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之春来到东宫时,便呈现出一种极端矛盾的气象。
一方面熏风送暖,只在朝夕之间,东宫里本就繁茂的草木便焕发了新生,处处绿草红花,缭乱争春。另一方面,从中和节起以各种理由告假的学生越来越多,崇文馆的课堂一天比一天冷清,和户外的曼妙春光形成鲜明对比。
来崇文馆上学的都是贵族子弟,靠祖荫即能封官获爵,参不参加科考、中不中进士,对他们的影响并不大。才华出众又爱读书者,当然可以勤学上进,没人会拦着你。相反的,也没人在乎。
既然春天是用来享受的,长安的游春季一到,崇文馆的老师就只能眼看着学生们散去。
这天来的人更少。到放学的时候,段成式一看,听他讲故事的人都不剩几个了。
算了!段成式迈开步子就走,他的心情本来就不好,也不打算讲故事。
可是——去哪儿呢?
段成式不想回家,看时间还能在东宫流连一会儿。他便向崇文馆后的盘龙影壁转过去。此地十分隐蔽,一向是他给大家讲故事的场所。可是今天,却只有他一个人。
段成式背靠着影壁坐下,地上的嫩草钻出土来,垫在屁股底下毛茸茸的,挺舒服。他抬头仰望长空,耳际掠过一声不知来由的长鸣,澹澹青色的天际仿佛有鸟儿掠过,但当他的目光刚想要追随捕捉时,却又无影无踪了。
段成式不自觉地想起最爱的诗人杜子美吟颂长安之春的句子:“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在成都时读到这些诗句,段成式曾无比向往过长安的春天,期盼着能有这样一趟春游。
但如今他虽身在长安之春中,却并没有诗人笔下的春游。
他甚至开始想念成都。至少在成都的每个春天里,他都是快乐的,不像现在……
段成式突然觉得手背发痒,低头一看,好大一只黑黢黢的虫子在那里爬。“哎哟!”他吓得直蹦老高,拼命甩手。虫子掉到地上,段成式又冲上去连踏几脚,直到虫子都被踩进泥里去了,他才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惊魂未定地嚷道:“你干什么呀,吓死我了!”
李忱看着段成式的狼狈相,“扑哧”一声笑了:“胆小鬼……”
“谁是胆小鬼!”段成式气坏了,“我原来什么虫子都不怕的!还不是上回在‘飞云轩’里给吓得……”他的眼前又冒出那可怕的场景来,连忙摇摇头,把它从脑子里驱赶走。
“诶,你怎么在这儿?”段成式问李忱。
“我跟你来的。”
“为什么不回宫?”
“不想回去。”李忱讲话不利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段成式原来总觉得他呆傻,今天却发现,这孩子好像还蛮有主意的。
“为什么不想回去?”
李忱想了想,却道:“你为什么不回去?”
哟,这小傻子居然还会反客为主。段成式觉得心情好多了,便拉着李忱一块儿坐在影壁下,说:“我自有道理。可你还小,陪你来的公公不催你吗?”
“公公不爱管我。”
段成式想,大概是因为没油水吧,肯定也讨不得好。奴才们最会趋炎附势,不是有种说法吗?落魄的主子比奴才还不如。他端详着李忱的小脸,忽然惊问:“咦,这是怎么弄的?”
李忱的面颊上有好几块青紫,像是被人用手拧的。
他垂下眼睛,不说话。
段成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听母亲谈起过,十三郎生母的身份太低贱,所以由郭贵妃代为管教。可是郭贵妃会像亲娘一样待他吗,更别说十三郎还有点心智不全……
段成式不禁叹了口气:“嗳,我听说你娘是大明宫中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你怎么长得这么寒碜呢?不像你娘,也不像你爹。”
李忱好像没听懂,光是嘿嘿地一个劲儿笑。
“傻。”段成式也笑了,伸手勾住李忱的小肩膀,感慨道,“其实你这样也没啥不好。干脆没人管,不像我,烦得要命。”
“你烦啥?”
“多着呐。我爹要我学舅舅,好好读书中状元。我这舅舅也奇了,居然连中三回状元,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啊,要那么多状元干吗?”
“傻。”
“就是!”段成式又道,“我不喜欢读经史子集,就爱琢磨奇谭怪闻,我爹就不高兴。阿母替我说了几句话,爹爹就和她吵。他们这些日子常常吵……”他的声音低落下去。
段文昌和武肖珂的矛盾在中和节那天爆发。
杜秋娘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段成式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按理说他应该恨她,应该以她的死为乐。但他亲眼见过她,瞻仰过她的绝世美貌,甚至听她唱过一曲。据说,全长安听过杜秋娘这首《金缕衣》的人,加起来不会超过十个。段成式相信,就连自己的父亲也从未听到过。而她,就那么慷慨地唱给他听了,所以段成式无论如何对她都恨不起来。
但正是杜秋娘的死讯,使段成式的父母彻底闹翻了。为什么在她活着时,母亲还勉强隐忍,却在她死后突然爆发了呢?段成式弄不明白。反正他从到长安后就一直在盼望的春游,彻底没戏了。
最让段成式郁闷的是,自己明明不痛快,却无处发泄,连恨都不知道该去恨谁。
他喃喃地说:“我真羡慕你,十三郎,你的爹娘永远也不会吵架。”
李忱看着他发愣。
段成式突然问:“十三郎,上回你给我看的血珠,还带在身上吗?”
“嗯。”
“既然我们俩都不想回家,干脆……我带你探海眼,好不好?”
“海眼是什么?”
“哎呀,就是血珠来的地方。去不去?”
李忱缓慢地点了点头。段成式惊讶地发现,十三郎的动作越迟钝,就越显得信心十足。
说走就走。段成式拉着李忱站起来,刚要转过影壁,突然从影壁后跳出一个人来,挡住去路。
“哈,我全都听见了,带我一起去吧!”
段成式把眉头一皱:“你?”
“是啊——我!”小胖子郭浣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太激动了,还是被风吹的。影壁后面背阴,现在这天气晒不到太阳,光吹冷风,郭浣为了偷听他们的谈话,也怪不容易的。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会说出去的。”
“我发誓不说!”郭浣的脸都红得发紫了。
“你不说什么?”
郭浣给段成式问得一愣,想了想才说:“我不说我们去探海眼,也不说十三郎有血珠。”
“这还差不多。”段成式凑到郭浣面前,“我告诉你啊,圣上发过话,谁见过十三郎的血珠,谁就得死。”
郭浣连忙摇头:“我没见过!你见过——”手指头快点到段成式的鼻子上了。
段成式把他的胖手指扫落:“带上你可以,不过你要先办到一件事,办得成就带你。”
“成,绝对办到!”郭浣把胸脯一挺,他终于有机会在段成式面前证明自己的能耐了。
崇文馆前并排停着三辆马车,分别等候着三位金贵的小主人。论身份李忱最高,但他又是最不受待见的,因而他所乘的马车制式虽高,细微处破旧肮脏,是宫奴们疏忽怠慢的结果。郭浣和段成式却都是备受宠爱的心肝宝贝。相形之下,郭家的势力和财力都更强,所以马车的装饰最奢华。
段成式低声对郭浣道:“我们三个都坐你家的车。你过去说。”
郭浣会意,来到三驾马车前,大剌剌地道:“阿母让我带段一郎和十三郎去家里玩,他们都上我的车,你们先回去告诉一声,完了我府中会派人送他二人回家。”
伺候李忱的内侍答应得很干脆。郭浣之母汉阳公主李畅本就是李忱的姑妈,因为同情李忱的身世平日就待他很好,经常把孩子接到自己府里玩。又因为李畅是郭念云的嫂子,郭贵妃对她还算敬重。若换了别人特别善待李忱,就等于在郭念云的太岁头上动土,她定不能容忍,唯有汉阳公主是个例外。
宫里的马车第一个离开了。
赖苍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小主人,惨痛的经验告诉他,段成式又在打鬼主意了。
他说:“我就不回去了,跟着吧。”
“跟着?”郭浣刚要发作,见段成式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装模作样地道,“也罢,你想跟就跟着。我告诉你,跟远点啊!”
“是。”
赖苍头愁眉苦脸地跨上车,等郭家的豪华大马车走出去几丈开外了,才催马跟上。
郭家的马车顶高篷大,旌幡招摇,在大街上煞是扎眼。所以赖苍头也不担心,只远远地跟着。却见那马车一路进了东市,在里面左拐右绕转起来。隔不了几个铺头就停下,三个孩子下车去逛,逛完了再回到车上往前走。如此三番两次的,赖苍头也烦了。想想这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头不至于出事,便索性来到东市中央的放生池旁停下等待。反正不管郭家的马车从哪里离开东市,都得在放生池边绕一圈,跑不了。
好不容易结束了东市漫游,赖苍头跟着郭家的马车一路进了安兴坊。郭府占了安兴坊四分之一的面积,进坊不远就是郭家高耸的府门了。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停下来。郭浣从车上跳下,正要往府里去,扭头看见赖苍头,问:“咦?你怎么还跟着?”
“呃……不是说来郭府吗,我家小主人呢?”赖苍头突然有了种不祥之感。
“段成式?走啦!在东市里逛时他说要先回家,就自个儿走啦。我还以为他上你的车回去的啊。”
“什么?”赖苍头大惊失色,“小主人没来找我啊!”
“哦,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回东市去找找?许是还在那儿……”
赖苍头来不及多话,跳上马车,一溜烟向东市方向赶去。
郭浣两手叉腰在原地瞧着,脸上难掩得意之色。郭家的仆人过来招呼:“小郎君,你进不进府啊?”
“我还有事,你们跟阿母说一声去,我晚点回来!”
还没待仆人反应过来,郭浣也跑得没影儿了。
按着和段成式商量好的,郭浣在街上又雇了一辆马车,直奔辅兴坊中的金仙观。小胖子活了这么大,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自己的重要性——成功掩护段成式和李忱甩掉了赖苍头。郭浣激动得全身热血沸腾,今天他不仅要参与探险,而且是以有功者的身份参与,即使今后不能到处声张,想一想也是无比喜悦的。
金仙观大门紧闭,周围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郭浣想起段成式的指示,便沿着院墙一路寻觅而去。果然,他在一处墙根下发现了用黄泥做的记号。抬头看看,从院内伸出大块浓荫,粗壮的藤蔓笔直地垂落下来。
哈!郭浣将袍子下摆往腰带上挽了挽,蹭蹭几下便翻上墙头。
进到金仙观里,眼前一片森森绿意,点缀着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骄阳笼起一层轻烟,两三只粉蝶上下飞舞。不同寻常的寂静中,充满了神秘感。
这里,就是据称鬼怪出没的金仙观后院了。
郭浣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惊天动地,左顾右盼,好不容易又发现了段成式留下的线索:假山石上的黄泥记号。
郭浣猫下腰一路小跑起来。黄泥记号再也没有出现过,但郭浣已经不需要它了。因为铺满落叶和杂草的小径上,两行脚印清晰可辨,不用猜都知道:大点的是段成式,小点的是李忱。
跑着跑着,没路了。眼前是一大片干涸的池塘。脚印消失不见,只有踩得乱七八糟的树枝和枯草。中间似乎微微塌陷下去,难道是个洞穴?
郭浣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探头一望,下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腐草、沤泥和阴湿的气味冲鼻而来。
他压低声音叫:“段一郎……十三郎……”
没有回应。
郭浣一下子没了主意,犹豫着要不要爬到洞下去一看究竟。他的勇气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只好傻呆呆地站在洞边,心想,我先等等,说不定他们很快就出来了。
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得站不住了,只好坐下继续等。天渐渐黑下来,越来越浓重的阴影聚拢过来,像一个黑色的铁桶把他围在中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空中又飘起雨点来。郭浣又冷又怕,整个人开始簌簌发抖。但他又不敢离开,段成式和十三郎还在下面,他们会不会出不来了?他好想回家,想去求救,可是他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站不起来了。
真正的黑夜尚未降临时,郭浣已经害怕到麻木了。终于,他勉强支撑着站起,就着微暝的暮色,只知道一步一步顺原路返回。又费了吃奶的力气,才翻过来时的墙头。他沿着墙根走起来,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当如水的月色中出现几点红光,红光渐渐靠近。有人在叫:“谁,是谁在那儿?”
郭浣好像突然惊醒,嘶声高喊:“快来人啊,我在这儿!”接着便一屁股坐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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