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柏迪克抬头瞪着明亮、网状钢索伸展的布鲁克林大桥,又瞪着滑过东河上方的一架直升机,如巨大的萤火虫般在靛蓝的夏日天空嗡嗡作响。
他瞄一眼停在罗斯福大道下方的深蓝色厢型车,琼斯在后座,嘴巴塞住,身体捆绑着,用胶带贴在金属行李箱内侧。他是卡密尼的收帐员之一。十五分钟前,卡密尼的三个手下送货时告诉哈利,他们抓那个家伙时不得不下重手,他们趁他在女友公寓上她时抓了他,给了他一对黑眼,也许鼻子已骨折,还有几根肋骨断裂。
这时哈利得找盖格来。他们上次受伤的琼斯是一名来自普洛维登市的商务经理,当时盖格不停说着必要的状态、受损的起源、降低的可能性,丝绸般的声音毫无起伏,接着取消了任务。由于卡密尼会拿到往常一样的折扣,这件任务只值一万二,可是一想到自己失去的那一份三千大洋,一股酸楚马上从大脑冲到胃部,打了一个苦涩的泡泡再往食道冲。他们已经五天没有工作了。他又吃了两颗制酸剂,不论他们在那白色粉末状的混合物里加了什么东西让旧版“更新更改善”,对他的胃似乎没什么差别,仍然一如往常的搅动与咆哮。
他远远走离厢型车,戳打自己的手机。盖格会在铃声第三响时接听,不是第一声或第二声,也不是第四声,总是在第三声。
“哈利,什么事?”盖格接电话。
“关于今晚,有问题,受损商品。”
“哈利,细节。”
哈利叹口气,“一只眼睛肿得张不开,也许鼻子骨折。肋骨也是。”
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盖格说,“更改地点。哈利,带他去布朗区。”
“好,”哈利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盖格愿意接这份工作。
“还有,用异丙酚而不是美索比妥。两西西。”
“好,异丙酚,两西西。”
哈利来电时,盖格正在后院做单手伏地挺身:左手五十下,右手五十下,接着变成四十下、三十下。微风吹干他赤裸身上的汗水。后院是一片六公尺乘四点五公尺的绿色绿洲,密集蔓生于都市砖块和柏油之间的几何水泥。这片绿地衬以橡木长凳及优雅的挪威枫树,三面木制高墙由盖格使用超过一百片三公尺高的垂直木板条所建造完成。围篱最长的那一侧位于房子背面,东西向,盖格把每一条木条切割成特定的长度后,再削掉或挖掉每块木条上端,如此一来,当他从后院门廊看出去时,整片围篱上方就是后方建筑所形成的天际线按比例的完美复制。
早先,盖格研究过琼斯的档案,在脑海中建立情境。约翰·“杰基猫”·马西莫是卡密尼的手下,以任何标准来看,都是个不好惹的家伙,四十二岁的他身材矮胖但肌肉发达,用起暴力一点也不手软。年轻时胸部中过刀,大腿受过散弹枪伤。而且他是爱猫人士:养了六只猫。可是,此刻马西莫深受肉体的痛楚,也许视力受损,所以盖格必须重新安排一切——执行室、策略、方法。不过他压根没想到要取消工作,他不会这么对待卡密尼。
十一年前,卡密尼给了盖格第一份情报撷取的工作。就在盖格听到那几个联邦调查局技工对话的第二天,他上网路咖啡店找到闻名黑帮老大卡密尼·文森·德拉诺的照片,还有他位于小义大利“美人餐厅”的地址。盖格读了几篇关于卡密尼的报道,知道他算是有远见的人物。一九八〇年代早期,他就开始在行政区内到处以超低价购入荒废的褐石建筑,显然抓住了所有的机会,这些房子提供他合法掩护、洗钱场所、回扣合约;十五年后,钞票如潮水般涌进他的手上。其中一篇报道引述联邦调查局的消息来源,声称最近卡密尼在房地产赚的钱大于地下钱庄和赌场的总和。
那天晚上,盖格走进卡密尼的餐厅,交给领班一个密封的信函。
“把这封信交给德拉诺先生,”盖格说。
也许是盖格的态度产生立即的影响,也或许是领班常常送信给老板,无论如何,他不发一语地接下信走开。盖格认出卡密尼和三名男子坐在角落的一张餐桌前。每次转头,他蓝眼珠的光彩及银白头发就闪闪发光,仿佛体内有电流交替运转。
领班弯身靠近老板在他耳边低语,并递出信件。卡密尼看着送来的东西,目光转向盖格,以沉着的目光打量着他,盖格看见睁大、天蓝色的眼珠里淡然的陌生感让位给一抹好奇心。卡密尼用他光亮的拇指甲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单张纸阅读。他有条不紊的折起那张纸,撕成两半后再撕第二次、第三次,把碎片丢进桌上一个瓷杯里,点燃火柴燃烧。
他的嘴唇翕动,发出的字句驱使他人移动。领班离开,卡密尼的三个同伙起身站在他背后,背贴着血红色的锦缎墙面。卡密尼再次看着盖格,举起两根粗壮的手指弹一下,向盖格发出帝王般的命令要他走近。
当盖格距离一公尺时,卡密尼指着他,盖格停下脚步。卡密尼弯身朝着燃烧的纸片吹熄火焰,杯中升起无精打采的烟雾,卡密尼把烟雾挥向自己,深深而享受地吸了一口。接着他抬头看着盖格。
“我已经不准再抽烟了,”他说话的声音隆隆地回荡着几千根深深吸入的香烟,他沮丧的耸耸肩,靠在椅背上,“你们……”他说,三名守卫慢步走向吧台。
“坐下,”卡密尼说。盖格滑进一把椅子上,卡密尼帮自己倒了五公分高的奇瓦士威士忌,把瓶子放在盖格面前。
“我不喝酒。”盖格说。
卡密尼举起杯子喝了一小口,“三年了,我还是不习惯喝奇瓦士威士忌时没配上幸运牌香烟。”他放下杯子,“你上夜班赚多少钱?我该付你多少钱?”
“一个晚上一百五十块。”
“现金,不入帐,所以其实应该是一天两百二。”
“对。”
“这些钱早就够你租一个房间了,不是吗?”
“是的。”
“可是你却睡在我的房子里,那是不允许的,盖格先生。”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样我可以省下很多钱。”
卡密尼宽阔的嘴唇一角往上扬,“盖格,你是在唬烂我吗?”
“不是。”
“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知道,德拉诺先生。我读过关于你的报道。”
卡密尼的嘴唇继续往上扬,成为完整的微笑,“好,”他说,“首先,你不能再睡在我的房子里。第二,我感激你对联邦调查局的事随机应变。我会处理。”他伸手进西装口袋拿出一个灰褐色的真皮皮夹,“五百块可以吗?”
“我不要你的钱,”盖格说。
“不要?你睡在我的房子里赚太饱,所以不需要钱是吗?”
“我有一个问题。”
“问吧。”
“关于你的副手,你要怎么找出那个打算背叛你的人?”
卡密尼皱起眉头,“有可能是那五、六个人之中的一个,我认识某个人,他可以查出来。”
“我做得到。”盖格说。
“你做得到什么?”卡密尼问。
“查出你需要的资讯。”
“那你怎么做得到,盖格?”
“我会问你的副手问题,他们会告诉我实情。”
“所以,你不做装修工程的时候是在管真相这一行?”
“情报撷取。”
卡密尼仿佛狗听到远处口哨声一般歪歪头,他在评估听到的音调,盖格说这两个字时不带丝毫讽刺或挖苦。
“情报撷取,”卡密尼说,“懂了。好吧,所以我现在在想些什么?”
“德拉诺先生,我不会读心术,”盖格头部向右转,勉强听得见一声卡嗒声,“不过,你可能在猜我也许是精神异常或智障。”
卡密尼的笑容如浅水处的鲨鱼般在表面之下游移,“我猜我没办法要求看履历表,是吗?你在这方面有经验……情报撷取,对吗?真话这一行?”
“有人说谎时我看得出来,我光是看着人就知道很多关于他们的事。”盖格把头转向右边,又一声卡嗒声,“你是左撇子。”
“没错,你怎么知道?”
“你的眉毛。”
“我的眉毛?哼?接下来你要看我的手相帮我算命?”
“那个我不会,不过你的右眼视力比左眼好;你左手有两根手指、也许是三根,很久以前脱臼过,现在还会痛,也许是风湿痛。”
卡密尼不自觉地弯曲左手的手指,接着弯身朝向盖格,直到他们的脸近到只隔几公分,“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奇怪的混蛋吗?”
“有,有几个。”盖格的手指不安地在桌面上颤动,“让我参加第一次侦讯。”
卡密尼皱皱眉头,又倒了五公分高的液体。他瞪着玻璃杯出神,仿佛聆听着一生所仰仗的一万个直觉,接着眼神中散发出直觉智慧的光芒。
“盖格,你有手机吗?”他问。
“没有。”
“去弄一支。”
做完每天例行的伏地挺身后,盖格回到屋里,站在自己设计、自己搭建的巨大CD柜前,一点八公尺平方的柜子以完美无瑕的樱桃木制成,内附十个滚轴架,可存放一千八百多张专辑。他扫视这宝玉箱,拿出史特拉汶斯基的《敦巴顿橡树园》,打开扩音器,把CD放进播放机里,海沛里昂扩音器传出一阵轻快的小提琴旋律。
他走到一扇门前打开,里面是一座小型衣柜,只有一点二公尺见方,墙面上的镜子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音乐从嵌入的博士迷你扩音器中流泻至衣柜里。
仍然赤裸的盖格瞪着镜中自己的三个反射影像,检视紧绷皮肤下粗壮如电缆般的肌肉、弯曲的膝盖骨、脚踝外侧明显的鼓起处。他弯过身转头看到侧弯的上脊椎及臀部异常平坦的脊椎底部。一如往常,他特别专注地凝视那无数剃刀般、水平栏状的细疤痕从腿背肌肉延伸至小腿,一直到后脚踝肌腱,看起来就像囚犯在牢房墙上耐性而规律刻下的线条。
盖格走进衣柜里侧身躺下,把身体蜷曲成球状以挤入空间里。他伸手关上门,闭上双眼。随着音乐在四周流转,每个音符都如鲜艳欲滴的彩色发光体、如夜空的流星般留下将熄灭的尾迹。他也能品尝到声音的味道,每个乐器和音调都传达不同的味道:大提琴刻画出漫长海蓝色的线条,是甜美而沉着的风味;小提琴泼洒出热烈的红线,加上些许的肉桂。
他正身处黑暗之中,他需要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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