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身利益出发,朝鲜始终都希望能独处一隅,以培植和享受悠久的历史文明。在17世纪一段难得的、没有外国占领的短暂时期,一位朝鲜国王甚至禁止开采黄金和白银,以期减少夷人对进入朝鲜的兴趣。但想成为一个“隐士王国”的尝试成了泡影。1882年,在另一个关键时刻,中国人为了削弱日本人的支配地位,甚至说服软弱的朝鲜政府与美国谈判签订一项颇为含糊其词的“友好”条约。虽然当时美国在朝鲜没有经济和其他利益,但美国外交官还是同意缔约,以便今后在这个国家建立一个可能的立足之地。条约中的执行条款规定:“如一方政府遭受其他列强非公正或压迫性之对待,另一方自获知之日起应从中斡旋,以实现和睦解决,以示相互之友好。”
“两班”者,均是学者打扮,峨冠博带、长髯飘拂,他们一辈子献身于一门最特别的学问:记忆自己或是朝鲜其他家族的系谱。李敬善是一个十分敬业的“两班”,他可以两腿相盘,端坐于坐垫之上达数小时;他双目微闭,发吟唱之声,背诵24卷以上的家族系谱表,其中包括17代之前的荣耀一幕,当时他父系的一名亲戚曾短暂地跟高丽王位继任之事沾点边。
李承晚的下一步是投身于反对帝制的政治活动。他在教会中学里编辑一份学生报纸,并领导游行示威活动,要求驱逐日本人,重建一个经过大刀阔斧改革的君主政体。他在一次集会上饱含激情地慷慨陈词,汉城的报纸称他为“激进分子和好斗之士”。傀儡王朝则报以对政治异见分子的镇压,将李承晚投入监狱。朋友们把枪支偷运进监狱,发生了交火,一名警卫腿上受伤。李承晚和一名同伴逃出来了,但很快又被抓了回去。
总之,李承晚在狱中又被关了六年,尽管生活条件还差强人意。他的美国传教士朋友们常来探望,给他带来书籍,这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坚持信奉耶稣基督的理想,对于实现政治自由至关重要。在他的宣言和政治宣传册子里,李承晚哀叹本国人民的自私自利,他们不互相帮助,因为他们并不懂得“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道理。他认为,政治自由不是通过“法律和规章”,而是通过平民百姓的心灵改变而实现的。
之所以如此详尽地叙述这些折磨苦难,是因为它有助于理解李承晚在以后的岁月里(也包括朝鲜战争时期)为朝鲜独立而奋斗的坚强决心。经受酷刑是一种历练,只有挺过来的人才能理解它。李承晚经历的煎熬给他留下了一个永久的信念。无论任何人想要解决有关朝鲜的任何问题,无论是什么条件,只要其中没有确保朝鲜的独立,李承晚就不会考虑让步的问题。
毫无疑问,条约的措辞极为含混,以致强大的一方可以任意利用它。缔约以后,美国很快就把它搁置脑后,其原因是出于实际和实用方面的考虑:美国既无野心也无力量在远东发挥任何影响。因此,在1896年俄国和日本签订在朝鲜划分势力范围的正式协定时,美国仍然保持沉默。日俄两国沿三八线几乎是把朝鲜半岛拦腰分开,俄国获得北半部,日本占领南半部,双方在各自地域掌握政治和经济大权。日本人由于占领了首都汉城,控制了朝鲜傀儡皇族——一个名义上的统治者,主要功能是镇压国内反对派。朝鲜这个被分割的附庸国,既不能控制自身的现状,也谈不上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发言权。
于是,李承晚做了一个决定,这对一个亚洲青年来说无疑是极为困难的。在他19岁的时候,他进入汉城一所由卫理公会传教士办的中学,并渐渐脱离由他父母传承的佛教和儒家信仰,剪去了朝鲜男人头上的传统发髻。他阅读《麦克卢尔》《展望》这些美国杂志,当他了解西方的民主后,发觉对于中世纪式的朝鲜社会和政治制度再也无法忍受。仅仅是几个月的工夫,他实现了从一个传统的东方主义者到一个准西方人的突变。
国务卿迪安·艾奇逊此人善于辞令、怒形于色,他在朝鲜战争某一特别沮丧的时刻曾愤怒地拍案而起,吼道:“如果世上最聪明的人们企图为我们在世界上寻找进行这场该死的战争最糟糕的地点的话,无论从政治上还是军事上考虑,都会无一例外地选中朝鲜!”确实,韩国这个联合国认定的盟友是一个相当别扭的伙伴,但这是有原因的。朝鲜过去和现在一直都是屡遭不幸的国家之一,它总是处在世界强权政治的夹缝之中,不断遭受毗邻强国的摆布、践踏和占领。在朝鲜人看来,中国、日本和俄国是世代仇敌。每当日本冒险向亚洲大陆发动周期性的帝国主义征战时,朝鲜都是最为理想的入侵路线。从防守的角度看,日本又把朝鲜半岛视作从中国刺向它的匕首。多少个世纪以来,这些对手中的每一家都从各自的私利出发利用朝鲜,除非许以一些交换的条件,比如贸易垄断或者政府的从属地位等,否则朝鲜不能指望其中任何国家来“保护”它。正如朝鲜的一句古代谚语所云:“鲸鱼打架,殃及小虾。”
接着发生的就是折磨与苦难,其残酷程度即使以东方酷刑的严苛标准来看也是无比残忍。李承晚手无寸铁,落在一个堪比中世纪的王朝的一群暴徒手里。据李承晚对他的传记作者奥利弗的叙述,他的双臂被丝带紧紧地绑在背后,丝带紧勒入肉。“他两腿之间放着两根棍子,再在膝盖和脚腕处把两腿紧紧捆起来,之后两名警察拧动两根棍子,还把三角形的竹片系在他手指之间,然后一起收紧,以致骨肉都脱落了。”李承晚在地板上四肢摊开,被竹棒抽打直至血肉模糊。在夜间,他被戴上手铐脚镣。记忆和希望都消失了。这种孤独和失去自由的囚禁持续了七个月,典狱长每天只给他打开镣铐五分钟。之后,他就被带去和一个同样参与越狱的同伴一起接受审判。仅仅因为李承晚的手枪没有开过火,他的生命得以保留。那个同伴被判以斩首极刑;李承晚被判以终身监禁,另加竹杖鞭笞100下。一名狱警念其身体虚弱,免除了李承晚的鞭刑。
然而李敬善的儿子李承晚(生于1875年3月26日)在年轻时就意识到了“两班”体系的荒诞之处。当现在的家族住在一所俯瞰汉城的破木屋里、每天靠几把大米活命时,对祖先的顶礼膜拜究竟有什么价值呢?“两班”又有什么权利向其他家庭索求物质支持?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后裔在20个甚至30个世纪之后,还跟王权沾点边吗?正如李承晚对传记作家罗伯特·奥利弗所说,“这种膜拜祖先的毛病”,甚至传到了一贫如洗的种水稻的农民那里。
但是,正如占领军从历史上领悟到的:民族主义尊严这种特质,不是用刺刀或者军靴可以轻易抹去的。朝鲜人对于自己的过去感情强烈,他们津津乐道于回忆那些久远的年代,这个国家以拥有未受外来影响的文化而感到自豪。这种情感之最强烈者,莫过于一个被称作“两班”的稀奇古怪的社会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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