口罩,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大家面前。他用不易察觉的幅度对女兵们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慢慢地打开一个银色的金属盒子,从里面挑出一把手术刀,在女尸的脖子上比了一下,然后轻轻向下一划。女兵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岳琳也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只见女尸已经被开膛破肚,内脏露了出来。白衣人头也不抬,神情专注,旁若无人地干着自己的活儿,手里的手术刀熟练地在女尸上游走。屋里鸦雀无声,能听到手术刀划过皮肤的声音。那声音比金属划过玻璃的声音更让人头皮发麻。不一会儿,那具女尸就被肢解成七八块,堆在操作台上。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大部分女兵都吓得脸色发白,用手蒙住眼不敢看,有几个女兵已经开始呕吐。岳琳用意志控制着生理的恶心,强制自己睁开眼看着白衣人操作。这具女尸终于解剖完毕,白衣人停下手,对堆在操作台上的肢体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慢慢地把手术刀放回盒子里,退回里屋。
两个蓝衣人悄然出现,将那些肢体装进一个白色的桶里,放到操作台下,又将一号尸体抬出来放到操作台上。白衣人像演员返场似的再次出现,对女兵们微微点头后,打开盒子拿出手术刀。这次他首先将刀对准的是男尸的头部,在左眼周围划了一下,左眼球便被挑了出来。不过几秒钟,男尸的眼睛便成了两个空洞。将男尸的五官切割下来后,他用刀在头部划了一圈,将整张脸揭了下来,露出里面的脑部组织。白衣人停下来,用手示意女兵上前仔细看。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兵们纷纷向后退,没有一个敢靠近。白衣人也不勉强,低下头继续操作。解剖完毕,他立起身,对着操作台上的肢体深深地鞠躬,悄然退下。蓝衣人出来,将一号男尸的肢体收好后,示意上午的解剖课到此结束。女兵们如获大赦,争先恐后地向门口逃去。那天中午,班里的饭菜打来后几乎原封不动,没有人吃得下去。下午女兵们又被拉到那间房里,她们的任务是把上午解剖的那两具尸体拼接起来!生理解剖课一共上了七天。那一周,这些女兵每天被带到这间屋里,上午看解剖尸体,下午拼接尸体。刚开始是一具一具地拼,后来是几具尸体的肢体打乱堆在一块,再一具具地拼出来。拼尸体也是考试,刚开始是几个人一组合作拼,后来是要求单独一个人拼。三分钟之内拼好一具,不合格的重来。晚上,两人一组,在这间冷冻室里值班,守着这些残缺的尸体度过一夜。最后一天的考试,是将16具尸体的肢体全部堆在一块,要将他们拼好,放回藏尸柜。这些女兵特训结束后,便会获得提干的机会,然后被派往缉毒前线。那里的残酷不亚于战场,免不了与死亡打交道。这一周的解剖课,是为了让她们在尸体面前泰然处之。但也留下了后遗症。很多年之后的一个黄昏,在北京,陈娇经过一个菜市场,看到猪肉行的一个案板上堆了一堆猪脚和切成一块块的猪肉,猪肉已经不新鲜了,呈死气沉沉的暗红色,苍蝇飞舞,她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恶心,差点就呕吐了,转头逃离了菜场。从此看到猪肉行她就绕道走。
转眼到了1989年的春天。这是岳琳到特训队的第十个月,再有两个月这一期的训练就要结束了。下午的地理课上完后,教官通知,她们第二天就要被带到新驻地,进行野外求生训练。熄灯号吹响前,贾教官突然把岳琳从宿舍叫了出来。贾教官告诉她,她的爷爷病危,允许她到队部给家里打个电话。因为岳琳是未成年人,她参军必须取得监护人的同意,所以父亲陈大龙是知道她应征入伍的,平时岳琳与外界的所有通讯联系都要通过贾教官这个媒介。岳琳心情忐忑地跟着贾教官来到队部。电话打到爷爷家,只响了一声就有人接了。电话那头传来父亲陈大龙的声音,告诉她,爷爷已于当天凌晨去世。岳琳问:“爷爷得的什么病?怎么我以前一点都不知道?”岳琳有四年没见过爷爷了。爷爷担任长春武术协会会长之后,社会活动繁忙,也不再来佛山了。
“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才两个月人就走了。爷爷留了一个玉镯给你,我替你收着了。三天后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你能和部队请假回来一趟吗?”陈大龙在电话里问。岳琳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贾教官,知道没有可能,便答:“部队训练很紧张,不允许请假,你替我对爷爷奶奶说声对不起吧!”挂了父亲的电话,岳琳走出队部,心里特别难过。从小被寄养在兰姨家,岳琳与东北的家人少有联系,爷爷是她见得最多的亲人。因为爷爷,她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被家人遗弃。突然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岳琳的反应是从此自己在世上更加孤苦伶仃了,想到这里,她的心像被撕开了一块,剧烈地疼了起来。岳琳走到操场上,对着东北方向跪下,嘴里说:“爷爷,孙女不能去送您最后一程,就在这里给您磕头吧!报答您对我的恩情。”
说完用力磕了三个头,泪如泉涌。
老天仿佛知道岳琳的心情,突然下起了大雨。岳琳跪在雨中,索性放声哭了起来。从记事起,岳琳就很少哭——没爹没妈的孩子哭给谁看呢?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泪腺不发达的女子,现在这一哭,惊天动地,不可收拾。从小被父母抛弃的委屈,进到基地后压抑已久的苦闷,对神秘莫测未来的担忧,随着爷爷去世这个突破口,如决堤的洪水,一起发泄出来了。不远处,贾教官撑着伞站在一棵树下,看着在雨中失声痛哭的岳琳,没有上前阻止。他比岳琳更清楚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他理解岳琳的心情,知道这种发泄对这个女孩是多么的重要。岳琳哭够后站起来,慢慢往宿舍走。在雨夜里,她消瘦的身体显得十分孤单。贾教官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走进宿舍。这场雨夜痛哭,给贾教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对这个刚满16岁,身世孤苦的女孩充满了同情和怜惜。多年之后,他对岳琳提起这一幕,告诉她,他当时就在心里下了决心,一定会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她。第二天凌晨4点,起床号就吹响了。女兵们穿戴整齐冲到操场时,看到四架直升机已经在空地上等着了。两个班28名女兵列好队待命。四个教官分别在四架飞机前等候。
“七个人一组,快上飞机!”教官命令道。上了飞机之后,教官打开地图,开始布置这次野外求生训练的要求。
“一个小时后,飞机将到达一个岛屿,这是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我们将在岛的这一端将你们依次放下,你们必须穿过这片树林来到岛的另一头。明天中午12点我会在这里等你们,没有出来的就被淘汰了,明白了吗?”教官问。
“装备呢?可以带多少干粮和水?”有人提出来。
“没有装备,没有干粮,没有水。装备就是你们的大脑和四肢,这片森林里,有各种动物和野果,想吃荤的素的都可以。”
教官面无表情地回答。教官的幽默没有得到回应,女兵们交流了一下眼神,没人再说话。
“如果遇到危险,可以拉身上的信号弹,会有人来营救你。但也意味着你被淘汰了。”教官补充了一句。
一个小时后,飞机飞到海面,在一个岛上盘旋。教官站起来,对背好降落伞排着队的女兵们下令:“每隔五分钟跳下去一个,这次的训练要求单独行动,不准结队,就是遇到队友也要马上分开,记住没有?”
岳琳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听到教官一声低喝:“李艳红第一个跳,岳琳做准备!”
岳琳从机舱里跳了出去。她刚在地上站稳,直升机就飞走了。目送直升机消失在远处,岳琳开始解下身上的降落伞,将降落伞收好,把它藏在一棵大树下,又找来一些树枝盖在上面。岳琳直起身,环顾四周,但见蓝天、白云、丛林、大海。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雪白的浪花拍打着岸边的乱石发出的声音。终于见到了渴望已久的大海,岳琳心里有些激动。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除了身上这套军装和腰带上的信号弹,她一无所有。没有时间抒情和感慨,她最后看了一眼大海,便转头向丛林里走去。这是典型的热带雨林,树木种类繁多,层次丰富。参天的大树,缠绕的藤萝,繁茂的花草,构成了一座绿色迷宫。海浪声随着岳琳深入丛林,渐渐远去,不久就完全听不到了。往里走,树林越来越密,藤本植物随处可见,这些藤条有的比人的手臂还粗,沿着树干,从一棵树爬到另外一棵树,从树下爬到树顶,又从树顶倒挂下来,纵横交错,缠绕成一道道稠密的网。站在大树下往上望,根本看不到树的顶端。有的大树从空中垂下一条条柱状的根茎,插进四周的土里,形成自己的王国。有的树根从树基长出千姿百态的板状根,呈发射状向下扩展。有的老树茎上奇异地结出一串串的果实。大部分地方都见不到阳光,地上暗绿的苔藓湿滑,常常需要抓住藤条才能前进。岳琳身上的迷彩服很快就被潮气和汗液浸湿。她咽了咽口水,又饿又渴。椰子树、菠萝蜜随处可见,菠萝蜜身上有刺,岳琳也不喜欢它的味道,她爬上一棵椰子树,摘了两个椰子扔下来。岳琳从树上掰下一根树枝,去掉树叶,在石头上将它磨尖。用尖的那一头顶在椰子头部的蒂上,用石头敲打树枝,不一会儿,椰子便裂成两半。甘甜的椰子汁让岳琳全身放松下来。
啃完两个椰子肉,岳琳知道自己至少可以支撑到晚上了。继续往前走,岳琳看到不远处一根老树茎上开着几簇橙红色的花朵,在四周绿叶的衬托下显得那么艳丽,楚楚动人,便爬上去摘了一簇下来。岳琳在几天前上关于热带雨林的课时见过这种花的图片,它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金佛花”。孤独地走了几个小时,这簇金色的花让岳琳的心情明亮起来。她希望这簇有着吉祥名字的花朵能保佑自己在规定时间走出丛林。把花握在左手里,岳琳继续前进。成群结队的蝴蝶从身边飞过,它们色彩斑斓,形态各异,在花草林木间翩翩起舞。要在平时看到如此美丽的景象,岳琳一定会停下来欣赏,但此时的岳琳疲惫不堪,对一切美景都失去了鉴赏力。天色越来越暗,她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找到一处水源,在河边过夜。远处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岳琳兴奋起来,朝那个方向走去。一棵巨大的缠满枝藤的大树拦住去路。岳琳抓住一根藤条,小心地爬过去,突然感到腰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而且越缠越紧,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把自己往树里拉。
“缠人藤!”岳琳立即醒悟过来。几天前在学习热带雨林的植物时,教官特地提到过它,没想到真的被自己遇上了。岳琳迅速将身体反转,用力将藤条从腰上拿开。看着还在空中晃荡的藤条,岳琳惊魂未定。不是每种藤本植物都会缠人,只有极少数藤条有这种功能。它们是热带雨林中的恶魔。岳琳在地上找到一根枯树枝,每经过一根藤本植物,都先用树枝敲敲,确认不会缠人后迅速经过。终于穿过那片树林,一条清澈的小河出现在眼前。岳琳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下跪倒在河边,捧起水往自己脸上浇。她闻到自己军装发出的汗酸味,便脱下来,晾在树上,光着身子跳进了河里。清凉的河水温柔地拥抱着赤裸的身体,那种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舒服。她一头潜入水里,足足三分钟之后才冒出头来。行走了一天,疲惫不堪的身体被冰凉的河水一激,渐渐复原过来。岳琳仰面躺在水上,看着天上的弯月和稀疏的星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长啸:“啊——”声音惊起一只大鸟,鸟扑棱从林间飞起。
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岳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要是把野兽招来怎么办?这么一想,她的心突突跳起来,立即上了岸,穿上依然潮湿的军装。没有刀,没有火,除了身上这套散发着酸臭味的军装,岳琳的身边就只有一根四指粗三尺长的枯树枝。她要独自在这个荒岛的丛林里过夜。风像带齿的锯,呼啸着掠向丛林,树梢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孩子的哭声。16岁的女兵岳琳靠在河边的大树下,忍受着蚊虫的叮咬,手里握着那根树枝,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几滴水滴打在岳琳的脸上,将她惊醒。她抬头一看,乌云已经压在树梢上,豆大的雨滴正在往下落。她跳了起来,庆幸自己安然度过了一夜,懊恼身上的军装又被打湿。无处躲雨,丛林此时更不安全,岳琳只好冒着雨沿着河边慢慢走。大约一个小时后,雨终于停了。岳琳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往丛林里找东西吃。一棵大树下长着一朵朵比拳头还大的白蘑菇,像一把把白色的小伞在微风中摇曳。岳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蘑菇,她想起了兰姨,要是把这么大的蘑菇交给她,一朵就可以煮成一锅汤了。岳琳知道颜色鲜艳的蘑菇多半有毒,眼前这雪白的肥嘟嘟的蘑菇让她放松了警惕,忍不住摘了几朵,拿到河边洗净,试着吃了一朵。几分钟之后,岳琳感到嘴巴发麻,心知不妙。摸了摸脸,感到脸已经肿了起来。岳琳立即返回原地,在大蘑菇的旁边采了几朵灰色的小蘑菇,放进嘴里嚼起来。回到河边,大口地喝水。
“在大自然中,吃到有毒的植物不要慌,解毒的植物往往就长在它的旁边。”
这是爷爷教过的救助知识,岳琳第一次应用,管不管用只有听天由命了。肚子剧烈地疼痛起来,排泄之后,疼痛渐渐减轻,岳琳到河边照了照倒影,脸也消肿了。
“命不该绝。”岳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看了看天,估计此时是上午8点左右。不知还有多远才能走出丛林,岳琳不敢再耽误时间,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岳琳,岳琳……”岳琳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停下来,循着声音看去,一个女兵正坐在一棵大树下,是李艳红。
“你怎么了?”岳琳连忙走到她身边。李艳红的模样有点狼狈,头发凌乱,脸上有一道道的污痕,军装上沾满了泥巴。
“我从树上摔下来,把脚崴了。”李艳红答。
“我看看。”岳琳蹲下来。李艳红将右腿的裤脚往上拉,露出红肿的脚踝。
“怎么摔的?”岳琳问她。
“我看树上有一种花挺好看的,就爬上去摘,拽着藤条往下滑的时候,摔下来了。”
“花,什么花?”
“就这个。”
李艳红从身后拿起一小把橙红色的花来。
“金佛花!我昨天也摘了一把。”
岳琳从口袋里翻出几朵已经蔫得不成形状的花。
“它也叫火烧花,我更喜欢火烧花这个名字,它开在光秃秃的老树干上,从远处看多像一团火焰,让这片没有人迹的森林生机盎然。”
李艳红举起那把花让岳琳欣赏。在这么艰苦危险的环境中,依然愿意花时间和体力去摘花,这个共同点让岳琳对李艳红产生了亲近感。她抓住李艳红的脚踝,摸了摸,确认骨头没断,只是错位了。她举起李艳红的腿,在脚踝处动了几下,然后说:“好了。”
李艳红动了动脚,惊喜地问:“真的没有那么疼了,你怎么还会正骨啊?”
“跟我爷爷学的,他和奶奶开的中医正骨推拿诊所在长春有一定的名气。”
岳琳答。想起刚刚去世的爷爷,不禁黯然神伤。
“是吗?原来你是长春人啊,我说呢,怎么看你的皮肤和五官都不像广东人。你父母呢,现在广东还是吉林?”李艳红问。
“父母都在吉林,我从小被寄养在佛山一个远亲家里,所以是从广东当的兵。”岳琳答。
“哦,父母都健在,怎么会把你托给别人养呢?”李艳红不解地问。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父亲把我放在爷爷家,爷爷又把我带到佛山,托给他徒弟的媳妇代养。父亲后来又和别人结了婚,又有了孩子,所以他的家与我无关了。”岳琳说。
“你妈妈呢?”李艳红问。
“不知道。我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也从来没有见过她。我只知道她还活着。”岳琳答。
“哦。”李艳红沉默了一会儿,说,“很少听你提家里的事,我们都猜你的身世一定比较特殊,所以你才那么郁郁寡欢。你也很少和战友们玩,总像是与我们隔了一层。”李艳红说。
“其实也没什么,养母对我还不错,没有虐待过我,哥哥对我也特别好。可能是性格的缘故吧,我从小就比较内向,不太合群。”岳琳说。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朋友了!”李艳红笑着拍打了一下岳琳的肩膀。岳琳没笑,她看见一条蛇正在向她们滑过来。蛇在距离她俩不足一米处停下,抬起头,吐出红色的信子。岳琳举起手里的树枝,用力打在蛇的七寸上,然后拿起蛇尾,快速甩动,再奋力将蛇向树丛里抛去。
“岳琳,我发现你不仅反应快,而且胆子够大。”
李艳红看得有些呆了,忍不住夸了一句。
“在佛山武校的时候,我们学校后面的林子里也不时有蛇出没。”
岳琳语气平淡地对李艳红说。
“我们快走吧,时间不多了。”
“我们分开走,还是一起走?”李艳红问。
“当然一起走,你的脚受伤了,行动不利索,我们可以互相照应。”岳琳说。
“可这样就犯规了。”
“管它什么规定!如果现在真的在打仗,我们在丛林里遇到受伤的战友,能丢下战友不管吗?就是资本主义国家的雇佣兵也不会这么无情。我们一起走,到时我和教官说明情况。”岳琳说。
“好,我们一起走。”
李艳红同意了。于是两个女兵结伴而行。岳琳早上吃过那朵毒蘑菇后,没有再吃过东西,李艳红也有近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但两人现在没有时间和力气去觅食了。
没有手表,只能靠经验估计时间,离中午12点没有几个小时了,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走出这片丛林。两人既饿又累,完全靠意志和本能在往前走。李艳红的腿被崴后一直没有休息,连续走几个小时崎岖不平的林路,痛苦可想而知,她撑着一根树枝,一步一步地跟在岳琳后面,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是在强忍着痛苦,但一句抱怨话也没说。
岳琳被她的坚强感动,走一段便建议休息一会儿,替她揉揉受伤的脚。但每次休息绝不敢超过十分钟,除了时间关系,更担心因为休息久了,就再也起不来了!树林渐渐地稀疏了,她们来到一片沼泽地。这里苔草茂盛,水洼密布。凌晨下了一场大雨,现在天还阴着,让这里显得更加阴森恐怖,毫无生气,只有无数的蚊虫在上面嗡嗡叫着。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已经走到丛林的边缘,穿过这片沼泽,就算走出去了。
“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李艳红说。
“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岳琳接道。这是做训练总结时大家常说的一句话,用在这里恰到好处。既然长征时的红军能走过陷阱重重的草地,那么,眼前这片沼泽地,她们也一定能穿过!两人向沼泽地走去。岳琳依然走在前面,李艳红在后面跟着。
“啊!”岳琳突然一脚踩进烂泥里,一下就陷到了大腿根部,她不禁发出一声惊叫。
“别慌!不要动!”李艳红在后面喊道。
岳琳顿住身体。李艳红慢慢来到岳琳的侧面,将手里的树枝递给她,岳琳拉住一端,侧着身体靠李艳红的拉力,慢慢将大腿拔出来。两人用树枝探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沼泽深处走去。陷得浅一点的马上就能拔出来,陷深了就倒向一边,借助另一个人的拉力慢慢拔出来。每前进一米都非常艰难,而且越陷越深的趋势也愈发严重,最后,两人干脆不走了,趴在地上往前爬。当两个女兵爬到硬地块时,回头看那片黑色的沼泽,简直不敢相信这一里多长的沼泽地她们已经爬过来了。李艳红向岳琳举起两个手指,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岳琳回应给她一个微笑。两人爬上一个山坡,可以看到不远处搭着几个墨绿色的帐篷,旁边有六架直升机停在那里。
“我们终于走出来了!快走,现在还没到中午12点!”岳琳兴奋地说,拉着李艳红就要走。
“你先走吧,我的脚疼,休息一下再走。”
李艳红放开岳琳的手,坐了下来。
“你的脚怎么了?我替你揉揉,再坚持一会儿,营地有随队医生,他会给你处理的。”
岳琳蹲下来,抓住李艳红受伤的右脚踝。
“不用了,你先走吧,我歇一会儿就走。”
李艳红推开岳琳的手,低声说:“分开走,省得麻烦。”
岳琳明白了李艳红的意思。两人结队走了一段长路,算是犯规了,虽然可以对教官解释两人结队的原因是因为李艳红受伤,但她们早就领教过教官的变态,说不定还是会被扣分,这对李艳红这样的尖子兵来说,是不能容忍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岳琳对李艳红的心计表示理解,她看了看李艳红的脚,知道无大碍,便拍拍她的肩,站起来,独自走下山坡。走近营地,岳琳看到十多个男军人全副武装地站在那里,其中几个士兵手里还拉着军犬,几个教官神情严肃地不时看着手表。岳琳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听到贾教官喊道:“第四个走出来的是岳琳!”岳琳再也支撑不住了,腿一软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她立即被两个穿白大褂的军医扶进帐篷。在帐篷输液的时候,岳琳听到外面贾教官的声音:“第六个走出来的是李艳红!”便放心地闭上眼睛,迷糊过去了。约定的时间过了,还有三名女兵没有走出来,由侦察兵组成的搜救队立即进入丛林搜救,直升机也派出去,在丛林上空盘旋。两个小时后,将三名困在丛林的女兵解救出来。这三名女兵在特训队训练了十个月,在最后的考核中未能通过,抱憾提前离开了特训队。野外求生训练回来后,李艳红和岳琳的关系亲密了许多,她成了岳琳在特训队唯一的朋友。只是她们的友谊开始没多久,这一期特训就结束了。岳琳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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