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这位救了十三郎与段小郎君的人,是个郎中?”李素的两只眼睛放出灼灼绿光,让郭鏦想起家中的黑猫,一模一样的鬼魅。
“是,此人名唤崔淼,是个江湖郎中。”
“皇子为江湖郎中所救,可谓佳话。”
“佳话,还是假话?”
李素反问:“此话怎讲?”
“这个崔淼郎中,原先本官就认得。”郭鏦闷闷不乐地道,“前一阵子京城频发蛇患,哦,那回圣上不是还特意将你我和段文昌召入宫中,商议对策吗?”
“宫中扶乩,当时是这个决定吧?”
“唉,就是宫中扶乩,又闹出多少祸害来……”郭鏦欲言又止,“今天不提那些个。还是说回崔淼郎中。其实那次延英殿召对之后,我还是想了许多法子除蛇患的。既然身为京兆尹,总不能尸位素餐。结果,就找到了这位崔淼郎中。说起来,这崔郎中真有一手,自终南山中采摘到特殊的草药,遇到蛇穴便焚药将蛇驱出,再洒上药粉灭之,居然卓有成效。你有没有感觉到,其实最近城中已很少有人提到蛇患了?”
李素道:“春分都过了,这会儿就算爬出些长虫短虫来,也不足为奇了吧。”又见郭鏦一脸不悦,便笑道,“和你开个玩笑嘛。京兆尹替圣上分忧,为百姓除害,居功至伟啊,李素打心眼里敬佩!”
郭鏦摇了摇头:“我所做的都是本分。倒是这位崔淼郎中,确实立下大功一件。我本来打算为他向圣上请功的,不巧近来宫中接连出事,崔郎中又牵扯到了杜秋娘横死一案中去。虽然案情与他无干,但我想还是先等一等,待那个案子水落石出,圣上心情好转之后再为他请功,应该比较容易办到,所以就一直没提。”
“这不巧了吗?”李素道,“崔郎中又救了十三郎和段小郎君,干脆请圣上两件功劳一块儿奖赏,岂不皆大欢喜?”
“哪有那么简单。”
李素等了一会儿,见郭鏦顾自沉思,便问:“我很好奇啊,一位江湖郎中怎么能救下十三郎他们的,段成式怎么完全没有提到他?他是如何解释的呢?”
“据崔郎中说,当天夜里他带着随从在辅兴坊中灭蛇。哦,长安城他基本上都走遍了。南方地势低洼,蛇患更甚,所以他是从南向北一路扫过来的。之前他曾去过一次辅兴坊,但畏于金仙观的背景,没有入内灭蛇。那夜他是特地等在辅兴坊中,准备围绕着金仙观,夤夜灭蛇的。”
李素点了点头:“那么,他又是怎么碰上两个孩子的呢?”
“他说,当时他正在辅兴坊东侧坊墙下的沟渠边查找蛇穴,忽见一队人马冲出宫城夹道,气势汹汹直奔金仙观而去。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吓得赶紧带随从藏身于一棵大槐树下。只见金仙观上空彤云如遮,火把竟染红了半边天,耳边又时时传来人喊马嘶,心知金仙观中必有大变故,吓得不敢动弹。如此等了一会儿,突然看到沟渠中有个孩子凫水而来。”
“难道是段成式?”
“正是他!辅兴坊中的这一段沟渠和永安渠相连,有活水源源不断从西内后的禁苑上流下,水势湍急,水位又深,不慎掉入的话根本无法爬上来,所以一直是城中明渠中最危险的一段。崔郎中见到段成式时,他已经游不动了,若非崔郎中及时将他救起来,这孩子肯定一命呜呼了。”
“原来如此……那么十三郎呢?”
“崔淼说,他救起段成式时,段成式拼着最后一线清醒告诉他,水下还有个孩子要救。崔淼按段成式的指示沿沟渠寻找,最后是在离开金仙观不远的地方找到十三郎的。那一段是暗渠,埋于地下,十三郎幸亏是窝在渠壁上的一个凹坑里,才没有被水冲走。但如果不是段成式拼死游出来求救,十三郎的小命也休矣。”
李素沉吟道:“听起来,尚能自圆其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圣上的意思必须得到段成式的供述,两相合拍方能尽信。”
李素恍然大悟:“原来你烦恼的是这个。”
“正是!”郭鏦敲敲案桌,“你看看段文昌呈上来的,都是些什么呀。”
“以我看,倒也无妨。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下,段成式已极度虚弱,屡受惊吓中又竭力求生,头脑昏眩产生种种幻觉也不奇怪。获救后,段成式不是还昏迷了好几日,才刚醒来,就当他说的都是胡话吧。”
“那我该怎么上报圣上呢?”
“当然是以崔淼郎中的叙述为本咯。”
郭鏦沉默,李素稍待片刻,又笑道:“至于杜秋娘什么的,我看还是不提为妙。除非你想惹圣上发怒。”
“杜秋娘死都死了,我肯定当是小孩子信口开河,按下不表便是。只是其他的……”
“其他?”
郭鏦看着对面的李素——波斯人在大唐出生长大,又在大唐为官,如今已到暮年,但只要看他的隆鼻凹目,灰发碧眼,异族的感觉仍然那么鲜明。李素的面貌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深深疏离,还有一种背井离乡的忧患。波斯人的目光有多么狡诈,就有多么悲怆。
郭鏦终于说:“当初向我推荐这位崔淼郎中的人,正是令郎李景度。”
李素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实际上他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郭鏦压低声音道:“你我都知道,金仙观下的地道连接暗渠、御沟和永安渠。铁门封堵的,其实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入口。经永安渠可以向北入禁苑,循暗渠则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入宫城!当年金仙观出事后,先皇就是为此才让家叔铸铁门,并将后院封闭的。这次圣上放着十三郎的性命不顾,忍痛下令填埋地窟,也是为了保住这个性命攸关的秘密啊!如今十三郎虽然回来了,但秘密泄露的疑虑依旧存在。圣上命我将崔淼郎中暂时留在京兆府中,待段成式的口供来了,经过核实无误方可放人,便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我懂。你担心的是,段成式的供述和崔淼的碰不上。”
“不,你不懂!我担心的是,圣上疑心难解,终至无辜之人蒙难啊!他……连十三郎都下得去手……”说到这里,郭鏦的脸涨红得像个熟透了的大柿子,最终还是把谴责皇帝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汉阳公主怜惜李忱,常常把十三郎带去自己府中照看,所以郭鏦这个当姑父的也特别疼爱李忱。皇帝下令填埋地窟时,他同样心碎欲裂,至今后怕。
平复了一下心情,郭鏦又道:“区区一个江湖郎中不算什么,但崔淼郎中灭蛇患、救十三郎和段一郎,于公于私都立下了大功,假若不赏反责,甚至殃及性命,且不说有损圣上之英明,难以服众,光我这心里头就过不去啊。”
“那么,郭大人就替崔郎中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呗。”
“你又不是不知道,圣上不是耳朵根子软的人。况且,身为臣子,第一对圣上有责。崔郎中究竟是忠是奸,必须慎重,故而左右为难啊……”
“唉,京兆尹真真是个大好人啊。”李素喟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卷,置于案上,“看看吧。”
郭鏦迫不及待地展卷一阅,惊呼起来:“这、这……这是什么?”
李素看着这位性格忠厚的显贵,摇头叹道:“京兆尹大人不会连这都认不出吧,此乃长安城中所有排水沟渠的图纸,明渠、暗渠和天然的河道,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我看见了……可是,这张图纸实在太详尽了,而今连京兆府中都找不到可与之匹敌的。你又是从何而来?”
绿眼睛中满是狡黠的笑,李素手点图纸:“你再仔细看看。”
“这……”郭鏦都快趴到图纸上了,看了半天道,“怎么墨迹有深有浅,标注的字体也不一样?莫非……有些个沟渠是新标上去的?”
“郭大人好眼力。”
“怎么辅兴坊这一片是空的?是金仙观吗?”郭鏦的脸色变了,“还有皇城,里面也是空的?”
他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李素。
李素道:“此图,是我逼着我儿景度交出来的。”
“李景度?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还能怎么弄来?当然是买来的。”
“啊,你们波斯人有的是钱。”
“哼,钱……”李素满脸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郭鏦看看他,再看看图纸,举手一拍额头,“我明白了!李景度买到的图纸上只画着部分沟渠,新墨所标的那些是后来添加的。我看看……这里,青龙坊中有几处,哦,还有永平坊、道政坊……”他突然住了口,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道:“这些新添加的都是崔郎中灭蛇患时的重点区域,莫非说他……”
李素点了点头。
“天哪!”
“现在京兆尹大人明白,崔郎中是忠是奸了?”
郭鏦紧锁双眉,低头不语。
少顷,李素才又悠悠地道:“当然,如果崔淼不救那两个孩子,也不至于将自己暴露出来。可见此人还是有一副侠肝义胆的。”
“是啊,他不仅救了两个孩子,还救了金仙观中所有的人呐……”
李素含笑道:“其实我对景度的行为早有怀疑,但若不是抓住了这个把柄,他也断断不肯承认的,更不会将图纸轻易交出来。”
郭鏦眼睛一亮:“你这心里早有盘算了?”
“否则我也不敢来京兆府啊。”
“如此说来,崔淼的确假借灭蛇为名,帮着李景度勘察长安城中沟渠,绘制图纸?”
“景度承认了,是他和崔郎中共同策划的。”
“他们究竟想怎样啊?”
“崔淼嘛,应该是为了钱,景度出手向来阔绰。哼,至于我这个逆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好日子过烦了,想作死!”李素恨道,“此图现已落入我手,且无摹本,故不足为患矣。我已教训了景度,今日特将图纸献于京兆府,还望京兆尹大人法外开恩!”说着站起来,欲向郭鏦行大礼。
郭鏦慌忙拦住:“哎呀,李大人不必如此。图纸既未流出,就……权当李景度为大唐做了件好事吧,不提了不提了。”
波斯人在大唐以金钱为饵,暗中勾结各方势力谋求复国,朝廷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毕竟在皇帝的心目中,藩镇才是心腹大患。假如对波斯人逼迫太甚,说不定他们就彻底投靠到藩镇那边,带去巨大的财富,造成的威胁才是不可估量的。像李素这类忠实于大唐朝廷的波斯官员,绝对是需要拉拢的对象。今天他能摆出大义灭亲的姿态来,实属不易,郭鏦当然知道该如此处理。
更重要的是,李素解开了郭鏦的心结。司天台监果然能未卜先知啊。
两位大人再次坐定。
郭鏦又看了看图纸,喃喃道:“看来金仙观地窟的秘密尚未泄露。”
“可以说仅差一步。”
捻须相顾,二人终于都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李素交出图纸,向朝廷宣誓效忠,换得李景度免于追究。而郭鏦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为崔淼请功了。在他看来,这位崔郎中有能力有野心,并不失侠义心肠,当可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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