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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第九节

第九节

        上巳节一过,就是二十天的牡丹花期。“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在这二十天中,全长安百万之众,仿佛都只为了那些花儿活着。

        牡丹渐次凋谢。直到那一天,扬花拂柳的大街上又跑来一匹匹快马,马上的中使高举着皇帝刚刚采下的火种,阵阵轻烟,散入五侯人家——寒食节也过去了。

        清明之后,禁中传来消息,皇帝终于决定把最心爱的妹妹襄阳公主嫁出去了。驸马名叫张克礼,是德宗期间的朝廷重臣,是曾任义武节度使的张孝忠幼子。张孝忠的长子袭了义武节度使,其余几个儿子均在朝为武官。张克礼时任左武卫将军,刚被选为驸马,皇帝就又给他加封了都押衙。

        不过襄阳公主的名声太坏了,人们对于新晋驸马张克礼没有羡慕,唯有同情。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皇帝在贵主下嫁的诏书中,给襄阳公主授了新封号——云安。应该是希望公主嫁为人妇之后,能够从此改头换面,安分做人吧。

        吉日良辰,云安公主的婚礼热热闹闹地举行了。

        从张府到皇宫的迎亲道上,全部以红毡铺地,沿街的榆树上挂满彩灯。宫女们沿途抛洒彩果金钱,教坊歌妓载歌载舞,整条街上舞乐不绝。长安百姓倾城而动,涌入皇城观礼助兴。披红挂彩的驸马爷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不知洒了多少银钱,突破重重障车队伍,还挨了不少守卫们的棍棒交加,吃够了苦头,才算突入到最后一层院门之外。

        驸马站在门外,高声念起催妆诗。接连念了好几首,门内都应了回去,可见新妇子身边有高人。张克礼抹了抹满头的汗,重整旗鼓道:“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牵牛。万人惟待乘鸾出,乞巧齐登明月楼。少妆银粉饰金钿,端正天花贵自然。闻道禁中时节异,九秋香满镜台前。”

        这是张克礼特别请皇太子僚属、江南才子陆畅准备的催妆诗。诗写得相当不错,连驸马自己都念得得意起来,心道,谁还能对得出来?

        院门果然开了,张克礼大喜,刚要往里进,却有个窈窕的身影挡在门前,念道:“十二层楼倚翠空,凤鸾相对立梧桐。双成走报监门卫,莫使吴歈入汉宫。”

        张克礼大窘,对方不仅识出方才的诗乃陆畅代笔,还立即还以颜色,嘲笑陆畅的吴地出身。

        只剩下最后一个杀手锏了。张克礼朝拦门的女傧相宋若昭深深一揖,朗声念道:“云安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宋若昭嫣然一笑,这才道了声:“好。”闪身退到门边。张克礼过关,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门内涌出的一群宫女笑嚷着连拖带拽拥进院中。

        贵主终于在花灯、步障和金缕扇的簇拥下现身了,院内响起一阵欢呼。宋若昭正要跟进去,身旁有人轻唤:“四娘子。”

        “炼师。”宋若昭惊喜地叫起来。原来今日公主大婚,皇家庙观中的僧道均到场祝贺,难怪裴玄静也在其中。

        两人相互打量,为了参加婚礼都比平常装扮得鲜艳些,不觉彼此会心一笑。

        宋若昭道:“炼师随我来,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她携起裴玄静的手,沿着宫院外墙快步而行,在山石后找到一条小径,两人一前一后漫步其上,穿过黑沉沉的树影,由冰霜一般的月色引导着,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宏伟殿宇后方。

        “这是什么地方?”

        “紫宸殿后面的偏殿,平常很少人来。”宋若昭道,“我就喜欢这里,因为清静,还因为从太液池引至浴堂殿的泉水就在后面的山坡成瀑,你听……”

        果然,那淙淙水声就如乐音在耳边流淌。感觉上,婚礼的欢歌笑语隔得很远了。

        她俩并肩在殿阶上坐下,眼前只有青草和月色。

        裴玄静好奇地问:“四娘子怎么知道这里?”

        “我十岁入宫,至今已逾十五年。大明宫中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宋若昭轻笑道,“我待在大明宫里的时间,可比当今圣上还长呢。”

        看她巧笑倩兮的模样,俨然已走出两位姐姐之死的阴影。

        裴玄静道:“我听说,日前圣上追赠宋大娘子为河内郡君。宋氏二位娘子均得以厚葬,连大娘子原先的尚宫之职也由四娘子领了。大娘子的毕生心血《女论语》,圣上也命四娘子继续编写注释,以待传世。玄静着实为四娘子高兴,恭喜了。”

        宋若昭沉默片刻,方道:“这一切实为炼师成全。炼师大恩,若昭没齿难忘。”

        裴玄静摇头:“四娘子不必说这些。只是对于此案,我心中尚存有若干疑问,今天这个机会难得,还望四娘子能帮我解惑。”

        “炼师请说。”

        “首先,是那个偶人。四娘子派人送来的偶人,其中所藏之物是破解女尚书之死的关键。记得当时收到偶人时,我立即就找到了偶人背后针线缝合的部分,剪开后见到婴儿骷髅,案情便水落石出了。但这件证物是有问题的——偶人是件旧物,而针线却是新缝上去的。”

        宋若昭轻声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炼师。”

        “我在想,假如婴儿的头颅真是大娘子藏进偶人的,那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既然偶人旧了,缝合的针线也应该旧了。所以这是第一个破绽。其次,我记得大娘子死在床上之时,偶人就摆在她的枕边。现场如此显眼的一样东西,为什么我没有当即取走,还要等后来四娘子遣人送来呢?”

        “因为我阻挡了炼师。”

        “对。当时四娘子扑在大姐身上痛哭流涕,哀哀欲绝。想到四娘子接连失去两位相依为命的姊姊,我又怎么忍心硬将四娘子拉开,取走偶人呢?”

        宋若昭沉默着。

        裴玄静接着说:“以上两点理由使我怀疑,婴儿头颅原来并不在偶人中,而是刚刚有人把它藏进去的。”

        “那个人,自然是我咯?”宋若昭的声音很平静。

        “按上述事实推测,四娘子的确是最可疑的。不过,直待我意识到另外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时,才最终锁定了四娘子的嫌疑。”裴玄静道,“——我发现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哦,炼师也会犯错吗?”

        “是人都会犯错。”裴玄静镇静地说,“那次我去柿林院,向四娘子讲述了我对女尚书之死的初步推断,当时我认为——大娘子在最后一次扶乩时,强调‘璇玑无心胜有心’,是暗指则天女皇以八百四十一字取代苏蕙的原作之八百四十字,从而引出女主登基的结论。但后来我再斟酌时,突然想起:我得到无‘心’纯属偶然。大娘子怎么可能预知我能得到苏蕙的原作,并且时机还恰到好处呢?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要留下线索,引导我的思路,绝不能依赖于无人能未卜先知的巧合。大娘子是绝对输不起的。那么她会怎么做呢?她应该留给我一幅无‘心’的!”

        裴玄静看着宋若昭:“藏在偶人中的,本来是一幅八百四十字的,对吗?”

        宋若昭目视前方,答非所问:“大明宫中景色最佳又清静的地方,是太液池的水岸边。但你我要是在那里谈话,立刻就会被人发现。而此地,前方有一座崇殿遮挡着,我们才能安心躲避。”她向裴玄静淡淡一笑,“我在大明宫中长大,性情愚钝,见识也差强人意,只精通了一样本事:自保。是,炼师说得很对。偶人中原藏有一幅苏蕙原作的,是我将它取出,换成了婴儿头颅。那骷髅原先埋在院中央的柿子树下面,是我把它挖出来的。”

        “为什么?”

        “那就从头说起吧。”宋若昭抬头望向夜空,星光灿烂,北斗七星的勺柄又偏向了卯方一些。这个春天过去一半了。

        “许多年前,大姐在宫中秘藏里发现了一幅八百四十字的织锦。因其与人所共知的不同,她便做了一番研究,找出了其中的秘密。大姐将这个秘密仅告诉了我们姐妹几个,然后便叫三姐做了一个偶人,将那幅藏进去,摆在房中。时光荏苒,渐渐大家都把这事淡忘了。直到旬月前,广州送来一幅绣在南海鲛绡上的,圣上叫三姐去辨识,三姐一眼便认出,此图出自先皇的宫人卢眉娘之手。”

        “卢眉娘?”

        “对,这位眉娘的身世说来也挺传奇的。她是贞元末年由南海选送入宫的,当年才十四岁,有一手刺绣的绝技,还擅唱游仙歌,深得先皇喜爱。据说她的名字眉娘,也为先皇所赐。先皇驾崩之后,眉娘奏请当今圣上放她返乡,圣上天恩浩荡,竟准了她。永贞元年末,卢眉娘离开大明宫,从此音讯杳然。谁承想,十年之后,她竟以一幅织锦重新现身了。”

        裴玄静的心头一颤,不用问,聂隐娘所见到的那具尸体应该就是卢眉娘了。

        宋若昭还在说:“三姐还告诉我们,卢眉娘所绣之是八百四十字的。如今想来,三姐就是从那刻开始,萌发了制造扶乩木盒,用中央的‘心’字来杀人的念头。”

        “我还是不明白,何以卢眉娘所绣之就是八百四十字的,难道她也在宫中见过?”

        “因为卢眉娘擅刺绣,当年正是她在浩如烟海的宫中绣品中找出了那幅不一样的。眉娘不通文墨,她所唱的游仙歌和绣的经诗,都要找人逐字逐句教会她。那时候,眉娘的老师正是大姐。当大姐发现这幅与众不同时,就随便找了个理由让眉娘放弃绣它,自己却把这幅藏了起来。如今想来,眉娘当年虽然没有绣成,却把作为图样抄了下来。十年后,她在家乡把它绣了出来。”

        最终,这幅夺去了卢眉娘的生命。

        宋若昭轻轻地舒了口气:“之后的事情,炼师都知道了。”

        裴玄静道:“四娘子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当我看见大姐长眠的景象,身边还摆放着偶人时,我便知道她想做什么了。但我不能让她那么做,所以就扑上去,用身体挡住了偶人。不过我也知道,炼师已经看见了偶人,肯定要拿到它。因此我便拆开偶人,取出,又从柿子树底下挖出骷髅,装了进去。”

        “可是我想,这一定不是大娘子的愿望。”

        宋若昭冷笑:“大姐受了一辈子的苦,为什么到死还要替他们隐瞒?揭露她的真实死因,我问心无愧。”

        “你就不怕触怒圣上?”

        “不会的。这虽是丑闻,但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圣上英明,只会因此善待我们一家。炼师,你已经看到结果了,我宋若昭比你更了解圣上。”

        并且,从此皇帝会对柿林院绝对敬而远之。宋若昭用以“自保”的智慧,远比她的两位姐姐更决绝。

        裴玄静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四娘子为何不愿我说出女主登基的结论?”

        “我上次就说过了:得罪郭贵妃,只会给我和小妹带来无妄之灾。今后我们将如何在大明宫中生存?”

        “这个道理难道大娘子不懂吗?”

        “她懂,可她更傻。”宋若昭的声音颤抖起来,“她明知圣上因立后之事为难,就想以自己的死为契机,多给圣上一条拒绝郭氏的理由。她妄想经由炼师之口,把郭贵妃将步则天女皇后尘的话说出来。可是这不仅会害了我们,也会害了炼师。难道不该阻止吗?”她平息了一下心情,又道,“所幸炼师心智清明,早把这其中的厉害端倪都看透了,没有上大姐的当。”

        过了许久,裴玄静才低声道:“玄静还是应该感谢四娘子。”

        宋若昭微笑:“炼师太见外了。”

        “对了,玄静想提醒四娘子注意一个人。”

        “谁?”

        “圣上身边的宠侍陈弘志,此人或与三娘子之死有关。但我没有证据,只是一种感觉,所以只能先以‘自作自受’来解释三娘子的死因,也是不想再给柿林院带来灾祸。”裴玄静望着宋若昭说,“如果四娘子不愿三姐永远蒙冤九泉,就应该盯住这个陈弘志,寻找他的破绽。同在大明宫中,四娘子比我更方便做这件事。”

        宋若昭问:“陈弘志?炼师有什么特指的吗?”

        “圣上曾经赠予三娘子一个仙人铜漏,三娘子将它送到武府暂时保管,而今又回到清思殿里了。据说……修好了。”

        “修好了?”

        “原来那个铜漏快了。”

        “快了?”宋若昭的眼睛一亮,“我会留意的。真是太感谢炼师了。”

        裴玄静笑道:“那么,可否请四娘子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当然。”

        裴玄静摊开右手,“四娘子,这是方才婚礼上抛撒的果子,我尝过了,和那次四娘子请我吃的一样甘美。”

        月光之下,柿饼上的冰霜越发显得晶莹了。

        “可是我问了旁人,这柿饼并非产于柿林院。他们告诉我,柿林院里栽种的柿子树,结出的果子又苦又涩,根本不能吃。四娘子,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有没有告诉炼师,柿饼真正产于何地?”

        “他们说……大明宫中所用的柿饼均产自先皇山陵,由那里的守陵宫人采摘制作。”

        宋若昭点头道:“既然炼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裴玄静沉默了。

        她至今还欠着皇帝一个谜底:“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皇帝与裴玄静都认为,宋若华是解开这个谜的最佳人选,可是她死了。在死前,宋若华做了一场扶乩,留下七个晦涩难解的字:“春贞永不木同嗟。”

        裴玄静一直没有参透其中的含义,直到在今天的婚礼上看到来自丰陵的柿饼。

        她想起来,先皇于元和元年初秋葬入丰陵时,元稹曾做过一首挽歌。奉制诗往往缺乏诗意,但元稹做的这首挽歌情景交融,十分感人,因而流传开来。

        诗曰:“七月悲风起,凄凉万国人。羽仪经巷内,温辌转城。暝色依陵早,秋声入辂新。自嗟同草木,不识永贞春。”

        宋若华留下的谜题迎刃而解了——“春贞永不木同嗟”,是挽歌的最后两句“自嗟同草木,不识永贞春。”经过回文后,删去了“自”“草”“识”三字的新句子,使这句话看起来像女子的自怨自伤之语。实际上,这句话只是为了指明一个地点——丰陵。

        现在,宋若昭也默认了裴玄静的判断。其实那天她不合时宜地大谈柿饼经,正是为了提示裴玄静。

        同时裴玄静还弄懂了,为什么宋若华在最后一场扶乩时,不直接使用无“心”的。在仔细比较了两版之后,裴玄静发现“春贞永不木同嗟”这七个字,只能从有“心”的中找全。

        宋若华真是言而有信之人。她巧妙地安排两种,既传达了自己想说的话,又把离合诗的谜底交给了裴玄静。

        神秘的离合诗果真来自先皇山陵?裴玄静陷入深思……

        宋若昭突然叫道:“那是什么?”扬手向前方的草丛扔出一个石块。紧接着便听到“喵呜”一声怪叫,什么东西蹿了出来,落荒而逃。原先寂寂无声的草丛中虫鸣声骤起。

        裴玄静吓得差点儿蹦起来。

        看着她的慌张样子,宋若昭笑起来,“炼师莫怕。我的习惯,在宫中时时刻刻保持警觉,方才见草叶有些晃动,担心是人。还好不是……大明宫中,我只怕人。”

        她伸手拉裴玄静:“咱们走吧,贵主应该被新婿接上车了。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喝杯喜酒。”

        裴玄静说:“上官婉儿。”

        “什么?”

        “四娘子最崇拜的人是上官婉儿,对吗?”

        宋若昭神色坦然:“是啊。炼师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因为我出入柿林院多次,不管大娘子还是三娘子,对柿林院与上官氏的渊源都只字未提。只有四娘子为我详加叙述。而且,四娘子始终以婉儿在则天皇后朝时的官职‘赞德’来称呼她。我记得,当上官氏入住大明宫时,应该是中宗皇帝的昭容了吧?可四娘子一次都不曾称她为上官昭容。”

        宋若昭道:“炼师问了我一个晚上的问题,我是不是也可以问炼师一个问题?”

        “四娘子请问。”

        “在炼师看来,男子对女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裴玄静被问得愣住了。宋若昭又是一笑:“炼师可以不回答,但也绝不要用‘男子为女子之天’这样的套话来搪塞我。”

        裴玄静老实回答:“我要想一想。”

        “炼师慢慢想。我先告诉炼师我的想法。就拿那句‘璇玑无心胜有心’来说吧。我的二位姐姐都是女中豪杰,然而她们最终死在‘有心’这两个字上。因为女子只要有心,便会心有所属。她们都爱上了不该爱上的男子,为了所爱她们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可她们所爱的男子,却从未将她们放在心上。所以若昭以为,女子若想活得好,就必须——无心。”

        “无心?”裴玄静喃喃地问,“这可能吗?”

        “当然可能。则天女皇就是一个无心的女子,所以她成就了空前绝后的一世辉煌。上官婉儿也是一个无心的女子,故能历数载宫廷剧变而幸存。最后她之所以不能善终,错误在于——背叛。”

        “她背叛了谁?”

        宋若昭在夜色中肃然而立,秋水般的光华在双眸中流转,她说:“炼师何必明知故问呢?”

        上官婉儿背叛了则天女皇。

        她在最后关头倒向神龙政变一方,意图自保。为了表明态度,她在原先八百四十字的中绣上了“心”字,并且篡改了不少字,使整幅从女子自尊自爱的口吻转为自轻自贱。甚至,她还在八百四十一字的中设计了一首公然称颂神龙政变的回文诗:“神龙昭飞,文德怀遗,分圣皇归。”——也就是李弥读出的那首兜来兜去的怪诗。

        诗中写道:神龙在太宗皇帝的昭陵上空飞翔,长孙皇后的后代为上天所庇佑。时机到了,当今的圣人要分出位置,真正天命的皇帝即将回归。

        曾经,上官婉儿为则天女皇代写了许多诗文,起草了许多诏书。甚至,连武则天给苏蕙所作的序文,也很可能出自上官婉儿之手。但为了保住性命,上官婉儿以旷世才情伪造出了一幅有“心”的,却仍然不能幸免于难。

        可悲可叹。

        宋若昭说:“炼师实乃不凡的女子,自是心清目明。若昭只有一句忠告要给炼师:千万不要介入皇家的纷争,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近不得也。切记,切记。”

        ——离合诗来自丰陵。

        裴玄静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思考,是否要将这个谜底交给皇帝。

        更声响起又落下,不灭的烛火照亮,烛泪斑驳。

        宋若华、宋若茵、宋若昭、杜秋娘、郑琼娥、卢眉娘,还有郭贵妃,乃至上官婉儿……经过这一夜,裴玄静深深地理解了这些大明宫中的女子,体会到了她们的盼望与恐惧。

        只有无心,才能在大明宫中生存下去。

        但孰能无心?没有心,即使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

        或许有一个例外——则天女皇。因为她是空前绝后的武则天。但也正是她的血脉,给李氏皇族的后代注入了更多的冷酷和暴戾,令骨肉相残成了这个家族代代相传,永远无法逃避的宿命。

        宋若华和宋若昭都说过,千万不要介入他们的纷争,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裴玄静何尝不知。

        离合诗来自丰陵,一旦将这个谜底交给皇帝,她就等于站到了悬崖边缘。

        怎么办?

        窗外忽然响起悉悉率率的声音,窗纸微微泛白,又一场春雨飘来。雨滴落在树叶上,落在廊檐上,落在瓦片上,细密温柔。

        裴玄静想起上官婉儿的两句诗:“月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她曾经不理解,从未踏出过皇宫的上官婉儿,怎么会去思念一个万里之外的人。现在她懂了,世间有一种距离叫作咫尺天涯。

        君心似海深。

        他们曾经那样接近过。但为了救她,也为了自己那飞蛾扑火的野心,他终究还是放弃了他们共同的未来。

        裴玄静能清晰地感觉到,确实有一种强大的意志在悄悄左右他们的命运。她必须做出选择。如果只求自保,现在退出或许还来得及。但那也意味着,从此她将只能“思君万里余”。

        她认识到自己力量的薄弱,与天抗争,哪怕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失败仍然不可避免。

        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是否还值得去打呢?

        次日清晨,汉阳公主的帖子送到时,雨刚刚停。

        使者说:“皇太后要召见炼师,汉阳公主派奴来请炼师,入兴庆宫觐见。”

        皇太后,汉阳公主?光这两个身份还不够让裴玄静诧异,真正使她震惊的是——自己将要踏进兴庆宫了吗?

        兴庆宫,那可是唐玄宗的龙兴之地,也是他与杨贵妃的温柔乡。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南熏殿、沉香亭……留下无数旖旎传说的大唐南内。“天长地久应有时,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旷世之恋,便是在这座巨大舞台上演的。

        看来命中注定,她将不可避免地与李唐皇家纠缠下去了。

        裴玄静登上马车。她预感到,自己将在兴庆宫中做出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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