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自己房子里时已经凌晨四点钟了,稍稍有些醉,但全身完全放松。这样遇见另一种人毕竟不是常事。在巡查队工作使我养成了看问题过于片面的习惯。这个人不抽烟也不酗酒,他就是个好孩子。而这个人说粗话,他就是坏人。毫无办法,我们首先感兴趣的恰恰是这样的人——可靠的好人,坏人是那些潜在的黑暗力量之源。
不过有一点我们似乎忘了,那就是人与人之间往往是差异很大的……
歌手对他者一无所知,对此我深信不疑。如果我有机会同每一个“阿索”的住户一起这么坐上半天的话,那我就能对每个人都作出准确的评价。
但是我没有抱这样的幻想。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让别人进屋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讨论抽象的话题。要知道,除了九个住户,这里还有几百个服务人员——门卫、施工员、勤杂工、会计。我没有任何理由长期待下去调查所有的人!
在淋浴间洗了澡——我在那儿发现了一根奇怪的橡皮管,里面可以放出水来,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得睡一会儿……明天一清早要设法想出新的计划来。
“你好,安东。”窗外传来一声问候。
我听出是谁的声音,顿时发起愁来。
“晚上好,科斯佳,”我说,似乎用“好”这个词有些不太妥当,可是如果对一个吸血鬼问候“晚上坏”似乎更加愚蠢。
“我可以进来吗?”科斯佳问。
我朝窗口走去,科斯佳背对着我坐在窗台上,两条腿往下垂着。他身上一丝不挂。仿佛刚刚显示了一下自己的才能——不是顺着墙爬进来,而是像蝙蝠那样从窗口飞进来。
高级吸血鬼。才二十岁出头。
一个有才华的孩子……
“我想,不行。”我说。
科斯佳点点头,没有争辩:
“据我所知,我们办的是同一个案子,对不?”
“对。”
“这就好了。”科斯佳转过身来,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跟你一起工作我很高兴。可你当真怕我吗?”
“不。”
“我学会了很多东西,”科斯佳显摆说,这完全符合他在童年时代的宣言:“我是可怕的吸血鬼!我要学会变成蝙蝠,我要学会飞!”
“你不是学会,”我纠正他的话,“你是偷了很多东西。”
科斯佳皱了一下眉头:
“你是指咒语吧。通常愉快的游戏都是靠咒语来进行的。你们允许——我就拿去了。有什么意见吗?”
“我们要这么继续斗嘴吗?”我问,然后举起一只手,手指做出对抗非生物界的阿顿的标志。我早打算验证一下古老的北非咒语对现代俄罗斯魔鬼起不起作用。
科斯佳提心吊胆地看了一眼没有完成的标志。也许是知道这个标志,也许是感受到了它的威力。他问道:
“你可以暴露身份吗?”
我沮丧地放下了手。
“不。不过我可以冒个险。”
“不必了。只要你说一声——我自己会离开。可是现在我们办的是同一个案子……应该谈谈。”
“谈吧。”我搬了一只凳子到窗前,说道。
“这么说,你不让我进去?”
“我不想深更半夜和一个裸男单独在一起,”我笑了笑,“难保别人会有什么想法。你说吧。”
“你觉得t恤收藏家怎么样?”
我疑惑地看了看科斯佳。
“那个住在十楼的人。他喜欢收集印着有趣字样的t恤。”
“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说。
科斯佳点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这里有八套房子住进了人。还有六套偶尔有人露一下面。其余的很少看到有人来。我已经查了所有常住人口。”
“是吗?……”
“白费劲……他们对我们的事一无所知。”
我不准备弄清楚,科斯佳怎么会有这样的把握。毕竟他是个高级吸血鬼。像他这样有经验的巫师,轻而易举就能读到别人的想法。
“其余六户人家明天一清早我就去了解,”科斯佳说,“不过我不抱太大的希望。”
“推测已经有了吧?”我问。
科斯佳耸了耸肩:
“任何住在这里的人都有足够的金钱和势力而引起吸血鬼和变形人的注意,特别是级别低的、贪婪的……刚入门的新手。所以,怀疑对象太多了。”
“现在莫斯科有多少低级黑暗力量刚入门的新手?”我问,自己也大吃一惊,怎么会脱口而出“低级黑暗力量”这几个字。
以前我可从来也没有这么称呼过他们。
真懊悔。
科斯佳对我的话反应平静。怪不得——他是高级吸血鬼嘛。他沉着冷静,满怀自信。
“不多,”他支支吾吾,“他们被调查过了,别担心。全都被调查过了。无论是低级黑暗使者还是巫师。”
“扎武隆很着急吧?”我问。
“格谢尔也不怎么镇静,”科斯佳冷笑道。“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只有你一个人面对局势这么轻松。”
“我没有觉得情况特别糟糕,”我说。“有人知道我们的存在。他们人数不多,但确实有。再说,一个人是改变不了局势的。一旦这个人的动静闹大了,我们就能迅速找到他,让大家把他当成精神病患者。这种事已经……”
“那要是他成了他者呢?”科斯佳生硬地问。
“多半是孤独的他者。”我耸了耸肩。
“要是他没有成为吸血鬼,没有成为变形人,而是成了真正的他者呢?”科斯佳咧着嘴笑。“真正的他者呢?是光明力量还是黑暗力量……那倒并不重要。”
“多半是孤独的巫师。”我又说。
科斯佳摇摇头:
“听着,安东。我待你不错。到目前为止。不过有时候我感到惊讶——你是多么的幼稚啊……”
他伸了个懒腰——他的手上迅速长出一层短毛,皮肤发黑、变粗糙。
“我得去调查工作人员了,”科斯佳用尖细、刺耳的嗓音说道。“发现情况就打电话给我。”
他向我转过变形的丑脸,又笑着说:
“你要知道,安东,黑暗使者只有跟你这种幼稚的光明使者才可能交朋友……”
他往下一跳,吃力地拍拍翅膀,动作有点笨拙,但毕竟很快就见到一只硕大的蝙蝠飞进了黑夜。
窗台上留下了一张白色的长方形名片。我拿起名片,念道:
“科斯佳。血液科研所助理研究员。”
接下去是电话号码——工作单位的、家里的、手机的。家里的号码我甚至能背出——科斯佳还一直跟他的父母住在一起。吸血鬼的家庭纽带十分牢固。
他指的是什么?
怎么会这么恐慌?
我关上灯,躺到褥垫上,看了一眼灰蒙蒙的正方形窗户。
“要是他成了真正的他者……”
他者是怎么出现的?谁也不知道。若是按照与拉斯的说法“偶然突变”完全一样的术语,你生来是个人,你过着普通的生活……直到有一个他者觉得你有能力进入黄昏界,从那里汲取力量。随后你就被“领进了门”。小心翼翼地进入必需的精神状态——以便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你看一眼自己的影子,就会觉得它变了样。就会觉得它像一块脏抹布那样躺在地上,像是一张幕——可以拉到自己身边,拽掉,进入另一个世界。
进入他者的世界。
进入黄昏界。
因此,一开始你在黄昏界是什么样的——快乐的、善良的还是不幸的、凶恶的,就决定了你将成为怎样的他者。今后你将从黄昏界中汲取什么力量……那个从普通人身上汲取力量的黄昏界。
“要是他成了真正的他者……”
强行被激发的机会总是有的。不过得付出生命的代价,得变成快乐的行尸走肉。人能够成为吸血鬼和变形人——并将以许多人的生命维持自己的生存。所以这是黑暗使者走的道路……不过,他们也不怎么喜欢这种道路。
要是真的能够成为魔法师呢?
要是有办法让任何人成为魔法师呢?获得很长的寿命和非凡的才能呢?很多人都会愿意,毫无疑问。
就连我们也不会反对。世界上生活着很多非常好的人,他们可以当之无愧地成为光明使者!
只是这样的话,黑暗力量也会扩大自己的队伍……
我顿时恍然大悟。糟糕的不是有叛徒向人类泄露了我们的秘密。糟糕的不是信息外泄的可能性。糟糕的不是叛徒知道宗教法庭的地址。
这将引发新一轮的战备竞赛!
光明力量和黑暗力量签订和约到现在已经有几个世纪了,我们有权在人类中间寻找他者,甚至有权把他们推到需要的一边……推到我们认为正确的一边。但是为了寻找金子,我们不得不筛选好几吨沙子。要维持平衡。
忽然——有可能把成千上万的人都变成他者!
足球队赢得了奖杯——对几万个兴高采烈的人施加魔法,他们就变成了光明使者。
与此同时,守日人巡查队就会向失利球队的球迷们发布命令,把他们变成黑暗使者。
科斯佳指的就是这个。巨大的诱惑能一下子改变均势。当然,黑暗力量也好,我们也好,都明白后果是什么。当然,双方可以对和约补充新的条款,限制对人类进行激发的仪式。美国和苏联不是能够限制核军备竞赛吗……
我闭上眼睛,摇摇头。有一次谢苗告诉我,对终极武器的认识可以阻止军备竞赛。有两个——再多就没必要了——能够产生自主核分裂反应的核弹,美国人的在得克萨斯,俄罗斯人的在西伯利亚。只要炸毁其中一个——就足以使整个地球变成一个火球。
这样的配置不能让我们满意,那是另一回事。因此,任何时候都不该使用武器,任何时候都不要制造武器。总统们对此不一定知道,他们只不过是人类……
可能,巡查队的领导也有类似的“魔弹”吧?所以,深知这个秘密的宗教法庭才会始终密切地监视着和约的遵守情况?
有可能。
不过,无论如何,普通人类还是不要被激发变成他者才好。
甚至在半睡半醒中我也会病态地对自己的想法感到不满。这也好,这么说,我开始像够格的他者那样考虑问题了?有他者,也有人类——他们是二等货。他们永远也无法进入黄昏界,他们不能活过一百岁。毫无办法……
不错,我正是这么开始考虑问题的。找到一个有他者天资的好人,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这是快乐。但是接二连三地把人类变成他者,那是孩子气,是危险的、不负责任的妄想。
有个令人骄傲的理由,我从一个人类成为他者的过程用了不到十年。
对我来说早晨是从了解淋浴间的秘密开始的。我的聪明才智战胜了淋浴间里冷冰冰的钢铁器材,我洗了澡,甚至有音乐伴奏,然后用面包干、熏肠和酸牛奶为自己弄了顿早餐。沐浴着阳光,我的情绪高昂起来,我坐到窗台上,边欣赏着莫斯科河的美景,边吃早餐。不知为什么我冷不丁想起,科斯佳承认,吸血鬼不能看太阳。阳光绝对不会把他们灼伤,但却会渐渐让他们不舒服。
不过,陷入悲伤的沉思,担心我的老相识的命运,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本该寻找……谁呢?他者叛徒?做这件事我没有占据最有利的位置。他的主顾?真是一件长久的烦心事。
好吧,我下定决心了。我们将按标准的侦探要严格遵守的规则行动。我们有什么?我们有罪证。从“阿索”寄来的信。这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什么也不会带来。会不会有人在三天前看见过寄出这封信的人?要回想起这种细节的可能性很小,当然……
我太傻了,我甚至拍了一下脑门。不用说,他者忘记了现代技术并没有什么不光彩,他者不喜欢复杂的技术。但我真是个木头!
“阿索”的地域全都被摄像机监控着。
我穿上西装,系上领带,喷了一点昨天伊格纳特为我挑选的香水。我把手机放进西装内袋——“小孩子和商人才把手机挂在皮带上!”格谢尔昨天就是这么教训我的。
手机也是新的,用起来不习惯。有一些游戏、放音、录音功能和其他打电话完全用不着的东西。
在崭新的奥蒂斯电梯凉爽的寂静中我下楼来到了入口处大厅,一眼见到了在夜里相识的人——只不过他看上去怪怪的……
拉斯身穿崭新的蓝色连衫裤,背上印着令人自豪的字样“阿索”,他正在向一个同样穿着这种连衫裤的腼腆的中年男子解释着什么。我听到他说:
“对你来说这不是扫帚,明白吗?那里有一台电脑,它会告诉你柏油路的污染程度和该使用多少洗涤剂……现在我就来示范给你看……”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往前走。
来到院子里,只见在入口处前面停着两架鲜橙色的清扫机,上面有一只水桶、几个圆刷子和一个很小的玻璃驾驶室。机器里有个什么小玩意,仿佛他们是直接从太阳城来的,在那里,快活的男孩和女孩兴高采烈地清扫着他们的微型马路。
拉斯灵活地钻进了一架清扫机的驾驶室,紧跟着中年男子也把半个身子探了进去。拉斯听了几句话,点点头,朝另一架橙色清扫机走去。
“你可以偷懒——那就一辈子都这么当你的低级清道夫吧!”拉斯的声音传到我耳边。他驾驶的清扫机向前开动了,神气地转动起上面的刷子,开始在柏油路上旋转。本来就很干净的院子很快就换了面貌,像被消过毒一样。
太好了!
他怎么,在“阿索”当清道夫?
我试图悄悄往回走,免得让人家受窘。可是拉斯已经看到我了,他高兴地招招手,驾着清扫机朝我驶过来,刷子的噪声开始轻一些了。
“早上好!”拉斯喊道,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来,“你想去兜兜风吗?”
“这么说你在这里工作?”我问。我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些最荒诞的情景——似乎拉斯根本就不住在“阿索”,只不过是临时借了一套空房子。这种房子的住户是不会这样清扫院子的!
“挣点外快,”拉斯平静地解释说,“你知道吗,真过瘾!早上你花一小时在院子里兜风——早操不用做,人家还要付给你工钱。顺便说说,工钱还不少!”
我哑口无言。
“你喜欢乘公园游乐场里的车子玩吗,”拉斯起劲地说,“所有这些巴吉车三分钟就得付十个美元吧?可是这里却会为了你在这里玩乐而付钱给你。或者假定是电脑游戏,你坐着,拉动操纵杆……”
“一切都取决于是不是被迫……”我嘀咕着说。
“说得对!”拉斯高兴地说。“你看我,不是被迫的。我打扫院子——觉得快乐,就像列夫·托尔斯泰割草一样。不过跟在我后面再扫一遍就没有必要了——我跟托尔斯泰伯爵可不同,他后面会有农民跟着把草割完的……我在这里总的来说给大家的印象很好,定期拿到奖金。怎么,你想兜风吗?要是出什么问题,我会帮你解决的。职业清道夫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这个技术。”
“让我想一想,”我说,仔细打量着神气地转动着的刷子、从镀镍的排风管里喷洒出来的水以及炫目的驾驶室。我们小时候谁不想当洒水车的司机?很小的时候,那时人们还没有幻想当银行家或者杀手……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得去干活了。”拉斯友好地说。清扫机在院子里行驶起来,清扫、冲洗、吸垃圾。驾驶室里传出了歌声:
在漫长的冬日旷野上找不到对方……
我们的时代,三人行——必有英雄,
我呆呆地回到大厅。从门卫那儿打听到“阿索”所属的邮局在哪里,马上去了那里——邮局已经开始营业。在邮局舒适的大厅里有三个年轻女职员正闲得无聊,那里竖着的正是那只投信的邮筒。
天花板底下一个摄像头的小孔不时闪烁着。
那些保安可别妨碍我们,他们很快就会想到这一点的。
我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在孵化器箱子里跳蹦的小鸡,我正要写一句:我想家!可是不好,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家人度假的乡下的通讯地址。于是,我幸灾乐祸地笑着,把明信片寄往格谢尔家里——他家的地址我知道。
跟那几个丫头闲聊了几句——在这种高级大楼里工作本来就该举止彬彬有礼,可是她们还是对一切都感到无聊——我走出了邮局。
我来到设在底楼的门卫室。
我有权利用他者的才能,我只不过想引起门卫的好感,从而获准查看所有录像资料。不过我不能暴露身份,所以决定使用最通行的受人欢迎的方法——送钱。
我从发给我的钱里拿出一部分卢布换了一百美元——再多还能用在哪呢?我拐进值班室——那里有个穿门卫制服的小伙子正闲着。
“您好!”我跟他打招呼,开心地微笑着。
门卫的神态完全表露出对我的看法的绝对赞同:今天是个好日子。我瞟了一眼他面前的监视屏——这里至少有十台摄像机的录像在播放。他肯定能够找出任何时候的录像资料。如果录像资料要复制到磁盘上(还能复制到哪里去?),那么三天里拍的录像可能还没有送进档案库。
“我碰到了一个难题,”我告诉他,“昨天我收到一封奇怪的来信……”我眨了眨眼睛,“是一个姑娘寄来的。据我所知,她就住在这里。”
“恐吓信吗?”门卫警觉起来。
“不,不!”我否认道,“恰恰相反……不过这个神秘的陌生女人没有公开姓名。能不能让我看看三天前谁从邮局寄出过信?”
门卫犹豫不决。
这时,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伸手将钱往桌子一放,面带笑容地说:
“我会非常感激您……”
小伙子一下傻眼了,他好像用脚踩了一下什么东西。
十秒钟后,他的两个同事非常谦恭——他们这样个头的人如此谦恭看上去很滑稽——但态度坚决地请我去见领导。
跟政府官员打交道和跟私人保安公司打交道毕竟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还不小。
我很想试试,他们是不是会动用武力把我带到领导那里去。毕竟这里不是警察局嘛。不过我不想把局势搞得很紧张,所以就乖乖地跟着穿便服的押送人员去了。
保安队的领导已经上了岁数,显然是从机关调来的,他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
“您怎么啦,戈罗杰茨基先生……”他手里摆弄着我的“阿索”通行证说道,“您的举止好像在国家监察机关工作一样,不过请原谅我说的话……”
我有一种预感,他很想把我的通行证毁掉,然后叫来保安,吩咐他们把我赶出这个特权阶层的领域。
我很想向他们道歉,说以后再也不敢了。何况我确实羞愧难当。
但这只是光明魔法师安东·戈罗杰茨基的愿望,而不是出售乳制品的小公司老板安东·戈罗杰茨基的愿望。
“说真的,出什么事了?”我问,“要是无法答应我的请求,您可以直说嘛。”
“干吗要送钱?”保安队长问。
“什么钱?”我莫名其妙,“怎么……您的同事认为我送钱给他了吗?”
保安队长笑了起来。
“压根儿就没这回事!”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伸手到口袋里去拿手帕。鼻子过敏让我很难受。口袋里的零钱就不小心掉出来了……可是我还是没来得及擦鼻涕。”
看来,我表演得太过火了。
保安队长面孔铁板地把通行证递给我,然后非常客气地说:
“不愉快的事解决了。您也知道,戈罗杰茨基先生,私人察看工作记录是不允许的。”
我觉得最让队长受刺激的是那句关于“零钱”的话。他们在这里工作,当然并不缺钱花。不过得赚多少才会把一百美元称作“零钱”呢。
我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原谅我做了傻事。我确实想送……酬金。为了注册一个公司,我奔忙了一个星期……已经习惯了条件反射。”
队长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口气有点软下来了。
“我错了,”我承认。“我不过是好奇心太强,难以克制。你要相信,我半夜没睡着,一直在猜测……”
“看得出,您没睡着,”队长瞧着我说道。他也没克制住——人的好奇心毕竟是无法遏止的。“您干吗这么感兴趣呢?”
“我妻子和闺女现在在别墅度假,”我说,“我在这里忙活,想把装修完工……不料收到一封信。匿名信。女人的笔迹写的。而且信里……唉,怎么说呢……有许多卖弄风情的话和承诺。她说,漂亮的陌生女人希望跟您认识,但不会冒险跨出第一步。要是我用心想想,就会明白信是谁写的,那么我该做的就只能是接近……”
队长的眼睛里燃烧起警觉的火光。
“可是你妻子在别墅?”他说。
“在别墅,”我点点头。“您别以为……任何进一步的打算也没有。我只不过想知道这个陌生女人是谁。”
“那封信您带在身边吗?”队长问。
“我看后马上就扔掉了。”我坦白说。“要不给妻子看到了,以后你再怎么证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什么时候寄来的?”
“三天前。从我们这里的邮局寄出的。”
队长思考着。
“那里每天取一次信,黄昏时取,”我说,“我不认为会有很多人去那里……每天最多五六个人。要是能让我看一下……”
队长摇摇头,笑了起来。
“我知道,这不符合规定……”我愁眉苦脸地说。“可是您哪怕自己看一下呢,行吗?也许,那里什么女人也没有,也许是邻居开玩笑。一个性格开朗的邻居。”
“从十楼开始看,怎么样?”队长皱了皱眉头说。
我点点头:
“您看吧……只要告诉我,那里有没有女人……”
“这封信败坏了您的名声,对不对?”队长说。
“有一点儿,”我承认。“在妻子面前。”
“好吧,那您就有理由看录像了,”队长决定。
“非常感谢!”我惊叫道,“太谢谢您了!”
“您看,一切都很简单吧?”队长慢慢按动电脑键盘上的键,说道。“可是您——钱……这叫什么苏联惯例……眼下……”
我忍不住起身站到他身后。队长没有反对。他很激动——显然,在“阿索”区域他管的事情还真不少。
屏幕上出现了邮局的画面,一开始从一个角落——可以看得很清楚——工作人员在干什么。后来从另一个角落——可以看到门口和邮筒。
“星期一,早上八点钟,”队长一本正经地说。“接下去呢?看屏幕上十二点的录像吗?”
“啊呀,真是的……”我假装感到不快。“没想到。”
“我们来按键……不对,是这个……我们看到了什么?”
图像开始微微晃动。
“什么?”我问,好像从来没有操纵过我们办公楼里类似的系统似的。
第一个疑点是早上九点三十分。有一个东方人模样的工人到邮局来过,寄了一大沓信。
“不是您要找的陌生女人吧?”队长挖苦我,并解释说,这是大楼的建筑工人,他老是往塔什干寄信……
我点点头。
第二个顾客是在一点一刻来邮局的,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仪表堂堂的先生,后面跟着保镖。
这位先生没有寄信,总而言之我没有弄明白,他到这儿干吗来了——或许是来看妞的,或许是来考察“阿索”地域的。
第三个竟然是……拉斯!
“啊!”队长叫起来,“这不是您那个爱开玩笑的邻居吗?那位深更半夜唱歌的老兄吗?”
我是个蹩脚的侦探……
“他……”我小声说,“难道……”
“好吧,我们接着往下看。”队长动了恻隐之心。
接下来,两小时的午休时间过去之后,人们潮水般地涌来。
又有三个住户来寄了几封信,全都是男人,外表都十分严肃。
还来了一个女人,七十岁上下,在邮局快要关门前来的。她身材肥胖,穿着毛茸茸的大衣,戴着一大串俗不可耐的项链,稀疏的花白头发烫成了鬈发。
“难道是她?”队长欣喜地说。他跳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怎么样,打算找一个秘密情人了吗?”
“真相大白了,”我说,“骗局!”
“没关系,平局不是败局,”队长说了句双关俏皮话。“不过以后要是您再有什么请求的话……千万不要做出这种模棱两可的举动了。要是不打算给什么人钱,那就不要把掏出来。”
我低下了头。
“是我们自己把人家拖下水的,”队长苦恼地说,“明白吗?自己!给了人家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人家就会向你要了……您是个好人,高尚的人!”
我不解地望着队长。
“好人,好人,”队长说,“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在刑事侦缉处工作了二十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别瞎起劲了,行吗?别再助长周围的歪风邪气了。”
我好久没这么羞愧了。
光明魔法师居然被人家教训不要作恶。
“我尽力而为吧,”我说,面带愧色地看了一眼队长的眼睛,“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队长没有接茬儿,他的目光变得像孩子那样呆滞、明澈和无知,嘴巴微微张开,手指放在圈椅的扶手上握紧、变白。
冷处理,轻而易举的诅咒,非常通行。
这时,我身后有个人站在窗户旁,我并没有看见他——是凭直觉知道的……
我朝边上一闪,尽可能动作迅速,不过还是能感觉到向我袭来的力量的冰冷的气息。不,这不是冷处理。这是同大量吸血鬼的把戏相似的某种东西。
力量在我身上掠过后便朝着不幸的保安袭去。格谢尔制造的防御物不单单能够把人伪装起来,而且还能起到保护作用!
我用肩膀顶住墙,向前伸出双手,但是在最后一刻还是克制住了,没有出击。我眨了一下眼睛,让自己眼皮的影子出现在眼前。
窗户旁站着一个吸血鬼,他紧张得龇牙咧嘴。个子高大,纯种欧洲人的脸。毫无疑问,是高级吸血鬼,不像科斯佳那么轻率。起码有三十来岁。他的力气,无疑要超过我。
可他并不是格谢尔!我的他者本质没有被他这个吸血鬼发现。此刻所有妖怪的本能,也就是高级吸血鬼善于控制自己的本能全都发泄了出来。我真不知道他把我当成谁了——当成一个有特异功能的人,一个能够与吸血鬼较量的灵敏的人,当成神话中的混血牲畜——女人和男鬼生的孩子,当成虚构出来的巫师、捕捉低级他者的猎手。不过吸血鬼显然准备从上面飞下来,然后开始把周围的一切都毁掉。他的脸像黏土一样往下淌,变成一个大脑门子的兽脸,上颌里露出了獠牙,手指上长出了像剃刀一样锋利的爪子。
一个精神错乱的吸血鬼——这很可怕。
比他更可怕的只有沉着冷静的吸血鬼。
条件反射把我从结局令人担心的决斗中解救出来,我克制住,没有出击,我喊出了逮捕时通常说的套话:
“守夜人,离开黄昏界!”
门外立刻传来一个声音:
“住手,这是自己人!”
奇怪的是,吸血鬼迅速恢复正常了。爪子和獠牙缩了进去,脸像肉冻一样晃动起来,显示出成功的欧洲人的那种稳重、高贵的神态。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欧洲人,在光荣的城市布拉格,那里酿造出了世界上最好的啤酒,保留下来了世界上最好的哥特式建筑。
“维杰斯拉夫吗?”我大喝一声,“您想干什么?”
门旁,不用说,站着埃德加尔。黑暗巫师,他在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干了不久就离职去了宗教法庭。
“安东,请原谅!”这位冷漠的波罗的海人确实感到不好意思了。“一场小误会。工作时间……”
维杰斯拉夫是礼貌的化身。
“我们向您道歉,巡查队员,我们没有认出您……”
他的目光锐利地在我身上扫过,嗓音里出现了赞叹的口气。
“伪装得真好啊……祝贺您,巡查队员。要是这是您的工作,我对您五体投地。”
我没有解释是谁给我设置的防御物。光明魔法师难得有机会(不过,应该承认,黑暗力量也是如此)尽情呵斥宗教法官。
“您对那人干了什么?”我大声吼道,“他受我的保护!”
“工作时难免出现这种状况,我的同事已经说过了,”维杰斯拉夫耸了耸肩,回答说。“我们感兴趣的是摄像机记录下来的资料。”
埃德加尔漫不经心地移开坐着一动不动的保安队长的圈椅,走到我跟前,笑着说:
“戈罗杰茨基,一切正常。我们办的是同一个案子,对不对?”
“你们有这么做的许可证吗……在工作时间?”我问。
“我们有非常多的许可证,”维杰斯拉夫一字一顿冷冰冰地说。“您甚至想象不到会有这么多。”
够了,该清醒了。于是我就跟他们争执起来。可不是——他差一点剥夺了人家自由发挥本能的权利,失去自我控制,这对一个高级吸血鬼来说是不能容忍的耻辱。维杰斯拉夫的嗓音里出现了真正的、平静的狂怒:
“您要检查一下吗,巡查队员?”
当然,宗教法官不可能允许别人对自己大吼大叫。只不过我现在已无路可退!
埃德加尔扭转了局面。他举起双手,情绪激动地大声喊道:
“都是我的错!我本该了解戈罗杰茨基的!维杰斯拉夫,这是我个人工作中的疏漏!对不起!”
我首先向吸血鬼伸出一只手。
“说真的,我们办的是同一个案子。我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
这下我切中要害了。维杰斯拉夫刹那间把目光移开。他非常友好地笑着握了握我的手。吸血鬼的手掌是温暖的……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维杰斯拉夫同事直接从机场来。”埃德加尔说。
“他还没来得及进行临时注册吧?”我补充说。
不管维杰斯拉夫多么强壮有力,不管他在宗教法庭担任什么职务,他始终是个吸血鬼。他必须办理有损自尊的注册手续。
不过我没有继续施加压力。恰恰相反。
“你可以在这里办理一切手续,”我提议,“我有这个权利。”
“非常感谢,”吸血鬼点点头。“不过,我想去看看您的办公室。照规定应该先这样。”
“我已经看过录像,”我说,“三天前寄过信的有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一个工人寄了一大沓信。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建筑工人在这里干活。”
“对你们国家来说这是一个好的标志,”维杰斯拉夫彬彬有礼地说。“邻国公民向你们输出劳动力,这证明了你们国家经济发达。”
我可以对他解释,我想的正是这一点。但我没说。
“您想看看录像吗?”我问。
“劳驾,想的。”吸血鬼说。
埃德加尔谦恭地站在一旁。
我把邮局的画面拉到监控屏上,按了“搜索”键,我们又浏览了一遍所有的书信爱好者。
“这个人我认识,”我用手指戳戳拉斯。“今天我会弄清楚他寄的是什么信。”
“您怀疑他?”维杰斯拉夫想证实。
“不。”我摇摇头。
吸血鬼把录像又放了一遍。这一次不幸的无表情的保安队长还是面对电脑坐着。
“这是谁?”维杰斯拉夫问。
“住户,”保安队长漠然地看了一眼屏幕,回答说,“一号楼,十六层……”
他的记忆力非常好,能说出几乎所有可疑对象,只有那个寄一大沓信的工人他没认出来。除了拉斯、十六楼的住户和十一楼的老太婆,还有两个“阿索”的管理人员去寄过信。
“我们来处理那些男人”,维杰斯拉夫决定,“开个头。您去调查那个老太婆,戈罗杰茨基,好吗?”
我耸了耸肩。合作归合作,但我不允许人家对我发号施令。
更何况是黑暗力量。是吸血鬼。
“这个对您来说容易些,”维杰斯拉夫解释说,“我……很难接近老太婆。”
他的表白是坦率的,出人意料的。我小声嘀咕了一句,但没有追根究底。
“我觉得他们身上缺少一些东西,”吸血鬼还是解释说,“命中注定的死亡。”
“忌妒啦?”我忍不住说道。
“可怕。”维杰斯拉夫弯下身子对保安队长说道:“现在我们要离开了。你会睡上五分钟,做个美梦。等你醒过来,就会忘掉我们来过。你只会记得安东……你会待他很好。要是安东需要的话,你要给予他任何帮助。”
“这倒用不着……”我不太坚决地反对说。
“我们办的是同一个案子,”吸血鬼提醒说,“我知道,把身份隐蔽起来工作是多么辛苦。再见。”
刹那间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埃德加尔面带愧色地笑着走出门去。
没有等到保安队长苏醒过来,我也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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