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本不该走近巴尔水塘,应该听从警告,离那里远一点儿。虽然我们被叮嘱过有些地方不能去,有些事情不能做,但小伙子们在姑娘面前总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事情就是这样的,而且会一代一代延续下去:事后的聪明比完全无知更可怕。快乐与悔悟总是形影相随。
于是我们一起去了水塘,我和凯瑟琳。她眼中的承诺使我变得盲目,欲望让我听不进任何劝告。我当时还年轻,不知道那些欲望能让我闯祸,会使一个人变坏,变质,甚至堕落。
他们是怎么发现巴尔水塘里有生命的呢?
独处的时候,我经常想起凯瑟琳。我家不远处有个湖,我发现我常常盯着自己在湖面上的倒影。我往水里投了一块石头,看着我的脸随着水纹的波动变得支离破碎。这时,一张脸突然变成很多张,把我的记忆拉回到和她共度的最后一天。离开这里对我来说越来越难了,因为自从她去世之后,我的一部分就遗失在黑暗的湖水中了。疾病的疼痛不停地咬噬着我的内脏,我想我不应该等待身体背叛自己。我要在水塘深处和她相会,我希望她能来到我身边,在我死前把她的嘴唇紧贴着我的嘴唇。可是,我已经独自忍受失去她很久了,这使我与她重逢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强烈得无法承受。
自从凯瑟琳去世后,我也和其他女生交往过,但时间都不长。她们离开我的时候,我感觉非常抱歉。事实上,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怕她们,没办法向她们敞开心扉。我害怕她们的欲望、贪婪,她们能把一个男人吸引到她们体内,让男人迷失于她们肉体的承诺。对于男人来说,这算得上可怕的忏悔吗?有时候我觉得是。其他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只是比大多数同类更诚实。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能看见缠绕欲望之果的虫子。
于是,我活着,而凯瑟琳却死了,她的尸体也从未被发现。她的尸体被遗落在巴尔水塘的深处,那里远离污染,一切都是绿色的。
深深的暗绿色。
那个地方自从很久以前就很奇怪。很久以前,时间久远到无人知晓的年代,没有任何人,或者他们的孩子,或者他们孩子的孩子,没有任何一个能活到今天来讲述这件事。那时,河水改道,穿过一个小山谷。莫名其妙的事情是,据说有几桶偷来的火药被倒进了小河里。河岸被炸开,河水倾泻而下,沿着山坡流人峡谷。河水淹没了整个峡谷,在大约半英里之外的地方才回到原来的河道。远处的村民汇聚到这里来观看这一重大事件,爆炸之前唯一的声音就是轻声的祈祷、哗啦作响的念珠声、远处农舍里铁链发出的低沉的叮叮声。好像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试图获得自由。
站在那里的人们聆听着、祈祷着,他们都失去了孩子,孩子们都躺在这下面的水塘里。孩子们被从那扇小木门吸引进去了,那些异常艳丽的花朵,还有奇异的、醉人的芳香把他们吸引进去了。就像苍蝇被猪笼草吸引一样,他们进去了,死了,葬身于他们无法理解的奇怪欲望中。后来,他们的尸体被埋葬在花园里,那里的花朵便更加芳香四溢。
然后,就像传闻中所说的一样,祷告者停了下来,点燃了导火线,大量尘土被炸到了空中,河水汹涌澎湃,冲过新的缺口,倾泻到峡谷。曾经生息在那里的动物、昆虫、植物,每一种生物都消失在那一天棕色浑浊的湍流中。
或者,他们只是希望如此。如今这个地方被叫做巴尔水塘,比河流的任何流域都深。水塘深处没有阳光照射,没有鱼。水的颜色很暗,接近黑色,像石油一样。池水滴在皮肤上的感觉不一样,黏黏的,掬一捧河水在手里,你会感觉手中流出来的是蜂蜜。这种环境中没有生物能够存活。我仍然不相信水塘底下有生物存活。
无论如何,在那底下的东西部没有生命了。
它存在,但不是活着的。
十六岁的一天早上,我们最后一起去水塘玩,我和凯瑟琳。那一年她也十六岁,但比我成熟得多,好像我们之间相差的不是几个月,而是几年。这让我在她身边感到笨手笨脚,非常无助。我现在知道自己那时已经爱上她了,爱上了她这个人,还有她会给我的承诺。她站在黑暗的边缘,光彩夺目,让那个地方相形见绌。她金色的长发披在后背和肩膀上,阳光照得她深褐色的皮肤闪闪发光。但是,当我向水中望去,水面上却没有她的倒影,好像黑暗已经将她吞噬。
她转向我,一边脱掉衣服,一边说:“你害怕吗?”
是的,我害怕,我害怕这里寂静的河水。河水本应快速流动,快得像从高处倾泻下来,但这里的河水不是。相反,河水流得非常缓慢,死气沉沉的。最东边是被冲刷的峡谷与山峰斜坡的交会处,河水在那儿重新获得了一些失去的能量,但是流到这个地方就像被污染了,阳光照射在水面上,可以看到一层薄薄的油膜浮在上面。
如果父母发现我们在水塘附近玩耍,并且怀疑我对她有所企图,我也害怕他们会说什么。那样一来,会带给我最大的恐惧。我害怕她。我渴望和她在一起,十分渴望。每次看见她,我的胃都会收缩。现在,第一次看到一丝不挂的她,我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我摇了摇头。
“我不害怕。”我说。
我的脑子里回放着对一种生活的幻想,我们可能会在一起、结婚、生子、相恋,她的皮肤紧贴着我的皮肤。我们接过吻,凯瑟琳和我,我感觉她就在我的嘴里,她大笑着推开了我。但之后每次亲吻她都会停留得更久,她的笑声也更加模糊,呼吸也更加急促。
每一个吻都让我欲仙欲死。
“你确定吗?”
她站在水塘边上,回头看着我。她微笑着,微笑中带着承诺。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一直都知道。大笑了几声之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跃入水塘。没有溅起水花。水面只是分开了,让她很容易就进入水里,她进去之后水面又合上了。没有涟漪,水波拍打岸边的节奏也没有变化。
我没有跟随她跳入水塘,看到那黑糊糊的水,我就泄气了。我站在岸上等着她,浑身发抖,脚下的草叶变得锋利起来,冷风刺骨。我希望她能从水中出现,用她的笑声引诱我,用她的眼神勾引我过去。
但她没有回来,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整整一分钟过去了。我盯着水塘,希望能在水下看到她黄金般的身体,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到。甚至没有鸟鸣,没有嗡嗡的苍蝇声。我想起了那些警告,那些古老的传说。曾经有一些人掉进了水塘深处,有些人后来就不见了。河岸两边都被搜寻过,人们希望河水能把他们的尸体冲上来,但是没有。现在只有最勇敢的和最愚蠢的人才会来这里,年轻小伙子们希望能在这里展示他们的青春,因此得到一个拥抱的奖励,或者更多。当他们最终离开这里时,都会紧紧抓住彼此的手,并保证不会再来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幸运的,他们知道别人没有他们这样幸运。
我对她的爱战胜了恐惧,我闭上眼睛,跟随她跳进了水塘深处。
池水冷得让人难以想象,冷到让我觉得心脏要停止跳动,冻结在身体里。池水非常奇怪,浓度大得很难在里面游动。我抬起头,看不见太阳,但是有一些光亮。我能感觉自己的手就在面前,但是手掌被下面、而不是上面的东西照亮了。我在水下扭动着,面向河床,腿向后蹬着,向着光亮处游动。
水塘底下有一个房子。
屋子是石头砌成的,有两扇窗户,门两侧各一个。房顶或许曾经是用茅草搭建的,如今只剩下几个板条和支柱。余下的矮石墙像弯曲的手臂,环绕着曾经的花园。中间的缺口是曾经的门所在的地方。荒废的烟囱指向上面明亮蔚蓝但已看不见的世界,就像竖起的手指在谴责某人一样。光来自窗户后面的住所,缓缓地从一边闪到另一边,发出光的东西好像被困住了,像笼子里的动物在不断发泄愤怒。房子周围长着浓密的水草,每棵都有十五到二十英尺长,在水流中缓缓地摆动着。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我觉得水草有些不对劲儿,它们的摆动让我心神不宁。紧接着,我意识到了让我不安的原因。
水草的摆动不是河水的流动决定的,它们的摆动不受河水影响,它们在黑暗的池水中寻找着、探索着、蔓延着,像是巨大的海洋生物在用它的触角捕食。一棵水草底下有金色的东西在猛烈地摆动,头发被下面的灯光照得闪闪发光。凯瑟琳抬头看着我,她在努力屏住最后一口气,她的脸颊鼓了起来,绝望地摇了摇头。她的手伸向我,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我向她游去,但她周围的水草开始缠绕,打着圈儿扭动起来,紧紧地缠住了她。凯瑟琳张开嘴吐出一串珍贵的气泡。随着她的眼睛张大,嘴唇做出我名字的口型,暗绿色的水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的摆动更加猛烈,手指猛地扯开水草。紧接着,她的肺里呛满了水,她无力地挣扎着,身体渐渐下沉,不再反抗了。她漂浮在水底深处,张开双臂,睁开双眼,久久地盯着前方。
即使在那一刻,我依然觉得自己能救她,我能够以某种方式把她带回水面,把她身体里的污水压出来,我可以把自己身体里的气息注入她体内,用我的嘴唇再一次感受她的呼吸。但是,当我努力游向她时,她却逐渐离我远去。刚开始,我认定这是我的幻觉,河水只是比起初看上去深了一些。但是,当我距离那幢破烂不堪的房子越来越近,她却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无助地看着水草慢慢地把她拉向水底,突然猛地将她拖过大门,拉进屋里。我明白了,这些水草不足生长在房子周围,而是生长在房子里的某些地方。
小破屋里的光线停止了移动,透过屋顶残骸的缝隙,我能看到凯瑟琳被紧紧地吸附在河床上,她的腰仍然被水草紧紧地缠绕着。这时,传来一种模糊的、失真的声音,那是铁链敲打在石头上当当作响的声音。光线慢慢地接近她,包围着她,把她包裹住。它现出了体形,出现了手臂和腿,细瘦且苍白,身上的肌肉松懈了,皮肤松垮垮地搭在骨架上。我看见它长长的白发在水里漂动,瞥见了那裸露的肌肤,由于长时间受水流的冲击,那皮肤已经起皱,生满了丑陋的、鲜红的伤疤。那个老女人的胸部,扁平且毫无生气的胸部,就贴在我深爱的凯瑟琳静止的身体上,它弯着腰,像是要亲吻她。
此刻,我几乎要碰到屋顶了。这个怪物似乎第一次意识到我正在接近它,它扭动着身躯朝我游过来,抬起头看着我。我看到了它的嘴,里面没有嘴唇和牙齿,却有一个像七鳃鳗于呼吸的吸孔一样的东西,红色的,充了血。在品尝过被它诱捕的女孩的肉体之后,它的嘴一张一合,快速地跳动着。嘴巴上面那双黑色的、没有眼皮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它的饥饿感再次袭来,它转身回去进食。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拉屋顶上的一根支柱,想用它来做武器。但我疲惫极了,脑袋也因为长时间憋气而隐隐作痛。我非常清楚,我只能坚持几秒钟了,但我不会抛下凯瑟琳不管,把她留给这个怪物。
然而,当我紧紧地握着这块木头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周围有动静。白色的物体在我的视野周围闪闪发光。我向左看去,发现离我最近的水草不再微微飘动,因为它所承受的重量限制着它,不让它动。几缕水草包裹着一个男孩的双腿,这男孩看起来马上就要到水面了,但长长的水草依然可以把他拉回来。男孩已经死了很久。在他不能再看的眼睛周围、在他的骨头的边缘有一些黑斑,就像有刀片藏在他的皮肤下面一样。他的嘴唇破了,肿胀着,那是七鳃鳗用它邪恶的嘴巴最后一次亲吻这个男孩时留下的伤。
我周围是一些男孩和女孩的身体,都被来自河底破屋里的水草紧紧地抓着,一动不动地悬在水中。他们中的一些赤裸着身体,有一些身上还缠着破旧的衣服。他们的头发轻柔地随水流摆动,双手小幅度地来回移动,好像明明已经死了,却还在模仿各自活着时候的样子。所有失踪的人,所有年轻的死者,原来都在这里。他们的灵魂游荡在海底深处,等待着迎接下一个来访者加入他们的队伍。
我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和恐惧,眼前这一切使我吃惊地张开了嘴。就在这一瞬间,河水冲进我的鼻子和嘴里。我惊慌失措,猛烈地摆动双腿。这时我只求保住自己的命,早已忘了要去救凯瑟琳。我不想死在那儿,不想在生命最后一刻被住在这幢破房子里的怪物触摸,变成那个水域里的孩子们的鬼魂之一。
正是我的恐慌救了我的命,水草正要紧紧缠住我的身体,我感到一些橡胶似的东西正猛烈地抽打我的脚后跟。我下面的光线逐渐变暗,污水快要呛满我的肺,这时,我早已经把那些东西甩在了后面。我拼命地向岸上游,直到感觉头上的天空焕发了生机,空气中的芳香使我沉醉。
接下来的两天里,人们做了地毯式的打捞,但仍然没有找到她。我们失去了她,我也失去了她。从此以后,她住在一个到处流着污水的地方。在那里,年轻死者们的鬼魂悬在河水中飘动,他们默默地看着她。她仍然等待着我,而不久,我也将加入他们的行列。从那以后,我回去过很多次。现在那里已经被栅栏围了起来,还装上了门。为了阻止粗心的人靠近,还在土地上种了荆棘和一些有毒的植物。水塘表面依然泛着微光,藏身于湖底的怪物正饥渴地踱来踱去,等待着猎物。它是一个只为欲望而活的怪物,生亦如此,死亦如此。它只活在两种颜色的世界里:红色,那是嘴唇的颜色,贪婪的颜色。
还有绿色。
深深的暗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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