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既然能住这里,为什么偏要住在储物间?”杰斯站在梯子上,边重新沾一下油漆刷,边往下看着卡特琳娜。
他们在原属于维娜的厨房中,杰斯正在刷第一层油漆。他敏捷精准地将刷子在漆盘里点了一下,刷头上只沾上了薄薄一层的蛋壳柠檬黄油漆。卡特琳娜喜欢用刷子沾满油漆,粉刷出浓稠的色彩,但杰斯嫌这样油漆会往下滴,还会弄坏刷子。
“能谈点其他的吗?”卡特琳娜后背酸痛,这已足以提醒她的窘迫:穷困潦倒,无家可归,对寻找布莱恩特和贪污钱款更是一筹莫展。
“你没有跟我说老实话,卡特琳娜,你肯定有事。”
“不,并没有。你为什么老是惦记我的住宿问题?”大概是油漆味闻多了中毒,要不两个人在一个小时里怎么不停重复同样的问题和答案呢?
“因为你鬼鬼祟祟的。我不懂,你怎么就不能跟我说,你为什么搬出公寓?”
卡特琳娜把一叠餐盘搬出橱柜,突然后背一阵痉挛的疼痛,餐盘从手中滑落,在厨房地板上摔得粉碎。
“见鬼!”她在这里清空、擦洗橱柜,那个布莱恩特却改名换姓,隐匿在类似巴西之类没有引渡条例的国家里,享受着奢华生活。
“你以为是为什么呢,杰斯?我破产了!我连这个月房租都付不起,我也还不了欠你的钱!”卡特琳娜恼得双颊通红,转过身背对他。杰斯理解不了,因为他总是心想事成,买彩票能中奖,停车能抢到前排位子。
“你怎么会破产?自由矿业是个大客户,不是吗?”
杰斯从梯子上下来,跟着她走进储藏间找扫帚。卡特琳娜竭尽全力控制住满心沮丧。
“业务是挺大,可我已经花光了预付款,收到下一笔酬金还得等段时间。我账单都有点拖欠了。”这么说太轻描淡写了,卡特琳娜想着,脸上泛红。
“为什么不跟我说,卡特琳娜?朋友之间要互相帮衬嘛,难道现在我连你的朋友都算不上了吗?”杰斯站在门口,双臂交叉着。借着储藏间昏暗的光线,卡特琳娜能看到他的双唇紧紧抿成一条薄线。看来她伤了杰斯的心。
“你当然是啊!只是,我已经欠了你房钱了。”卡特琳娜扔下刚找到的扫帚和畚箕,走向门口。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七年级那会,那时她父亲刚离开,她刚搬进哈里舅舅和埃尔希舅妈家里。杰斯当时也是她的朋友,之后很久他们才成为恋人。她本能地举起双臂想拥抱他,结果抱住了自己。已经回不去了,她不能老是把杰斯当成救命稻草。
她捡起扫帚和畚箕,在门口扫着地,跟杰斯擦肩而过,闪躲着他的目光。杰斯跟着她走进厨房,卡特琳娜忙着把碎瓷片扫进畚箕,他则把大块的瓷片扔进垃圾筒。
“没什么大不了的,卡特琳娜。”杰斯碰碰她的肩膀说道,“一切都会好的。等你解决了自由矿业的案子,就能带来大把新业务,会有公司抢着找你。你看着吧。”
但她能在四天之内做到吗?不行也要行——她的名声就在此一搏了。如果她解决不了,她知道尼克和苏珊会保证她再也接不到任何工作。卡特琳娜盯着杰斯,然后转移目光。她想抱他,但克制住了冲动,她不想给他错误的讯号。
“我倒希望有那么容易。”她说,“自由矿业的事我毫无进展,苏珊周五就要结果,我可没东西给她。”
“肯定能查点东西出来。开采量造假的事如何?”杰斯从冰箱掏出些外卖餐盒,把食物倒在盘子里,“剩的泰国菜吃吗?”
“可以。”跟杰斯之间没了隐瞒,她感觉轻松多了。她把水壶通上电,在料理台上的一个茶罐里翻找着可以配泰国菜的饮料。她拿出一包散茶,标签上写着“中国珠茶”。“我还不能跟苏珊提产量虚报的事,要是这事她也有份参与怎么办?”
“是她雇你的,不是吗?”
“是又如何?50亿不翼而飞,她总要雇人去找。眼线、出资人、媒体,你懂的,谁都可以。”
杰斯按了微波炉上的几个操作键,机子运转起来。茉莉米饭的香气弥漫在厨房中,让卡特琳娜觉得饥肠辘辘。
“你太小看自己了。苏珊找你,是因为她相信你能找到布莱恩特,还有那笔钱。”
“怎么找?我甚至连自己的理财状况都搞不定。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法务会计。”卡特琳娜一边说着,一边把开水倒进一个淡绿色利摩日描金瓷茶壶,那是她在一个橱柜最里面找到的。她抓了把茶叶填进瓷漏斗,放进茶壶里,端到桌上。
“你没有无家可归,你还有这个地方。”
这是你的地方,卡特琳娜心想。
“再说,苏珊又不知道你的财务状况。你别太跟自己过不去。一旦找回钱,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卡特琳娜点点头,但事情并没有杰斯说的那么容易。她拿来两个茶杯,坐到桌旁。茶杯图案是手绘的浮凸描金玫瑰花,跟利摩日瓷茶壶是搭配的。她的手捂在温热的茶壶上,用食指在花纹上摩挲,等待茶水泡浓。她想象着维娜·比奇早起侍弄花草后,坐在这里喝茶休憩的场景。
“布莱恩特的行踪断了,钱现在也失踪三天了,我都不能肯定它还在不在黎巴嫩。银行不会理我。每过一天,我找到人跟钱的可能性就减一分。”
前提是布莱恩特是贪钱的那个人。如果案犯是其他人怎么办?那她找到线索这事就更遥遥无期了。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我们下一步?”
“让我多干点活,卡特琳娜,这样给你省点时间。”
“不用,我必须自己搞清楚,不能每次陷入困境都要靠你来解救。如果我自己搞不定,那也许我该主动退出,省得自己尴尬。”
“卡特琳娜,我相信你有能力自行解决,但不到一周的限期太紧张了。我们两个人做事会快很多。让我干点粗活,比如去查证实情之类的事。我只想帮你分担点压力,仅此而已。”
“好吧,也许你能帮我查查有没有其他人参与。我知道布莱恩特不是单干的。”
“好的,就这么定了。”杰斯说着摆好餐盘,坐在餐桌对面。卡特琳娜用叉子把腰果鸡丁和酸辣烤牛肉划出一道分界线,怔怔地望着窗外。也许她干错了职业。
外面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午后天空暗下来,狂风乍起,后院的两棵橡树左右摇摆,树叶在空中打转。
从窗户最上方的角落,才能看到弗雷泽河一处明显的湍急水流。房产中介管这个叫“躲猫猫”的风景。突然间,一团红色闪过她的眼角,然后消失了。
“你看到了吗?”她问杰斯。
“看到什么?”杰斯一边说,一边吞下一大口泰式炒河粉。
“有人在后院里,就在那儿。”卡特琳娜指.99lib.着菜园方向说。
“我没看到人,是风吹得东西在乱动。”
“不是,我肯定看到一个人。”不过,为什么会有人在后院中?
“你怕是累了,看走眼了。那么,回到自由矿业上。为什么你觉得其他人有嫌疑?”
杰斯还是想挖到新闻爆料,他觉得卡特琳娜刚才一定是看花眼了。她精疲力竭,而外面天也黑了。
“记得我们早上看到的虚报产量吗?布莱恩特要贪钱,大可不必这么做。”
“我们还不清楚这背后的原因。”
“目前还没有,可如果能推测到从中获益的人,就能换种方式找到答案。这时GONE理论就派上用场了。”
“GONE?这很能概括布莱恩特犯的事儿,不是吗?这是携款潜逃的另一个名称吧?”
“差不多吧。这是法务会计常用的首字母缩略词,指代舞弊案的四种主要要素。”卡特琳娜解释着,“它分别代表贪婪(Greed)、机会(Opportunity)、需求(Need)和侥幸逍遥法外(Expectation of not being caught)。我们用它作为切入点,判定可能的嫌疑人。杰斯,你以前报道过自由矿业,你对它的管理层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贪婪二字,就把他们所有人基本概括了。比起经营管理,他们更热衷于计算自己的红利和股票认购权收益。你还记得他们几年前试图把自由矿业出售的事吗?”杰斯没等卡特琳娜回答就说了下去,“简直是场闹剧。尼克·拉辛跟某家大型对冲基金公司攀上关系,企图糊弄股东,妄想把公司贱价出让,给管理层一笔可观收入当回报。布雷思韦特家族信托基金公司否决了这个提议,从此以后他们就势不两立了。”
“这就能说明亚历克斯·布雷思韦特和尼克·拉辛间的敌意。苏珊说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当然苏珊也看尼克不顺眼。”卡特琳娜回忆起那两人之间的交谈,还有苏珊曾担心亚历克斯会把丢钱的责任怪在她身上。在布莱恩特办公室与卡特琳娜交谈的那个男人,和苏珊口中的形容有着天壤之别。
“不过他们再不必提防他了。亚历克斯被杀,他已经出局了。”
“但他家的信托基金还在,股权结构并没改变。”
“不错。另一位信托受益人是亚历克斯的姐姐奥黛丽,但她从不参与经营,总是对亚历克斯亦步亦趋。尼克不用再费多少心思,就能得偿所愿了。”杰斯一边说着,一边加满两人的茶杯。
“你认为尼克会故伎重演吗?”
“绝对会。他会千方百计地中饱私囊。他把公司当成自己的私人领地,占用公司财产像用自家东西一样。”
“我注意到了。”卡特琳娜在查阅自由矿业去年开支时,看到的事例不计其数。“你知道他们公司在巴黎和伦敦有别墅吗?自由矿业在那里根本没业务,都是尼克拿着其他股东的钱在过着逍遥日子。”
“这也是另一种偷盗,不是吗?这些高管们怎么都能侥幸漏网了呢?虽然没打劫银行那么赤裸裸,那还是盗用股东财产啊。‘O’是代表可乘之机,对吗?”
“对,大概是最有可能加以预防的一条。”卡特琳娜说,“虽说可乘之机最易消除,但是就我所见,它却时而有之。公司会通过缩减内部管理达到省钱的目的,但长远来讲这么做代价很大。最佳预防方法是多人分散责任,特别是涉及资金和财产时,这样盗取钱财的可乘之机就更少。”
“那么,”杰斯问,“你认为谁有可乘之机?”
“很可能仅限于高层管理者。董事会成员平常无权接触系统和数据,而且董事会看样子监督挺得力,所以我不相信一线的经理和员工能躲过检查,行舞弊之实。就我所见,一切都要经苏珊的手,有时需要两人签字时会再加上尼克。自由矿业的内部管理其实挺不错的,高层管理者是唯一有权限的群体。”
“那怎么解释布莱恩特携几十亿巨款潜逃的事呢?”
“是伪造,彻头彻尾的伪造。”卡特琳娜说,“他假冒了尼克和苏珊的签字。”
“他们就不会检查?”
“看样子没有。再说那是签在一张传真上,布莱恩特大概把他们的签名从其他文件上剪切粘贴上去的。银行一旦熟悉了此人,就不会多盘问了。你以为他们会全部检查,但却不是,他们松懈了。”
“所以他绝对有可乘之机。你刚才说字母‘N’代表什么?”
“需求。这个倒是你能帮忙查点背景资料的地方,像赌博问题、滥用药物,还有其他一些需要大量开销的事情。也许是你那些道听途说、但因为证据不足没写成报道的事。还有,生活水准远在能力之上,这也是个警示。”
“哦,你指像尼克这种人?我知道拉辛家很富有,可除非爹娘赞助,他在自由矿业拿的那点薪水肯定不够他挥金如土的。”
“嗯,有意思。”卡特琳娜听说过,尼克跟欧洲阔佬们称兄道弟,他的办公室墙上到处挂着他出席名流聚会、慈善活动和高尔夫联赛的照片,甚至有一张跟某知名风流王子的合影。卡特琳娜想,要花多少钱才能打入那个稀有阶层。
“还有谁?”她问道,“苏珊·沙利文什么情况?还有最近一命呜呼的亚历克斯·布雷思韦特呢?”
“嗯,亚历克斯总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地比别人有权优先拿好处。你听说过去年他老婆的50岁生日聚会吗?他们包公司的商务机飞去坎昆,十几个客人的酒店账单全是自由矿业买单的。就因为嘉宾名单里有合作伙伴,这就堂而皇之地变成了生意应酬。所以没错,我觉得他不太有顾忌。”
“亚历克斯的谋杀案有新进展吗?”卡特琳娜联系不上辛迪,她在执行另一项卧底任务。
“还没有嫌疑人。或者说,他们没能够缩小名单。布雷思韦特树敌颇多,比如在谈生意时被他耍过的人,他欠钱的对象甚至更多,最后还有一个与他有产权纠纷的邻居。”
“钱是个强有力的动机。你觉得他欠了多少?”
“好几百万。他去年有桩房地产投资泡汤了,他的私人投资公司投资的一个地产项目根本没建成。他被骗了,花了两千万投在上面,融资出现困难。”
就像她自己一样,卡特琳娜心想。
“我会把布雷韦斯特加到可疑名单里。不过他人都死了,也跑不掉了。所以尼克·拉辛和亚历克斯·布雷思韦特是怀疑对象。现在嫌疑人就有三个,也包括布莱恩特在内。”
“还得加一个,”杰斯说,“苏珊·沙利文。关于苏珊很有趣的一点是:没人了解她的底细。她几乎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明面儿上,她曾在某个毫不知名的投资公司担任过首席财务官,除此之外我发掘不到她的任何过往。她先前没有采矿业从业经历,一下子就空降到自由矿业首席执行官的位子,有点令人费解。”
卡特琳娜吃下最后一口酸辣烤牛肉,辣得她流泪。“她告诉我,她经办过自由矿业上次的股票交易。”
“当真?”杰斯说着,把餐盘放到厨房水槽中。
卡特琳娜注视着窗外,第一拨雨珠打在玻璃上滴答作响。杰斯说得对,苏珊被提拔为首席执行官太过突然了。她一边思考,一边看着一缕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流淌,然后又看见后院栅栏闪过一团红色。
“杰斯,快看!门那边,有人在外面!”
杰斯关掉厨房的水龙头,回到桌边。
“我还是没看到任何人。他们长什么样子?”他站在卡特琳娜身后,躬身往她指的方向看。
她回头瞥了杰斯一眼,就几秒钟的功夫,那人已经不见了。现在已经没人了,只有门半开着,在风中前后摆动。
卡特琳娜转身面对杰斯。
“唉,我没看清楚,不过他们穿着红衣服。”
“你确定?怎么会有人在我们后院里?”
“我不知道,不过是他们把门打开的。”
“可能风吹的吧。你太累了。”杰斯说着,走回水槽边。“GONE里的‘E’代表什么?”
“期望永远逍遥法外的侥幸心理。”
“你会把他绳之以法的,或是他们。”
卡特琳娜看了一眼窗外。外面已经一片漆黑,除了河上闪烁几点亮光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高桥固执地认为,布莱恩特是被人陷害的。尼克炒了高桥鱿鱼,还不乐意她查这个案子。有人轻车熟路地就把亚历克斯·布雷思韦特给灭口了。这是他被害的原因吗?他知道虚报产量的内情吗?
“杰斯,我的笔记本电脑还在办公室。我得走了。”
“我开车送你过去。我们把你的东西搬到卡车上,晚上带回来。”
“明天再弄行吗?”她可没同意过搬到房子里,不过她情愿晚点再为这事烦心。她需要跟高桥再聊聊。她怎么就没问问他亚历克斯·布雷思韦特的事呢?如果能说服高桥这样会帮助布莱恩特,他也许愿意开口。
她翻开手机,查了一下语音信箱,高桥还没回她今天早前的留言。她拨了他的号码,但依然没有应答,于是她又留下一通近乎骚扰的留言。
她在一张纸巾上画出一条时间轴。产量虚报开始于两年前,大约同时,前任首席执行官被辞退,苏珊上任。这是发生在尼克企图出售自由矿业未果之后吗?是否如苏珊所说,是亚历克斯辞退了前任首席执行官?还是尼克干的?毕竟他才是董事会主席。
神秘湖新岩筒的发现时间与产量陡增的时间大致吻合。新岩筒果真收效这么快吗?高桥似乎并不认同,而且在自由矿业宣布找到矿藏后,他旋即被解雇。如果布莱恩特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地质工程师,为什么他没有提出过任何担忧?如果高桥感到忧心,为什么他并没提到,他曾与布莱恩特进行过任何讨论呢?他当时本应可以表达自己的担忧,也许他表达过,就是因此而被解雇。
假设布雷思韦特发现了舞弊案,他有可能与案犯进行了对质。一切开始指向尼克——他肆无忌惮、挥霍无度并且权欲熏心。是不是正因为如此,他才给了一个不可能的限期来追查钱的下落?是他陷害了布莱恩特吗?如果是,不知道他接下来还会干出何种勾当。
她从台面上抓起手提包和钥匙。
“晚上回来吗?”
“不了,很晚了。我就待在办公室吧。”
“是因为我说什么了吗?”
“没有,杰斯。我只是需要点单独思考的时间,好吗?不是针对你。”
“是因为我打呼?”杰斯咬着一块擦碗巾,冲她摆出斗牛的姿势。
卡特琳娜可没心情玩笑。
“我只是晚上思考更清晰,而且我要的东西都在办公室。”
“好吧,随便你。我们明天再搬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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