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尔悲伤地看着瓶子的碎片。唉,他的模样现在已经不是在假装悲伤——色彩鲜艳的宽松短裤,松松垮垮的针织背心,从短裤和背心之间露出来的小肚腩。他不太注意自己作为宗教法官形象,大概认为法力强大才是最重要的。
“你又不是在布拉格,”我试图安慰他。“这是俄罗斯。在我们这儿要是打不开瓶盖的话,常常就是把它毁了。”
“现在得写个说明了,”埃德加尔愁眉苦脸地说。“捷克的官僚主义并不亚于俄罗斯。”
“可是我们弄清楚了,拉斯不是他者。”
“我们什么也没弄清楚,”宗教法官恼火地嘟哝说。“如果有好的结果那倒也算了,要是坏的结果呢……好吧,假设,他是非常强大的他者,感觉到中了圈套,于是就开了个玩笑……正好他心情不错。”
我没有做声,这种可能性确实也不能排除。
“他不像他者,”科斯佳轻声说。他只穿着一条裤衩坐在铺位上,浑身汗淋淋,喘着粗气。看来,他当蝙蝠玩闹得太久了。“我在‘阿索’就查过他。竭尽全力。现在也是……不像。”
“有个问题要问你,”埃德加尔打断他的话。“你为什么要在窗子边上奔跑?”
“观赏风景呗。”
“不能停在车厢顶上垂下脑袋观赏吗?”
“在时速一百公里的状态下吗?我虽然是他者,但要违背体力的规律也做不到。力不从心!”
“这么说,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飞行,你的体力是允许的喽?而坐在车厢顶上——你就做不到?”
科斯佳沉下脸来,不吭声了。他把手伸进上衣里,坦然地从那儿拿出一个小酒壶。喝了一口——一种厚厚的、深红色的、几乎像黑色的液体。
埃德加尔皱了皱眉头:
“你多久需要……吃东西?”
“要是不变形的话——可以坚持到明天傍晚。”科斯佳在半空中摇晃着瓶子,里面的液体发出沉重的声音。“到明天还够。”
“我可能……由于特殊情况……”埃德加尔瞟了我一眼,“发给你许可证。”
“不,”我赶紧说。“这会破坏程序。”
“康斯坦丁现在担任宗教法官的职务,”埃德加尔提醒说。“光明力量也会得到补偿。”
“不,”我又说。
“他必须吃东西。而火车里的人多半难免一死,无一例外。”
科斯佳一声不吭,看着我。没有笑容,严肃地看着……
“那我就离开火车,”我说。“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干你们想干的事。”
“我了解守夜人巡查队,”科斯佳小声说道。“你想洗手不干了吗?你们老是这样。你们自己把人类交给我们——对我们做的事却瞧不起、不赞成。”
“住口!”埃德加尔大声呵斥,他欠起身子,站到我们中间来。“两个人都给我住口!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科斯佳,你必须要许可证吗?或者你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科斯佳摇摇头。
“我不需要许可证。在坦波夫的某个地方我们这班列车会停站,我出去捉两只猫回来就行了。”
“为什么一定要捉猫呢?”埃德加尔感兴趣地问。“为什么……唉……不是狗,比方说?”
“我不忍心杀掉狗。”科斯佳解释说。“猫也不忍心……可是在坦波夫我到哪里去捉牛或者羊呢?列车在小站停靠的时间不会长。”
“你在坦波夫可以得到绵羊,”埃德加尔许诺。“用不着……搞得神秘兮兮。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人们找到一堆动物苍白的尸体,小报上会报道说……”
他掏出手机,在电话簿里选择了一个号码,等了一会儿——很久,直到安静地睡着的人拿起话筒。
“德米特里吗?别叽叽喳喳了,没时间睡觉了。故乡在召唤……”埃德加尔瞟了我一眼,吐字清楚地说:“所罗门向你问候,有签名和手印。”
埃德加尔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让对方有时间回忆起来,还是在听那人的答话。
“没错,是埃德加尔。想起来了吗?的确如此,”埃德加尔说。“我们没有忘记你。我们也需要你。四个小时后莫斯科-阿拉-木图列车将要停靠坦波夫。我们需要一只绵羊。行吗?”
埃德加尔从脸上拿开了一会儿手机,遮住话筒,激动地说:
“真是蠢驴,这些雇来的助手!”
“蠢驴也可以给我派用场,”科斯佳冷笑了一下。
埃德加尔又对着手机说:
“不,不是说你。我们需要的是绵羊。寻常的动物。或者山羊,或者母牛。做这件事我心安理得。四个小时以后你要带着动物站在火车站附近。不,狗不行!就是不行!不,谁也不会吃狗。肉和皮你可以拿走。就这样吧,等我们到了后,我再打电话给你。”
埃德加尔放好手机后解释说:
“在坦波夫我们……人员非常有限。目前那里没有一个他者,只有从人类中雇来的助手。”
“哎呀,”我只能这么喊了一声。巡查队里从来就没有人类。
“会有的,”埃德加尔含混地说。“没关系,能对付。都不是白吃饭的。你会得到一只绵羊,科斯佳。”
“谢谢,”科斯佳温和地说。“最好当然是山羊。不过绵羊也行。”
“你们讨论完美食话题了吗?”我忍不住问道。
埃德加尔用教训的口气说:
“我们的战斗力——也是重要的问题……那么,你确定……这个拉斯……受到了魔法的影响吗?”
“正是如此。今天早上。他心血来潮想乘火车去阿拉-木图。”
“有意思,”埃德加尔同意道。“要不是你发现了这个线索,我们真的会对这个人采取措施。浪费很多力气和时间。不过这意味着……”
“罪犯对巡查队的情况非常熟悉,”我点点头。“他了解我们在‘阿索’的调查情况,知道我们当中谁受到过怀疑。换句话说……”
“某个领导阶层的人,”埃德加尔同意说。“守夜人巡查队有五六个,守日人巡查队也有这么多。好吧,假定有二十个……毕竟还是很小的范围。”
“或者是某个宗教法庭的人,”科斯佳说。
“喂,名字,老弟,说他的名字呀。”埃德加尔冷冷一笑。“是谁?”
“维杰斯拉夫。”科斯佳沉默了一会儿明确地说,“比方说。”
有一会儿工夫我觉得通常沉着冷静的黑暗巫师要骂起粗话来。而且必定带着波罗的海口音。可是埃德加尔却沉住气说道:
“你是不是因为变形而太累了,康斯坦丁?大概,你该去睡觉觉了吧?”
“埃德加尔,我比你年轻,但是我们俩——在维杰斯拉夫面前都太嫩了,”科斯佳镇静地说。“我们看到了什么?衣服,里面塞满了骨灰。我们亲自查验过这些骨灰吗?”
埃德加尔不吭声了。
“我不相信,光凭吸血鬼的遗骸可以得出什么结论……”我插进去说。
“为什么会是维杰斯拉夫……”埃德加尔说。
“权力,”科斯佳简短地说。
“和权力有什么关系?要是他决定偷书——为什么要说出找到它了呢?悄悄地拿走——躲藏起来不就行了嘛。他找到书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吗?一个人!”
“我可能一下子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科斯佳反驳道。“或者无法一下子确定罪犯是谁。但是,制造自己死亡的假象,然后带着书溜掉,直到我们抓住杀害他的凶手——这是非常棒的一着!”
埃德加尔频繁地喘着气,点点头:
“好吧。我请求查验。我现在就跟……跟莫斯科的高级魔法师联系,请他们查验骨灰。”
“为了万无一失,请格谢尔和扎武隆都查验一下遗骸。”
“不要对大人指手画脚……”埃德加尔嘟哝说。“把自己的位子坐得稳当些——就能超脱了。”
的确,格谢尔和扎武隆今天夜里也别想睡安稳觉了……
我打了个哈欠,说:
“先生们,不管你们想干什么……我要——睡觉了。”
埃德加尔没有答理——他在想象中跟某个伟大的魔法师交谈。科斯佳点点头,也钻到了毯子底下。
我爬到上铺,脱掉衣服,把牛仔裤和衬衣塞到行李架上,解下手表,放在身边——我不喜欢戴手表睡觉。科斯佳在下面关上了夜灯,车厢里安静下来。
埃德加尔一动不动地坐着,车轮发出悦耳的铿锵声。听说在美国,铁路上使用的是超长整铸钢轨,里面的锯口是特制的——模拟轨缝,于是就产生了这种最悦耳动听的车轮敲击声……
我睡不着。
有人杀害了高级吸血鬼。或者是吸血鬼本人制造了自己被害的假象。这都不重要。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为什么逃跑?躲在火车里——有危险,整列火车会被炸毁,或者,比方说,上百个高级魔法师把火车包围起来进行全面搜查呢?真蠢,没有必要。太冒险了。成了最强大的他者——早晚都会掌握大权的。一百年后,两百年后——那时候大家都忘了老巫婆阿琳娜和充满传奇色彩的书。别人可以不明白,可维杰斯拉夫应该明白这一点。
这……这似乎太像是人类干的事情。荒唐而不合逻辑。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英明、强大的他者所为。
不过,只有这样的他者才有能力杀害维杰斯拉夫。
又是一切都找不到答案……
埃德加尔在下面轻轻动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沙沙响着脱去衣服,爬上了铺位。
我闭上眼睛,尽可能放松身体。
我想象着,列车后面延伸着钢轨……经过大大小小的车站,驶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到达莫斯科,从车站向四面八方伸展出一条条道路,在环线之外因为坑坑洼洼而路面不平,一百公里以外变成了轧坏的破公路,延伸到荒芜的小村庄,延伸到古老的原木盖的房子……
“斯维特兰娜吗?”
“我等着你,安东。你们那儿怎么样了?”
“我们在乘火车,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我尽最大的可能对她说出实情……不过也许是几乎尽了最大的可能。理清楚自己的记忆,就像把一匹布放在裁剪师的工作台上。火车,宗教法官,跟拉斯的谈话,跟埃德加尔和科斯佳的谈话……
“真可怕,”斯维特兰娜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说道。“太可怕了。我有一种感觉,有人在跟你们玩游戏。我不喜欢这种游戏,安东。”
“我也不喜欢。娜佳怎么样?”
“早就睡了。”
在这种只有他者能听懂的对话里没有语音语调。但毕竟还是有什么东西替代了它们——我感觉到了斯维特兰娜稍稍有些缺乏信心。
“你不在家里?”
“不。我……在一个老太太家里做客。”
“斯维特兰娜!”
“正是在做客,别担心!我决定跟她讨论一下局势……并且了解有关书的一些情况。”
是啊,我应该一下子就明白,让斯维特兰娜离开我们的原因不仅仅是为女儿担心。
“你弄清楚了什么情况?”
“真的就是《富阿兰》这本书。真正的那本。还有……关于格谢尔的儿子的事情我们猜对了。老太太由衷地感到高兴……所以恢复了正面的接触。”
“后来牺牲了书?”
“没错。她自信地把书留下了:密室很快就会被发现——对她的寻找就会停止。”
“她对发生的事有什么想法?”我尽可能避免提到名字,好像这样的谈话会被人偷听去似的。
“我觉得,她陷入了恐慌,尽管她在逞强。”
“斯维特兰娜,《富阿兰》怎么会这么快就把人变成他者呢?”
“几乎是一瞬间。只需要十分钟,就能念出所有的咒语,然后需要一些成分……或者,可以说,一个……十二个人的鲜血。虽然是每人一滴血,但必须是来自十二个不同的人身上的血。”
“为什么?”
“这得去问富阿兰本人了。她相信,各种液体都能代替鲜血派上用场,可是老巫婆念的咒语只要鲜血……总之——十分钟的准备,十二滴鲜血——你就能把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变成他者。只要他们所有人都处在你的视野范围内。”
“他们的力量怎么样?”
“各不相同,不过力量弱小的可以靠下一个咒语被提高到比较高级的水平。从理论上讲可以把任何人变成高级魔法师。”
这里有什么东西,她的话里。有什么重要的讯息。不过眼下我还无法找到线索……
“斯维塔,老太太……怕什么?”
“人类大量变成了他者。”
“她不打算负荆请罪吗?”
“不。她打算立刻逃走。我了解她。”
我叹了一口气。毕竟有必要让阿琳娜承担责任……有必要,宗教法庭只能不起诉她暗中对抗。还有……格谢尔……
“斯维塔,问问她……问问,偷盗者为什么有可能前往东方?如果是去那个写《富阿兰》的地方,这本书会获得更大的力量吗?”
停顿。真遗憾,这不是移动电话,无法直接跟老巫婆通话。唉,直接的谈话只有在亲近的人们之间才有可能进行。哪怕是观点一致的外人都不行。
“不……她非常惊奇。她说《富阿兰》跟那个地方什么联系也没有。不管是在喜马拉雅山,还是在南极洲,或者在象牙海岸,书都将同样发挥作用。”
“那……那么你问问她,维杰斯拉夫有没有可能利用它?毕竟他是吸血鬼、低级他者……”
又是停顿。
“有可能。不管是吸血鬼,还是变形人。不管是黑暗力量,还是光明力量。没有什么区别。只有人类无法使用这本书。”
“这很清楚……其他没有什么了吗?”
“没有了,安东。我指望她会给我们一条线索——但是我错了。”
“好吧。谢谢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休息吧。我相信,明天早晨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连接在我们之间的细细的带子断了。我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后来忍不住看了看桌子。
“罗盘”的指针依旧在旋转。《富阿兰》在列车里。
半夜里我醒过来两次。一次是——一个宗教法官来找埃德加尔,向他汇报说一切正常。另一次是——列车停靠在坦波夫站,科斯佳蹑手蹑脚地出了包厢。
我起床时,已经过了十点。
埃德加尔在喝茶。科斯佳面色红润,精力旺盛,在嚼香肠面包。指针在旋转。一切照旧。
我在铺位上穿好衣服,跳下来,在行李中找到一块很小的肥皂,能让我维持个人卫生的只有这个。
“拿去吧,”科斯佳嘟哝说,把一个塑料袋放到我跟前。“我已经拿了一些,在坦波夫……”
塑料袋里有一包一次性剃刀、一小瓶吉列剃须膏、一把牙刷和一支新珍珠牙膏。
“香水忘拿了,”科斯佳添上一句。“没有想到。”
他忘了带香水没什么可奇怪的——吸血鬼跟变形人一样,不太喜欢刺鼻的气味。大概,大蒜的效力对于吸血鬼来说其实是完全无害的,只不过会妨碍他们寻找猎物吧?
“谢谢,”我说。“我要给你多少钱?”
科斯佳没有搭理。
“我已经发给他了,”埃德加尔说。“顺便说一句,你也有差旅馆,一天五十美元,包括伙食——按发票报销。”
“宗教法庭日子过得不错嘛,”我挖苦说。“有什么新闻吗?”
“格谢尔和扎武隆试图检验维杰斯拉夫的遗骸。”他就是这么说的,“遗骸”,意味深长、一本正经地说。“很难弄清楚什么,你是知道的:吸血鬼年龄越大,他死后剩下的遗骸就越少……”
科斯佳聚精会神地嚼着面包。
“的确如此,”我同意说。“我去洗脸了。”
车厢里几乎所有的人都醒了,只有两个包厢还关着门,那里走来走去的人很多。我排了一小会儿队就挤进了兵营式的厕所。温暖的水懒洋洋地从龙头里流出来,抛光钢板代替的镜子早就不可救药地被肥皂沫弄脏了。用硬邦邦的中国制牙刷刷牙时,我想起夜里跟斯维塔的谈话。
她的话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肯定有——但一直弄不明白,斯维特兰娜也好,我也好。
我应该意识到这一点。
我回包厢时虽然没有基本弄清事实,但却带着一个在我看来是很好的主意。旅伴们全都吃完了早饭,我关上包厢门,一下就切入正题:
“埃德加尔,我有一个主意。在长长的列车区间里你的伙伴们可以动手拆车厢,一节一节地拆,为了不让列车停下,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应该去稳住司机。我们监视罗盘,只要装书的车厢一被摘下——指针就会指向那个车厢。”
“然后呢?”埃德加尔不以为然地问。
“我们缩小了书所在的范畴,具体到在哪一节车厢。然后可以包围这节车厢,让每个乘客带着行李一个个站到边上去。只要一发现凶手——指针就会指向他。就这样!没有任何必要毁掉列车!”
“我也这么考虑过,”埃德加尔不乐意地说。“这个做法,有一个很重要的不妥之处,罪犯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可能会先发制人。”
“让格谢尔、扎武隆、斯维特兰娜、奥莉加……都来……黑暗力量还有强大的魔法师吗?”我看了看科斯佳。
“能找到,”科斯佳模棱两可地说。“力量够吗?”
“对付一个他者吗?”
“不仅仅是他者,”埃德加尔提醒说。“据说,为了消灭富阿兰,至少动用了几百个魔法师。”
“我们也能找到这么多人。守夜人巡查队里差不多有两百个队员,守日人巡查队也差不多,还有几百个后备力量。每一方都可以派出至少一千名他者。”
“大多是——弱小的,六七级的。三级以上的真正的魔法师,能够集合起来的不会超过一百个。”埃德加尔说得如此有把握,毫无疑问——他真的是考虑过力量对峙这个问题。“这个方案可以采纳的前提是——用宗教法官来充实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再利用法器把两方的力量联合起来。不过有可能力量还是不够。那么最强大的战士就会牺牲,而凶手会获得自由。你没有想过,也许他希望的正是这个方案?”
我摇摇头。
“我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埃德加尔得意但闷闷不乐地说。“凶手有可能把火车看作是一个陷阱,俄罗斯所有强大的魔法师都会聚集过来,他可能用咒语包围整列火车,而我们对此是发现不了的。”
“那我们大家还费什么力气?”我问。“我们干吗到这儿来?发射一颗核弹——问题就解决了嘛!”
埃德加尔点点头:
“不错。正是要用核弹,它可以击穿黄昏界的所有层面。不过事先有必要确定,在最后一刻目标不会偏离。”
“你站在扎武隆的那边吗?”我进一步问。
埃德加尔叹了一口气:
“我站在清醒和理智这一边。动用大量力量对列车进行全面检查可能会引起魔法大战。顺便说一句,人类还是会丧命。毁掉列车……是啊,会牺牲人类。但是我们就能因此而避免全球大动荡。”
“可是,要是还有机会……”我说。
“有的。因此我提议继续寻找,”埃德加尔同意说。“我和科斯佳要去帮助我的伙伴们搜索列车——从车头和车尾同时进行。我们将会利用法器,遇到可疑的情况——我们会尝试透过黄昏界检查可疑者。你再去跟拉斯谈谈。毕竟他是我们的怀疑对象嘛。”
我耸了耸肩。这一切让人想起了模拟搜寻,令人不寒而栗。在内心深处埃德加尔已经认输了。
“‘未知时间’是什么时候?”我问。
“明天傍晚,”埃德加尔回答。“我们将经过塞米巴拉金斯克附近的无人区。反正那里已经有炸弹被引爆过……一枚战术核弹足够了——损伤不会太大。”
“祝你们猎捕成功,”说着,我走出了包厢。
这一切都是亵渎。这一切只是埃德加尔已经着手写的总结中的几行。“不惜代价控制凶手和找到《富阿兰》……”
有时候我脑子里会闪过这样的念头,宗教法庭——是另一种形式的巡查队。我们在干什么呀?区分人类和他者,监视他者,尽可能不让他者的行动殃及人类。不错,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一部分他者生来就是寄生虫。不错,光明力量和黑暗力量之间的矛盾已经深到不可避免发生冲突的地步。
不过还有凌驾于巡查队之上的宗教法庭,它也维持着平衡,它是第三方力量,结构更为高级严谨,他能够纠正巡查队的错误……
其实一切并非如此。没有任何第三方力量。现在没有,从来也没有。
宗教法庭——是区分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的工具。仅此而已。它监视着和约的遵守情况,但根本不是为了人类的利益,只是为了他者的利益。宗教法官是那些知道我们都是寄生虫的人,知道光明魔法师一点也不比吸血鬼好的人。
去宗教法庭工作——这意味着妥协。这意味着——完全成熟了,幼稚的、年轻人的极端主义被健全的、成年人的犬儒主义所代替。表示承认——有人类存在,有他者存在,两者毫无共性可言。
我愿意承认这一点吗?
是的,大概愿意。
但不知为什么,我不愿意投奔宗教法庭。
最好是在守夜人巡查队里找个苦差事干。干谁也不需要的工作,保护谁也不需要的人。
顺便说一句,为什么我不去检查一下惟一的嫌犯呢?眼下还有时间。
拉斯已经醒了,他坐在自己的包房里,闷闷不乐地看着窗外单调的景色。小桌被稍稍抬了起来,洗手池里,在细细的水流下面,一瓶马乳酒慢慢冷却下来。
“没有冰箱,”他愁眉苦脸地。“甚至在最好的车厢——也不能指望包厢里有冰箱。你要喝马乳酒吗?”
“我已经喝过了。”
“那就不喝啦?”
“好吧,再喝一点点……”我答应说。
拉斯真的是一滴一滴地倒白兰地,只能沾湿嘴唇。我们喝下了酒,拉斯若有所思地说:
“我昨天是怎么搞的,啊?你倒是说说,一个有理智的人何必要乘火车到哈萨克斯坦去休假呢?你看,可以去西班牙,去土耳其,或者去北京,要是希望旅行带有刺激的话,还可以参加接吻狂欢晚会。去哈萨克斯坦干什么呢?”
我耸耸肩。
“这是意识的可怕的变异反应,”拉斯说。“我想了想……”
“你决定下车,”我推测。
“对。然后重新乘上车。返程车。”
“这是正确的决定,”我真诚地说。首先——我们摆脱了一个可疑的人。其次——一个好人得救了。
“两个小时以后列车将停靠萨拉托夫站,”拉斯大声说道。“我就在那里下车。现在我要给一个同事打电话,请他过来跟我见一次面。很好的城市——萨拉托夫。”
“它好在哪里?”我感兴趣起来。
“这个嘛……”拉斯又把酒杯斟满,现在稍稍大方一些了。“在萨拉托夫地区自古以来就生活着人类。凭这一点它就比极北地区和跟它一样的地区占有优势。在沙皇时代那里曾经是一个省城,但是十分落后,难怪恰茨基要说:‘去荒漠,去萨拉托夫!’如今那里是当地的工业和文化中心,大型铁路枢纽站。”
“行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明白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只不过在信口开河,在他的话里“萨拉托夫”这个词可以随便换成“科斯特罗马”、“罗斯托夫”或者其他哪个城市。
“最重要的是——大型铁路枢纽站,”拉斯解释说。“找个麦当劳饱餐一顿,然后踏上归程。那里还有一个古老的教堂,一定要去看看。我不能白跑一趟吧?”
的确,我们的神秘对手还是太小心谨慎了。暗示过于微弱,一昼夜时间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听我说,你究竟为什么要去哈萨克斯坦?”我小心地问道。
“我告诉你——没什么原因,”拉斯叹了一口气。
“完完全全没有吗?”
“嗯……我坐着,谁也没去打扰,在更换吉他上面的弦。突然电话铃响了,是按错了号码,对方在找一个哈萨克人……连名字都没记住。我放下话筒,开始寻思,莫斯科住着多少哈萨克人。我的吉他上刚好有两根弦,像冬不拉一样。我绷好弦,开始弹奏起来。可笑的是,竟然弹出了某个旋律……萦绕不去的富有魅力的旋律。于是我就想——何不去一趟哈萨克斯坦呢!”
“旋律?”我进一步问。
“啊哈。非常动听,有吸引力。让人想起草原,马乳酒,等等。”
难道还是维杰斯拉夫?魔法通常是不会让普通人发现的。不过吸血鬼的魔法——是介于货真价实的魔法与成功的催眠术之间的东西。它需要目光、声音、接触——这是吸血鬼和人类最常见的接触。它会留下痕迹——目光、声音、接触的感觉……
老吸血鬼骗了我们大家吗?
“安东,”拉斯若有所思地说。“你不是卖牛奶的。”
我没吭声。
“要是我身上有什么让安全局感兴趣的东西,我准会给吓出尿来的,”拉斯继续说。“不过我觉得,有时安全局也会有害怕的事情。”
“咱们别再研究这个问题了好吗?”我提议。“那样会比较好。”
“嗯,”拉斯爽快地同意了。“说得对。那么,我要在萨拉托夫下车吗?”
“下车并赶紧回家,”我一边点头,一边站起来。“谢谢你的白兰地。”
“遵命,”拉斯说。“随时乐意帮助您。”
他是不是在灌迷汤——我不知道。大概有些人喜欢这么说话,这只不过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
跟拉斯适度庄重地互相握了手之后,我来到走廊,朝我们的车厢走去。
那么——维杰斯拉夫呢?好一个聪明人……好一个宗教法庭的可靠的工作人员!
我非常激动。显然,维杰斯拉夫已经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能够伪装成任何人。可以伪装成这个出生才两年的流鼻涕的小孩,他正警觉地从自己包厢里向外张望。可以伪装成这个带着两个俗气的金色大耳环的胖姑娘。可以伪装成这个讨好埃德加尔的列车员——为什么不可能呢?
甚至伪装成埃德加尔本人或者科斯佳……
我停下来,瞧着宗教法官和吸血鬼,他们面对我们的包厢站在走廊里。如果真的是……
不,打住。这太疯狂了。一切都有可能,但并非一切都会发生。我是我,埃德加尔是埃德加尔,维杰斯拉夫是维杰斯拉夫。不然就无法开展工作。
“有个情况,”我说,站到科斯佳和埃德加尔中间。
“怎么?”埃德加尔点点头。
“拉斯受到一个吸血鬼的影响,他回想起来了……有一种类似音乐的东西召唤他踏上旅程。”
“多么富有诗意,”埃德加尔扑哧一声,但是没笑出来,而是赞同地点点头:“音乐吗?非常像吸血……对不起。科斯佳。像吸血鬼。”
“你可以换一种说法嘛:‘像血红蛋白依赖者’。”科斯佳撇嘴笑了笑。
“血红蛋白毫不相干,你自己明白,”埃德加尔打断他的话。“好吧,这是一条线索。”他突然笑了起来,并拍了拍我的肩膀:“可你是个死心眼儿。好吧,在列车上有机会。你们在这里等我。”
埃德加尔在走廊里快速地向前走,我以为他是去找自己的战友,可是却看到他走进列车长的包厢,并关上了门。
“他打算干什么?”科斯佳问。
“我怎么知道?”我瞟了一眼小伙子。“大概有一些特殊的咒语是为让吸血鬼现身而准备的吧?”
“不,”科斯佳打断我的话。“一切都跟其他他者一样。要是维杰斯拉夫藏在人类中——任何咒语也无法让他现身。真是一派胡言……”
他心神不定起来——我理解他。被列为最受鄙视的他者世界的少数派——还要猎捕自己的同类,毕竟很痛苦。正如有一天他对我……一个年轻、幼稚、勇敢的吸血鬼猎人说的那样:“我们数量很少,什么时候有谁离开,我们马上就能感觉到。”
“科斯佳,你感觉到维杰斯拉夫的死亡了吗?”
“你说什么呀,安东?”
“你曾经说过,你们能够感觉到死亡……自己人的死亡。”
“我们能够感觉到只有那些有许可证的吸血鬼。当注册的图章被毁掉时——周围所有的人都会有感觉。维杰斯拉夫身上没有印记。”
“不过,埃德加尔显然琢磨出什么来了,”我小声说。“是一些宗教法官的把戏吧?”
“大概吧。”科斯佳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会这样,安东?为什么我们仅有的几个人常常会受到迫害……甚至是被自己人所害?黑暗巫师也会杀人!”
他突然像从前那样跟我说起话来。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吸血鬼……不过吸血鬼怎么可能天真无邪呢?
这十分可怕,令人作呕——棘手的问题,该死的假定,但是已经取决于超越界限的人,开始猎捕和杀戮的人……
“你们杀戮……为了饮食,”我说。
“为了权力,为了金钱,为了消遣就更高尚吗?”科斯佳伤心地问。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瞥了一眼我的眼睛:
“为什么你要这么跟我说话……厌恶吗?我们曾经是朋友。发生什么变化了?”
“你成了高级吸血鬼。”
“那又怎么样?”
“我知道吸血鬼是怎么晋级的,科斯佳。”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随后开始微笑。就是那种吸血鬼特有的微笑——好像嘴里没有任何獠牙,可你已经感觉到它们卡在喉咙里。
“哎,对啦!必须饮处女和儿童的鲜血,必须杀害他们……这是古老的经典处方,维杰斯拉夫老人家就是这么成为高级吸血鬼的……你想说从来也没有看过我的档案吧?”
“没有。”我回答。
他甚至垂头丧气了,微笑也变得可怜巴巴,惘然若失。
“真的是从来没有看过吗?”
“没有。”我回答,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在某个时候某件事上弄错了什么。
科斯佳尴尬地两手一摊,只用感叹词和代词说道:
“唉……这个……嗯……你……我嘛……是啊……你……”
“我不想看朋友的档案。”我说,并尴尬地添上一句。“哪怕是过去的朋友。”
“可是我以为你是看过的,”科斯佳说。“当然,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安东,瞧……”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他那个酒壶。“浓缩物……捐血者的血提炼的。在有了十二个人献出的血以后,就不用杀人了。当然,血红蛋白毫无意义!感情重要得多,也就是献出血时人的感受。可是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尽管害怕得要死,但他们还是勇敢去医生那里为亲人献出了自己的鲜血。我的私人秘方……是‘绍什金的处方’,不过它通常被称为‘绍什金鸡尾酒’。档案里大概有记录。”
他得意地望着我——大概,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我不笑。为什么我不愧疚地说:“科斯佳,对不起,我把你当成了坏蛋和凶手……而你是正直的吸血鬼,善良的吸血鬼,现代化的吸血鬼……”
不错,他的确是这样的。正直、善良、现代化。他在血液科研所的工作没有白干。
不过为什么他要讲关于鸡尾酒,关于十二个人的血的事情呢?
当然,原因是不言而喻的。我怎么知道《富阿兰》的内容?我怎么知道这个咒语恰恰需要十二个人的血呢?
维杰斯拉夫手头没有十二个人。他无法用《富阿兰》里的咒语来提高自己的力量。
而科斯佳有那个酒壶。
“安东,你怎么啦?”科斯佳问。“你干吗不说话?”
埃德加尔从列车员包厢里出来,嘴里说着什么,跟列车长握了握手,朝我们走来——脸上还是带着满意的微笑。
我看了科斯佳一眼。从他的眼睛里明白了一切。
他知道,我全都明白了。
“你把书藏在哪里?”我问。“快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惟一的机会。别毁了自己……”
这时候他发起了进攻。没有使用任何魔法——要是吸血鬼的非人的力量不能算魔法的话。世界爆炸了,发出一片白色的闪光,嘴里响起牙齿的格格声,颌骨也仿佛不听使唤。我撞到走廊的尽头,碰到一个乘客后停下来,他走出来透气可真不是时候。或许他还得说声谢谢呢,因为我没有失去知觉——不然他就完了。
科斯佳站着,摩拳擦掌,他的身体也在颤动,瞬间进入黄昏界,刹那间又从那儿出来,在两个世界中往返穿梭。吸血鬼的特性也曾这么使我惊讶过。根纳季,科斯佳的父亲,穿过院子朝我走来,科斯佳的母亲波林娜拥着少年的吸血鬼肩膀……我们是奉公守法的……我们谁也不杀害……真倒霉——跟光明力量的魔法师做了邻居。
“科斯佳呢?!”埃德加尔大喝一声,停下脚步。
科斯佳慢慢朝他转过头去。我没有看见——我感觉得到,他在龇牙咧嘴地笑。
埃德加尔双手往前一挥——一堵灰墙把走廊隔开了,那堵墙像是一层水晶。也许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宗教法官的本能在起作用。
科斯佳发出低沉的号叫声,用手掌推墙。墙被他撑住了。列车在铁轨接缝处轻轻颠簸着,我身后开始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科斯佳站立不稳,企图破解埃德加尔的防御物。
我举起一只手,给科斯佳发去“灰色的祈祷”,对付妖魔鬼怪的古老的咒语。任何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任何没有知觉,只受控于老巫婆的意愿的生物,它们一遇到“灰色的祈祷”便会分解成碎片。吸血鬼的力量削弱了,被迫放慢了速度。
细细的灰线在黄昏界中包围住科斯佳,这时他转过身朝我走来,浑身一抖——咒语就在我眼前破解了。我从没见过如此粗鲁却有效的招数。
“别妨碍我!”科斯佳大声喊道。他的脸变尖了,獠牙真的露了出来。“我不想……不想杀害你……”
我还能稍稍欠起身子,从被推倒的乘客身上爬回包厢。上铺的几个大块头男人开始发出尖叫声——丝毫也不比那个站在厕所门口吼叫的女人逊色。我身下有几个杯子和瓶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科斯佳一跳就到了门口,他只对那些男人扫了一眼——他们就不叫了。
“投降吧……”我小声说,坐到小桌边的地上。颌骨有点奇怪——好像没有脱臼,但是一动就痛。
科斯佳笑了起来:
“我能够把你们所有的人都变成……只要我愿意。跟我一起走,安东。走吧!我不想作恶!这个宗教法庭跟你有何相干?巡查队跟你有何相干?我们能改变一切。”
他说得非常诚恳,甚至带着央求的口气。
为什么要成为最强大的他者,非要表现得这么弱小呢?
“回心转意吧……”我小声说。
“你是傻瓜!傻瓜!”科斯佳朝我走近一步,吼道。他伸出一只手——手指的末端已经长出了爪子。“你……”
打开的大使牌伏特加缓缓流出,流到了我的手上。
“咱们该喝一杯结谊酒了,”我说。
他赶紧闪开,但水珠还是溅到了他的脸上。科斯佳号哭起来,头向后仰着。即使你是最高级的吸血鬼,酒精对于你来说也是毒药。
我站起来,从桌上拿起没喝完酒的杯子,举起手,喊道:
“我是守夜人!你被捕了!手放在脑袋后面,獠牙收起来!”
三个宗教法官几乎同时从门口挤进来。是埃德加尔把他们叫来的,还是他们自己感觉到出事了才赶来的?他们冲向正按着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脸的科斯佳。一个宗教法官试图把一个灰色的金属光盘——这玩意儿看起来充满魔法能量——压在科斯佳的脖子上。
接下去的一刹那科斯佳显示了他的本领。
他脚一抬,踢掉了我手中的杯子,我的背立刻撞到窗户上。窗框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科斯佳待的地方刮起了一股灰色的旋风——手脚以不可思议的,只有电影明星才能够达到的速度飞舞。四面八方血肉横飞,好像有人在用绞肉机把一块鲜肉绞碎似的。
随后科斯佳跳到走廊里,四处打量了一下——一头朝窗口扎去,仿佛没有感觉到厚厚的双层车窗玻璃。
玻璃也没有感觉到他。
科斯佳再次闪到窗子外面,在斜坡上摔了一跤——列车开走了。
我从吸血鬼的兵工厂里听说过这种特技,一直以为这是无聊的杜撰,况且在参考书里,“穿越现实世界中的墙壁和玻璃”下面标明的也是羞答答的“未经证实”。
包房里横七竖八躺着两个宗教法——他们伤得太厉害了,已经用不着去关心还有没有脉搏了。
第三个是幸运的——他坐在铺位上,捂住肚子上的伤口。
脚下吧嗒吧嗒淌着鲜血。
在上铺的几个乘客没有发出叫喊声——一个人用枕头蒙住脑袋,另一个眼睛呆呆地看着下面,小声地嘻嘻笑着。
我从桌子上爬下来,用无法弯曲的两条腿走到了走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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