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跟着秦队长快步离开炼尸间。
灼烧死尸的焦煳味如影随形地飘荡在我的鼻孔,我的呼吸就是它们的呼吸。在接下来的行进中,我们依旧没有发现指引方向的标识。这种瞎猫碰死耗子的胡闯乱撞充满着难以言说的恐惧,几乎令我的脚趾感到不堪重负。在眼前出现的三条岔路间,秦队长立住了身子,他把手指停留在坑道岔口的边缘处,细致入微地抚摸着,思虑重重。
九枪八显然被秦队长的动作所吸引,他满口惊诧地问道:“秦队长,你这是——”
秦队长说:“坑道岔口处的墙壁越光滑,说明这里行走过的人越多。每个人摸上一把,再硬的东西都会被抚平,水滴石穿的道理。二当家见笑。”
九枪八说:“秦队长果然心思细密,这一点小弟我真是打心眼儿里钦佩。”
秦队长笑得有些惨淡:“倘若没有遇见叶西岭,这的确是秦铁引以为傲的地方。可是他的出现,让我觉得自己实在是露怯。”
九枪八摆手道:“秦队长何须如此介怀?叶西岭既然把你当成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对手,并且费尽心思设下圈套,足以说明你在他心里并非不堪。不过话说回来,倘若这次咱们能找到火麟食盒,并且全身而退,秦队长真的会到叶西岭的坟前洒上一碗烈酒吗?”
秦队长缓步走入其中一条坑道,头也不回地说道:“作为对手,我更希望跟他推杯换盏。”
这条坑道里的温度凉了许多,滞留满身的怪味不再随着身体的移动飘荡,而是缓缓凝结在棉衣之上,结果那种腥腻之气更甚于前。我的鼻孔里像是被塞入了泛白的肥肉,那时候我确信这就是死亡的气息。因为我们的脚步已经踏入了它开敞的门口——坑道一侧的石室内,几十个鬼子双膝跪地,脑袋顶着地面背对着我们,成片的血迹仿佛一只只手托着他们悄无声息的躯体。我惊讶地看到,在这些把钢刀插入胸膛的鬼子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面宽阔的日本军旗。我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张石质大桌上,石桌的右端放着一个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我们连日来苦苦找寻的火麟食盒!
郝班长亢奋的叫喊充满着不可抑制:“秦队长,火麟食盒!我们的火麟食盒!”
二膘子七扭八拐地从遍地死尸间越过,他的脚步踩在黏腻的血迹上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就在他的手指将将触及火麟食盒,由石桌后头喷出的子弹已经在他的身子上咆哮开来。他无可抗拒地摇动着身子,机枪的扫射湮没了他含糊不清的言语——在他跌翻在地的瞬间,我只听到他说了一个“裘”字,接着满口的鲜血瞬间终结了他的气息。
此时裘四当家从石桌后挺身而起,他麻利地用枪口顶着火麟食盒。我想他是料定盒子在我们心中的重要性,继而声嘶力竭地叫道:“都别动!二哥,我知道你出枪快,但你在打死老四之前,我扣一下扳机的时间还是有的。要是你们想让火麟食盒灰飞烟灭,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不然的话,你们把手中的家伙都给我扔喽,否则别怪老四崩它个稀巴烂。”
我们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见九枪八缓缓俯身把手中的匣子枪放在地上。这时候裘四当家又叫嚣道:“二哥,先别着急扔枪,子弹全部都给我退出来。秦队长!你们也别闲着,照我说的做,然后再轻轻地把枪扔到我这里。要慢。”
我见九枪八和秦队长一一照做,于是也把子弹“哗啦啦”撒了满地,直到郝班长也扔掉手中的枪,裘四当家才如释重负地笑了两声。只是他随即又指了指我和郝班长身上的手榴弹:“那些玩意儿也都给我撇过来!”
我和郝班长犹豫了片刻,将将把满身挂着的手榴弹卸下,裘四当家不由分说对着九枪八的左臂连开了两枪!猝不及防的鲜血流水般从九枪八的胳膊上泻出,他“哐当”一声栽翻在地,惨叫响彻石室。秦队长连忙俯身去搀扶他,但是裘四当家射在地面的另一颗子弹“嘡”地喝止了秦队长。
裘四当家嬉笑不已地说道:“二哥,现如今你的左手已经废掉,以后再也不是弹无虚发的九枪八啦!看你落到这般田地,做兄弟的真是于心不忍。不过你也不要怪我,怪就怪你不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到这小西天落草为寇。你们都生着猪脑子,包括这些死掉的鬼子,到头来怎么样?还不都栽在我手里喽!老四当了汉奸不错,可是如果不是我低三下四这些年,鬼子还会让小西天山寨留到今天吗?现在这帮犊子都以死谢了他们的天皇,你们再丢了性命,那二十九箱红货可都全归我啦。要是你们在阴曹地府有灵,看着我在上头吃香的喝辣的,可千万不要妒忌!”
秦队长义愤填膺地喊道:“裘四当家,枉你还是一个中国人!难道你看着鬼子在这里折磨自己的同胞,拿他们当试验品,你就无动于衷吗?抛开这个不说,方老把头是你的救命恩人,连他的脑袋你都给割了下来,你如此丧心病狂,还他娘的算是个人吗?”
裘四当家张嘴反驳道:“秦队长,你这话我不爱听!人的命是上辈子早就注定的,就像你们今天走到这一步,也是命该如此。你们满口家国道义,费尽周折查找火麟食盒的下落,现在找到了,可惜你们的命却丢了。”他转而对眉头紧锁的九枪八说,“二哥,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在你临死之前,我也不怕透露一个秘密给你。你想知道你脸上的溃烂拜谁所赐吗?其实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好兄弟我……”
九枪八听闻此言双眼生火,他不顾秦队长的阻拦拼命地想要站起身来。只是,裘四当家端着的机枪又在他本就血流不止的左臂补了两颗子弹,九枪八惨叫一声,咬住嘴唇的牙齿拼命地颤抖不止。
我看到秦队长的脸上露出了凄惶的神色,他说:“请裘四当家住手!现在我们手无寸铁,你已经胜券在握,又何必折磨二当家。不过,在秦铁临死之前,我想斗胆请裘四当家为我解惑。我弄明白一切,也不枉连日来的一番辛苦。裘四当家不会拒绝吧?”
裘四当家哈哈大笑:“秦队长啊秦队长,你誓不罢休的劲头真让老四开了眼界!我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不过,我今天就卖你一个面子,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通通告诉你。问完了你和二哥安心上路,省得黄泉路上没有念想儿琢磨。”
秦队长抱拳道:“我的第一个疑惑是,你为何要把二当家的脸弄成那副模样,难道你跟他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裘四当家讥笑道:“我跟二哥并无任何仇怨,他不过是我整个计划里的一枚棋子,没有这颗棋子我是不可能得到那二十九箱红货的。大概秦队长刚刚也看到那座炼尸炉了,那么你就应该明白,这座地下要塞并不是一般的防御工事,这里边有鬼子研制的各式病毒,我用在二哥身上的不过是那种威力最小的。”
秦队长说:“如此说来,金枝儿也是你的帮凶?”
裘四当家气定神闲:“起初她当然被蒙在鼓里。但我们毕竟同住一个屋檐下,柜子下的秘道怎么会不被她发现?但是为了那二十九箱红货,一个婊子算个啥!”
秦队长说:“可她不仅仅是个婊子,她还怀着你的骨肉,你居然连这个都忍心下手?”
裘四当家面不改色,他声道:“为了那二十九箱红货我什么都愿意干!我低声下气地给鬼子办事,难道这批红货不是我应得的吗?其实,几年前在地下要塞看到那批红货之后,我的计划就已经开始了。当时鬼子之所以把这批红货放在要塞,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可是这帮蠢猪不会想到,从那个时候开始,这批红货就已经姓裘啦!”
秦队长粗暴地打断裘四当家:“所以,你让并不知情的金枝儿拿着猪拱嘴蘑孝敬二当家,当二当家脸上生起了溃烂以后,你断定他会去后山柞林调查因由。就是说,那批红货是你故意让二当家发现的?”
裘四当家说:“秦队长你果然聪明过人。如果不是因为这批红货,我倒是愿意跟你交个朋友。堆放红货的那间石室确实是被我挖开的,否则以鬼子如此大费周章的掩饰,怎么可能轻易被人发现?再者,如果没有山寨几位兄弟的配合,凭我一人之力根本弄不走红货的。这回你该明白我的初衷了吧?”
秦队长望了两眼歪倒在旁的九枪八,接着问道:“难道山寨里的鬼子没有发现你的阴谋诡计?”
裘四当家撇嘴道:“笑话!秦队长不要忘记了,这群蠢猪是见不得光的。出了这样的事情,当然由我全权处理。本来我是想着从长计议的,慢慢耗死他们,然后等到把红货运出山寨再下手干掉大哥他们。没成想这个节骨眼儿,城里突然搞了场暴乱。不过,这倒也是个机会,大哥他们怕你们找上门来,所以才开始着手准备运走红货。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所有的计划都被叶西岭给搅乱了,他带来的火麟食盒几乎让我命悬一线。”
秦队长说:“那么,大膘子是怎么回事?”
裘四当家说:“大膘子是个意外。在小西天山脚,我从叶西岭的口中听闻八路军正在追踪火麟食盒,我害怕盒子里的东西会暴露地下要塞,从而使我多年的计划土崩瓦解。于是在前往鸡爪顶子的中途我又折了回来,没想到看到大膘子正蹲在熊仓伸夫的碎尸间搜罗。这家伙弄出一把勃朗宁手枪美得不行,居然忘记放在身旁的火麟食盒走掉了。我连忙捡起火麟食盒走进树林,通过仙家楼的机枪孔把盒子交给了底下的鬼子。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切都被回身来寻火麟食盒的大膘子看在眼里。我本想立即杀他灭口,只不过为时已晚,这个时候我听到山寨的崽子喊着他的名字,像是在找他。迫不得已我只好拼命赶往鸡爪顶子,然后跟我干爹合计设下了一个中枪的局——二哥此前分析的不错,我就是想以此达到置身事外的目的。”
秦队长苦笑道:“如此说来,那八名日本女人也是你唆使鬼子杀掉的?”
裘四当家字正腔圆:“这是自然。熊仓伸夫本来是想通过我让这群日本女人到地下要塞躲避的,以此逃过你们八路军的追踪。只不过我心里并不情愿她们的到来,万一在她们进入地下要塞的时候被山寨里的兄弟发现,我所有的计划同样功亏一篑。没想到暴乱失败之后,熊仓伸夫居然要用地下要塞的秘密来换取那群女人的性命。现在想来是上天助我,就在我担心他会一时把不住将事情抖搂出来的时候,叶西岭却帮了我一个大忙,他居然为了脱身把熊仓伸夫给杀了。那么这群日本女人就更得死掉,只要她们不落在你们八路军手里,就是去了我一块心病。而扰乱你们的思路是顺手的事儿,那时候我还不想让你们知道黄三是假冒的,因为你们越迷糊,我就越可以高枕无忧。不过,冯同志和郝同志并没有立即返回山寨的确不在我意料之中。”
秦队长说:“既然你做的如此巧妙,为何后山柞林还会出现四个鬼子?”
裘四当家说:“这是我的纰漏。虽然我自认为所有的计划都天衣无缝,可是万万没有料到鬼子还留了一手。他们下手杀了寨里的所有弟兄之后,居然想把我们剩下的几个也干掉。我猜他们并不是在意那批红货,而是想争取时间销毁地下要塞里的证据——只要我们几人也死了,那么旁人再想发现要塞恐怕真是要等上一阵子,这个空当他们焚烧那些尸首就游刃有余了。当时我们被困在沟膛子里无法脱身,幸好秦队长及时赶来……”
秦队长显得疲惫至极:“这么说来,我秦铁反倒把你的一盘死棋下活喽!裘四当家,你真是机关算尽,不过你的阴谋最后还是被二当家给识破了。”
裘四当家笑道:“你以为当时二膘子和干爹真的敢向我大哥开枪吗?我断定他们不敢,所以才顺水推舟听了二哥的话,转而杀了三哥。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二哥已经对我产生怀疑,但是这样至少可以除掉两个枪法精准的对手,也算是有所收获。”
秦队长停顿了片刻:“最后我想问上裘四当家一句,那句‘万山深锁’的口令究竟是……”
裘四当家还没等秦队长说完便打断了他:“秦队长,所有的事情我都为你一一解惑,你不觉得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吗?现在我改了主意,我决定将这最后的谜底留给你的亡魂,这样你誓不罢休的劲头就可以在阴曹地府派上用场了。好了,现在就让我在这小西天送你们上西天。”
说罢,裘四当家“哗啦”一响挪动着手中的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无可挽回地让我泪流满面。脸上的滚烫似乎没来由地锯掉了我的双腿,我的半截身子像水一样瘫倒在遍地血迹里。那时候,我看到自己的脑袋漂浮起来,它停止了所有滞留其中的影像,只等一颗子弹让它缓缓降落……
“等等——!”九枪八一声悲戚的呼喊震裂了凝固的时间,他声音里夹杂的疼痛让我的耳际响起玻璃破碎的尖锐。九枪八伸出颤抖的右手伸向裘四当家,他的手指痉挛地抓着,似乎停留在那里的空气充满力量,让那五根弯曲的手指无法合拢。他说:“老四,看着你我曾经情同手足的分上,就让我再跟秦队长说上两句吧?就说上两句,两句……”
九枪八的恳求带着小心翼翼的气息,以至于气息最后吞噬了他的述说。软弱就这样阻拦了裘四当家将要扣下的扳机,他没有表现出得意忘形的姿态,而是缓慢地扬了扬下颌。
九枪八在努力向秦队长靠拢时,不忘感谢裘四当家,他连连嘟囔的“谢谢……”随着他额头上的汗珠鱼贯而出。然后我听到他说:“秦队长,我知道你不叫秦铁,你的本名是黄大川。”
秦队长把九枪八的脑袋向他的胸口挪动了挪动,他的吃惊在这一刻变成了温情的沉默。
九枪八孑然一笑:“别忘了我也是情报员出身,对城里八路军的底细熟谙于胸。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没让大哥杀了你,而且还把你藏在炕洞里吗?”九枪八没等秦队长询问就伸出拇指和食指,“因为,小弟我也是这个!”
我看着九枪八伸出的“八”字手形,不禁怔了怔——原来曾经的国民党情报人员,现如今的小西天二当家,居然也是我们自己的同志!
秦队长显然也被这桩意外弄得不知所措:“二当家,你真是……”
九枪八费力地点头道:“秦队长,你听说过‘游神’吗?”
秦队长惊讶不已:“二当家是说……我军在抗日时期派出的谍报组织?据我所知,这个组织挑选了十几名受过严格训练的精英潜伏在敌人内部,而且在抗战胜利以后,幸存者都已恢复了自己的身份,怎么你却……”
九枪八说:“当年我潜伏在国民党情报部门,有一回接到上级命令,让我秘密调查被日军抓获的抗日游击队员的去处。我费尽周折寻找各种机会伺机查清他们的下落,后来出了袭击剃发黑斤人这件蹊跷事,而我派出的下线却无缘无故地失踪,所以我就只身来到了小西天山寨……后来,后来由于我的脸搞成这副样子,不得已只好留在这里安身立命。后山柞林出现那批红货之后,我本想等红货运到城里再通知我军的同志前去收缴,就算我没有什么其他的作为,完成这件事也算是尽一份责任。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秦队长你们阴差阳错来到了山寨。我此前的处处刁难,就是怕你们丢掉了性命,还有就是怕你们横生枝节破坏我收缴红货的计划。岂料天意弄人,我是丢了西瓜捡芝麻,我苦苦查找的真相就在我的脚下,而两年来我却浑然不觉,到头来还真是秦队长帮我发现了这座地下要塞。现如今我连芝麻都……九枪八真的不配称为‘游神’的一员。”
裘四当家突然冷笑了两声:“二哥,我真是想不到原来你也是个八路!那么如此说来,秦队长又救了我一回。不然咱们让叶西岭把东西运往城里,到头来还是会落在八路军的手里。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呐!”
秦队长没有理会裘四当家的嘲讽,而是焦急向九枪八问道:“二当家,你我相识一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可否在秦铁临死之前相告?”
九枪八笑得非常灿烂,他缓缓说道:“千秋。我叫叶千秋。”
秦队长诧异不止:“叶千秋?那么叶西岭……”
九枪八说:“窗含西岭千秋雪。叶西岭正是小弟的亲哥哥。”
秦队长脱口而出:“这么说来,叶西岭也是我们八路军的一员?”
九枪八摇头道:“不是。我们虽然是亲兄弟,但是彼此的信仰却不相同。我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都用左手使枪。我哥哥聪明绝顶,而我……比他真差了一大截。虽然他是国民党的人,但是同样心怀家国,所以是不是八路军秦队长真的不必在意的。”
秦队长又问:“这么说来你的身份他是知道的?”
九枪八点头道:“凭他的聪明才智,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他原本答应我要将这批红货运下山寨的,可是他截获了火麟食盒后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我猜想这件事情必定关系重大,只是他并没有亲口告诉我……他太贪恋跟秦队长的对决,这是我至死都不能原谅他的地方。”
秦队长一声叹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我是秦铁还是黄大川,不管你是九枪八还是叶千秋,在临死之前我想咱们已经是朋友了。二当家,既然是朋友,就要把情义放在胸膛里,现在你的情义已经被我放进胸膛。你明白吗?”
九枪八盯着秦队长双唇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最后他用牙齿缓缓把嘴唇咬出了血,从流淌的血液里,九枪八挤出了几个沉重的字眼:“秦队长,小弟明白。”
秦队长的眼神突然变得黯淡无光,他拖拉着脚步缓缓地站起来,在他修长的躯体遮挡下,我看到萎缩成团的九枪八流下了两行热泪。秦队长转过身来试图背对着裘四当家……而机枪里的子弹就在这个时候鱼贯而出,以至于裘四当家的突然袭击,让秦队长的胸口顿时被凿成了筛子,甚至连他最后的话语都只说了半截:“裘四当家,你尽管开枪……”
救赎就在这眨眼的瞬间发生了——几乎就在秦队长的身子将要倒下的时候,我看到九枪八突然冲起身来用右手摸向了秦队长的胸口,紧接着,他在那里扯出了一直被秦队长带着身上的信号枪——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秦队长会说出“情义放在胸膛”这句话,而九枪八又是为什么显得那么伤心欲绝——秦队长是以自己的性命换回了一个机会!
紧接着,在夹杂着“哒哒……”不止的机关枪声中,我听到一声有些微弱但低沉的枪响。只是九枪八在打出信号枪仅有的一发子弹的同时,裘四当家手中机关枪喷出的子弹已经疯狂地黏住了他的身子。被子弹正中眉心的裘四当家歪倒的时候,九枪八已经彻底变成一团血葫芦……
血腥的气味突然让我连连干呕,我不可抑制地用手指戳入喉咙,我想把堵在那里的东西抠出来,可是我最终却没有吐出一块秽物。我知道那一刻我的身体不遗余力地想要打开一个缺口,于是它的无功而返转而指派了我的双眼,泪水“哗哗”盖住了我的视线……
这时候郝班长冷不丁地对我说:“小冯,二当家好像还活着。”
被吓坏了的郝班长虽然有力气说话,但是他颤抖不止的身子显然已经瘫掉,他费力地想要靠近九枪八,结果刚刚支起身来便又“嘭”的一声摔在地上。我赶紧抹掉满脸的泪水,把满身是血的九枪八抱在怀里,他血流不止的嘴巴里声若细蚊,断断续续地说:“去找花舌子……他能证明我的身份,他是……我,我发展的同志,他叫张松。”
我连连点头,焦急地说:“二当家,二当家,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我听着呢!”
九枪八长喘了一声,鲜血跟着喘息喷洒出来,他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微笑着说:“冯同志,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用左手使枪的枪手,他的右手一定不会很差。”九枪八说罢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拼命地喘息着,只是将将说出“口令”两个字,便再也没了声息。
“一个用左手使枪的枪手,他的右手一定不会很差!”这句话从此停留在我的心头,再也没有离开过。而在今天,我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并且把这件藏在心底的事情全盘托出,我觉得自己除了要给活着的你们一个交代以外,更多的也是在乞求那些死者对我的宽恕——虽然,他们已经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就这样,在1946年大年初八深夜,在经历了五天六夜的明争暗斗之后,我搀扶着郝班长虚弱不已的身体,向为寻找真相而牺牲的九枪八和秦队长深深地敬上一个军礼。
我和郝班长放下胳膊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起来。
过了好久我才说道:“班长,九枪八临死之前让咱们去找花舌子,我想咱们应该尽快带着火麟盒子赶往飞鹰堡找到他,然后回到部队再把所有的一切都向组织说明。组织上大概还不知道九枪八的身份,能还他一个清白,我想他泉下有知也会感激咱们的。”
这时候郝班长的气力已经略有恢复。他拖着疲沓的脚步缓缓走向石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火麟食盒提在手中。他的语气充满了感慨:“没想到因为这只火麟食盒,这么多人会丢掉性命!小冯,在江岸的时候咱们已经错过了一个机会,现在让我打开它看看里边究竟装的是啥玩意儿吧?”
我固执地摇头道:“班长,还是不要打开了。我们还是先离开这个地方找到花舌子再说吧,我想回到部队一切自有分晓。另外,我总觉得这个火麟食盒有种说不出的邪门,我是怕咱们再有什么不测……”
郝班长犹豫了片刻才勉强地点点头:“这座地下要塞跟座迷宫一个操性,我看出口是一时半会找不到的。不如咱们顺着原路走回刚刚经过的炼尸间,然后用手榴弹炸开那个机枪口,至少上面的烧锅甸咱们去鸡爪顶子的时候路过,虽然绕远,但总可以出去。”
我明白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办法。于是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又把秦队长和九枪八的尸首抬出石室,放在了干净的坑道里。我和郝班长商议后,想到此去飞鹰堡路途遥远,原本打算把两具尸首带出要塞的想法又打消了。还是等一切向组织说明之后,再带人回来安葬他们比较妥当。接下来我和郝班长七扭八拐地往回走,最后总算凭借记忆找到了那间炼尸间。我让郝班长躲在一旁,引燃了两颗手榴弹,机枪口在轰隆的爆炸声中分崩离析,烟雾腾起处顿时出现了一个大窟窿。就在我登上木梯,回身招呼郝班长准备爬出去的时候,只见他已经悄悄地掀开了火麟食盒的盖子,我禁不住满口战栗地叫道:“班长,不要!”
这时候,我看到郝班长盯着盒子里的东西满脸扭曲,继而连连嘟囔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然后,一股血雾从他充满惊恐的嘴巴里迸射而出,他的瞳孔塞满了叠加的恐怖,一如江岸死掉的段飞同志。我连忙跳下木梯向他跑去,而他摇晃不已的躯体却“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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