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几乎是跑着到外面阳光下的。她马上很快走起来,看都不看那一大堆空罐头和母鸡。
这样好多了,温暖的阳光。
温暖,不再发冷了。她已经逃离了那一切……
可是“逃离了那一切”是什么意思?
吉贝小姐的幽灵似乎突然靠近她身旁,用令人难忘的语气说:“管好你的思绪,琼,措词要精准,搞清楚你逃离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她不知道,一点头绪也没有。
有些恐惧,有些威胁,死死追着来。某样一直存在的东西在等着她,而她就只能闪躲,坐立难安……
真是的,琼·斯丘达莫尔,她对自己说,你表现得实在莫名其妙……
可是这样说却于事无补,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劲,不完全是因为广场恐惧症(她有没有把这名称弄对?没有把握。这点让她颇心烦),因为这回她是急着要逃离困住她的冰冷四壁,从那里逃脱到开阔的地方和阳光下。现在来到外面,她觉得好多了。
到外面去!到阳光下!摆脱这些思绪。
她在这里待得够久了,这间天花板挑高的房间简直就像陵墓。
莱斯莉的坟墓,还有罗德尼的……
莱斯莉……罗德尼……
到外面去……阳光……
在这房间里,这么冷……
冷,而且孤独……
她加快了脚步,摆脱招待所里那间可怕的陵墓,如此阴冷,那么封闭……
很容易让人想到鬼魂的地方。
多愚蠢的想法——招待所几乎可说是全新建筑,两年前才盖好的。
新建筑里面不可能有不散的阴魂,大家都知道这点。
不,要是招待所里有阴魂的话,那么,一定是她,琼·斯丘达莫尔,把它们带到这里来的。
喏,这可真是令人非常不愉快的想法。
她加快了脚步。
最起码,她坚定地想,现在没人跟我在一起,我是独自一人,这里甚至没有我可以去认识一下的人。
就像是……谁来着?斯坦利和利文斯顿?在非洲蛮荒地带相遇。
你是利文斯顿医生,对吧?
这里却完全不一样,她在这里可以遇到的唯一一人,就是琼·斯丘达莫尔。
真是个滑稽的想法!“来见见琼·斯丘达莫尔。”
“很高兴认识你,斯丘达莫尔太太。”
真是的,挺荒唐的想法……
遇见你自己……
遇见你自己……
哦,上帝,她害怕起来……
她怕得不得了……
脚步加快到近乎跑步了。她往前跑着跑着,有点跌跌撞撞的,思绪就像脚步一样,也是跌跌撞撞的。
……我害怕……
……哦,上帝,我好害怕……
……要是有个人在这里就好了,有个人陪着我……
布兰奇,她想着,但愿布兰奇在这里。
对,布兰奇就是她需要的人……
没有人跟她这么接近、这么亲,她的朋友之中没有一个是这样的,就只有布兰奇……
布兰奇,随和、好心又热心得很。布兰奇很好心,你吓不倒布兰奇或让她感到吃惊。
再说,布兰奇认为她很好,认为她的人生很成功,布兰奇喜欢她。
其他人都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这念头一直跟着她,这就是琼·斯丘达莫尔心里有数的,而且一直都知道……
很多蜥蜴又从洞里钻出来了…—真相……
一点一滴的真相,宛如一只只蜥蜴般从洞里钻出来,在说着:“我在这里,你知道我,你很清楚,别假装你不知道。”
而她也的确知道它们——这才是可怕的地方。
她认得它们每一个。
对着她咧嘴笑,嘲笑着她。
所有一点一滴的真相,自从她来到这里之后,就向她显现出来。她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它们拼凑起来而已。
她的整个人生故事——琼,斯丘达莫尔真正的故事……
这故事在这里等着她……
以前她从来不需去想这个。用些鸡毛蒜皮琐事填满每一天的生活相当容易,没有时间认识自我。
布兰奇说什么来着?
“要是你没别的事可想,只能一天又一天想着自己的话,到头来不晓得会从自己身上发现到什么。”
而她的回答是多么的充满优越感、自鸣得意又愚蠢莫及:“人难道会发现什么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吗?”
有时候,母亲,我想你根本谁都不了解……
这是托尼说的。托尼说得可真对啊!
她对儿女、对罗德尼都不了解。她爱他们,但她却不清楚他们的想法。
她应该清楚的。
要是你爱对方,就应该去了解他们。
你不了解,是因为去相信那些愉快轻松的事情要容易得多,你不会肯面对实情来让自己难受的。
就拿埃夫丽尔来说一埃夫丽尔以及她所承受的痛苦。
她不想承认埃夫丽尔在受苦……
埃夫丽尔一直都很鄙视她……
埃夫丽尔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已经看穿她了……
埃夫丽尔曾经受到人生打击而心碎,说不定即使到现在,也仍然是个心灵残缺的人。但却是个充满勇气的人……
勇气,正是她,琼,所欠缺的。
“勇气并非一切。”她曾经这样说过。
而罗德尼则说:“难道不是吗?”
罗德尼是对的……
托尼、埃夫丽尔、罗德尼——都是她的原告。
芭芭拉呢?
芭芭拉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医生那么保留?为什么大家都瞒着她?
这孩子做了什么了?这个感情冲动、管不住自己的孩子,结果嫁给了第一个向她求婚的男人,以便可以离家。
是的,这点的确是事实——这正是芭芭拉所做的。她在家里不快乐。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琼一点也不肯费心让她在家里住得开心。
她没有对芭芭拉付出爱心,一点也不去了解她。她很快活又自私地以“为芭芭拉好”为由,决定了一切,根本就不管芭芭拉的喜好或意愿。
她不欢迎芭芭拉的朋友上门,婉转地让她们碰一鼻子灰。难怪远嫁到巴格达这念头对芭芭拉来说,就像是逃亡签证了。
她匆忙又冲动地嫁给了威廉·瑞,照罗德尼的说法,芭拉根本就不爱他。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外遇?很不开心的外遇?大概就是那个瑞德少校吧?对,这就说得通为什么每当琼提到他时气氛就很尴尬。这人完全就像是那种男人,她心想,会去迷惑一个还没长大的傻丫头。
芭芭拉从小就容易情绪失控,所以在绝望之际,在绝望透顶的状态中,她完全失控,意图——对,一定是这么回事——自杀。
而芭芭拉的状况也非常、非常严重。罗德尼是不是知情呢?琼寻思着。罗德尼的确竭力劝阻过她,不想让她赶到巴格达去。
不,罗德尼肯定不知道,否则就会告诉她了。
嗯,不,说不定他不会告诉她,但他确实极力拦阻她前往。
可是她拿定了主意非去不可,说她受不了不去陪那可怜的孩子。
不用说,这是值得称道的冲动。
只不过……这理由只有部分是真的吧?
难道她没有被“旅行”这个念头所吸引——去见识新奇的事物、新奇的地方?难道不是因为她很乐得享受扮演慈母的角色吗?难道不是她自视为迷人、冲动的女性,很受病倒的女儿与心烦意乱女婿欢迎的人吗?你真好,他们会说,这样赶过来。
但是说真的,他们见到她却一点也不开心!说白了,他们根本就是沮丧。他们提醒医生守口如瓶,大家费尽心思不让她知道真相。他们不愿意让她知道,是因为他们不信任她。芭芭拉没信任过她。别让母亲知道——说不定这还是她的意思。
当她宣布说要回家时,他们多么如释重负啊。
他们掩饰得相当好,很客套地抗议了一下,留她再多住一阵子,可是当她真的考虑这样做而迟疑时,威廉马上就让她打消念头了。
事实上,这趟她赶到中东去,唯一可能造成的好处是,很微妙地让芭芭拉和威廉团结起来努力摆脱她,并守住他们的秘密。妙就妙在这一来,说不定因为她的来访,而产生出正面的结果。琼记得,芭芭拉因为还很虚弱,往往求助地望着威廉,而威廉的回应就是赶快找话说,解释了某个疑点,挡掉琼提出的不得体问题。这时芭芭拉就很感激地看着他——深情地。
他们站在月台上送行,看着她远去。琼还记得威廉牵着芭芭拉的手,而芭芭拉则微微靠向他。
“加油,亲爱的,”无疑他的意思是在这样说,“很快就过去了,她马上就走了……”
等到火车开走之后,他们会回到位于阿尔威亚那栋平房里,跟莫朴西玩耍,因为他们两个都很爱莫朴西。这可爱的宝宝长得就像威廉的滑稽漫画版。而芭芭拉则会说:“谢天谢地她走了,这个家总算又归我们了。”
可怜的威廉,如此深爱芭芭拉,一定一直都很不开心,然而他的爱和柔情却从不曾动摇过。
“别担心她!”布兰奇曾说过,“她会没事的,何况还有孩子以及其他一切等等。”
好心的布兰奇,还试图安抚她根本就不存在的忧虑。
而她,琼,却充满优越感,满脑子只有对老朋友的鄙视和怜悯。
感谢主,我不像这个女人……
是的,她居然还这样祷告……
此时此刻,她愿意付出一切,只求布兰奇在这里陪她!
布兰奇,一片好心好意,对任何人都完全没有谴责之心。
那天晚上在铁路局招待所里,她曾裹在虚伪的优越感斗篷里祷告。
如今她不再感觉有片布遮掩她,她还能祷告吗?
琼身子往前一跌,双膝跪下。
……上帝,她祷告着,救救我……
……我快疯了,上帝……
……别让我疯掉…………别让我再想下去……
一片寂静……
寂静和阳光……
还有她自己的心跳声……
上帝,她心想,遗弃了我……
……上帝不肯救我……
……我很孤单,非常孤单……
这片可怕的寂静……这叫人难受极了的寂寞……
小琼·斯丘达莫尔……愚昧、无用、自命不凡的小琼·斯丘达莫尔……
孤零零在沙漠里。
基督,她心想,曾经孤零零地待在沙漠里。
待了四十个昼夜……
……不,不,没人做得到的,没有人受得了的……这片寂静、阳光、寂寞……
恐惧又向她袭来——对广大、空旷空间的恐惧。人在这儿孤零零地,只有上帝……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她得要回到招待所去……回到招待所去。
那个印度人、那个阿拉伯男孩,还有那些母鸡、空罐头……
人类。
她拼命往四周张望,看不到招待所的踪影,见不到火车站那个小小的碉堡——无影无踪,甚至连远山也看不到了。
她一定是走得比以前还要远得多,远到周围都见不到可辨识的地标了。
十分惊恐的她,根本就不知道招待所位于哪个方向……
那些山,那些远山总不可能消失吧?但四周地平线上只见得到低低的云层……那是山,还是云?实在难说。
她迷失了方向,完全迷失了……
不,要是她往北走……没错,往北。
太阳……
太阳就在她头顶上方……没法靠太阳来辨认方向……
她迷失了,迷失了,大概永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突然间,她狂跑起来。
起初往一个方向,跟着,突然惊慌地回头往反方向,就这么绝望地来回狂奔。
而且她也开始喊叫了起来,大叫着,呼喊着……
救命……
救命……(他们永远听不到我的叫唤,她心想……我离得太远了……)沙漠吞噬了她的声音,音量小到像绵羊微弱的咩咩叫。像只绵羊,她心想,就像只绵羊似的……
他找到他的羊……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罗德尼——大街上的绿草地和幽谷……
罗德尼!她大喊着,救救我,救救我……
然而罗德尼在月台上渐行渐远,抬头挺胸……
欣然想着有几星期的自由了……在那一刻里,他感到又年轻了……
他听不到她叫唤的。
埃夫丽尔、埃夫丽尔——埃夫丽尔愿不愿意救救她?
我是你母亲,埃夫丽尔!我做的一切向来都是为了你……不,埃夫丽尔只会静静走出房间,或许还一面说:“没什么我能做的了……”
托尼——托尼会救她。
不,托尼也救不了她,他远在南非。
远在天涯……
芭芭拉——芭芭拉身体很差……芭芭拉吃坏了肚子。
莱斯莉,她想到了。要是莱斯莉能的话,就会救我,但是莱斯莉已经死了,她吃了很多苦之后死了……
没有用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又跑了起来,没命地跑,毫无概念或方向,就只是跑着……
汗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流到脖子里,流遍全身…她心想,完蛋了……主耶稣,她心想……主耶稣……
主耶稣会到这个沙漠、到她这里来……
主耶稣会为她带路,把她带到绿色的幽谷。
……会带领着她和羊群……
……迷途羔羊……
……悔过的罪人……
……行过幽谷…………(不要阴影,只要阳光……)……慈光引领。(可是阳光一点也不慈爱……)绿色幽谷,绿色幽谷,她得找到绿色幽谷……
通往克雷敏斯特市中心的大街。
通往沙漠……
四十个昼夜。
才刚过了三天而已——所以主耶稣应该还在沙漠里。
主耶稣,她祈祷着,救救我……主耶稣……
那是什么?
在那里——远方的右边——地平线上模糊的小点!
是招待所……她没走丢……她得救了……
得救了……
她双膝一软,跌在沙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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