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契的咖啡冷掉了。他日夜都喝咖啡,但讨厌冷掉的咖啡。热度消失后,牛奶和三颗糖发生某种变化,在舌头上留下一层东西,使他得用门牙边缘来回刮除。
他把咖啡倒出窗外,检查追踪器。柏迪克和他妹妹还在餐馆里,创下最长的早餐纪录。也许柏迪克在他的咖啡里加酒,提早开始欢乐时光。从他的外表看起来,他和雷进入场中之后挨了几拳。
几年前雷刚加入时,米契只花了分钟就看穿他:大老二、小脑袋、完全没有照后镜。如果打开他的脑袋,会在额叶上看到印有“异常”的字样。可是米契对雷没有意见,这家伙的直觉像放屁一样,不过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虽然米契信任自己对雷的解读,但经过这么多年,他还是觉得霍尔很难解。米契视人生为一场足球赛,黑板上的X和O,他解读人们的行为,就像防守和进攻合作试图解读、回应其他队伍的策略。对霍尔而言,不论X和O说什么,他们不总是说实话。霍尔的行为和下决定的因素往往彻底颠覆他。
霍尔并不是自身行为拼凑的总和。他完全不是一个拘泥的人,可是扣子从头扣到脚的穿着方式却很像。他很会说笑话,却很少笑别人的笑话。他通常照规矩来,却流露出明显的蔑视。他总是会照料你,可是显然很讨厌必须顾及他人。他对工作很拿手,但似乎很厌烦。霍尔和雷完全相反,对米契而言,这表示不能信任此人。
米契伸手到地板上的军用背包里拿出一条硝酸科技牌的高蛋白营养棒开始啃咬,他不论去哪里,都要带着他的硝酸棒,做他这一行,难保什么时候才吃得到正餐,谁知道吃进去的东西里面有什么?世界上的垃圾太多了——食物里、水里、报上、电影、人们的身体和脑袋里。米契尽量吃好的食物、维持苗条的身材。他每天会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腰间的肌肉五、六次,看看自己的肌肉是不是变软了。
如今,他真的希望自己没有把咖啡倒掉,碳酸棒配上咖啡比较好吞,否则黏黏的硬块会卡在喉咙壁上。米契看得到哥伦布大道转角有一辆餐车,他很确定走过去的话,餐厅里的人能透过窗户往外看到他。可是他得喝点什么。他看看追踪器座标上的点,下了计程车朝街角走去,瞄一眼对街餐馆洒上阳光的窗户,快步走到餐车前。黝黑老板蓄着浓密的胡子,额头冒出亮晶晶的汗珠,从某种煮食设备上翻滚出蒸汽。米契选了一个位子让餐车挡住自己,不让人从餐馆的优越视角看见他。
“一瓶水,”他说。
“今天没有水,鲜生,他们整理的地方整我。”
米契点点头,他的口音听起来像是中西部、印度、落矶山脉或黎巴嫩,甚至有可能是以色列,不过也没什么差别。
“很辛苦的工作,是吗?”米契说。
“还好。在家乡他们整你更惨。每一方面。”
“是吗?家乡在哪?”
“大马士革。”
米契再点点头,他喜欢猜对,“给我一瓶红牛。”
“是的,鲜生,一瓶红牛。”
他伸手进一个放满冰块的桶子里拿出一瓶红牛。米契付了钱,打开瓶盖喝一口。从这里可将餐馆内部看得很清楚,他看得到大约四分之三的卡座、餐桌和客人——可是他看不到柏迪克和他的疯子妹妹,这时,使他脉搏加速的,不是红牛超大剂量的咖啡因,他的太阳穴又出现压力的紧绷感。
他瞄一眼停在对面街角、餐馆正前方的小货车,一辆送货车正穿过哥伦布大道。米契用这辆经过的车当掩护,匆匆穿过马路。透过小货车的车窗,他可以直接看进餐馆里,而自己又不会被看到。
“惨了,”他说,拿出手机按下两个按键,第一声响到一半时就有人接听了。
“喂?”是霍尔。
“他们跑了,”米契说。
霍尔那头的沉默很强烈,然后问,“多久?”
米契的双颊因畏缩而皱在一起,“不知道。”
“三个问题,”霍尔说,“这样我们才有共识。”
米契知道其实这三个问题都是陈述,在在为了厘清负面情况的范围。可是依照霍尔典型的处理方式,每个问题都会指出米契不但搞砸了,还是个不值得继续吸入氧气的白痴。
“第一,”霍尔说,“目标本来在餐馆里吃早餐?”
“对。”
“第二,你停在外面,监视追踪器?”
“对。”
“第三,那他们怎么跑掉的?”
“我不知道,”米契咆哮,“追踪器上显示他们他妈的就在这里!”
霍尔的声音变成低沉的咕噜咕噜声,“米契,你在哪?”
“在七十六街和哥伦布的交叉口,我就站在餐馆前面。”
“我以为你在车上监视追踪器。”
“我出来买一瓶他妈的红牛!我才下车两分钟,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餐馆。”就算米契的手机没有视讯功能,他也能看得到霍尔坐在方向盘后方,敲着手指。他也许在抽烟,烟屁股锁在愁容之中。雷在他身边听着,以表情交换意见。
“回去车上,”霍尔说,“检查追踪器。”
“马上办,”米契说完起跑,诅咒霍尔的黑心。比起感觉完全慌了手脚,他唯一更痛恨的,就是自己听起来像这个样子。他滑进前座检查追踪器的陈列。
“还是正中目标,”他对霍尔说,“那狗娘养的几乎就坐在我的大腿上。我不懂。”
“进去餐馆问一、两个问题,再回电给我。”
“你们在哪?”
“西区,一百三十街。”
“还有侦测到小孩的手机吗?”
“没有。”
“柏迪克的?”
“没有。”
“小孩的母亲呢?”
“没有。”
电话断线了。
“操你妈的,”米契喃喃的说,“操我们每一个。”
那个计程车司机一走到门口,丽塔就看到那蓬红发蓄胡。米契进门时她漫步过去。
“亲爱的,自己挑位子坐。”
“谢了,我只是在找人。”
丽塔注意到那南方口音的黏腻腔调,看着他扫瞄餐馆的每一个角落。
运将转回她面前,“我先前让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这里下车,我想他付钱时掉了一些钱在后座,两张二十元钞票。”
“天啊,”丽塔说,“诚实的运将。”她露出笑容,米契还以“啊少来了”的耸肩回报。她希望自己没有演得太过火。
“他大约四十岁左右,瘦子,有点憔悴,那女孩穿着紫色衣服,有点怪怪的,”他敲敲额头。
丽塔的心头噗通噗通跳着,双手放在背后,因为她不确定它们是否在发抖。这家伙身上散发出某种真正邪恶的味道。
“唔……”她说,停下来,“没有,我想我没有看到他们,今天一定是你的幸运日。”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凝视,完全不知道自己表现如何,这个家伙的表情没有透露半点线索。“嗯,我猜你说得对。我可以用一下厕所吗?”
“当然,亲爱的。”
她用大拇指指着肩膀背后,离开时仍然保持笑容,肾上腺素激增使她觉得有点头晕,她硬是多等了几秒钟才回头,那家伙走进走廊,闪进视线之外。
米契站在一扇印着好莱坞式大星星的门前,上面漆着安洁莉娜的名字。他敲了两次后转动门把,打开足够的空间探头进去,没人。他移到下一扇漆着星星与布莱德的门前,耳朵贴在上面倾听了一下,然后走进去。有人没关水龙头。他弯腰偷看门的下方,空的。他关上水龙头,看着镜子。他很确定那名女服务生在说谎,可是没差,柏迪克还是不见了。那家伙很敏锐,他干掉霍尔和雷,如今又让米契站在洗手间里瞪着自己。
米契回到走廊上,看到自己在寻找的后门,走进巷子里。一个古铜色皮肤的洗碗工靠在墙上抽烟,深色眼睛完全不为所动。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的跟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女生从这里出来?”米契用西班牙文问。
洗碗工摇摇头,米契穿越马路走回计程车。柏迪克不但认出他的身份,而且还玩弄他,让米契完全蒙在鼓里。
手机响起时,霍尔在阿姆斯特丹大道上靠边,后脑勺和胸骨都很痛,囫囵吞下的满福堡如沉在海床上的遇难船只般移动到胃的底部。他非常生气,并非针对米契,也不是针对雷,而是针对他自己。他以为自己对这次任务的准备工作完美无瑕,从星期天起就依照最糟状况的假设想出六种方式处理,可是他对每个人都解读错误。
马瑟森:居然冷酷无情到丢下儿子落跑。
柏迪克:不像外表看起来只是个可悲的空包弹,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霍尔完全感觉不到那家伙有什么特别之处,如今他已经让他们丢脸两次了。
还有盖格,居然有真正的弱点。
他接起电话,“喂?”
“他们早就跑了,”米契说,“所以现在你要我怎么做?”
霍尔看了雷一眼,他正从口袋里掏出橘色塑胶药瓶。
“过来这边,我们在一百三十三街和阿姆斯特丹交叉口。”
“马上来。”
霍尔靠在椅背上,不论他们三个下半辈子是否得共用一个马桶,或是被不当人士先逮到并使他们消失,这全都得怪他。他最大的错误在于误判盖格。霍尔原先决定找达尔顿做这份工作,那家伙是个疯子,可是工作一如其人。然而令他外的是,想到一个小男孩被绑在椅子上吐血、少掉一片嘴唇的影像,使他改变心意。如今,他想到自己和盖格至少在某个方面有着些许的共同点,而最后这个弱点有可能是他们俩背上的那把利刃。
霍尔转头看着雷把两颗药丸甩到手掌上,抬手送进他恐怖电影般的嘴里,接着马上出现呻吟声,并因疼痛而畏缩。雷的大脑在命令他的下巴打开,但他的肌肉以阻碍抗议,因为这个动作太痛了。雷瞪着药丸,看着霍尔,话语如同无法吞下的热汤一般漏出嘴唇。
“帮……我……忙,”他说,空出来的手指着自己可怕的嘴。
“他妈的老天爷,”霍尔说,摇摇头。
雷框着瘀紫的肿胀双眼眯成两条线,看起来像只巨大而愤怒的浣熊。
霍尔从伙伴手上抓起药丸,抓住雷的下巴拉开。张开的嘴巴发出熊般的咆哮,霍尔把药丸塞进雷的嘴里,再用力阖上他的下巴。
雷闭上眼睛吞下去,“谢谢,”他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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