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我在阿尔巴特老街上行走。路上有画呆板肖像画的画家,演奏单调音乐的音乐家,出售千篇一律的小商品的商贩,眼睛里露出标准的感兴趣的神情的外国人,带着司空见惯的气愤神色从千人一面的套娃旁匆匆路过的莫斯科人……
想振奋一下吗?
要看看小小的表演吗?
要看变戏法吗?要吞吞真正的火吗?要让条石马路裂开来并喷出矿泉水吗?要治愈十个乞讨的残疾人吗?要用凭空气变出的馅饼来给流浪儿充饥吗?
为什么?
人家会为那些本该用来打击妖魔鬼怪的火球而扔给我一把零钱;矿泉水喷泉原来是迸裂的自来水管,这些以乞讨为生的残疾人原来比大多数过路人还健康和富裕,流浪汉散开了,因为他们早就明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是的,我理解格谢尔,理解所有的高级魔法师,他们与黑暗斗争了几千年。不能永远无所事事地活着,不能永远坐在战壕里——这会比敌人的子弹更能毁掉自己的军队。
但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难道必须用我的爱缝制胜利的旗子吗?
这与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世界很容易被推翻和建立,但谁能够帮助人们不跌倒?
难道我们什么教训也学不会吗?
我知道格谢尔打算干什么,准确地说,是斯维特兰娜将按他的指示干什么。我了解了他想怎么办这事,我甚至还想象得出,他将利用和约里的哪些漏洞为他干涉命运之书的行为进行辩解。我掌握了行动时间,惟一我想象不到的是作战地点和将被改变命运的对象。
这真是命中注定的。
该去请扎武隆帮忙了。
然后直接消失在黄昏界。
我走到阿尔巴特老街中心段,这时我觉察到了——微微地、刚刚能感觉到,有种力量在动。有人就在我身旁运用魔法,能量不大,但……
黑暗!
无论我怎么看待格谢尔,无论我们如何争论,我仍然是守夜人巡查队的战士。
我把一只手伸向口袋拿护身符,召唤来自己的影子,然后跨进了黄昏界。
噢哟,这里好像一切都荒废了。
我好久没有在黄昏界里进入莫斯科市中心了。
青苔像一块密实的地毯似的覆盖在一切东西上面,那缓慢颤动着的条状苔藓正在造成一种水在晃动的错觉。一圈圈的能量正在从我身上流泄出去——青苔既在吸收我的激情,同时又在努力往远处爬。但是现在我对黄昏界的这些玩意儿已经不感兴趣了。
在阴沉沉的空间里,在没有阳光的天空下,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我看了一下背朝我站着的姑娘。我看着,并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阴笑。一个与光明魔法师不相称的笑容。好一个“能量不大”!
三级魔法干涉?
噢哟哟!
这是很严重的,姑娘,这太严重了,你大概发疯了。三级水平——这可不是你本身的力量,你在利用别人的护身符。
我试着凭自己的实力来解决这事儿。
我走到她跟前,而她甚至没有听到柔软的绿草地上的脚步声。模糊的人影在四周轻快地移动——她太专注了。
“我是安东·戈罗杰茨基,守夜人巡查队队员,”我说“阿利莎·东尼科娃,您被捕了。”
女巫叫了一声,转过身来。她的手里拿着法器——一块水晶棱镜,她刚才正是透过它观察行人的。她第一个本能的动作是想把棱镜藏好,接下来,却将棱镜向我照来。
我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我们并排站了一会儿,然后我慢慢地加了劲儿,把女巫的手臂扭脱臼了。要是男人和女人之间出现类似场面会显得相当可耻。但我们,即他者的力量并不来源于性别,甚至也不来源于鼓起的肌肉。我们的力量来源于周围——即黄昏界以及周围人们的身上,不知道阿利莎从周围世界里吸取了多少力量,也许超过了我。
但我在作案现场碰到了她,而且旁边可能就有其他的巡查队员。如果她想要抵抗正式宣布拘留她的巡查队员,那么我就有了就地消灭她的理由。
“我没有抵抗。”阿利莎说,并且松开手掌。棱晶轻轻地落到青苔里,青苔马上像炸了锅似的波动起来,把水晶棱镜蒙上了。
“魔法棱镜吗?”我问道,“阿利莎·东尼科娃,您进行了三级魔法干涉。”
“四级。”她迅速地回答。
我耸耸肩。
“三级,四级——没有原则性的区别,反正你都要上法庭,阿利莎。你倒霉了。”
“我什么也没有干。”女巫徒劳地想表现出镇定的神态,“我有携带棱镜的个人许可证。我还没有开始使用它。”
“阿利莎,任何一个高级魔法师都能从这东西上获取全部信息。”
我放下手,迫使青苔散开,而让棱镜跳入我的手掌里。它是凉的,非常凉。
“就连我也能从它上面读出过去的事情,”我说,“阿利莎·东尼科娃,他者、黑暗力量、守日人巡查队的女巫、四级力量,我现在正式指控您破坏和约。如果您试图抵抗,我将不得不打死您。把手放在背后。”
她服从了。接着她说起话来,说得既快又有说服力,似乎把自己所有的理由都用上了:
“安东,等等,我求你,请听我说……是,我试过棱镜,但你要明白,他们第一次把这种力量的护身符托付给我!安东,我不是傻瓜,在莫斯科市中心攻击人们,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安东,我俩——都是他者!让我们和平地解决这一切吧?安东!”
“怎么和平解决?”我一边把棱镜藏进口袋里,一边问,“走吧。”
“安东,我愿意以四级或三级干涉作为交换!任何一种在三级法力范围内的干涉权,这对光明使者绝对是有利的!不是我这种愚蠢的棱镜游戏,而是一次货真价实的干涉!”
我能理解她感到惊慌的原因。这事会使她名誉扫地。作为守日人巡查队员,竟然出于私人目的而从人们身上吸取生命力——这是多么大的丑闻!阿利莎定会被黑暗力量毫不犹豫地交出来受制裁的。
“你没有做这种妥协的权利。黑暗力量的领导不会承认你的保证。”
“扎武隆会承认!”
“是吗?”她那坚定的语气让我有些疑惑。可能她是扎武隆的情人?总之挺奇怪的。“阿利莎,还记得有一次我和你缔结了和解的个人协定……”
“当然记得,要知道那次就是我建议原谅你对人类的干涉行为的。”
“这协定引发了什么后果?”我微微一笑,“还记得吗?”
“这次情况不同了,现在是我违法了,”阿利莎垂下眼睛,“你将有权……有权回击。难道你不需要三级光明魔法的授权吗?任何一种光明魔法的干涉权都不要吗?你可以借此把二十个坏蛋改造成正人君子!就地把十个凶手烧成灰烬!可以预防灾祸,使时间发生局部的收缩!安东,这还抵不上我愚蠢的举动吗?看,周围的人都活着!我什么也没来得及干,我只是刚开始……”
“你说的一切都会对你不利。”
“是,我知道,知道!”
她的眼睛里闪出泪水,这也许不是假装出来的。在女巫本质之下,她仍旧还是个最普通的姑娘。一个可爱、胆小、有过失的姑娘。难道她错在走上了黑暗之路吗?
我发觉我的情感盾牌即将被压弯了,于是摇了几下头说:
“不要给我压力。”
“安东,我请求,让我们和平地解决这一切吧!你是否需要三级干涉权?”
噢……当然需要,任何一个光明魔法师都幻想得到类似的自由行事的无限权力!哪怕一瞬间能感觉自己是个当之无愧的士兵也好,谁也不想做那种呆在战壕里沮丧地望着休战白旗的、浑身长满虱子的士兵。
“你无权提这种建议。”我坚定地说。
“会有的!”阿利莎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扎武隆!”
我把作战用的护身符小圆盘紧攥在一只手里,等待着。
“扎武隆,我在呼唤你!”她的声音变成了尖叫。我发现,周围的人影移动得有点快了:人们感觉到莫名的不安,加快了脚步。
她能不能又一次叫来黑暗力量的头儿呢?
如同在“马戈拉朱”餐厅,扎武隆差点用“夏巴藤”打死我的那一次吗?
那次他差一点没把我打死。
尽管那次挑衅是格谢尔策划的,但扎武隆似乎真的认为我是屠杀那些黑暗魔法师的罪人。
这么说,他还有其他和我算账的计划?
难道是格谢尔秘密地、不易察觉地进行了干涉,才使我那次幸免于难?
我不知道,像往常一样,用于分析的情报不够。就这事儿可以想出三十三种版本,但它们全都是相互抵触的。
我甚至希望扎武隆不要应答。那么我就能把阿利莎拉出黄昏界,把头儿或者某个作战队员叫来,直接交出这个傻女人,到月底能得到一笔奖金。唉,可现在我还能撑到得领取奖金的时候吗?
“扎武隆!”她恳求地喊道,“扎武隆!”
她不知不觉地哭了,眼泪将眼影化开,如同墨汁般流了下来。
“没有用的,”我说,“走吧。”
就在这时,约两米外的地方,打开了两扇黑色的大门。
最初我们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以至于我们留恋地怀想起笼罩在人类世界的炎热。青苔突然着火了,沿着整条街燃烧起来。自然,扎武隆不是故意要烧坏它们,只不过打开大门需要一股大得使青苔来不及消化的力量。
“扎武隆。”阿利莎小声说。
在离条石马路五米的地方,一股紫光冲上天空。闪光很刺眼,我不由自主地眯缝起眼睛,当我又朝这个方向看时——昏暗中有只蓝色的气泡慢慢地移动着。从里面费力地走出一个胡子拉碴、长满鳞片的怪物,看上去隐隐约约有些像个人。扎武隆穿过黄昏界的第二层或第三层应声走来,与黄昏界的第二层或第三层相比,这里的时间流逝得就像人类的时间对于我们来说那样缓慢。
我突然感到脆弱,对于这脆弱我以前似乎已经习惯了。扎武隆或格谢尔轻而易举地使用的那才能,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无法触及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
“扎武隆!”阿利莎依然把手放在背后,朝畸形的丑八怪扑去。她靠住他,把脸埋在扎人的鳞片上,“帮帮我!”
当然扎武隆以恶魔的面目出现不是为了让我印象印刻。他要是以人的面貌出现,在黄昏界的深层里恐怕活不了一分钟。而现在他大概必须不得不呆上几个小时,甚至可能是几天。
丑八怪用细细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从嘴里滑出一条长长的分为两半的舌头,在阿利莎的头上舔过,头发上留下了白色的黏液。他用尖利的爪子抓住阿利莎的下巴,小心地抬起她的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信息的交换是短暂的。
“傻女人!”恶魔吼道。舌头缩回嘴里的牙齿之间,差点被犬牙咬伤。“贪婪的傻瓜!”
是啊。我还没尝过三级干涉权的滋味呢。
恶魔的短尾巴在阿利莎的腿上抽了一下,撕碎了她的绸裙子,把她掀倒在地上。丑八怪的眼睛一亮——深蓝色的光笼罩住女巫,她立即变得像石头一样了。
阿利莎没有得到帮助。
“我能把被捕的人带走吗,扎武隆?”我问。
丑八怪靠两条罗圈腿有点摇摇晃晃地站着。脚趾上的利爪时而缩进去,时而重新滑出来。然后他走了一步,在我和一动不动的姑娘之间停住了脚步。
“请确认拘留的合法性,”我说,“否则我必须得求助了。”
恶魔开始变身。身体的比例改变了,鳞消失了,尾巴缩进去了,阴茎不再像扎上钉子的粗棍子,接着扎武隆的身上出现了衣服。
“等等,安东。”
“要我等什么?”
黑暗魔法师的脸色难以捉摸。看来,以恶魔面貌出现的他感受得到更多的情感,或者说那时他认为不必要掩饰这些情感。
“我同意阿利莎作的承诺。”
“什么?!”
“如果这事能不公事公办的话,守日人巡查队就将容忍你的包括三级在内的任何一种干涉。”
他显得特别认真。
我咽了一口唾沫。从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那里得到这样的保证……
“永远不要相信黑暗使者。”
“包括二级在内的任何一种干涉。”
“你就这么不想张扬此事?”我问,“或者,你有什么原因需要她?”
扎武隆的脸上一阵抽搐:
“需要,我爱她。”
“我不相信。”
“我作为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请求您,巡查队员安东,这事儿就和解了吧。这是可行的,要知道我的被监护人阿利莎·东尼科娃还没有给人们带来很大的损害。作为对她的‘尝试’的一种补偿,”扎武隆特别着重突出了“尝试”一词,“守日人巡查队以三级的黑暗干涉行为与你个人的包括二级在内的任何一种光明的魔法行为达成交易和解。我不求你对这个协议保密。我一点也不限制你的行动。我要着重指出的是,巡查队员阿利莎将为所犯下的过错遭到严厉的惩罚。让黑暗做我言语的见证人。”
大地在微微地颤动,地下发出轰隆声,出现了飓风临近的呼啸声。扎武隆的手掌上出现了一个很小的黑球,并且旋转起来。
“该你说话了。”扎武隆说。
我舔了一下嘴唇,看了看被咒语缚住的阿利莎。不管怎么说,她真是个可憎的坏蛋。而且我对她有个人恩怨。
可能就因为如此,我才不想用妥协的方法解决这件事吧?完全不是因为与黑暗达成协议具有危险性?阿利莎利用棱镜的魔力干涉人类世界,企图吸收某个人生命的部分能量。这是三级或四级魔法。为此我会获得二级干涉权。这是——很多,很多的干涉。事实上是全面干涉!我可以让一个昼夜一起犯罪案件都不发生,可以让一个绝妙的、同时又是有益的发明出现。在巡查队的历史上,有很多次我们需要三四级干涉权,可是没有,只得盲目行事,胆战心惊地等待对策!
而现在二级干涉权就在眼前,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
“就让光明成为你的承诺的见证人。”我说。然后向扎武隆伸过一只手。
我还从没呼叫过自古以来就有的力量来作证人。我只知道,这不需要任何特别的咒语。然而,让光明屈尊为我们所做的事做担保的时候不多。
我的手里迸出了白色的火花。
扎武隆皱了一下眉头,但没有拿开手。当我们握手签订协议时,黑暗和光明在我们的手掌之间相遇了。我感到一阵刺痛,仿佛一根没有尖头的针扎进体内。
“协议签订了。”黑暗魔法师说。
他也皱皱眉头,也感到一阵刺痛。
“你希望从中得利吗?”我问。
“当然。我总是希望从所有的事情中得到好处。而且一般都会达到目的。”
但是,至少协议的签订没有使扎武隆感到明显的喜悦,不论他企图通过这个协议达到什么目的,显然都没有太大的把握。
“我知道,信使带什么和为什么从东方到莫斯科来。”
扎武隆微微一笑:
“好极了。局势使我感到紧张,所以很高兴得知现在有人和我一同分担这种不安。”
“扎武隆!以前守夜人和守日人有过这种合作吗?有过真正的、而不是在捉拿变节者和疯子方面的合作吗?”
“没有。任何合作对双方而言都意味着某种失败。”
“我会谨慎的。”
“要谨慎。”
我们甚至彬彬有礼地互相鞠了个。好像不是两个敌对力量的魔法师,不是光明的拥趸和黑暗的仆人,而完全是关系很不错的熟人。
然后,扎武隆朝一动不动的阿利莎走去,轻轻地举起她,搭在肩上。我等他们离开黄昏界,但是他们没有马上离开,黑暗力量的头儿温情地朝我笑了笑,然后才走进大门。他稍停了一下,而后慢慢消失。我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我有多累呀。黄昏界喜欢大家走到它里面去,而且更喜欢——大家在里面不安宁。黄昏界是一个来者不拒、贪得无厌的淫妇。
我选了一个人比较少的地方,猛地一下从自己的影子里跳了出来。
过路人的眼睛习惯性地朝旁边看。人们啊,一天中你们有多少次遇见我们,遇见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遇见魔法师和变形人,女巫和巫医。你们看我们——但是没有权利看到。即使将来也是这样。
我们能够活一百年,甚至一千年。我们很不容易被打死,但人类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对于我们来说,只不过就像是一年级学生在本子上把竖写斜了一般无足轻重。
但是有得必有失。如果可能,我情愿跟你们交换,人类。请拿走看到影子和进入黄昏界的本领,并接受巡查队的守卫任务和改变周围人的意识的能力。
你们则要给我那个我永远失去的安宁!
我在路上被撞了一下。一个健壮的剃光头的小伙子,腰间别着手机,脖子上挂着金链条,他用鄙视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漫不经心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什么话,然后晃着膀子继续走他的路了。挽着他手臂的女友笨拙地模仿着他,也做出了那种小混混所特有的“幸福的笨蛋”式的目光。
我由衷地哈哈大笑。
是的,大概我看上去真的不错!
我呆立在路中央,一眼看上去像是在瞪大眼睛打量着摆在橱窗里的那些缺乏创意的青铜像、画着国家领导人面孔的套娃以及仿制的霍赫洛玛装饰画。
现在我有权使这整条街振作起来。进行一场全面的道德重整——让剃光头的小伙子到精神病医院去当护理员,让他的女朋友飞奔到火车站,乘火车赶到被她成功地遗忘掉的那个正在外省某地苟延残喘的老母亲身边去。
想行善——想得手也在发痒!
所以就不行。
即使心是纯洁的,手是热的,但是脑袋还应该是冷静的。
我是个平庸普通的他者。我没有也不会有格谢尔和扎武隆所有的力量。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对发生的事有自己的看法。甚至连这个意外的礼物——光明的魔法权——我也不能利用。这才合乎我一向遵循的棋赛规则。
而我惟一的机会却是——离开这场棋赛。
并带走斯维特兰娜。
对,这样就能摧毁筹备已久的守夜人巡查队的战斗!对,不再当战斗人员!变成一个普通的、自己能使用一鳞半爪法力的光明魔法师。这是最好的情况,最差的情况则是——等待我的将是永恒的黄昏界。
就在今天,今天午夜。
究竟是在哪儿?对象是谁?女魔法师会打开谁的命运之书?就像奥莉加说的,战斗准备了十二年。寻找一个能把储存至今的一小段粉笔掌握在手中的伟大魔法师用了十二年时间。
打住!
我真想朝整条阿尔巴特街嚎叫,说我是个多大的傻瓜。但是我脸上的表情已足以说明这一点了。
何须再为这昭然若揭的表情配音呀。
高级魔法师算得到以后很多步棋,在他们的游戏中不会有所谓的偶然。有皇后,也有小卒子,绝不会有多余的棋子。
叶戈尔!
一个差一点成为非法狩猎的牺牲品的小男孩。一个为了躲避牺牲而在恐惧中走进黄昏界的人,因此而被推向黑暗。一个命运尚未被确定、生物电场还保存着婴儿般鲜洁的小男孩。是的,这很少见,还在第一次看到他时,我就为此感到大为震惊。
我感到惊奇——然后就忘了。我后来才了解,小男孩的潜在能力是头儿有意注入的,以便吸引黑暗力量,同时也让叶戈尔能够稍稍抵抗一下吸血鬼。
这样一来,他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次个人的失利,因为是我先发现他是他者的,而且还是个好的他者。目前他还是个普通人,在未来的善与恶的永恒之争中,他将是我们的一个敌人。只有在我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还记得他的命运尚未确定。
他还可能成为任何一方的人,他的未来具有模糊而不明确的可能性。一本翻开的书。命运之书。
当斯维特兰娜把粉笔拿到手里时,他会站在她面前,而且是心甘情愿地站在那儿——在这之前,格谢尔会明智认真地对他解释所发生的事。他,作为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莫斯科光明力量的领导,伟大的老魔法师,会讲得很好。格谢尔将会谈到有关错误的纠正。这是真话;格谢尔将会谈到展现在叶戈尔面前的伟大的前途,要知道,这很关键,这也是真话。黑暗使者会提出许许多多抗议——但毫无疑问,法庭会考虑那个事实,即一开始小男孩因为黑暗的行为而遭受到的痛苦。
大概,斯维特兰娜将会被告知:叶戈尔的失败使我苦恼,因巡查队忙于救她,斯维特兰娜,而使男孩饱受折磨。
她甚至不会怀疑这些话。
该做什么她都会听话地去做。
她接触到粉笔,普通的粉笔,可以用它在柏油马路上画画,或者在学校的黑板上写“2+2=4”。
她也可以用它来安排尚未确定的命运。
他们打算利用他来做什么?
让他成为什么?
是首领、领袖、新的政党和革命组织的主席吗?
是一种尚未创立的宗教的预言家吗?
是创造新的社会理论的思想家吗?
是以创作改变千百万人意识的音乐家、诗人、作家吗?
光明力量从容不迫的计划还将延续多少年呢?
是的,他者与生俱来的本性是改变不了的。叶戈尔将是个很蹩脚的魔法师,由于守夜人巡查队的干涉——他终究会成为一个光明的魔法师。
但是要改变人类世界的命运,也不是一定要成为他者。做他者甚至有碍于事。好得多的做法是利用守夜人巡查队的支持……带领,带领那些人群,他们是那么需要我们臆想出来的幸福。
他将会带领人群的。我不知道他如何带领,也不知道他将会把人群带往何处,但他一定会带领的。只是黑暗使者也将相应地作出自己的反应。
每一位总统都有自己的刺客;每一位预言家都有一千个阐释者,他们会歪曲宗教的原意,会用宗教法庭的篝火取代光明的火焰;每一本书有朝一日都终将会被扔入火中;交响乐将被人改编成流行小曲,并将在小酒馆里被人演奏;任何一件坏事都会找到牢固的哲学基础。
是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学到。或许是我们不想学。
但是,至少我还有一点时间。还有权走自己的一步棋,惟一的一步棋。
要是还能知道怎么走这步棋就好了。
要求斯维特兰娜不要同意格谢尔的意见,不要掌握最高魔法,不要操纵别人的命运吗?
可是为什么呢?要知道一切都是正确的。这样做有可能纠正所犯的错误,为个别被选中的人和整个人类世界创造幸福的未来。这样做还得卸除我背负的犯错误的包袱。而对斯维特兰娜来说,她会认识到她的成功是以别人的不幸为代价的。她会加入到伟大的女魔法师的行列。
我模糊的疑虑会有怎样的代价?而在这些疑虑中什么是真正的关心,什么是小小的个人利益?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
“喂,朋友!”
一个挑着货郎担的小贩站在我旁边望着我。他并非充满恶意,但很生气。
“要挑选什么吗?”
“我像白痴吗?”我问。
“当然。要么买东西,要么走开。”
他的话有他的道理。但这时我却顶撞道:
“你不懂,这是你的运气。我在为你招揽人群,吸引顾客。”
他是个独特的小贩。身体结实、面孔红润、胳膊粗壮,胳膊上的脂肪和肌肉比例均匀。他打量着我,显然没有觉出有什么威胁,于是出语挖苦:
“好,招揽吧。只是要积极些。假装买东西。你还可以故意装作付钱给我。”
他的反应还真是奇怪,令我颇为意外。
我笑笑回答:
“你真的希望我买些什么吗?”
“你要它们干什么,这都是卖给游客的破烂。”小贩不再笑了,但脸上没有了先前那种紧张的、含有敌意的神情。“热得要命,所以我不管逮着谁都想发泄一下,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
我看看天空,耸耸肩膀。好像是有点变天了,像烤箱似的清澈的蓝天上有一团东西移过来了。
“我想,马上会下雨的。”我说。
“要是那样就好了。”
我们互相点点头,然后我走了,加入了人流中。
即使我还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也已经知道该往哪走了。这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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