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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曲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必须把这件事毫无保留地讲给你听,也许是因为你我互不相识,你对我丝毫也不了解。我们以前从未说过话,以后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机会说话。此时此刻,除了文字和寂静之外,你我之间不存在任何共性。

        最近一段时间,我脑海中总有两件事挥之不去,一个是寂静,一个是我的生活空间。我在想,我可能天性爱思考。只有当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我才能开始写东西。任何动静,甚至连音乐都会让我烦躁,不能集中精力,而我却是个音乐爱好者。

        不对,我不应该这么说,应该说我曾经是个音乐爱好者,但我现在听不进去了。不过,现在的寂静也没让我的心境平静下来,总有什么东西没完没了地干扰我。我在期待那些熟悉的声音:钢琴盖打开的声音,琴弦振动发出的音符、按错键发出的回音。我时常在深夜醒来,就是为了听到这些熟悉的声音,但只等来可怕的寂静。

        其实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奥德丽和贾森是八月二十五日那天死的。那天阳光明媚,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时,奥德丽穿着浅黄色的夏装,贾森穿着短裤和t恤衫,他的t恤衫也是黄色的。奥德丽要带贾森去上游泳课。他们离开时,我跟奥德丽吻别,还揉了揉贾森的头发,奥德丽说要带些东西回来做午饭。奥德丽那年三十五岁,贾森八岁,只比他的弟弟大卫大一岁。在离我们家一两英里的转弯处,一辆大货车为了躲避一只狐狸而紧急转弯,奥德丽和贾森就这样送了命。大货车司机那样做太蠢了,但现在回想起来,倒也可以理解。他一头撞上了奥德丽他们的车,他们俩当场就死了。

        大约一个月之前,也就是他们两人去世的两年后不久,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当地的一个行政机构意外获得一笔文化投资。当地本来没有任何文化方面的投资,现在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儿,所以镇上那些头脑灵活的人担心今年要是不好好利用这笔小投资,明年可能就没有了。于是他们贴出招聘广告,找一位能够教授基础写作的人,以提高当地人的写作水平。这个人同时还要去当地学校演讲,编辑一本能展示当地作家水平的刊物。我申请了这个职位,并被如期录用了。我觉得这份工作会帮助我们走出过去的阴影。大卫每天上学都要路过他妈妈和哥哥丧命的地方。如果我不得不出门,也要经过那里。我想,离开这幢房子一段时间或许对我们俩都有好处。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刚搬进新房子大概不到两周,麻烦就来了——其实不能算新房子,因为已经很破旧了。我的工资里有租房费用补贴,还有一个当地人负责房子的基础修缮等工作。房子是城里一家房地产代理商给我们找的,他们向我们保证,这房子不错,价格也不会超过政府的补贴。在我们到这儿之前,一个叫弗兰克·哈里斯的工人就已经开始翻修房子了,但直到现在还没完工。这是一幢灰色石头建筑,共有两层,一楼是厨房、客厅和一间面积不大的卫生间,二楼有三间卧室和一间浴室。大部分墙面还未粉刷,地板上的清漆还没干透。我们自己带了一些家具,但是,这些家具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似乎有点儿不对劲,看上去让人觉得别扭,就像被邀请参加聚会的客人走错了门,去了另一个聚会一样。

        不过,大卫起初似乎很高兴搬过来。孩子嘛,总是适应得很快。他四处逛逛,交交朋友,在房间里贴满了绘画和海报,还爬上了后院的大树。而我却不然,我感到孤独极了。我发现,这个陌生的环境非但没让我忘记过去,反倒令我更加想念奥德丽和贾森。于是我去院子里写作,希望阳光能改变我的心情。有时候还真管用。

        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件事第一次发生的那个晚上。夜里,我醒过来,听见客厅里传来钢琴声。房子前主人留下的家具不多,除了钢琴,还有厨房里的大橡木桌和客厅两个拐角处的一对漂亮的红木书架。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跑调的钢琴声扰得我心烦意乱,我走下楼才发现只有大卫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我想他也许是在梦游,可他是清醒的。

        每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大卫都是醒着的。

        我正往楼下走的时候,听到他在自言自语,我一进客厅,他就不说了,钢琴也不响了。不过,我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他是在和别人说话,能听清楚的只有“是”和“不是”,好像有人在问他什么,他的语气很不情愿。听上去他似乎和那人并不熟,要么就是他不好意思,或者心里很警觉。

        只听见他一个人在说话还不算最奇怪的事,最奇怪的是钢琴的弹奏声。要知道,大卫以前从没弹过钢琴,他死去的哥哥贾森倒是会弹。大卫连什么是音符都不懂。

        “大卫?”我说道,“出什么事了?”

        大卫半天都没回答。我敢说是有人在警告他,不让他说话,可这不可能,因为房间里只有我们俩。

        “我听到了音乐。”他说。

        “我也听到了,”我说,“是你弹的?”

        “不是我。”他说。

        “那是谁?”

        他眉头紧锁,摇了摇头,推开我,准备上楼回自己的房间。

        “我不知道,”他说,“跟我没关系。”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问大卫,在我下楼之前他在客厅里看到了什么。白天他似乎更愿意说起这件事。

        “一个小男孩儿,”他过了一会儿说,“黑头发,蓝眼睛,比我大,但大不了多少,他和我说话。”

        “你以前见过他?”

        大卫点点头。“见过一次,在后院,他躲在灌木丛里。他让我过去,说我们可以一起玩游戏,但我不想去。昨晚我听到钢琴声,就下楼去看看是谁在弹。我还以为是贾森。我都忘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伸手抚摸他的头发。

        “没关系,”我说,“有时候我也会忘。”

        我摸着他的头,手却抖个不停。

        那碗玉米片大卫一口也没吃,他把汤匙放回碗里,继续讲他的故事。

        “那个男孩儿就坐在钢琴前。他让我过去和他坐在一起。他想让我帮他弹完一首曲子,我们就能一起去玩了。但我没过去。”

        “为什么,大卫?”我问,“你为什么不过去?”

        “因为我害怕,”他说,“他看上去像一个人,但他不是。”

        “大卫,”我问,“他长得像贾森吗?”

        大卫看着我,表情一下子紧张起来。“贾森死了,”他说,“他和妈妈都在车祸中死了。我说过的,我当时只是忘了。”

        “但是你想他了?”

        他点点头。“我很想他。但那个男孩儿不是贾森,他有时看起来有点儿像贾森,但他不是。要是看到贾森,我不会害怕的。”

        他说着站起来,把碗放进洗碗槽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卫根本不会编故事,也不擅长说谎。我想,对于哥哥的死,他还得适应一段时间。这事儿挺吓人的,但也不是解决不了的事。还有专家在呢,我们可以去咨询他们。总会有办法。

        大卫在洗碗槽前站了一会儿,转过身看着我,好像做了什么决定。

        “爸爸,”他说,“哈里斯先生说这房子里发生过不好的事,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大卫。”我回答说,我的确不知道。弗兰克·哈里斯在房子里干活儿的时候,我见过大卫和他说话。有时候,他会让大卫帮他干点儿轻活儿。他这个人看起来还不错,而且让大卫干点儿活儿也是好事,但现在我得冷静地思考一下,让孩子和他单独相处是否合适。

        “哈里斯先生说,有些地方你得小心,”大卫接着说,“他说那些地方留下了很久以前的记忆,他还说那些石头留下了记忆,人们有时能在不经意间把这些记忆激活。”

        我感到怒不可遏,但还是尽力压着怒火平静地回答他。

        “我们是雇哈里斯先生来干活的,大卫,不是让他来吓唬人的。我得和他谈谈。”

        大卫听了这话,闷闷地点了点头,从走廊里捡起外套和运动背包,从院子里的小径走出去等校车。等到了秋天,大卫就会到镇上的学校上学。现在学校每周有三天为孩子们举办夏季比赛,所以大卫很高兴能趁此机会白天去打板球和网球。

        我追出去找大卫,看到另一个人跪在他身边,显然是在和他说话。那个人的表情严肃,面露关切。他满头银发,蓝色的外套上洒满了油漆点子。他就是修房子的弗兰克·哈里斯。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大卫的头,陪着他一起等校车。不一会儿,车来了,把大卫接走了。

        当哈里斯用另一把钥匙打开前门的时候,我拦住了他,在我说下面这段话的时候,他看上去有点儿迷惑不解。

        “哈里斯先生,恐怕我得跟您谈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说,“就是您对大卫讲的关于这座房子的事。您知道吗,他这几天一直在做噩梦,这可能是因为您。”

        哈里斯放下他的油漆桶,面不改色地看着我。

        “马卡姆先生,很抱歉让您有这种感觉,可我从没想让您儿子做噩梦。”

        “他说您告诉过他,这里发生过不好的事。”

        “我只是告诉您儿子要小心一点儿。”

        “小心什么事呢?”

        “就是那种……嗯,老房子都是有历史的,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当新人住进来,把新的生命带进来之后,它的历史就改变了。慢慢的,坏的历史也会变成好的。事情就是这样。但你们现在住的房子还没有经历过这种变化,一直都没有这个机会啊。”

        现在轮到我迷惑不解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说。

        “帮你找到这幢房子的人没有好好调查它的历史,”哈里斯说,“这幢房子的位置好,租金又合适,况且,对于本地的代理商来说,能把它租出去可让他们乐坏了。他们可不愿意说出那件事,砸了这笔好买卖。住在附近的人是不会租下或买下这幢房子的,更不用说向外地人推荐它了。其实,我是唯一肯来这幢房子干活儿的人。马卡姆先生,这幢房子对小孩子不好。一幢死过孩子的房子是不适合孩子住的。”

        我一下子就靠在了后面的墙上,这时候有道墙能依靠真好。

        “这房子里死过孩子?”

        “这幢房子里有个孩子被杀了,”他更正了我的话,“到今年十一月,就整整三十年了。一个叫维克多·帕克斯的男人曾经住在这儿,他在卧室里杀死了一个小孩。正当他要在河边埋尸的时候,警察把他抓住了。”

        “天哪,”我说,“我真的不知道。维克多·帕克斯这个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因为没有人告诉过你,马卡姆先生,所以你不可能知道。”哈里斯接着说,“等你租下这幢房子,说什么都来不及了。至于帕克斯,他已经死了。就在他被判无期徒刑的那天晚上,他在牢里心脏病发作死了。他一辈子都住在这幢房子里,这是他家祖传的房子,到他已经是第三代了。也许是因为进了狭小的牢房,远离了熟悉的一切,他承受不了了。我只希望他下辈子受的惩罚能长一点儿。”

        他的声音变了,哽咽了一下,似乎强忍着什么没有表达出来。

        “维克多·帕克斯不是个普通人,”他说,“他是教堂的司仪,还帮忙指导这里的橄榄球队。怎么看他都是个模范公民。大家尊敬他,信任他,把孩子托付给他。”

        他停顿了一下,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陈年旧痛。他下面要说的话让我的双手不由紧张地发抖。

        “马卡姆先生,他还教课呢。他教孩子们弹钢琴。”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不想听这些。真是太蠢了。哈里斯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大卫,大卫把他死去的哥哥和被维克多·帕克斯害死的那个孩子的事情混在一起,凭空想象出了一个故事。

        我拉回了渐渐飘远的意识,恢复了虚弱的理智,回到了现实。

        “也许这些都是真的,但这些故事显然已经对大卫造成了困扰,这也是事实。昨晚我发现他在客厅里。他认为钢琴前坐着一个男孩儿,那个男孩儿还和他说话。”

        哈里斯蹲下身子拎起油漆桶。我本想对他说,别麻烦啦,不用他在这儿干活了,可这时他又说话了。

        “马卡姆先生,”他一边直起身子,一边说,“我没给大卫讲房子里的事。至于维克多·帕克斯是谁,他都干了什么,大卫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他听到了什么,肯定是别人告诉他的。大卫说他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儿,你认为他相信那就是那个被杀的孩子,但帕克斯杀死的不是一个男孩儿。他杀了一个女孩儿。马卡姆先生,无论你的儿子看到了什么,是否是出于他的想象,都不是被帕克斯杀死的那个女孩儿。”

        我站到一边,让他走过去,我的下一个问题让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简直要以为是哪个看不见的人在提问了。

        “哈里斯先生,她叫什么名字?死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儿叫什么?”

        但是,这句话刚说出口,我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而且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答应来这幢房子里干活儿了。

        “露西,”他答道,“她叫露西·哈里斯。”

        我没有辞退弗兰克·哈里斯。在他给我讲了这些事之后,我没法这么做。我甚至无法想象,他女儿在这里丢了性命,他怎么还能在这里干活。是什么拉扯着他天天回到这里,他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

        我想问他,但没有问。在某种程度上,我想我理解他。正是出于同样的本能,使我总是找借口开车到奥德丽和贾森出事的地方。通过这种方式和他们俩保持某种联系,就好像他们在那里留下了什么,就好像他们有办法找到我似的。

        或者,也有可能是我希望有一天开车路过那里的时候,能看到他们俩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情景,哪怕只是一瞬间。

        有那么一段时间,大卫不再做噩梦了,也不在夜里起床乱跑了。弗兰克·哈里斯完成了房子里大部分的工作,要暂时离开一阵,但在他走之前,他又想和我说说他对大卫的担心。但我根本没往心里去。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大卫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在温暖的阳光下,在绿色的田野里,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远离这幢曾经死过一个小女孩儿的房子。我一边从事教学工作,写作也同时有了进展。大卫很快就要开学了,马上就要过上有规律的新生活了。

        可就在开学前一天晚上,大卫把我叫醒,让我听钢琴声。

        “是他。”他小声说。

        虽然房间里很黑,我仍然能看到他的泪光在闪烁。

        “他想让我陪他去黑暗的地方,可我不想去。我要对他说让他走,我要让他永远离开。”

        他说着,转身从房间里跑了出去。我跳下床跟上他,喊着让他停下,但他已经冲下了楼。我刚下了一级台阶,他已经追着钢琴声进了客厅。几秒钟后,我听到他在大声说话。

        “走开!别来烦我了。我不会跟你走。这个地方不是你的!”

        另一个声音回答了。说:“这是我的地方,你要听我的。”

        我走到楼下,看到钢琴凳上坐着一个男孩儿。大卫说得对,他看起来有点儿像贾森,好像有人按照对我死去儿子的含糊的描述,做出了一个不完美的仿制品。但是在它身上看不到贾森的优点和美好的东西。只有一个可能,它是我儿子的躯壳,这具躯壳里流动着某种黑暗的东西。他穿着和贾森出事那天穿得一样的黄t恤和短裤,只不过穿在他身上很不合身,看上去太紧了,上面还有泥土和血迹。

        他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孩子的声音,而是成人的声音,深沉,充满了威胁。有力的声音和矮小的外表很不相称,听上去令人害怕。那个声音说:“来和我玩吧,大卫,过来,坐在我旁边。帮我完成这首曲子,我会带你去一个特别的地方,我的黑暗空间。现在,按我说的做,到我这边来,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玩了。”

        我走进客厅,那个小孩看着我,它突然开始变化,好像是因为我分散了它的注意力,让它不能专心了。它不再是个小男孩的模样,也不像人了。它变得又老又驼,头顶也秃了,惨白的脸上堆满皱纹。一件黑色西服像破布条似的挂在它身上,它黑亮的双眼充满欲望,手伸到唇边舔了舔指尖。

        “这是我的地盘,”它说,“孩子们跟我来,我要把跟我走的孩子们折磨……”

        我把大卫拉到身后,退到门廊处,他吓得直哭。

        那东西得意地朝我笑了笑,开始抚摸自己,我知道该做什么了。

        门廊里有一把大锤子,是哈里斯留下的,他准备过一阵子再过来取这把大锤和其他工具。我一边紧盯着坐在钢琴凳上的东西,一边伸手去拿锤子。当我把锤子砸向它时,它已经开始慢慢消失了,锤子穿过它落在了钢琴上。我高叫着,咆哮着,一次又一次疯狂地砸向钢琴的木头架了和象牙键盘。我不停地挥动铁锤,直到几乎把整架钢琴完全砸碎,然后把砸烂的钢琴搬到院子里。在漆黑的院子里把破碎的钢琴点着,大卫也帮着我一起干。我们并肩站在那里,看着它灰飞烟灭,成了一堆烧焦的木头。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看见火焰中有个人影,穿着黑西服,痛苦地挣扎着,在空气中慢慢地燃烧,直到被风吹散。

        现在轮到我做噩梦了,我躺在床上醒着,在死寂般的黑暗中倾听着。我讨厌这种寂静,但我更害怕有什么声音会打破这种寂静。在梦里,我看见一个穿着破西服的怪物引诱孩子们去黑暗的地方,我听见了小夜曲的弹奏声。我呼唤着那些孩子,让他们别过去。有时候,梦里也有弗兰克·哈里斯,他和我做着同样的梦,我们总是提醒那些孩子别过去。大多数时候,孩子们会听我们的话,但有时候音乐一响,就会有一个小男孩来邀请他们去做游戏。

        然后,孩子们跟着他走进了黑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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