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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廷格先生的心魔

        主教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他的手指纤长,关节处的皮肤没有褶皱,一条条凸起的深色血管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交织着,就像雪地上露出的树根。他脑袋光秃秃的,宽下巴以上的部分越来越窄,头顶成了一个尖。他的脸若不是仔细刮过,就是天生没长任何毛发,这副样子表明主教在努力克制性欲。他从头到脚都罩着紫色和深红色相间的衣服,只有领子是白色的,像一个放错了位置的光环。他起身迎接我的时候,深红的颜色从他苍白的脑袋瓜顶上流下来,这让我很震惊,他整个人简直就是一把带血的匕首。

        我看着他慢慢地弯起左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握住烟斗,又用右手轻轻地把烟丝敲进去。那些手指移动的时候像蜘蛛一样。我不喜欢主教的手指,我不喜欢这个主教。

        我们正在主教的图书馆里,坐在大理石壁炉左右两侧,壁炉里的火焰是这间大房子里唯一的光源,直到主教划着了手里的火柴去点他的烟斗。他手中的火让他的眼窝看起来更深了,瞳孔也成了黄色。我看着他吸烟斗,看着他的嘴唇不停地吮吸,直到再也受不下去,便把注意力转向他书柜里的藏书。我在想,那里有多少是主教读过的。我觉得他是那种不相信书本的人,他对书本保持警惕,担心它们会把具有煽动力的独立思想传播给那些意志比他薄弱的人。

        “最近可好,佩廷格先生?”主教问道。他的烟斗终于如愿点燃了。

        我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告诉他我已经好多了。我还是有些神经紧张,夜里常常睡不安稳,总是听到炮击声和战壕里老鼠的摩挲声。但我没必要对眼前的人说这些。有些复员军人的状况要比我的糟糕多了。他们不仅身体残疾了,精神也支离破碎,有如打破的水晶。不管怎么说,我好歹保全了四肢,头脑也还算清醒。我愿意相信是上帝保佑我渡过了那些劫难,就连在那些似乎上帝离我们而去,让我们自生自灭的时候,我依然相信。尽管,在我最艰难的时刻,我相信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早已遗弃了我们。

        人的记忆很奇怪。在那场血肉四溅、炮火纷飞的战争中,我经历了那么多恐怖的场面,要让我从中选出一个最恐怖的,简直是荒唐可笑。仿佛有张升序表,上面根据个人心理受到的影响排列了人类受到的攻击等级似的。然而每次想起那场战争,我总是一再回到一群士兵身边,站在一片平坦泥泞的旷野上,眼前没有任何景物,只有一截被炸断的树干。士兵们都陷在泥里,你很难分清哪些是泥,哪些是他们的身体,有些人嘴边仍有血迹。在一场激烈的交战后,我们要迅速转移阵地。先行部队在一个弹坑里发现了他们:四个英国士兵蹲在一个死人身上。他们的手都在那个死人身上忙活着,从他的骨头上扯下一条条温热的肉,狼吞虎咽地塞进自己嘴里。那个死人是个德国士兵,但这一点无足轻重。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处于两军阵营之间,这四个逃兵靠吃那个死去士兵的尸体才活了下来。

        他们没有被审判,也没有被处决的记录,关于他们的资料早就不见了。行刑之前,他们拒绝说出自己的名字。他们的首领——很明显,其他几个人都听从他的指示——三十多岁,他们之中最小的才十几岁。我被获准代表他们说几句话,请求上帝宽恕他们的行为。我站在他们旁边祈祷,他们的眼睛都被蒙上了。这时,年纪最大的那个对我说:

        “我尝过了,我吃了‘他的话’做成的肉。现在上帝就在我体内,我就是上帝。他尝到了美味,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他转身面对枪口,他们叫着他的名字。

        我就是上帝,我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这件事,我决定也不告诉主教。我不太确定主教对上帝的问题怎么看。有时我怀疑在主教眼里,上帝这个概念只是一个方便他控制大众、维护自己权威的手段。除了偶尔在喝过雪利酒之后要经历一场智力斗争,很难说他的信仰是否接受过其他的考验。我不知道在战壕的泥泞中他会作何应对,或许他会活下来,但那必然是付出了牺牲别人的代价。

        “你觉得,在医院里过得怎么样啊?”

        和主教说话的时候,不管说什么,回答之前一定要想清楚他的潜台词。回答前几个问题时我还能勉强应付,但应付得不够好,这会儿他问起了布雷顿的军事医院。从战场上回来后,我就被分到这里工作了。我负责照顾那些失去了肢体和感觉的人,尽力减轻他们的伤痛,让他们明白,上帝依然与他们同在。虽然我名义上是医院的员工,但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也是一个病人,因为我也要吃药才能人睡,而且时常需要依赖更有智慧的精神科医生来拯救我濒临崩溃的精神。

        回到英格兰已经有六个月了,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让我能够照料自己的教友,最好是一群不一心想着打穿别人脑袋的人。只要主教愿意,他就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我相信像他这样老奸巨猾的人肯定能察觉到我对他的厌恶,不过,我觉得他对我的看法丝毫不感兴趣,主教不会让自己或者别人的情感影响他的决定。

        他的问题还悬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如果我告诉他,我在医院里过得很开心,他会给我换一份更苦的差事。如果我告诉他,我过得不开心,那我就得在那儿一直待到要死的那天。

        “我在想,您或许已经帮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我选择了同答另一个不相关的问题,“我正渴望重新做教区的工作。”

        主教晃了晃他那像是覆着蛛网膜一般的手指,答道:

        “来得及,佩廷格先生,来得及。在跑之前我们必须先学会走。首先,我要你去安慰一位受尽折磨的教友。我想你知道切特温达克吧?”

        我知道,切特温达克是一个小教区,离西南海岸大概一两英里。那里只有一个牧师,基本上没有教友,牧师的俸金也不算高。但是那里有一个教堂,而且已经在那里矗立了很长时间了。

        相当长的时间。

        “目前,那个教区由费尔马先生负责,”主教说,“他拥有很多令人钦佩的能力,之前也经历了很多困难。切特温达克应该是一个很适合让他……恢复的地方。”

        我听过费尔马先生的事,他的堕落传得沸沸扬扬,事迹包括酗酒、无故缺席礼拜仪式、在讲坛上语无伦次或夸夸其谈。最后一件事造成了他的个人毁灭,因为他向公众吐露自己的难题,使主教蒙羞,而主教视尊严和礼仪高于一切。所以,费尔马先生受到了惩罚,他被贬到现在这个职位,那个地方没有几个人听他的胡言乱语。尽管如此,我认为主教还是会雇人在切特温达克监视这位牧师的一举一动,向他报告。

        “我听说,他正在经受一场信仰的危机。”我说。

        主教迟疑了一下,回答说:“只有信仰才能让他理解的东西,他却非要证据来证明,没有找到证据时他就开始怀疑一切。相信在切特温达克他会找到一个位置来消除自己的疑虑,重新找回他对上帝的爱。”

        这些话只是从主教的躯壳里蹦出来的,我想着,空洞且毫无说服力。

        “但是,看来我们错了,我们不该幻想费尔马先生可以在避世时找回自己。有消息说,他变得比过去还要古怪。我听说他从里面反锁了教堂。而且,他似乎做了某种整修工作,这种工作不适合他,无论是他的性格还是工作内容都不适合。教众听到他在里面挖地,劈凿教堂里的石头,虽然我听说教堂没有明显被破坏的迹象,至今还没有。”

        “您打算让我做些什么?”我问道。

        “你很善于拯救那些破碎的灵魂,我也听说了你在布雷顿工作中取得的成绩,这些成绩让我相信,你或许已经准备好了接手更为常规的工作,就让这成为你迈向期望中的工作的第一步吧。我想让你和你的牧师兄弟谈一谈,安慰他,试着理解他的需要,如果有必要,就让他做个保证,但我希望这一切能够停止。明白我的意思吗,佩廷格先生?我不希望费尔马先生再闹出任何麻烦。”

        说完那句话,他就让我走了。

        第二天,接替我的人到了布雷顿,是个叫迪恩的年轻人,导师的训诫依然萦绕在他耳旁。他在病房待了一个小时之后就去了浴室。最后出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更苍白,还用一只手帕捂着嘴。

        “你会习惯的。”我安慰他说。但我知道他不会的,毕竟,我从来没习惯过。

        我很好奇,不知再过多久主教会被迫把迪恩先生也换掉。

        我坐火车来到埃文斯托。主教安排了一辆汽车在那儿接我,汽车一路开到切特温达克往西十英里的地方。和司机礼貌地道别之后,我在费尔马先生的花园人口处下了车,沿着小路走向这位牧师的住所。天正在下雨,空气中有点儿咸咸的味道。汽车掉头驶回埃文斯托,引擎声渐行渐远。远处有一条通往教堂的小路。夜空下,只能隐约看到教堂黑黑的轮廓。教堂不在村子中央,而是在村旁半英里处,附近也没有其他民居。这儿曾经是一个天主教堂,但在亨利统治时期遭受洗劫,后来被用于散播新的信仰。教堂非常小,建筑样式几乎算得上原始,仍保留着一些罗马时期的风格。

        房子里面亮着灯,我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开。我试着推了推,门一下子就开了,铺着木地板的走廊笔直地通向前面的餐厅。走廊右面是一段楼梯,左面是一道门,通向客厅。

        “费尔马先生。”我叫道,但是没有人回答。厨房的一个盘子里盛着一些面包,用小台布盖着,旁边放着一罐脱脂酸奶。楼上的两间卧室都是空的。一间很干净,刚刚整理好的床上平整地铺着备用毛毯;另一个房间里到处散落着衣服和吃了一半的食物。床单看上去有一段时间没洗了,散发出一股气味,像没洗澡的老人身上的那种馊味。窗户上布满了蜘蛛网,地板上零星有几颗老鼠屎。

        然而,吸引我注意的却是那张写字台。很显然,写字台及上面摆的东西是费尔马先生感兴趣的东西。我把那些肮脏的衬衫从椅子上拿开,坐下来仔细阅读他的劳动成果。我通常不会这样介入别人的私人空间。但我是奉主教之命来这里的,费尔马先生已经丢了自己的饭碗,我可不想追随他的脚步。

        三本陈旧的手稿赫然占据着纸堆中央的重要位置,纸页泛黄,字迹几乎已经消退。上面写的是拉丁文,字体并不优美,不过很干净整齐。结尾有一个模糊的签名,签名旁边是一个颜色很深的污点,看起来像很久以前滴下的、已经干了的血迹。

        这些文件并不完整,有些章节丢失了,还有些章节难以理解。但费尔马先生下了很大工夫翻译现存的部分。在他清晰的笔记中记录了三个章节:第一章是关于上个千年末,原始教会的成立;第二章节描写的是某种特殊的石头建筑的位置,最初是以某种坟墓为标记。一张很薄的纸上有一个拓印,上面写着一个日期——公元九七六年——还有一个简单的十字架,十字架后面有某种图案。我可以看到十字架上那条竖线两侧各有一只眼睛,竖线的下半部分把一张大嘴分成了两半,这个十字架就像是放在下面那张脸上面。长长的头发从脑壳上垂下,硕大的眼睛充满了愤怒。这让我想起了滴水兽,但你在这种东西上无法发现幽默感,只能看到一种深深的敌意。

        我翻到费尔马先生正在写的第三部分,显然,他在这一章节遇到了最棘手的问题。翻译部分零乱地留着许多空白,在一些看起来是凭着猜测翻译出的词旁边打着问号,他在自己能够确定的部分下面画了横线,其中包括“埋葬”和“恶毒”这两个词。此外,还有一个词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费尔马先生同样对之加以强调。

        这个词是“恶魔”。

        我把自己的行李放在那个没有堆放杂物的卧室里,然后向窗外望去。窗户正对着教堂,从那儿可以看见教堂里燃着一盏灯。我对着那闪烁的灯光望了一会儿,然后走下楼梯。我想起有人说过,费尔马先生有给教堂上锁的习惯,于是开始找钥匙,最后在一个储藏柜里找到一串覆满灰尘的钥匙。我拿起钥匙,从门旁的置物架上取下一把雨伞,走向教堂。

        前门上了锁,从门缝里能看到里面横着一道门闩。我使劲敲门,叫着费尔马先生的名字,但没人回答。我转身走向教堂后门,这时,我在东墙旁边听到一丝细微的声音,但声音是从低处传来的,好像是地下。是有人在挖隧道,一点儿一点儿的,挖得很慢。尽管能听到声音,但我辨别不出用的是什么工具,好像是在用手挖。我加快脚步走到后门,试了每一把钥匙才把门打开。我发现自己站在教堂的壁龛里,头顶的檐口上雕着很多头像。在那儿,我又听到了挖掘的声音。

        “费尔马先生?”我喊道。可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听起来就像蛙鸣声,连我自己听了都吃了一惊。我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一点儿。

        “费尔马先生?”

        下面的挖掘声停了。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液,向角落里燃着的灯走过去,脚步声在石头铺的地面上轻轻回响。雨珠落到脸上,夹杂着汗水留下来,湿湿的,舌头尝到像血一样的味道。

        我一眼就看到了地面上的洞,洞口旁还立着一盏油灯,灯油快要燃尽了,所以火焰很小,灯光摇曳。一堆搬开的石头堆在墙边,留出的缺口刚好能让一个人挤过去。我注意到,其中一块石头就是费尔马先生书桌上那个拓印的模子。虽然眼前这块石头已经破损了,但十字架后的那张脸更清楚了。之前我以为是头发的图案,现在可以辨认出来是从那张脸上冒出的火和烟,好像是十字架正在给这张脸打烙印。

        洞里很黑,但我可以感觉到在洞的深处还亮着一盏灯。我正要再喊一次,挖掘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声音更急促了,这个声音让我在惊恐中跌跌撞撞地往后退。

        地面上那盏快要燃尽的油灯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我从角落里拿出第二盏油灯,在入口处弯下身子跪下。洞里飘出一股气味,虽然很淡,却可以肯定是排泄物散发出的恶臭。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住嘴和鼻子,坐在洞口,轻轻压低身子爬进去。地道很狭窄,而且向下倾斜。我踩着石头和松软的泥土向前滑了几英尺。为了避免碰到地道顶,我把油灯低低地拎在身前。有那么一会儿,我怕自己会掉进某个巨大的深坑里,直直地摔下去,周围一片漆黑,再也没人能找到我。幸好,我踩在了石头上。我发现地道很矮,最高的地方也只有四英尺,在这里,隧道转向了右边,我背后只留下一堵空空的墙。

        地道里冷极了。挖掘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粪便的臭味也越来越重。我把油灯举在前面,沿着地道中的石头标记弯腰往前走。地道微微向下倾斜,一直向下延伸。几根支柱已经腐烂了,有人——我猜是费尔马先生——做了修缮,加了一些新的支柱来撑住地道顶部。

        有一根支柱尤为引入注目,这一根比其他柱子都大,上面雕着盘绕扭曲的蛇,顶部是一张野兽的脸:长长的牙齿从拱起的嘴巴两侧伸出来,眼睛隐藏在浓密的、满是皱纹的眉毛下面。这张脸让我想起了教堂里那块石头。但这根柱子上的脸保存得更完整,雕刻也更精细,我没在那块石头上看到长牙。这根柱子两侧缠绕着两条粗重的绳子,末端都打了结。我走近细看,才发现这两条绳子分别和两根铁棍连在一起,铁棍已经钉进了石头缝里。绳子是新的,铁棍却是旧的。看样子,如果使劲拉绳子,石头和柱子都会坍塌。

        我很好奇,为什么有人建了这条地道,却又预先设防,布下机关,以便在必要时毁掉它。

        挖掘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地道里越来越冷,而且越来越窄、越来越难走。我却走得更急了,好奇心战胜了不安。我弯着腰,身子又压低了一半,恶臭已经让人无法忍受。转过一个角落,我的脚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我低头一看,不禁惊叫起来。

        一个男人躺在我脚边,嘴巴扭曲,面如死灰,双目圆睁,眼角膜充血,因为毛细血管在强压之下爆裂了。他的手微举着,像是要挡开面前的什么东西,一身牧师服又脏又破,但我可以肯定,这就是费尔马先生最后的样子。

        我抬起头,最初以为看到的只是一堵石头墙,但仔细看才发现墙中央有一个洞,洞口足以伸进一个人的脑袋,墙后面传出捡东西的声音。我这才知道,一直听到的是什么。

        那不是费尔马先生在向下挖,而是什么东西在向上挖。

        我举起油灯,仔细查看墙上的缺口。起初我什么也看不到:这堵墙太厚了,灯光几乎无法穿过洞口。我又把灯拿近了一些,突然,里面有一道光一闪而过,灯光照到了一双眼睛,那对眼珠完全是黑色的,仿佛瞳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增大,它们在黑暗中拼命寻找光明。接着,黄色的骨头一闪而过,还有巨大的长牙,之后传来了咝咝声,像是呼气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暗室里那个怪物开始撞墙。我听到它使劲儿嘟哝着,往后退了几步,又一次撞了过来。土从地道顶上落下来,砸在我身上,我听到墙上的石头在颤动。

        一个爪子从洞里伸了出来,手指有五六根人的手指连起来那么长,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大大的指甲弯曲着从指尖迸了出来,上面沾着厚厚的尘垢。骨头上包着灰色鳞片,浓重乌黑的毛发从皮肤的缝隙中向外扎。它伸手要抓我,我能感觉到它的狂暴、凶残、愤怒,它的智尽能索和它的孤单无助。它在黑暗中被禁锢了这么久,直到费尔马先生着手翻译、开始探究它的存在。费尔马先生把石头从这幽灵落下来的地方搬走,清理了碎石残片,重置支柱,距离揭开这个秘密的所在越来越近。

        手指缩了回去,那怪物再次撞到墙上。从洞口中间向四周延伸出许多裂缝,就像蛛网的丝一样。我急忙向后退,离墙越来越远,直到隧道变得足够宽的地方,我觉得可以转身了。但就在转身时,我被卡住了,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怪物号叫着,从它的叫声中我可以辨别出一些词句,虽然那种语言我从来没有听过。

        一番挣扎之后,我终于挣脱了,迈开步子跑起来。我的上衣袖子被扯破了,胳膊也受了伤。石头在我身后接连落下,我知道那东西马上就要冲出来了。几秒钟后,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它的脚步声在石头上回响,在地道中搜寻我。我害怕极了,开始祈祷,开始狂叫。我根本跑不快,狭窄曲折的地道让我无法加快速度。我感觉到那东西离我越来越近,甚至能感觉到它的呼吸贴近了我的脖子。我叫出了声,想用手中的油灯做武器,但我害怕和这个怪物一起困在黑暗中,于是一直往前跑,始终没有回头看。我的皮肤被石头割破了,还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摔倒了两次。终于,我回到了并不稳固的支柱旁边,我可以回头面对它了。后面传来了锋利的爪子抓在石头上的声音,能听得出它跑得越来越快,我伸手去摸绳子,抓到了!接着使劲儿一拽。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听到铁棍落下的声音,但再没有别的了。地道边缘出现一只兽爪般的手,那些指甲刮过一块又一块石头,我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但是,我一闭上眼睛,头顶便响起了轰隆声,我本能地往后退。怪物一向前走,地道就开始震动。石头雨点般地砸在我脚尖前面。我听到那个怪物的叫声,地道顶部坍塌下来,转瞬间它就从我眼前消失了。石头落下的时候,我依然能听到它的叫声,是愤怒、挫败的号叫!为了不被无数的碎石掩埋,它使劲儿逃脱着向后退,声音越来越远。

        我向回跑,直到从隧道里爬出来,回到教堂。在上帝的庇佑下,这里依然一片平静。洞口喷出一阵阵灰尘,石头落下的声音似乎永不停止。

        我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工作,那是在一座小教堂里,一座年代久远的小教堂。前不久,教堂附近的地面下陷。偶尔有参观者驻足停留,盯着这原因不明的现象看个不停。教堂地面上毁坏的部分已经被修好了,在费尔马先生挖掘的地方放上了另一块更大的石头。现在,这块石头标志着他的葬身之地。我没有几个教民,也就没有多少职责,只是读读书,写写作,在海边久久地散步。有时我也会想起费尔马先生,想起他那种渴望。他渴望能找到证据,证明上帝的存在,似乎只要找到相反的证据,他就能摆脱所有困惑。但这种渴望让他走上了不归路。我点燃蜡烛,为他的灵魂祈祷。

        费尔马先生的文件被拿走了,我怀疑文件被锁进了主教的保险箱,或由主教的上级保管。或许,文件已经在主教的壁炉里烧成了灰烬,而主教正坐在黑暗的图书馆里,往他的烟斗里装着烟草,慢慢点燃烟斗。那些文件是在哪儿被发现的,又是如何到了费尔马先生手里,始终是一个谜。但是它们从哪儿来的并不重要,它们最后被没收充公,这也没有给我带来困扰。我不需要那些泛黄的纸张来帮我记住那个生灵的形象。它始终在我脑海中,永远都会在。

        有时,我在夜里独自待在教堂里,我可以听到它在挖掘,非常耐心、专心致志。它把小石块一个一个挪开,进展极其缓慢,却始终不停。

        它可以等。

        毕竟,它可以永远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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