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真是奇怪的东西。
一昼夜前,我从自己家出来时还年轻、健康、充满了力量——除此之外还是个倒霉的女巫。
而半天前我站在巡查队的办公楼里——成了一个对未来失去希望和信任的残废……
一切变化多大啊!
“还要点葡萄酒吗,阿利莎?”我的随从帕维尔谄媚地看着我的眼睛。
“一点点。”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舷窗说。
飞机已经开始在辛菲罗波尔的机场下降。
这个有点年头的“庞然大物”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缓缓地放下机翼,乘客们的表情痛苦而紧张。只有我和帕维尔坐在那儿异常平静……扎武隆对飞行的安全亲自进行过检查。
帕维尔递给我一只高脚水晶杯。显然高脚杯不是从空姐那儿弄来的,杯中满满的索丹白葡萄酒也不是。看来这位年纪不轻的变形人对待自己的使命还不仅仅是严肃认真。他准备飞到南方去看一个熟人,但最后一刻取消了他的航班,让他转飞赫尔松市,吩咐他陪同我到辛菲罗波尔。关于我和扎武隆关系的传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显然,这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让我们为头儿干杯好吗,阿利莎?”帕维尔问。他如此费心地阿谀奉承,甚至变得让人不舒服。
“来吧。”我表示赞同。我们碰了碰杯,把酒喝了下去。空姐走过来,最后一次检查大家是否系上了安全带,不过她连看都没看我们。附在帕维尔身上的法术可以让我们不被人注意,它终究还是奏效的。现在连这个平庸的变形人都比我有能耐……
“不管怎么说,不得不承认,”喝完葡萄酒后帕维尔说,“我们上司对待队员是相当好的!”
我点点头。
“但是光明使者……”他尽其所能地将蔑视之意注入到他的话语里,“一个个都很了不起似的,比我们还要个人主义!”
“别乱说,”我说,“这都不是事实。”
“得了吧,阿利莎!”葡萄酒让他变得话很多,“还记不记得一年前的休眠?在飓风到来之前?”
也许就是凭那次休眠我记住了他。变形人通常干一些粗活,所以我们之间很少打交道,只有在强力作战时,或者在那些不常发生的巡查队倾巢出动的行动中才见面。
“记得。”
“那个……那个戈罗杰茨基。大师,狗屁!”
“他是在人们身上榨干最后一点能量的法术高强的魔法师,又怎么样呢?他把力量都使在什么地方了?”
“用于自身的道德修复。”
我微微闭上眼睛,回忆当时的情景。
那是向着天空喷射的光之喷泉,是安东从人的身上收集来的一股股能量。他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冒险地求助于借来的力量,在短短的一瞬间,他获得了与扎武隆和格谢尔等量齐观的,甚至还超过了他们的力量。
他把所有的力量全部投放到自己身上。
道德修复是对伦理最优出路的探寻。光明界最怕的问题是——可别导致危害,可别做引起人类灾难的事。
“他现在可是一个超级自私自利者,”帕维尔很有见地地说,“他能保护自己的女友吗?能。能与我们交战吗?那不用说!可是他干了什么呢?抓住那些所有收集来的力量!甚至连飓风都不想去阻止……但是他能,他能!”
“谁知道,任何一种其他的行为会导致什么呢?”我问道。
“可是他所做的就像我们当中任何人能做的一样!就像一个真正的黑暗使者一样!”
“他要是在守日人巡查队里就好了。”
“会的,”帕维尔信心十足地说,“有什么办法呢。他舍不得那些力量,所以把它用在自己身上。然后又自我辩解,说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做出正确的决定……那算什么决定?不干预!一切就只是——不干预!这是我们的态度,是黑暗使者的态度。”
“不争了,帕夫鲁沙。”我说。
飞机放下起落架时机身颠簸了一下。机舱里不知是谁“哎哟”叫了一声。
乍看起来变形人说的是对的。只不过我还记得飓风过后那几天扎武隆的那张脸。他的目光不对劲儿,我已经学会了判断。他似乎明白他被骗了,但是明白这一点已经为时已晚。
帕维尔还在继续议论巡查队斗争的细节,议论对策上的区别,议论长远的作战计划。真是个战略家……他应该呆在总部,而不是在街上闲逛……
我一下子明白了,经过两个小时的飞行他已经让我厌倦。可是第一眼他给我的印象挺舒服的……
“帕夫鲁沙?你想变成什么?”我问。
变形人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不情愿地答道:
“穿山甲。”
“哎呀!”我再一次颇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眼。这种变形人真是少见,这可不像死去的维达里那种平庸的狼身变形人。“这话当真!那为什么我在每次行动中很少见到你?”
“我……”帕维尔皱了皱眉头,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说,“是这么回事……”
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有意思极了,活像个弄出了麻烦去看妇科医生的女中学生。
“我要变成一个食草的穿山甲,”他终于脱口而出,“很可惜,它不是具有最高战斗力的、颌骨很有力的那种,它牙齿扁平,很密,而且速度很慢。折断手脚……嚼碎指头……这些我能。”
我忍不住笑起来,关心地说:
“没关系。这样的也需要啊!重要的是——你的外表要很强大,能引起恐惧和惊慌。”
“外表强大……”帕维尔半信半疑地斜瞥了我一眼,回答道:“不过穿山甲鳞片的颜色太五彩缤纷了,就跟霍赫拉穆的玩具似的很难伪装。”
我尽量保持住严肃的表情。
“没关系,这倒是很有趣。假如需要吓唬别人,特别是吓唬小孩子,那五颜六色的鳞片正合适。”
“对啊,我一般就是这样做的……”帕维尔老实地说。
飞机触到跑道,撞地的那一下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乘客们不约而同、然而有些过早地鼓起掌来。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倚靠着眩窗,贪婪地望着窗外的绿色,机场的楼房,升空的飞机……
简直不敢相信。
我冲出了闷热的莫斯科,得到了一次期待已久的假期……这是我的特权……当我回到莫斯科时——扎武隆又将等着我……
帕维尔把我送到无轨电车站。这是我所知道的无轨电车线路中最有意思的一条。它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辛菲罗波尔到雅尔塔。不管这有多么奇怪,它还是挺方便的。
这里的一切全都是另外一副模样,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似乎也很热——但不是莫斯科那种散发着沥青和混凝土气味的炎热。还有大海,尽管离得很远很远,但是感觉得到。还有那郁郁葱葱的一片绿阴,以及大型疗养地旺季时的整个气氛。
很好……我确实感觉很好。赶快去冲个凉,睡一会儿,把自己收拾整齐那就更美了。
“你不是去雅尔塔吗?”帕维尔明知故问。
“不完全是去雅尔塔。”我点点头说,郁闷地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连小孩都挤在队伍里准备去抢占无轨电车上的座位。我几乎没什么行李——一个小手提包,肩上还挎着个运动包。总之,如果我要无票上车的话,完全可以站一站,但我不想那样。
我毕竟有鼓鼓的一叠旅行费、休假费和“治疗费”——扎武隆想办法给了我差不多两千美金。用两周——相当宽裕了。特别是在乌克兰。
“行了,帕夫鲁沙。”我“啪”地亲了一下他的脸。变形人脸一下子红了,“我会到达那儿的,你不用送我了。”
“你确定?”他想确认,“上面命令我给你提供一切帮助。”
哈,好一个保护者……食草的穿山甲,长着鳞片的奶牛……
“确定。你也该休息了。”
“我和同事们准备骑自行车旅行,”不知为什么他告诉我,“很棒的一群小伙子,乌克兰的壮小伙子,甚至还有一位年轻的魔法师呢。没准儿,我们顺便去看你?”
“那我会很高兴的。”
变形人返回到机场大楼,显然他准备乘坐另一个航班。而我不紧不慢地跟着稀稀拉拉的做小生意的人们和出租车司机的行列向前走,天色已渐渐暗下来,这些人也没几个了。
“去哪,美人儿?”一个在自己那辆“日古力”旁抽着烟,身体笨重、满脸疲惫的男人叫住我。我摇摇头——我还没坐“日古力”在城市之间跑过呢……“伏尔加”我也不会搭理,没什么可以指望的,“奥卡”——那就更不用说了。
而崭新的“尼桑·帕特龙”完全符合本人之意……
我朝打开的车窗俯下身。车内坐着两个黑头发黑皮肤的小伙子。坐在司机位置上的那位抽着烟,他的同伴拿着一瓶啤酒在喝。
“小伙子们,有空吗?”
两双审视的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我看起来不太像传说中的那种很有支付能力的样子……
“也许有,”司机说了一句,“如果我们价格谈得拢的话。”
“谈得拢的,”我说,“‘阿尔台克’,五十。”
“你是少先队员吧!”他冷笑一声,“五十我们可以带你在市里兜兜风儿。”
真是搞笑。按年龄他应该连“少先队员”这个词都记不起来。再说他的期望也太离谱了……五十卢布——差不多才十美金。
“您没搞准确最主要的东西,”我对他说,“五十个什么……”
“五十个什么?”司机的同伙恭顺地重复了一句。
“美金。”
那两个家伙表情马上变了。
“五十美金,马上就走,不捎带任何半路搭车的人,音乐不要开得太响,”我确认了一下,“说定了。”
“好的。”司机决定了。眼睛瞪得老大:“那行李呢?”
“都在这儿,”我坐到后座,把手提包往旁边一扔,“走吧。”
看样子我的语气起了作用。一分钟过后我们已经迅速上路了。我全身放松,手脚伸直,坐得舒服一点,好了。休息。我需要休息……吃桃子……养精蓄锐……
接下来扎武隆将在莫斯科等着我……
这时手提包里的手机响了。我眼睛都没睁开,拿出电话接听。
“阿利莎,一路上还好吗?”
我胸口感到一阵温暖。真是一个惊喜接着另一个惊喜。即便是在我们最美好的那段日子里,扎武隆也不曾认为有必要关心这样的小事。或许是因为我现在有病,而且又不在状态吧。
“谢谢,好极了。据说天气会有些麻烦,但是……”
“我知道。辛菲罗波尔守日人巡查队的小伙子们已经帮忙调整好了气候条件。我不是要谈这件事,阿利莎。你现在在车上吗?”
“是的。”
“你此行预兆不祥。”
“你指的是路吗?”
“不是。显然是你的司机。”
两个年轻人剃得光光的后脑勺在前面一动不动。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气恼,迅速地瞥了他们一眼。连他们的情感都感觉不到,更不用说读到他们的想法了……
“我对付得了。”
“你让陪同的人走了?”
“是的,别担心,亲爱的。我对付得了的。”
“你确定吗?阿利莎。”扎武隆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真切的担心。这像兴奋剂一样刺激着我。
“当然。你再看看预报!”
扎武隆一下子不说话了。
接着他肯定地说:“是的,有所好转……但是,保持联系,需要的话,我就过来。”
“假如他们欺负我,你只要撕下他们的皮就得了,亲爱的。”我这样要求。
坐在司机旁边的小伙子转过身来,仔细瞧了我一眼。
“不但撕下他们的皮,我还要让他们把它吃下去。”扎武隆赞同地说。不用说,这可不是威胁,而是完全真实的许诺,“好吧,好好休息吧,孩子。”
我关上手机,打起盹儿来。“尼桑”开得很平稳,很快我们便来到大路上。两个年轻人时不时地抽烟,车内开始弥漫起烟草的味道,幸亏——不是最次的烟。接下来发动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吃力。
我们的车爬到一个山口。我张开眼,透过打开的车窗玻璃向上凝视着星空。克里米亚的星星真大。真近。
后来我确实睡着了。
我甚至开始做起梦来——甜蜜的、令人陶醉的梦。我在夜晚的大海中游泳。旁边还有一个人,黑暗中时不时地感觉到他的脸,感觉到他轻柔的触摸……
我醒过来时,发现这触摸是真的,我顿时清醒了,张开双眼。
发动机停了,车子停在靠路边一点的地方。停在为那些没有刹车的倒霉的家伙准备的应急车道上,而司机和他朋友的刹车还真是坏了,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得出来。
我刚一醒过来,司机的那位朋友的脸立刻离开了我的脸,强挤出一丝微笑:
“到了,小妞。”
“不像‘阿尔台克’呀,朋友。”我用同样的腔调回应他。
“这是安卡尔山口。发动机烧坏了,”司机舔了舔双唇,“得等一会儿,可以下车走走,先透透风。”
他甚至在寻找着不搭界的借口,看样子他比他的同伙要紧张得多。而那一位则是自己把自己弄得有些紧张:
“可以方便一下……”
“谢谢,不用了。”我继续坐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对。有意思,他们会想出什么招呢?想办法把我拖出车外吗?还是试图就地强奸我?
那么接下来呢?
扔下去——很危险的。也许从悬崖往下扔。扔向大海的某个地方……大海是一切时代和民族的杀手最好的盟友。只有土地才会恒久地保留痕迹,而大海的记忆是短暂的。
“有个疑问,”司机说,“你到底有没有钱?……少先队员?”
“既然雇了你们,”我突出了“雇了”一词,“那就说明有啦。”
“拿来看看。”司机提出要求。
嘿,你们怎么这么笨呢……这些笨蛋……
我一言不发地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美元。从中抽一张五十的,递过去——好像没有发现盯着钱的贪婪的眼睛似的。完了,这下我死定了。
但是他们还在继续寻找理由,哪怕是为他们自己找理由。
“这是假钞!”司机尖叫一声,小心翼翼地将那五十美金藏到口袋里,“好啊。你这条母狗,想骗我们……”
我听完了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依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俩。尽管我内心的某种力量已经绷得紧紧的,但终究没有他者所具有的正常的力量让这两个废物变成顺从的木偶。
“你指望你的朋友?”司机的同伴说,“是吗?这么说,他会扒了我们的皮?哼,我们要扒了他的皮,婊子!”
我哈哈大笑起来,想象着就为这句话扎武隆会想出些什么使不完的招儿来修理这两只狗崽子。
司机抓住我的手。他那张脸,总的来说是一张年轻而漂亮的脸,我倒是不反对与这样的年轻人在疗养地弄出点什么罗曼史,但是这张脸由于混杂着凶恶、恐惧和淫欲而扭曲了。
“你要用身体来付账,臭婆娘。”
哦呵。用身体。还要用实物,还要用沿着几乎垂直的陡峭悬崖短暂地向下飞行来付账……
不,我可不想这样开始我与黑海海水的邂逅。
另一个小伙子扑向我——而且已经很明显地企图撕破我的衬衫。混蛋,它可值两百五十美金呢!
他的手几乎触到我,这时我用手枪枪管抵住了他的脑门儿。
出现了一时的停顿。
“你们真行啊,小男孩,”我柔声地说,“行了,把小手拿开,滚到车外边去。”
手枪把他们吓坏了。可能因为我从机场出来,他们根本不可能认为我会有武器。也可能他们这些低级狗杂种的本能感觉到射出他们的脑浆对我而言只不过是消遣而已。
他们跳出车外,我跟着走了出去。两个家伙郁闷了几秒钟,接着拔腿就跑。但这已经不能使我满意了。
我第一颗子弹射向司机的朋友的脚踝。他的脚没那么重要,不用踩油门。这伤根本就可笑得很,一点点轻伤而已,与其说是枪弹的射伤,不如说是一点点皮肤的灼伤,不过这足够了。那家伙叫喊了一声,倒在地上。他的同伴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举起双手。真有趣儿,他们会以为我是干吗的呢?以为我是联邦安全局休假的女探员吧?
“你们的贪婪我完全理解,”我说,“经济崩溃,发不出工资……淫欲——也一样。你们年轻人身上总沸腾着超强的性欲。我身上,凑巧,也是!”
连受伤的那位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在万籁俱寂的静默中注视着我。接近夜晚时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从远处逐渐驶近的车灯隐约可见。不过夜色十分迷人——宁静的,温暖的,繁星点点的克里米亚之夜,悬崖下,大海澎湃。
“你们可是非常惹人喜爱的小伙子,”我说,“糟糕的是我现在没性趣。不过,你们表现得太差劲了!”
我向上抬起手指,他们就像被施了催眠术似的盯着我的手指。
“我们一定能找到出路!”
根据他们的面部表情判断,他们已经不期待任何好事的发生。其实用不着如此,我又不是杀人犯。
“因为你们两个人在一起,而且彼此显然是好朋友。”我解释说,“你们相互满足一下不成问题。之后我们不要再来任何惊险情节,安安静静地到达夏令营。”
“你!”司机本来向我逼近了一步,但是上了膛的枪管显示出它应有的威力。
“还有一个备用的方法,”我说,“可以使你们解脱身体多余的部分。很有可能我射第一枪时就能做到这一点。”
“你……”受伤的那个低声说,“替我们……”
“没有人替你们给一个子儿!”我告诉他们。
我身上现在并没有那种任何一个他者都具有的可以摧毁人类意识的力量。
但他们屈从了。试着屈从。
我们有时在旅馆看男同志的毛片——怪有意思的。就像在吸血鬼和魔法师的值班室也时不时会放女同志的毛片看一样。
但是片子里的演员们忘我地投入,很在行。可这两个笨蛋显然因事情的突然转变感到沮丧,而且没有相应的经验。所以我基本上在欣赏夜晚的大海,时不时瞥他们几眼,免得他们敷衍了事。
“还行,”我觉得把他们整够了,安慰他们说,“正如俗话所说,第一次不算。闲着没事时再练练。上车!”
“为什么?”司机停止了吐唾沫,大声喊道。可能他觉得我想毙了他们,然后把他们连车带人一起推下去,推到大海里。
“喂,你们不是被我雇了载我吗?”我表示惊讶地说,“钱都已经收下了。”
接下来我们一路行驶,没有险情。只是在中途时司机突然大喊大叫,说他恨自己,他现在活着没什么意义了,他现在就要掉转方向盘,驶向深渊。
“好啊,好啊!”我表示赞同,“从后脑勺给你一枪,你会死得一点痛苦也没有!”
他安静下来。
直到到达“阿尔台克”的大门口我才放下枪。
已经到了门口,我回过头来说:
“哈哈,对了,还有一点,小伙子们……”
他们憎恨地瞅着我。要是我在状态——我能吸收多少能量啊!
“最好别试着来找我。否则你们会觉得这个夜晚就像天堂一样。明白吗?”
没有任何回应。
“沉默——就是默认。”我认为。我把小巧的阿斯特拉手枪放回手提包。对柔弱的女子而言,它是理想的武器……尽管过海关时不得不让帕维尔拿着。
我向大门走去,而“尼桑”咆哮着开走了。但愿这两位倒霉的抢劫强奸犯足够聪明,不至于忍不住来复仇……
不过,一两天过后这两个当地的小劫匪就不会再使我不安了。
就这样,在深夜两点我来到了“阿尔台克”,我要在此恢复健康。
“喝一点汤。”就像卡尔·里沃维奇给我下达所需的指示时所说的那样。
每一位苏维埃的模范少先队员一生应该完成三件事——瞻仰列宁墓,在“阿尔台克”度假,还有给十月儿童戴红领巾。之后,他们可以迈向自己发展道路的下一阶段——加入共青团。
我在自己的童年中那段做少先队员的不长的时间里只来得及完成第一步,而现在有机会来补上漏掉的一步。
不知道苏维埃时期怎样,现在这个模范儿童的夏令营看起来可是十分庄严。营房周围的栅栏完好无损,大门口有人把守。当然,没带武器……乍看起来……但是身穿警察制服的小伙子很结实,即便不穿制服也显得相当威严。这几个门卫旁边有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不知什么原因看起来十分可爱。也许是吹着号,敲着鼓,少先队员队列整齐地走到海滩按照规定的顺序进行水疗的那个逝去年代的残余吧。
老实说,我期待着向女人献殷勤的官僚,或者超乎寻常的惊喜。可是,看样子夜里两点钟乘坐进口轿车来的少先队辅导员(不过我现在的职位叫起来简单得多——保育员)不是第一个到达“阿尔台克”的。一个门卫迅速地看了一下我的证件——是真的,由所有相应的机关签了字,盖了章,之后,他把站岗的小男孩叫了过来。
“马卡尔,送阿利莎去值班员那里。”
“好的。”小男孩嘟噜着,很感兴趣地仔细打量着我。一个超脱的、挺好的小男孩。看见漂亮的姑娘,大方地表现出自己的兴趣。会有大出息的……
我们走出门卫的小房子,走过张贴着日程安排表、关于某个活动的通知和儿童墙报的长长的陈列栏……我有好长时间没看过墙报了!我们沿着昏暗的林阴小道而行,而且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在两边寻找司号员和各种各样手拿着船桨的小姑娘的石膏雕像。可是没有找到这样的雕像。
“您是新辅导员吗?”小男孩问。
“是的。”
“马卡尔。”他郑重其事地向我伸出手。
“阿利莎。”我跟他握手,好不容易才忍着没笑出来。
我和他之间年龄相差——约摸十岁,也许十二岁左右,可即使是根据名字都能看出来,一切变化有多大。克罗洛和布雷切夫的阿利莎们都消失到哪儿去了呢?随着石膏号手,少先队队旗,失去的幻想和无法实现的理想而去了,排着整齐的队伍,消失在激昂的歌声中……在电视剧里扮演阿利莎的让全国所有的小男孩都爱上自己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做了一名生物学家,平静地工作着,带着微笑回忆着自己浪漫的形象。
另一批人来了。马卡尔们,伊万们,叶戈尔们,玛莎们……不可变更的自然规律——国民的生活越差,人们就越是诋毁它,对根的向往,对古老的名字、古老的秩序、古老仪式的向往就越强烈。不,他们一点也不逊色,马卡尔们和伊万们。也许,恰恰相反,更严肃,更有目标,与意识形态和装模作样的团结没有什么瓜葛。他们比阿利莎们,斯拉娃们离我们,离黑暗使者更近。
但是终究感到有些委屈。不知是因为我们不是那样的人,还是因为他们成为了那样的人。
“您是临时来我们这儿的吧。”小男孩仍然严肃地打听。
“是的。我的一个女友病了,我来替她。不过下一年我会想办法再来的。”
小男孩点点头。
“来吧,我们这儿挺好的。我明年也来,那时我就十五岁了。”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这个小家伙的眼睛里确实闪过一团火焰。
“那十五岁以后呢?”
他摇摇头,带着明显的遗憾说:
“只有十六岁以前才可以来。不过我准备十六岁时去剑桥念书。”
我差点没呛着。
“这相当贵啊,马卡尔。”
“知道。五年前一切就已经计划好了,不用担心。”
说不定是哪位暴发户的儿子。他们的确都是计划好一切的。
“很合理的一步。你会留在那儿吗?”
“不会,干吗要留在那儿?去接受应接受的教育就回俄罗斯。”
很认真的一个孩子。还真别说,人类中间有时还真有一些有趣的版本。遗憾的是我现在没法用他者的能力来测试他……我们需要这样的小伙子。
跟随着护送我的小家伙,我从正方形石块铺成的小径拐到一条狭窄的小路上。
“这里近些,”小男孩解释说,“别担心,这里的一切我都熟悉……”
我默默地走在他身后——有些昏暗,只能指望人类的力量,而他的白衬衫充当了可靠的路标。
“呐,看见亮光了吗?”马卡尔转身问我,“直接朝那儿走,我先走了……”
看样子小男孩就是想拿我开个玩笑……到亮着光的地方约三十米,要沿着草丛茂密的公园走过去。把一个新来的辅导员带到灌木丛,然后就把她扔在那里……这会成为他在朋友们面前吹牛的资本:
可是马卡尔刚刚往旁边迈了一步,突然缠到什么东西,他惊叫一声,摔倒在地。我甚至都没感到幸灾乐祸——因为这不好笑。
“哼,不是说‘我一切都熟悉吗’?”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他理都没理我,只听到他喘着粗气,擦着摔痛的膝盖。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跟我开个玩笑,不是吗?”
小家伙看了我一眼——迅速移开了视线,嘟囔着说:
“对不起……”
“你跟所有的人都这样开玩笑吗?”我问。
“不是……”
“我怎么会有此荣幸?”
他没有马上回答。
“您的样子……非常自信。”
“那可不,”我轻快地表示赞同,“我历险来到这里,路上险些被杀,不骗你!但是我摆脱了。我看起来还能是什么样子?”
“对不起……”
所有的严肃劲儿,所有的自信从他身上彻底消失了。我坐到他身旁,问道:
“把膝盖给我看看。”
他移开了手。
力量。我知道还有力量。我几乎感觉到从小孩子身上流出的力量:由疼痛、委屈、羞耻而产生出来的敏锐而纯净的力量……我就像任何一个黑暗世界的他者一样几乎可以抓到它。他人的弱点——就是他的力量。
几乎可以。这终究不是我所要的东西。马卡尔坐在那儿,咬紧牙关,没吭一声。他挺住了——也保住了自己身上的力量。这——现在对我来说太多了……
我从手提包里拿出手电筒照了照。
“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不要我给你贴点膏药?”
“嘿,不用,它自己会好的……”
“你知道吗?”我站起身,照了照四周,“要找到通往远处让人温暖的小窗的路还真有点难……”
“这样吧,马卡尔,你是逃掉呢,还是再送送我?”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向前走。我跟随其后。走近那幢看起来根本就不小的房子——两层楼带圆柱的石头小别墅时,马卡尔问我:
“你会对值班员说吗?”
“说什么?”我笑了起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我们沿着林阴道静静地散了一回步……”
他顿时鼻子一塞,接着他再一次,并且用一种更加诚恳的语调说:
“对不起。我开了个愚蠢的玩笑。”
“好好治你的膝盖吧,”我建议他,“别忘了冲洗,涂上碘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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