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万万没有想到,大师兄让我们热烈欢迎的总局领导,这为首者的模样,长得跟死在了缅北耶朗南祭殿的萨库朗许先生,竟然有七分相似,特别是侧面的轮廓,让我几乎以为是许先生并未死透,再次活了过来。
我背脊紧紧贴着椅子,死死地盯着这个双鬓雪白的老者。我注意到大师兄开始介绍起他身后的几个中年人,都是总局的领导,却有意略过了他,在场的与会者大部分都不认识这老者为何方神圣,但也有资历较高的人认出来了,神情激动地站了起来,却被工作人员示意坐下。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发现这些人普遍比较活跃了,有意无意地表现,一席会议搞得热热闹闹,差不多到十二点才结束。
整场会议我都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恍若梦游,待发现会散人走之后,正想起身,瞧见老赵朝我走了过来,招呼我,说许老要见我一面。
“许老?”我若有所思地回问。老赵见我不知晓,提示我道:“就是中场一起进来的那个老领导。许老是特勤局的缔造者之一,在局里面拥有崇高的威望,便是代表中央坐镇总局的局长和手握大权的常务副局长,见到他老人家,也要躬身叫一声老领导的。”
老赵提醒我道:“他老人家有三十多年没有离开北京了,此番前来参加东南局的年终总结大会,让陈老大颇为忐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我们不能掌控的大事呢。不过他老人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特意交代你会后去见他一面——咦,难道他是专门为了见你一次,才出现在这儿的?”
老赵开了一个玩笑,自个儿笑了,我犹未甘心地又问了一句:“许映愚?”
老赵点了点头:“是啦,大智若愚的愚,不过好多年都没有人敢这么当面称呼他了。你一会儿见着,自己注意点礼貌啊,别冲撞了这尊大神。”
我跟着老赵朝门外走去,在会议中心的二楼东面处,大师兄正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瞧见我,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头凑到我的耳边说道:“许老年纪大了,你一会儿说话时注意一点,不要一惊一乍的,平白耽误了事情。”
听得大师兄这莫名其妙的话语,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走到门口,一个黑衣男子拦住我搜身,从我怀里摸出了震镜和一堆零散玩意儿来,最后指着我胸口的槐木牌,让我摘下来,由他保管。槐木牌中有朵朵和沉睡的小妖,除了杂毛小道,我不会把她们交给任何人,于是摇头拒绝了。这黑衣人请我配合他的工作,我也跟他解释这东西对我的重要性,如此僵持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了浑厚的声音:“小虎,别争了,你让他进来吧。”得了吩咐,那个黑衣人才不情愿地推开门,让我进去。
这是一个较小的会客间,正中的桌子后面坐着刚才说话的老人,我打量了他一眼,感觉比许映智苍老许多,八九十岁,头发梳得整齐,一双发肿的眼泡,眼角有一些流质的眼屎,藏在了厚如啤酒瓶盖的老花镜后面。此人气质内敛,如同养老院里面那些普通的老人一般,一双眼睛也无神光,身子还不时有些发颤,完全看不出是特勤局这种神秘部门中最有影响力的大人物之一。
我仅仅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感觉前面这个老人如同许映智一般,有着让人深入灵魂的恐惧力量。
我低下了头,那老人却淡淡笑了,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你应该是认得我这张老脸的,对吧?”
我点头说是,记忆犹新。老人又问,那你应该知道如何称呼我么?我点头,又摇头,说,“您是特勤局奠基人之一,是元老,作为末学后进,我叫您一声许老,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不敬?”
老人嘴角下抿,似乎有些不高兴了:“陆左,你是真傻,还是在跟我装傻呢?”
听到他说了这句话,我便不再矫情了,纳头就拜,问安道:“晚辈陆左,拜见师叔祖!”
我这爽快的行动赢得了老人家的好感,他伸出手来招呼我道:“好,好!你这一声师叔祖喊出口,我这两年来帮你说的话,也算是没有白讲。你且坐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在这样的老前辈面前,我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乖乖坐好。老人打量了我几分钟,点头说道:“嗯,龙老兰教了一个好徒弟啊。”
瞧见这老头儿一副慈祥的模样,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摸了摸头,说:“惭愧,我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我并不了解这里面的门道,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打工奋斗;到了她临终前,才勉强陪了她几天,如此说来,还真的是有些不孝。怎么,师叔祖,您认得我外婆?”
许映愚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说:“当年我离开敦寨的时候,她是全寨子里面最水灵的小姑娘,比那荷塘里的荷花还漂亮,没想到一晃一甲子,竟然也魂归幽府了。唉,老一辈的人,一个一个都故去了,现在可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
他感叹了一声,然后低头问道:“陆左,你可知道,我为何千里迢迢地赶过来?”
我点头,说,“可是为了许映智?”
他沉默了,过了半分钟,说,“你是个聪慧玲珑的孩子,那么你说说,我和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们是师兄弟吧?”许映愚嘴角咧了咧,说,“不仅是师兄弟,还是亲兄弟,许映智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而你外婆的师父,则是我们的堂弟,这你可晓得?”
我略微有些惊讶,继而恍然大悟,说,“对了、对了,难怪你们长得如此相像,竟然是这层关系。不过仔细思量倒也不奇怪,敦寨以前是个比较封闭的苗寨子,寨子里面的各房各家都有些亲戚关系。不过,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老家人提起过您?”
我笑了笑说,“要知道,倘若有人知道您老人家在中央当这么大的一官,我们那里的县干部还不得每年都朝您这里进贡,跑跑政策和扶贫款啊?”
我并不畏惧许映愚的身份,而是跟他瞎侃着,他眉头的皱纹也舒展开来,说:“我一辈子都在秘密战线上面工作,他们跑来找我,也是没什么用的。至于为何从来不回敦寨,这里面涉及了老一辈人的秘辛,你可想听?”
我点头,说倘若没有特别秘密的事情,听听倒也无妨。
许映愚仰起头,橘黄的灯光照在他刻满岁月沧桑的脸上,老人斑若隐若现,而他似乎陷入了对一个难以忘怀的岁月,那深深的缅怀中去——
当年洛十八以汉家乞儿的身份,从湘西怀化颠簸流转到了靖县,翻越十万大山,一路蛇虫鼠咬,终于在大敦子镇这个还算是热闹的山中小集奄奄一息。即将死去的时候,被敦寨苗蛊的神婆救回一条性命,然后不知道费了多少艰辛苦楚,才传承得了一身业技。
不过当时的敦寨苗蛊业已落没,不复往昔风光,在那个军阀混战的乱世,寨子里面的乡民常受人欺负,洛十八性格暴躁,总爱奋起反抗,结果给人撵得跟死狗一样,最后差一点死在了青山界。
可是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他又回来了,如王者降临,自称洛十八,将所有欺辱过他,欺辱过苗寨的军阀恶霸给尽数剿灭,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年纪轻轻便闯下偌大名声,而后开始收了许映愚他们作徒弟,创下基业,现如今回忆起来,恍然如梦啊……
我听许映愚谈论洛十八,直呼其名,而没有使用尊称,心中不由有些疑惑。
其实我的心中一直都有些忐忑,说起来,我算是面前这位总局大佬的杀弟仇人,如此说来,人家将我千刀万剐,也是有充足理由的。这个许映愚果真是久经政局的大人物,那察言观色的本领让人赞叹,一见我脸色犹豫,便停止了回忆,对我说道:“怎么,你可是觉得我对洛十八直呼其名,有些大不敬了?”
跟这样的人物说话,藏着掖着必然不行,然而简单直接也实在不妥,我斟酌了一番,才说道:“我的师父便是我外婆,而且平日里相处不多,不过我见到其他人,对自己的师父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所以才会有一些疑惑。”
许映愚笑了,说:“他当年收徒,便让我们喊他洛十八,说此乃尊称——他生来便是离经叛道的人,性子也与别人不同。说起来,当年他驱逐走了映智,而我愤然离开苗疆,投身革命,也跟他这古怪性格,有很大的关系。”
这老辈人的恩怨情仇颇为复杂,我也不敢胡乱说话,只是点头。他瞧出了我的顾忌,终于收敛了笑容,盯着我缓缓说道:“好了,闲话休提,现在我们来说一说,你和我弟弟许映智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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