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波翻浪涌。在河流的入海口处,缓缓流动的河水被急流推得退了回去,蓝色的咸水打着漩儿流进深绿色的尼日尔三角洲。汹涌的潮水涌入岸边的一道道潮沟和红树林沼泽地里。
退潮了,滑溜溜的潮滩上和小水坑里随处可见活蹦乱跳的小鱼儿。身手敏捷的男人们一扎一个准。他们把捉到的鱼儿扔进肩上挎的篓子里,把剩下的小不点儿留给孩子们。大滴的雨点开始砸落下来。男人们弯腰弓背,浑身湿漉漉的。
有些人用酒椰绳编织的渔网拦住港湾里正在退潮的海水,这是为了捕捉对虾。“不如从前多了。”他们纷纷抱怨。“虽然不如从前多,但是足够了。感谢上帝。”有人说。
那一天,关于鱼和面包的传奇却是以一种可悲的形式演绎出来的:从遥远内陆的小溪里漂来数百条翻着白肚皮的石首鱼。这些鱼的全身都是油污,已经腐烂了。
男孩十岁左右的样子。他的父母没有花太多工夫记录孩子的年龄,他们宁愿用发过的洪水的次数来计算一个人的年龄,而不愿意根据日升日落、四季轮回来衡量生命的长短。不管用什么方式计算年龄,男孩都是这帮孩子中年龄最大的。而他把自己的这个级别表现得既坚决又得体。那一天,他率领那帮孩子们,沿着教堂后面的一条小路,一路来到瀉湖旁。孩子们按高矮顺序排成一支队伍跟在他身后,,仿佛一队穿过沙洲的水鸟。他们头上顶着塑料桶和搪瓷盆,用一只手扶着,骄傲地挺着肚子,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下面的瀉湖边停放着一排拴在一起的独木舟,暂时搁浅在泥沼里。几只正在作业中的独木舟是靠发动机提供动力的。
用网捕鱼的男人们仍在奋战着。也许他们会碰到一条搁浅在淤泥里的鲨鱼,谁也说不准,这种事情偶尔会发生,那一定会引起一阵激动的欢呼和集体围攻。不过今天没有鲨鱼,只有更小的鱼,还有从附近红树林沼泽地里飘来的腐烂植被的味道。
在这些时刻,如果海浪里卷着一条大鲶鱼,人们就要抛撒更多的渔网。尾随在其后的蝌蚪大的成群结队的小鱼会落网,然后顺着浅浅的细流游走。虽然这些小鱼未必就是鲶鱼的后代,男孩的父亲也会从这个情景中悟出些道理:“父母要做的就是给予孩子生命。”
在漏湖上方的小路上,男孩举起一只手,后面的队伍马上停了下来。“还没到我们过去的时候。”男孩说。只有听到大人们呼喊他们的时候,孩子们才冲下去捡拾那些遗漏掉的小鱼。他们必须赶在涨潮之前完成这件事,以免被海浪吞没。
“我们在这里等,”男孩说,“在大炮旁边。”
于是孩子们放下桶和盆,等待男孩下一步的指示。虽然缠着网状的藤蔓,大炮依旧是当地的一个路标。大炮一侧是一行铸铁的字:维多利亚·雷克斯殿下,像皮肤上一道深深的鞭痕。大炮标志着小路上的一个制高点——哪怕是微乎其微的高度。裸露出地面的岩石提供了一个俯瞰瀉湖的有利位置;潟湖边的男人们看起来像一条古代的发射线。
雨酝酿了一整天,现在乌云密布的天空终于撑不住了。但是大雨是短暂的,不久就转成了蒙蒙细雨,蒙蒙细雨又变成了水汽。孩子们还没有听到大人们的喊声。
他们在阔叶林下躲雨。一阵猛雨过后,他们的头儿说:“好吧,去玩吧。”队伍立刻欢呼着解散了。男孩们在大炮旁边的开阔地上玩打仗的游戏,他们的手臂绞在一起,都想制服对方,结果一同滚进泥里。女孩们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玩单脚跳的游戏,嘴里还唱着歌儿。她们既要尽可能地保持身体的平衡,又要尽量保持跳动的节奏。如果有人失败了甚至摔倒了,就会引起一阵哄笑。
离大炮不远有一片英国人的墓地,当弟弟妹妹们玩耍的时候,男孩独自溜达到了那里。
他一个一个地读着墓碑上的名字:曼宁·亨德森,里查德,贝尔肖,罗埃·冈纳,雷金纳德·劳奇兰德上尉。为上帝和国王,为王后和国家。
男孩之所以能够读出墓碑上的名字,是因为它们是用英语写的。尽管在某些地方他们只说他们伊乔人自己的方言,在这片长着红树林的沼泽地上,英语是他们的共同语言。不然怎么和伊博的商人和约鲁巴的牧师交流?又怎能突破这种如此独特以至于几乎成为一门独立语言的伊乔方言?英语在三角洲的历史比尼日尔三角洲自己的名字还要悠久。尼日尔三角洲的伊乔人为英国国王浴血奋战过,也和他斗争过。他们掌握了他的语言,也接纳了他派来的传教士——还有不少人殉难了。学校里教国王的语言。人们在市场或家中既讲英语又讲伊乔语。两种语言过渡得非常自然,不着痕迹,就像水从一只葫芦里倒进另一只葫芦里。他们的发音也很准确,声调低沉而厚实,说话时每个单词、每个音节都被给予同等的分量、同等的重要性,不像收音机里传出的有抑扬变化、带着尖细鼻音的发音。那些BBC电台播音员的声音听上去总是有气无力。
英语像红树林一样在三角洲深深地扎下了根。英语既是其他人的,也是他们的。虽然大多数孩子,甚至很多成年人都没见过伊博商人所说的“白人”。
在三角洲外围,白人曾经来过这里的主要证据就是他们留下来的坟墓。那些死去的小人物的尸骨上曾经竖着木十字架,不过它们很久以前就倒下并且烂掉了。你可以根据越来越厚的绿色苔藓的形状来大致判断出它们的位置。大多数十字架是石刻的,因为生上了一层霉,已经变得发黑,藏在茂盛的绿柄桑中。男孩现在正走在英国人的尸骨中间,经过了纪念英国皇家海军将士的纪念碑。父子同荣,英国皇家尼日尔公司的墓石和其前身——更古老的联合非洲公司的花岗岩墓石并排放在一起。效力于更伟大的荣耀,1895年。就在那一年,英国人向黄铜岛开了火。这是男孩的老师告诉他们的,是穿插在英语语法、伊乔法律和乘法口诀表之间的“题外话”。据说英国人像发了疯的上帝,狂轰滥炸,以傲慢无礼的罪名杀死了几十个黄铜岛上的居民。但是英国人自己也有死的。老师讲到这里笑着说:“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很容易就会死掉。”
英国人甚至没有把那些尸体带回祖国,而是把它们丢弃在这里。男孩想,这对那些留下来的英国鬼来说是奇耻大辱。村子里的人都认为,如果不举行本该举行的仪式,一个人的灵魂是无法得到安宁的。它将永远受到狂野欲望的折磨。也许正是基于这个原因,英国人才在这些坟墓上压上一块大石头,用来约束地下的灵魂。
玩够了游戏的孩子们也跟着男孩来到了墓地。他们既好奇又害怕。男孩一直像做梦似的在坟墓间游荡,以至于当其他孩子踮着脚尖走近他时,他几乎没有发现。但是现在他发现了别的动静。
坟墓边上的一片树林晃动了一下。
是风吗?也许只是他的想象。物质和时间构成的世界与介于两者之间的精神构成的世界有时很难区分,它们像藤蔓一样纠缠在一起,很难说哪里是一个世界的起点,哪里又是另一个世界的终点。
男孩屏住呼吸,观察着树林,等待着。
树林又动了一下。然后——随着一声咔嚓响和一声咒骂,茂密的树叶被分开,一个人影出现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粉红色的粗糙皮肤,米黄色衣服上溅着泥点。他大踏步地走进这片空地,身后跟着两个肤色和孩子们一样的人。这两个人似乎有些紧张。他们发现这群孩子后,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话,既不是英语,也不是伊乔语。男孩知道他们为什么紧张。因为他们不是伊乔人,是伊博人,所以远没有在他们自己的领地感到自在。
然而那个粉红脸庞的男人似乎无视他们的存在。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把肩上扛的一捆长木棍搁在地上,把它们扯开,支起一个三角架,又把一副小望远镜架固定在上面。他的衬衫一直扣到领扣,袖子卷了起来,露出前臂上覆盖的一层毛绒绒的浅色汗毛,还有星星点点的雀斑。他用那双颜色和他皮肤一样浅的眼睛透过望眼镜向远处观察着。
另外两个人可能是保镖。他们分别站在粉红脸男人的两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孩子们。小家伙们挤在他们首领的身后,看着这个怪物一样的家伙掏出一个扎着橡皮筋的记事本,打开,捏着一节铅笔头在上面写东西。然后他用一块手绢擦擦脖颈,举起手臂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他的头发在滴水。
直到这时,这个白人才注意到围拢在周围的一群孩子。“你们好。”他说。
“你是英国人。”男孩说,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骄傲。他想问的是:你是来认领遗留在这里的尸骨的吗?你打算把它们带回你们的国家吗?
“你们这些孩子,是从对面的村子来的吗?”
男孩点点头。白人笑了,露出一排大牙。他把手伸进下垂的衬衫口袋里,从里面掏出一把包着蜡纸的糖块,“过来,给!”
拒绝是不礼貌的。孩子们害羞地走到白人身边,看着他把一颗颗薄荷糖挨个放在他们摊开的掌心里,就像发药丸似的。
“谢谢,”男孩说,为伙伴们的沉默向白人道歉,“他们把你当成了从坟墓里钻出来的英国鬼。”
白人听了哈哈大笑,“我不是英国人,也不是鬼,我想鬼不会出这么多汗。你知道鬼有像我这么红的脸吗?”
男孩被逗笑了,白人也笑了,这一笑让他俩之间定下了一个特别的契约。
其他孩子也咯咯地笑起来,多半是出于放松而不是因为听懂了他们的对话。白人弯下身子,拍拍缝在上衣口袋上的一个贝壳状图标。“不是英国,”他重复道.,“是荷兰。”
男孩问:“荷兰远吗?”
“很远。你知道油吗?石油?它是一种很奇怪的蜜,吸引了来自全世界的苍蝇:非洲人、意大利人、法国人甚至比利时人,所有你能想象到的人!”他熟练地列举着来自他那片土地上的部落的名字,就和男孩列举自己土地上的部落的名字一样自信:奥格尼、埃菲克、伊比比奥、伊策基里、奥博波、乌博波、伊特彻。有些是朋友,有些是敌人,有些是亲人,有些是对手;都是三角洲的人。
白人望望孩子们身后的小径,它翻越了小丘,经过了大炮,一直通向远处躲在视野之外的瀉湖。“过去肯定有其他人来过了。我真是第一个来这里找油的人吗?”
男孩点点头。白人笑得更开心了,更多的牙齿露了出来,就像一排贝壳。
孩子们都看见过远处气体燃烧时喷出的火焰,村子里的渔夫们也看到河水因为来自上游河流的污水变浑浊了,每个人都知道白人在靠近,一靠近就释放出火焰。火焰释放的缕缕黑烟断断续续地飘荡在树冠上,形成一条正在径直向村庄移动的虚线。现在,它就要出现了,白人终于从阴影中钻了出来。
油。
男孩知道油。他母亲烧菜要放油:红红的棕榈油把食物煮得香气扑鼻。英国人轰炸黄铜岛也是因为那种油,这是老师告诉他们的。英国人用伊乔人的棕榈油润滑机器,开办兵工厂,制造肥皂和蜡烛,甚至喂他们的奴隶。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白人找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油,是他父亲修发电机时沾在手上的那种油,是从河床里渗出来的那种油,是变成汽油给汽艇提供燃料的那种油,是在黑夜中燃烧的那种油。有那么多外国蚊子飞进三角洲吸它的血,它竟然没有患上疟疾,这真是个奇迹。这句话是他父亲说的,他父亲是一个不会撒谎的说书人。
伊博保镖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好像担心随时会发生伏击似的。但是白人不管那么多,反而伸出一只手,男孩也伸出了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这是标准的伊乔人的握手礼。
“你叫什么名字?”白人问。
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有名字。“纳姆迪。”男孩回答。
两个伊博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纳姆迪”不是一个伊乔名字,来自内陆,是一个伊博名字,和他们的名字一样。男孩的名字是他父亲心血来潮时给起的,用来纪念另一个纳姆迪,第一任总统,尼日利亚独立之父。“这会给他带来好运。”他对反对用这个名字的妻子说。
“那个纳姆迪被军事政变逼下台了。”妻子提醒。
男孩的名字让两个伊博保镖得到了一些安慰,却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侵入到伊乔人领地的内部。
不要原谅我们的入侵者,纳姆迪想。这是他在主日学校学的。
“好,纳姆迪,”白人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很喜欢你的微笑。希望我们找的石油能让你变得富有。”
石油来自生物遗体,男孩在学校学习过这样的知识。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任何有生命的物质都能变成石油,甚至英国人和荷兰人。在主日学校,这被叫作“圣餐变体论”,老师还让他们用粉笔把这个词写出来。是酒变成了血,还是血变成了酒?当他们去教堂时,村里的大人们都要排队喝这种血和酒的混合物。纳姆迪想知道坟墓里那些英国人的尸体是不是也变成了石油。也许是因为闻到了英国人的血变成酒后散发出的气味,这个“贝壳人”才穿越树林,一路追踪而来,就像猎人追踪受伤的野兽一样。
远远的山那边传来了呼喊声。
“有人在找你。”白人说。
瀉湖上的男人们在呼喊孩子们,让他们趁下一次涨潮之前赶紧过去。但是孩子们不见了。他们正在墓碑中间和鬼对话,丢下那些可怜的鱼儿有气无力地躺在岸边,张大嘴巴喘着粗气。又下雨了。
“我们得走了。”纳姆迪说。男人点点头。
经纳姆迪允许后,孩子们迅速散开,争先恐后地去取桶和盆。纳姆迪也走了,但是他在小山顶上停下脚步,代表自己和孩子们回头喊道:“Noao!”(在伊乔语中代表“再见”和“谢谢”两种意思。)
白人也挥动手臂喊道:“Noao!”听起来很滑稽。
纳姆迪离开之后才意识到白人没有告诉他名字,而是选择了隐瞒,就像把薄荷糖藏在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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