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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44号孩子·一个如同俄罗斯狼一般残酷的故事莫斯科以北一百六十公里基莫夫村·同一天

莫斯科以北一百六十公里基莫夫村·同一天

        安纳托里·布洛德斯基三天三夜都没睡觉。他已经筋疲力尽,就连最基本的事情也需要集中全力。他面前的谷仓门被锁住了,他知道自己要强行打开这扇门才行。即便如此,就连这个想法也似乎遥不可及。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天开始下雪。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一时有些恍神,等他最终记起自己身在何处以及来此的目的时,他的脸上已经积了一层雪。他舔了舔嘴唇上的雪花,意识到如果他不进去,就会死在外头。他开始全神贯注地踢门,铰链已经有些松动,但门依然紧闭。他又接着踹了一脚,听到木头裂开的声音,在这个声音的鼓励下,他铆足最后一丝力气,准备再踢一脚。木门裂开了,门踢开后又被弹了回来。他站在入口,在暗中摸索。谷仓的一侧是一个围栏,里面有两头牛,另外一侧堆放了一些工具和干草。他在冰冻的地上铺了一些粗麻袋,扣好衣服,躺下,双臂抱在胸前,闭上眼睛。

        米克哈伊尔·季诺维夫从卧室窗户看到谷仓门被打开了,在风中来回地摇摆,雪花被卷进谷仓里。他转过身来,妻子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为了不吵醒她,他悄悄地穿上外套,套上毡靴,走了出去。

        外面寒风凌厉,地面上的积雪被肆虐卷起,朝米克哈伊尔迎面扑来。他抬起手,挡住眼睛。待他走进谷仓,他从指缝里看到谷仓门锁已被砸毁,门也被踢开了。他费力地朝谷仓里张望,凑着清凉微弱的月光,他隐约看到一名男子的轮廓,正躺在垫着稻草的地上。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自己打算怎么办,他就走进谷仓里面,操起一把长柄叉,走到正在睡觉的这个人跟前,抬起叉尖,准备刺向这个人的腹部。

        安纳托里睁开眼睛,看到距离自己脸部不到数厘米的地方有一双被雪覆盖的靴子。他翻过身来,抬头看着这个逼迫在眼前的庞然身影。叉子的叉尖正对着他的肚子,在微微晃动。两个人谁也没动。他们的呼吸在两人的面前形成一团雾气,雾气忽隐忽现。安纳托里并没有去争夺长柄叉的意图,也没有任何闪躲的意思。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米克哈伊尔突然羞愧难当。他喘着粗气,仿佛肚子被某股无形的力量所击中,他将叉子扔到一边,跪倒在地上:“请原谅我。”

        安纳托里坐了起来。他被突如其来的刺激惊醒,但他浑身疼痛。他睡了多长时间?不长,时间还不够长。他嗓音沙哑,喉咙干燥:“我知道,我不应该来这里,不应该来寻求你的帮助。你需要考虑你的家人,我这样会将你们置于危险的境地。请求原谅的人应该是我。”

        米克哈伊尔摇了摇头:“我当时很害怕,很慌张。原谅我吧。”

        安纳托里凝视着屋外漆黑一片的雪地。他现在没法离开,他会活不下去的。当然,他也不会再睡觉了。但是,他仍然需要一个避难之处。米克哈伊尔在等他回答,等他原谅:“没有什么可原谅的,你没有错。换作我,也会这么做的。”

        “但你是我的朋友。”

        “我仍然是你的朋友,而且永远都会是你的朋友。听我说,我希望你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忘掉我曾经来过这里,忘掉我向你求助这件事。只需记住我们以前的样子,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时候的样子就可以了。你要这么做,我同样也会这么做。我向你保证,天一亮我就走。等你醒来的时候,照常继续你的生活。你放心,没有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米克哈伊尔低垂着脑袋,他在哭泣。在今天晚上之前,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可以为朋友做任何事情。然而那不过是自欺欺人。他的忠诚、勇敢、友谊结果证明全都不堪一击——经不起任何真正的考验。

        对于安纳托里那天晚上出其不意的到来,米克哈伊尔似乎理所当然地感到惊讶。安纳托里悄无声息地来到这座村庄,但他依然受到热情款待,朋友还是为他提供吃住。只有当他的主人们得知他正准备北上赶往芬兰边境时,他们才终于明白他突然造访的原因。他从未提及自己正在被国家安全部通缉的事情,他没有这个必要,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他是一个逃亡者。随着事实渐趋明朗,欢迎的气氛已经慢慢消失。对于帮助与支持逃亡者的处罚就是死刑。他知道这点,但希望自己的朋友能有接受这个风险的心理准备。他甚至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和他一起北上。国家安全部不会注意到两个人,而且米克哈伊尔一直到列宁格勒这一路上都有熟人,包括特维尔和高尔基。的确,这可能是个过分的要求,但安纳托里曾经救过米克哈伊尔的命,他从未认为这是需要偿还的一笔债,也仅仅是因为他从未想过他需要偿还。

        在他们谈话的过程当中,他也越来越清楚,米克哈伊尔并未准备好要承受这种风险。实际上,他没有做好承受任何风险的心理准备。他的妻子经常打断他们的谈话,不时要求单独和丈夫谈一会儿。每次打断谈话的时候,她都盯着安纳托里,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环境让日常生活都变得草木皆兵。而且,毫无疑问,他让朋友的家庭面临危险境地,而这是他热爱的一家人。他马上降低自己的期望值,告诉米克哈伊尔除了在谷仓睡一晚上,他别无他求。第二天一早他便会离开,他会走到最近的火车站,他同样也是乘坐火车来到这里的。另外,他刻意砸坏了谷仓的门锁。万一他要是被捕,就可以保留这家人的清白,造成他私自闯入的假象。他认为这些警惕的行为可以让他的主人们放心。

        安纳托里对朋友的哭泣视而不见,将身子凑近些说道:“没有什么可内疚的,我们不过都只是为了生存。”

        米克哈伊尔停止哭泣,擦掉眼泪,抬头看着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两位朋友拥抱在一起。

        米克哈伊尔抽回身子:“你比我高尚,祝你好运。”

        他站起身,走出谷仓,小心地关上门,踢了一些雪,将门固定住。他转过身去,逆着风,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家中走去。干掉和举报安纳托里就会保全一家人的性命,现在他必须得准备冒险。他一定要去祷告。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懦夫,就算在战争期间,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时,他也没认为自己是个懦夫。有些人甚至说他勇敢,但是家人让他忧心忡忡,他能够想象还有比自己的死糟糕千倍的事情。

        回家之后,他脱掉靴子和外套,走到卧室。他打开房门,惊讶地发现窗边站着一个人。他的妻子醒了,凝视着窗外的谷仓。听到他进门,妻子转过身来。从她娇小的身躯,很难看出她不仅什么活儿都能干,而且能够二十四小时连续劳作,以及将整个家人凝聚在一起的魄力。她不在意安纳托里是否曾经救过丈夫的命,不关心他们的过去和友谊。忠诚与受恩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安纳托里对他们的安全就是个威胁,这才是事实。她希望他消失,尽可能地远离她的家庭,就在这个当下,她对他的恨意超过任何人——虽然她曾经喜欢这个亲切体面的朋友,将他奉为座上宾。

        米克哈伊尔亲了亲妻子,她的脸颊冰凉。他拉起她的手,她盯着他看,注意到他刚才一直在哭泣:“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米克哈伊尔理解她的迫不及待。她希望他已经采取必要手段,她希望他将自己的家庭摆在首位,已经干掉了那个人。这才是最正确的行为。

        “谷仓门开了,有人会看到的,我就把门关上了。”

        他能够感觉妻子握他的手松了下来,她的失望之情显露无遗。她认为他软弱,她想得没错,他既没有能力干掉这个朋友,也没有能力帮助他。他只是试图说一些安慰人心的话:“没什么可担心的,没人知道他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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