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越是想到霍尔,他的焦虑就越发演变成偏执,因此,当他在自助洗衣店门口招了一辆计程车,带莉莉一起坐上后座时,他要司机开进曼哈顿,让他们在七十六街和哥伦布大道的路口下车,因为他能想到最接近安全处所的就是餐馆。他考虑过旅馆,但决定不要,因为身上现金不多——他诅咒自己离开公寓时没有多带一点——而且他没带提款卡,得省着用皮夹里的现金。再者,通常柜台人员都会在登记住房时注意房客,特别是如果你的脸上有一边肿起瘀青,唯一的行李又是个疯子。可是没有人会注意到餐馆里的人,你进去,坐下来,吃东西,也许读读报纸,有人一起的话就聊聊天,可是菜单上没有看人这回事。
计程车闻起来有汗水味和松木香味,收音机传出乡村音乐。他们在曼哈顿大桥上走到一半,戴着反转歪斜棒球帽的司机跟着小鼓清脆的节奏拍打着方向盘,拿桥上拥挤、狭窄的车道开玩笑。
莉莉坐在哈利身边,自从他买给她那件天蓝色衬衫以来,她又瘦了,使她看起来更像个孩子。他意识到自己必须留心注意她,直到能把她送回安养院为止。首先她也许会饿,还有药物,如果她目前有服用药物的话,他完全不知道是哪些。他握住她的手。
“记得吗,你总是牵着我的手?”他并没有期待回答的问了问题,“就算是我们长大些,如果我们走路去吃饭或看电影,你总是牵我的手。记得吗?”他捏捏她的手,可是她瞪着前方,手指并没有反应。然后他想到那些古老、珍贵的感情,当时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那些记忆使他感觉轻松一些。
哈利脑袋的抽痛转变成迟钝、单调的重击,他靠在塑胶分隔板上,“嘿老兄,你可以暂时关掉收音机一会儿吗?”
“你不喜欢乡村音乐吗?”运将说,声音带点油嘴滑舌、南方口音中的滑音令哈利有些意外。
“我只是需要安静一下,头很痛。”
“没问题,老弟。”
运将按下收音机切断声音,哈利靠回椅背上,莉莉突然躁动起来,小手抓着他运动外套的衣领,先是以惊人的力道把他前后拉扯,像发脾气被抓住的小孩一样。她大声地喵喵哭泣,受折磨的声音惹得司机转过头来。
哈利抓住她的手腕,“莉莉!怎么了?什么事?”
“不要这样!”她哀嚎,“不要这样!”
“莉莉——停下来!”
“不要——不要——不——要!”
哈利几乎无法忍受她警报般疯狂与失落的声音,“我的老天爷,”运将说,“老兄,她要什么啊?”
然后哈利懂了,“打开收音机!”
运将猛戳仪表板,再度流泻出明亮的吉他声,莉莉的哀嚎如发条玩具般逐渐停止。
“嗯,太好了,”运将高声呐喊,“找到同好了!”他格格笑,朝着匝道开去时快速按了四次喇叭。
哈利温柔地拉拉莉莉的手腕,她抓紧的拳头离开哈利的领子,有东西掉到哈利的大腿上,是一个钮扣大小的黑色磁碟,三公分宽,零点六公分厚。他捡起来看,是某种塑胶做成的,一面光亮平滑,另一面具有黏性。哈利让莉莉坐好,自己靠在椅背上,像拿着幸运铜板般用大拇指和食指转着这个追踪器。
“狗娘养的,”他喃喃地对自己说。
他眼前闪过三秒一幕的电影预告画面。晚上,拉罗街,雷一身流浪汉的伪装站在哈利面前,抓着他的衣领把哈利拉近。
哈利翻过自己的衣领,看到其中一块布料上还残留着黏胶。他钦佩又惊讶地点点头,因为雷把这玩意儿放在他身上,所以他们才这么容易就找到他住在哪里。那是执行过程开始前的准备工作,包括那个小女孩,以防后续出什么差错。
哈利把追踪器黏在眼前的椅背上。
在桥下的匝道尽头,运将在运河街变黄灯时停下来,他再度转身给莉莉一个微笑,一撮浓密的透红小胡子,门牙间的缝隙更加深了南方人的气味。
“小妹妹,你还好吗?”他说。
莉莉头转向她那边的窗户,窗外一辆公车停在计程车旁,隆隆作响,喷出气息。她不发一语。
哈利伸手拨开她眼前的头发,让自己的指尖抚摸她的脸颊,她完全没注意到这个手势。
“我告诉你,老兄,”运将说,“看你照顾她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个好人。现在这个世界,人们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照顾亲人了。”他拿下帽子,手指梳理浓密的红发,“他们在讲全球暖化?嗯,我听起来是外面越温暖,我们内心越冷漠。老天,看看我,我也有妹妹——她离婚了,住在路易斯安那州的首府巴顿鲁治——我已经四年没见过她了。”他转头面对挡风玻璃,“我告诉你,老兄,你让我汗颜,我休息时得打个电话给她。”
哈利转身眯着眼,透过后车窗看着身后一长串雨中怠速的车辆。更远之处,车辆和计程车融入顽强的河雾之中,哈利感觉世界仿佛突然变得非常小。
他转身回到司机身上,“嘿,我有一个问题。”
“说。”
“再加你二十块,你能不能开快一点,蛇行,闯几个红灯?”
运将格格笑,“老兄,有人在跟踪你吗?”
“我不知道,有可能。”
“嗯,随便。你想开快一点,照你的意思。”灯号转绿,计程车往前移动,突然猛然转进隔壁的车道,后方响起喇叭声。
哈利闭上眼睛,“德库宁个头。”
艾斯拉打开浴室门,盖格的短裤在小腿上飘荡,快到他的膝盖。他赤裸的胸膛和手臂上有五、六处紫色瘀伤,来自前一天的粗暴对待,脸上的条状伤痕这时更红了。
“我全身都很痛,我可以吃点艾德维止痛药吗?”
“我没有。”盖格说。
“那泰诺林呢?”
“没有,我不使用药物。”
“药物?你知道艾德维止痛药不是古柯硷吧?”
他穿上盖格的t恤,用力时因疼痛而退缩。下摆长到大腿的一半,这身装扮使他看起来更幼小,就像小孩子穿父亲的衣服装好玩一样。他坐在马桶盖上穿上自己的球鞋。
“现在怎么办?”他问,一面歪着头穿鞋子,“如果你不是他们的同伙,那你要拿我怎么办?”
“你在这附近有什么亲戚吗?”
“没有。”
“没有祖父母?”
“死了。”
“叔叔、阿姨?”
“没有。”
盖格看着他绑鞋带,修长的手指很有系统的绑着,打着精准的结,同样大小的环。
“爸爸知道,对不对?他离开时知道那些人在找他,对吧?”
“艾斯拉,我不知道。”
艾斯拉起身走出浴室时,盖格往旁边让一步,跟着男孩回到沙发上。
“这件事真的很扯,老兄,我是说,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和我妈在一起,睡在自己的床上。”他看着散落在地板上的手机碎片,“妈会吓坏了。”
“我们会打电话给她,我们会找一支公用电话打到她的手机。”
“你为什么不能现在用你的手机打给她?”
“我不能让她知道我的号码,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盖格可以想像她站在某处再度拨打艾斯拉的号码,越来越焦虑。
艾斯拉坐在沙发上,头放在双手之中,魏本的音乐开始升起成强而有力、令人伤感的曲线旋律,艾斯拉放在太阳穴旁的手指鲜活起来,和小提琴一起摆动,哄骗音符飘到空中。
“这段很棒,就在这里渐强,”他说,“听起来好像在哭,对不对?”他跟着一起哼,抵达旋律的顶点时,他的声音哑掉,专注力转移,仿佛第一次注意到而弯身靠近地板,伸手用指尖划过考究装饰的设计。
“老兄,这个地板好酷。你在哪里找到这种东西的?”
“是我做的。”
艾斯拉歪头看着盖格,好像看着痴呆小孩一样,“你自己用手做这些地板?”
盖格点点头,感觉到脖子后方顽强而不妥协的肌肉。
艾斯拉起身在闪亮的表面上踱步,研究设计里的网络、星星、圆盘和新月,仿佛遇到什么不可能的创作般摇头,“这真是太惊人了,”他说,“有人这么告诉过你,对吧?”
“你是第一个看过的人。”
男孩抬起来,“呃……没人进来过这里?”
“没有。”
“从来没有?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快七年了。”
“你都没有跟人来往吗?”
“没有,这样对我最轻松,孤身一人。”
艾斯拉第一次绽放笑容,缓缓出现,沉思默想而忧郁,在这样年轻的面孔上看到这样的情绪使盖格很不安。
“对,”男孩说,“我也不是什么受欢迎的人。”
盖格对于声音、视觉和行动的体验不断地感受到踟蹰蹒跚,仿佛他在读一本书,一个关于艾斯拉和他自己的故事,每几秒钟就完全停下来——在一个暂时的尖端平衡一下,等他翻过下一页后故事再继续。他意识到这种感觉也进入自己的生理状态,随着这个阻碍而来的是呼吸和心跳时些微的迟疑。
艾斯拉每走几步就从他的地板之旅中停下来,转身看这大师之作,“会改变,”他说,“你走到不同的地方时,看起来也不一样。”他靠在一面墙上,双手交握,“你知道这像什么吗?像万花筒。”
“对,没错。”
“我爸会很喜欢。他很懂艺术。”
“他买卖艺术品吗?”
“是啊,全世界到处跑。所以离婚时,我妈才得到我的监护权,因为他常常不在家,我猜那也是他们离婚的原因。”
他耸肩的动作几乎消失在盖格的t恤里,看起来就像某桩灾难里幸存的悲伤生还者——过大的衣物、脸上和手臂上瘀青的血肉、严肃的震惊表情。男孩脸上缓慢升起一股注入染料般的红潮。
“他为什么没有打电话给我?”艾斯拉问,声音中的愤怒转变成受伤,仿佛无形的手正掐着他的喉咙,“他在哪里?他为什么没打电话?”
男孩的叫喊声在盖格的耳里听起来像昆虫的哀泣一般。他把脖子向左转,却没有出现卡嗒声。他很需要,他需要重新组合排列的声音和感觉,每一块骨头都得进入正确的位置。他把脖子转向右边,脊椎拒绝照做。
“我恨他!”艾斯拉用手掌拍打墙壁,这个动作似乎使他再度充电,驱使他摇摇晃晃地朝盖格走过来,“他丢下我,他就是这么做的,对不对?”他在盖格跟前三公分处停下来,愤怒已渐渐消退,但沉浸在一股凝重的悲伤之中,“他怎么可以这么做?”这个问题并非来自迷惑或不可置信,而是陈述其不可思议之处。他回到沙发上坐下,瞪着地板上的花纹,“我不敢相信自己感觉有多糟,”他说,“我所经历过最糟糕的感觉跟这个差得远了。”
艾斯拉经历过不同程度的背叛:冷漠疏远的朋友、用侮辱刺伤他的音乐老师、在更衣室里羞辱他的霸凌者,而离婚是双重背叛,到最后,父母对他的爱都不足以将他放在自己的不满之前。而今,他身处新的情绪疆域里。
猫走到盖格面前爬上他的后腿,开始用盖格的裤子当猫抓柱。盖格抓起猫的颈背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男孩情不自禁的露出微笑。
“它喜欢那里,哼?”
“艾斯拉,你想找警察吗?”
“你会带我去找警察?”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可是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附近就有一个分局。”
“他们会拿我怎么办?”
“他们会带你去某个地方,照顾你,直到你母亲抵达。”
男孩的脑海里浮现一幅影像:挤满婴儿床的房间和皮带上连着手铐的男人,他也看到深色铁条的窗户。
“像是什么样的地方?”
“给孩子住的地方,安全的地方。”
“我在这里很安全,不是吗?”
“我是这么认为。”
“你是什么意思?他们知道你住在哪里吗?”
“不知道,”盖格说,“他们不知道。可是我想说的是——”他觉得很难启口,“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我不知道他们有办法找到什么。”
对男孩而言,这句话带有胁迫的意味。他只看到那些男人一眼,但已经够了。那天早上他醒来时,父亲已经离开,只留下一张纸条:“有早会要开,两道锁都要锁,拉上铁链。我再打给你。爸。”吃了一个鸡蛋松饼后,他回到房间里练小提琴,忘了铁链的事,沉浸在音乐里而没有听到撬锁声。被胶带蒙起来之前,他只瞄到黑人朝他冲过来而已。
这所有的一切感觉上一点都不真实,仿佛他突然成为故事里的角色,有人从这个人生里被抓走,被抛到一个魔法王国里,好人的敌人用他们的超能力把邪恶释放到世界上。他记得那个人把他放在行李箱里时,他以为自己快死了——不是马上,可是很快。对他而言,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想法,而且改变了他。
“我想待在这里,跟你一起,等到妈妈来为止。”
“好。”
“我们可以用什么止痛吗?”
“可以,用什么?”
“我不知道。都可以。”
“好,不过你待在这里。我去。”
盖格把猫从肩膀上抱下来放在沙发上,猫蜷曲在艾斯拉的大腿上,闭上眼睛。盖格检查口袋里有现金后,走向门口。
“我要设定门锁,所以不要碰面板。你可能会……触发东西。”
“像是什么?”
“什么都别碰就对了。”
“好。”
“答应吗?”
“我都说好了不是吗?我哪里都不会去。我可以看电视吗?”
“我没有电视。”
“你没有电视?真的假的?”
“对,真的。”
“你去买药的时候顺便买点吃的好吗?”
“好,一些真正的食物。”
哈利和盖格去餐馆吃早餐时,通常都是一大早。这次他和莉莉滑进卡座里时,他注意到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比较高,光线随着较为直接的路线穿过大窗户。他的腹部仿佛泥淖球场上橄榄球员乱挤成一团之处,食物的味道命令各种分泌液开始流动。他和莉莉坐在一起,他的肚子叫得之大声,隔壁卡座的两名少女听到后吃吃地笑。
他的动荡严重影响到专注力,使他难以专注在虎豹小霸王的问题:那些家伙是谁?他也完全不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究竟为何,使得知道如何以智取胜更加困难。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目前霍尔正看着荧幕上的一个信号穿越纽约的街道,计程车上的追踪器至少还可以让他们忙乱一阵子。
莉莉透过正面窗户看着外面,锁定一个个经过的路人,随着他们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她的头也一起旋转着。他们俩以前周末来过这里,手里带着《纽约时报》,莉莉会大声读出哈利写的讣闻,仿佛是莎士比亚的独白,加入自己添加的热情与戏剧性。
哈利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得到薄薄皮肤下骨头突出的圆圆鼓起处。他靠近她的耳畔。
“嘿,莉莉,你记得这个地方吗?记得读——”
“天啊,你怎么了?”
是丽塔,她一面呆呆看着他肿起、青黑色的太阳穴,一面把热腾腾的咖啡倒在哈利面前的杯子里。被分散注意力的哈利根本忘了战役的伤痕。
“我没事。”
“当然没事——我还是自然金发咧。”丽塔弯腰靠近一点,“说真的哈利,到底发生什么事?别跟我说‘你该看看另一个家伙’。”
哈利露齿微笑,此举使他疼痛而畏缩,“还真是被你说中了,小妞,对天发誓。”
“你得用冰块冰敷。”
“好啊。你有艾德维止痛药吗?”
她点点头,回到柜台后方。哈利一手放在脸上,感觉不像自己的脸。如今他想一想,身上大部分的部位和脑袋感觉起来都不像那个一起生活这么久的人——从抽动的头痛和酸痛的鼠膝部到迟钝的专注力,还有日趋温柔的心。他觉得自己仿佛身处生命交接之处,飘浮在某种游移的短暂迷雾之中。他在咖啡里丢了三份奶精,吸进蒸气,感激地喝一口。
丽塔给他一个装满冰块的密封袋和艾德维止痛药,“给你。”
“谢谢。”他把袋子贴在脸上,感觉很棒。
“这位是谁?”她问,对着莉莉点点头。
“莉莉,我妹妹。”
“很高兴认识你,小妹,”丽塔说。
莉莉没有回答时,丽塔挑起一道眉毛,不过记忆终于浮现,眼里出现惊讶的神情。
“你妹妹?很久以前带来的那一个?”她凑近看一眼,“对,对,我记得,莉莉,”她的脸颊因悲伤而紧绷,“喔天啊,哈利,发生什么事了?”
“她坏掉了,”哈利叹口气,“而且过了保固期。”他把五颗药丸丢进嘴里,用更多咖啡冲下去,“她不太说话,她在疗养院里住了很久。”
丽塔发出吸气声,摇摇头,“可怜的孩子。”
“我……呃,今天带她。”
“今晚要带她去看烟火吗?”
“天啊,七月四日,我全忘了。不会,我们不会去看烟火。”
“你们要吃东西吗?”丽塔问。
“要吃到昏过去或吐出来。”
“真迷人,小妹呢?”
“我不知道。我试试看喂她。”
丽塔的鼻子皱起来,她弯身靠近莉莉闻一闻,“哈利,我觉得她需要上洗手间,她最近有上过吗?”
“呃呃,”他也闻一闻,“天啊,我都没注意到。”
“她——自己会去吗?”
难为情的哈利耸耸肩,“我不知道。”
“天啊,哈利,你知道的还真少。他们没有给你一张单子还是什么的吗?”
“谁?”
“疗养院。”
“喔,没有,我……我有点匆忙。丽塔,你可以帮我个忙吗?去看一下女洗手间有没有人,让我可以带她进去?”
“哈利,你不能进去,那地方比荷兰隧道还忙碌。”
他们俩都看着莉莉,一只麻雀停在窗外的窗台上,莉莉看着它在看她。每次它左右歪起小小的脑袋,莉莉就照做,仿佛以沉默的鸟类语言在交谈。
“天啊,”丽塔叹口气,“我带她去。”
“丽塔,你真是帮了大忙了。”
哈利抓着丽塔的手用力捏一下,抓着她的手感觉很好,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哭,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哈利,”丽塔说,“你得放开我,我才能带她去。”
“抱歉,”哈利放开丽塔,抓住莉莉的手腕,“来吧小妞,”他走出卡座,帮莉莉站起来。
“小鸟……”她说。
丽塔用手臂绕住莉莉的腰部,“小乖,我们走吧。”
领着莉莉走向狭窄的走廊时,丽塔对着柜台大叫,“曼尼!给我一个切蛋,脆培根,别烤焦。卡拉,帮我顾一下。”
丽塔和她的被监护人消失在阴影之中,哈利再度坐下。咖啡开始平息他的头痛,他试着在脑袋里开列需要解决的问题,以理出头绪。
一:霍尔能够破解网站的防火墙,他认为要是没有正当管道不可能做得到,所以也许他应该联络推荐人,问一些这家伙的消息。可是霍尔用的推荐人是那个买卖废五金的柯里科斯,要找他很麻烦。
二:霍尔能用手机讯号追踪人吗?如果他在威讯或捷讯电信什么的有内线的话,可以花钱拿到那种资料。
三:他带着莉莉到底是在做什么?他没有现金可以租车或请计程车把她一路送回新罗谢尔市的疗养院,也没有护士的号码能打电话要她来接莉莉。至少目前,他们兄妹俩得一起行动。
“任务完成。”
是丽塔,她轻推莉莉回到卡座上,在哈利面前放了一盘食物。
“她本来有穿尿布,现在没穿了。”丽塔报告,“你可能要考虑帮她买一些,还有哈利——她说了一些话。”
哈利舀起一叉子的蛋,入口之前说,“对,她喜欢唱歌。”
丽塔摇摇头,“不是。她说了什么,她说‘叮当’。”
过去与其轻如鸿毛的梦境如力场般逼近哈利。他把叉子放回盘子上,瞪着妹妹许愿池般的深邃眼珠。
“她这么说?‘叮当’?”
“对,你知道,她在马桶上小便的时候。”
哈利感觉到丽塔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接着意识到泪水流下脸颊,他伸出手轻揉妹妹的手臂。
“天啊,莉莉,你还在那里面某处,是不是?”
丽塔捏捏他的肩膀说,“我得跟你说,哈利,你是个好人,她这个样子,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像这样照顾妹妹。”
哈利靠在椅背上,用手掌擦掉眼泪,“并不全是,丽塔,不过谢谢你。”他拿起叉子,“很好玩的是,今天你是第二个这样说的人。”
“那就是二比一,哈利,所以我说的一定对。”
“对,我怎么可能讲赢你和一个路易斯安那的运将?”他铲起一些蛋送进嘴里,不过还没咀嚼完就停下来,那个运将:突然间,他听到计程车司机拉长腔调的声音说,我也有一个妹妹。
他随即在脑海中回忆与计程车司机的那一幕,哈利的感官在不安与偏执之间来回。他几乎马上就很确定:他完全没有告诉运将莉莉是他妹妹。
如今他和莉莉的长相一点都不像兄妹,不过,司机有可能是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因而合理地推论莉莉的身份吗?或是更有可能的,运将根本就在哈利和莉莉上车前就知道他们是谁了?盖格说男孩认为总共有三个人,哈利得用力吞咽,才能把食物送下喉咙。
“丽塔,这里有后门吗?”
“我以为你快饿死了。”
“是没错。有吗?”
“有,走廊尽头,通到巷子里。”
哈利起身,把莉莉拉起来,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
“如果有一个红发长胡子的家伙进来,你就当作没见过我们。他可能也有南方口音。”
“哈利,你吓到我了。”
“我们也是。”
哈利突然双手贴着丽塔大吃一惊的脸,用力而迅速的亲下去。
“再见,”他说,拉着莉莉朝走廊走去。
在外面的巷子里,晨间的热度使人行道上的垃圾碎屑发出光泽。哈利抓住莉莉瘦弱的手臂,把她紧贴在自己身后,从角落探出脑袋,仿佛老鼠在探查猫所主宰的范围一般。汽车快速通过,玩着打败灯号的游戏,某个重金属怪人的公寓窗户里传出强力弦乐的怒吼声,两名踩着银色高跟鞋的女子摇摇摆摆地用镶着假钻的狗链溜着小贵宾狗。所有的事物都大声、忙碌、移动,可是哈利看到对面街角的五、六辆车之间停着一辆计程车,树荫把车上司机的侧影变得模糊不清。他的头在移动,也许是在说话或对着收音机摆动,或是在咀嚼什么,可是哈利看不出是不是那个南方佬。
他退回视线外转向莉莉,她闭着眼睛靠在墙上。
“老妹,你觉得呢?”哈利说,“你的南部乡巴佬好朋友是坏人吗?”
“我看到你了,宝贝,”她说,眼睛仍然闭着,微笑。
哈利叹息之深,连自己都听得到回音。“‘叮当’,真不敢相信你这么说。”
一个抽大麻的小子从人行道上走过来,缓缓抽着烟屁股,揠着尚未成形的胡子。
“嘿,小子,”哈利说。
那名少年转身,他的t恤上写着“搞砸再重新开始”。
“干吗?”他说。
“你想赚二十块吗?”
少年弹起中指,“滚你妈的蛋,变态。”他对着哈利弹烟屁股,继续走。
“嘿,等一下,不是那种事!三十块!”
抽大麻的小子停下来回头,“要干吗?”
“你看到停在那里的那辆计程车吗?我需要你过街去,看一眼司机,继续走到街角,再回来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
“你谁啊?詹姆士·庞德吗?”
“没错,我就是他妈的詹姆士·庞德。同意吗?”
“妈的好啊。”
那家伙开始穿越马路,哈利大声低语,“别太明显。”
抽大麻的点点头,朝着计程车走去。哈利看着那小子拿出一根香烟,就靠在计程车的车窗上。司机昏暗的侧影转向吸大麻的小子,过了一会儿,哈利看到一丝红色亮光。
“天啊,”哈利说,他靠在墙边等那小子回来。他没有出现时,哈利再度探出头去,却差点撞到他。他退缩,感觉到一边脸啪的一阵热痛。
“嘿〇〇七,”抽大麻的说,“你怎样?”
“他长什么样子?”
“先拿钱。”
哈利拿出钞票,拉出三张十元钞放在少年伸出的手掌中。
“红发,浓密的胡须还不赖,棒球帽。”
哈利萌生一股奇特的满足感——他的假设是对的,想到那个钮扣大小的追踪器黏在计程车的后座上,就让他很高兴。可是他的手上也一阵刺痛,想把双手绕在运将的脖子上。
“他是你在找的那个家伙吗?”抽大麻的问。
“小子,谢谢你的帮忙。”
“没问题,老兄,继续摇滚。”他秀出和平的手势,继续前进。
找到问题的答案只是引发了排山倒海而来的其他问题。他仍然不知道面对的是谁,甚至不知道有多少追兵。不过这些都可以等,目前只有一件事最重要。他手臂揽着莉莉,引导她走向巷子的另一头。
“来吧,小妹,我们得找到盖格。”
米契的车子停在这条街区四分之一的地方,这样他既看得到餐馆前方,又不会被里面的人看到。等待柏迪克和他妹妹出现时,他偶尔低头瞄一眼旁边座位上掌上型电脑大小的仪器荧幕中央闪烁的蓝点。
他的手机响起,他接听,“喂?”
“米契,还跟着他吗?”是霍尔。
“有,还在餐馆里面。”他糖蜜般的腔调没了,“你在哪?”
“上西区,我们在巡逻,他们追踪到那孩子的手机讯号。”
“雷的状况怎样?”
“缝合了,整体看来,我得说他好多了,伤口看起来像兔唇矫正,会让他很受女士欢迎。”
米契暗自记住。尖酸准确的嘲讽表示霍尔很担心,不只是压力大,而是为整个大局紧张。他,很遗憾听到,但还好知道了。
霍尔挂掉电话后,米契继续监视着餐馆的入口。同时,他在心里拟定一整套策略方针,因应任务出差错的状况;一个礼拜前他还以为这只是一宗简单的任务,可是已经不再是如此了。虽然米契认为他们的胜算仍然很大,但目前他必须准备面对最糟的状况,他称之为“干或被干”模式,关键在于抢先敌人几步,不论对方是谁。理想上,霍尔会继续主持计划——那个人很聪明、善用资源而无情。米契和雷一直合作良好,雷总是先采用正面冲击的方式,而不是迂回处理。但如果这件任务宣告失败,最后要牺牲的话,那就这么办吧。他会是负责数尸体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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