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黄江水又来了图书馆。
这一次,黄江水先去了别墅区。在别墅区里,他从旁人嘴里得知了“花裙子”自杀时的准确日期。来到图书馆,报刊馆的管理员也换了,换成了一位和蔼的中年大妈。黄江水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直接向管理员求助。
“请问,能帮我查一查2001年3月24日的《临江晚报》有没有吗?”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别墅区那群碎嘴老太太告诉他,“花裙子”死后有《临江日报》的记者来采访过。
管理员大妈很敬业地敲打起电脑,抬头,微笑:“有的,在左边第十三排。”
黄江水点头致谢,走到了十三排前。十三排里没人,他蹲在地上翻了起来。很快就找到了那一天的《临江晚报》。他有些紧张地拿着报纸翻阅着。这是临江城一份大报,到现在都在刊发,版块很多,有娱乐版,有生活版,有经济版。
径直翻到生活版,黄江水一个字一个字地查起来。在报纸的右下角,他终于找到了那篇报道。别墅区的老太太们没有说瞎话,2001年3月24日,那里的确有一个女人自杀了,只是报纸报道的很简短。
上面说,死者二十四岁。她死了之后,那个大老板迟迟没有出现,也没有见其家人来认领尸体。那具冰凉的尸体在火葬场的停尸间足足搁置了一个多礼拜,最后,才不得已烧掉。
这是一个很物质,但也很可怜的女子。
人们总是如此,人活生生时找不到对方一点好处,等到人真死了反而觉得很可怜了。黄江水现在就是这样,这个终日让他惶惶不安的女人,透过文字后反而变得楚楚可怜起来,他甚至看到了她死亡前的那一刻。
她是多么的绝望、多么的无助。她颤颤抖抖地拿着那条绳索,抬头,那璀璨的水晶吊灯将照亮通往黄泉的大道。她毫不犹豫地把绳索抛了上去,捆住吊灯,系上死结,套在头上,脚下微微一踢,凳子倒下,人悬了起来……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可恨之人是不是也必有可怜之处呢?
黄江水决定晚上再去一次别墅区,他要给她送行,他要做一回好人。他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黄泉阴司,真的有魑魅魍魉,真的有徘徊人世久久不肯离去的怨念,那一定也是因着它们过于寂寞、过于悲凉。尤其是那个女人,这么多年了,恐怕还没有人为她烧过一次纸。
人的胆子大起来就如同小起来一样,无理由、无边界。
几天后,黄江水感觉手臂没什么问题了,特意去纸扎店买了些纸钱香烛。深夜,他一个人悄悄溜进了别墅区,驾轻就熟地翻进了房子里。房子里依旧很黑,像沉了几个世纪的海底世界。
环境,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左右人的思想。
现在,黄江水忽然又有点后悔了,望着四周空旷阴冷的家具,他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但来都来了,他还是硬着头皮向卧室走去。卧室内是老样子,那张照片阴沉沉地挂在老地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黄江水。这一次,他没有躲避,他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那张照片。
手电筒的光柱映射在照片上,上面好像还有一行小字。
上面写着——张美丽,二十四岁留念。
黄江水没敢多看,拿下背包开始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金色的纸元宝、白色的蜡烛、成捆的冥币,还有一件女孩子的连衣裙。这是他特意去买的,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电视上玉女明星的最爱,无论多么邪恶的女人穿上它就散发出一股清新和善意的美感。
黄江水点燃蜡烛,又去洗手间拿来一只铁制的脸盘,拿起纸元宝,借着蜡烛的火焰烧了起来。
屋子里一下亮了起来,火光忽大忽小,明灭不定。照得整间屋子都飘忽忽地,好像歪掉一边。
家具、人、花草的影子在火光的作用下映照在墙壁上,格外的黑、格外的夸张,变成了一只又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好像随时都会从墙上冲下来。
黄江水一边烧一边四下环顾,一边环顾一边念叨着:“张美丽,张美丽,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从哪来回哪去,千万别再缠着我了。以后,我每年清明为你烧纸送钱。人鬼殊途,你要快快投胎……”
这是黄江水从恐怖电影里学来的,他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也顾不得管用不管用了,反正念叨念叨他心里就安心许多。脸盆里的火越来越旺了,屋子里也越来越亮了,怕被外面的人发现,他匆匆烧掉了那件连衣裙后决定熄火走人。可就在他准备熄火时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声音。
一阵脚步声!
屋子里蓦地起风了,黄江水慌了。他端着脸盆飞快地向厕所跑去,一不小心,脸盆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这声音像一个开关似的立刻制止了所有的响声和活动,包括他和楼下的脚步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捡起脸盆放好,踮着脚尖向外走去。
飞快地收拾好东西,黄江水原路返回。
爬下楼时黄江水的心才稍稍安稳一些,他翻过栏杆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了旁边一根电线杆后。刚才的脚步声告诉他,一定是有人进入了别墅。他想看一看那是谁。可等了许久也不见窗户有灯光。
难道是听错了?黄江水的头皮麻了一下,事实告诉他,那绝不是幻听——他看到一个白影在窗前忽悠一下飘了过去。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女人,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长长的黑发极腰。
黄江水决定等一等,如果真的有人进入别墅灯一定会亮。等了将近十分钟之后,别墅里依旧漆黑一片。他不得再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听觉和视觉。他打算离开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间那个影子再一次出现了。
是二楼的窗口处。
黄江水再一次确定那绝对是个女人。在窗帘的缝隙之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她黑发蓬乱,纹丝不动,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久久地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夜景。
只是夜太黑了,黄江水根本看不清女人的脸。但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他,让他不敢随意乱动。他能感觉到那个女人也看到了他,正深邃地与他对视着。
那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悚然——你越是看不清楚,看不明白就越恐慌。
事实上,有些东西的确如此,看得明明白白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可世上太多东西难以窥其真实面目。试想一下,假如你深夜路过一条胡同,迎面走来一个人,不管他是男是女,你是愿意看到一张一目了然的脸,还是愿意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答案显而易见。
黄江水觉得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很恐怖,他正不知所措时,那个女人忽悠一下又不见了。窗帘后只剩下一片漆黑。他赶忙背过身去,穿过马路,匆匆离开了。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今晚不该来,今晚他做了一件不该做的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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