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少华远远地看见林国栋从楼门中走出来,急忙放下望远镜,尽量在驾驶座上收缩自己的身体,只露出半个脑袋,监视着他的动向。
林国栋还穿着出院当天的那套衣服,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胶袋。他慢慢地走到路边,把塑胶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随即,他就把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几分钟后,他挠挠脸颊,抬脚向园区大门走去。
骆少华坐正身子,把望远镜塞进副驾驶座上的一个黑色双肩背包里。背包鼓鼓囊囊的,袋口露出水瓶和半截面包,还有一根通体乌黑的棍子。
骆少华瞄了瞄那根棍子,那是一支伸缩式警棍。
希望用不上它。骆少华抬起头,刚好看见林国栋消失在园区门口。他发动汽车,慢慢跟了上去。
骆少华不能肯定林国栋是否还记得自己,所以他不敢冒险,只是远远地尾随着他。林国栋走出园区后,向右走了几百米,拐进一条小路。
骆少华瞥了一眼街牌,暗骂一句,把车停在路边。
那是春晖路早市,汽车肯定开不进去。骆少华一边锁车门,一边琢磨着林国栋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自己。他快步走进早市,却发现林国栋并没有消失在人群中,而是在前方不远处,慢悠悠地逛着。
他像个失业很久、要靠妻子养活全家的窝囊“煮夫”一样,耐心地走过一个个菜摊,认真地打量着每一样商品,不厌其烦地问价,拿起一盒魔芋或者一根菜笋反复看着,似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骆少华尽量躲在人群背后,留心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最初,他对林国栋的怪异举止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对于一个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二十多年的人来说,早已对人间的种种感到陌生了。
一股快意涌上骆少华的心头。不远处的这个人,在电击棒和约束衣下度过了小半个人生,现在变成一个连菜笋都不认识的废人。
但是骆少华很快意识到,刚才之所以会觉得他怪异,是因为他把林国栋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
和自己一样,目睹朝阳升起,夕阳西沉,历经寒冬夏雨,春去秋来,见证这个城市的快速发展,从平房遍地到高楼林立,暗喜于工资的提高,恼火于物价的飞涨。
就像骆少华时常感受到的那种幻觉一样:当他在黑暗的街路上凝视那些更黑暗的角落时,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回望着自己。
他其实从未离开过。
穿过早市,林国栋径直走向街对面的公交车站,仰头看了看站牌,就安静地在原地等待着。骆少华已经来不及回去开车,只能躲在一个早餐摊后,紧紧地盯着他。
几分钟后,一辆116路公交车缓缓驶来。林国栋排在几个拎着菜篮的老人身后上车,走到车厢中央,拉着吊环站好。骆少华眼见公交车驶离站点,急忙小跑着穿过马路,挥手招停一辆出租车,跟了上去。
对司机说了句“跟上前面那辆116路”,骆少华就掏出手机,连接上网,开始查询公交车的沿途站点。分析出林国栋可能下车的几个站点后,骆少华收起手机,发现司机正不住地打量着自己。
“老爷子,你这是……”
骆少华几乎要脱口而出“警察办案”几个字,话到嘴边却改成:“孙子逃学了,我去看看这小子去哪个网吧。”
司机的话匣子打开了,从育孩子聊到了网吧整治。骆少华无心和他闲聊,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双眼紧盯着前方的公交车。四站地后,林国栋在长江街站下车。骆少华让司机把车停在公交车前方不远的地方,看林国栋走进长江街口,他付了车费下车。
长江街是本市的一条商业步行街,此时大约上午九点,大部分商厦都已经开门营业。在骆少华的记忆中,长江街从改革开放之后就一直是本市的主要商业区之一,几座主要的商厦更是有超过二十年的历史。同时,他也意识到林国栋在这里下车的原因。
林国栋正在试图填补自己记忆中的空白,而商业街显然是重新了解这个城市的最好的窗口。
他站在步行街入口中央,双手插在口袋里,仰头环视着四周的高楼大厦。深冬的寒风卷来,肥大的裤子被吹得贴在腿上,勾勒出略显弯曲的双腿的形状。此刻步行街上尚显冷清,行人并不多,且个个神色匆匆,没有人去注意这个衣着落伍却一脸新奇表情的老人。林国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抬脚走进了最近的一座商厦。
他走得很慢,始终在左右张望,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几分钟后,他被商厦正厅中的一台自动售货机吸引了,上上下下地研究了好久,仔细阅读了使用说明后,林国栋掏出一沓现金,取出一张五元纸币,塞进投币口。然后,他在几排瓶瓶罐罐中来回选择了一番,最终按了一下罐装可口可乐下方的按钮。“咕咚”一声,一罐可乐落进了出货口。他吓了一跳,似乎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围着自动售货机转了几圈,脸上仍然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旁边守着关东煮摊点的一个女孩子捂着嘴笑起来,指了指自动售货机下方的出货口。林国栋这才恍然大悟,取出了那罐可乐。他拿着那个红色的罐子,转着圈端详着,又看看那台自动售货机,一脸欣喜,仿佛一个对齐了四面魔方的孩子。
随即,他拉开那罐可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先是皱皱眉头,然后咂咂嘴,似乎对那味道还挺满意。
于是,林国栋端着可乐,开始在商场里慢慢地逛起来,不时啜上一口。商场一楼主要是各种珠宝、手表品牌的专柜。林国栋挨个柜台看过去,偶尔停下来听其他顾客和售货员交谈,脸上始终是一抹友善的微笑。大概是因为听得过于专注,他引起了一对正在选购钻戒的青年男女的注意。小伙子不时警惕地打量着他,姑娘则把挎包转到身前,紧紧地捂着。林国栋倒不以为然,笑了笑,就端着可乐慢悠悠地离开。
上楼的时候,林国栋又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他看着自动扶梯踌躇不前,最后站在一旁,看其他顾客逐一登上扶梯。琢磨了一阵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踏上去,扶梯升起的瞬间,林国栋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在狭窄的踏板上手舞足蹈了一番之后,他才勉强抓住扶手站定。扶梯升到二楼,他屏气凝神地看着踏板逐渐并拢的终点,夸张地纵身一跳,险些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跌倒。
令人惊奇的是,那罐可乐始终被他牢牢地捏在手里,一滴都没洒出来。
二楼主要出售女装。林国栋依旧是那副悠闲的样子,慢慢地逛着。骆少华远远地跟着他,依靠立柱、柜台和其他顾客隐蔽自己。一个多小时后,他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开始怀疑自己的跟踪是否有必要。现在的林国栋的确像一个久病初愈的老人,温和、笨拙、孱弱,于人于己都无害,甚至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
可怜兮兮?
当这四个字出现在骆少华的脑海里,他立刻提醒自己要保持警醒。
不要被蒙蔽,再也不要。因为,再没有二十三年的时间可以去补救,去偿还。
骆少华打起精神,从一大幅海报后探出头来,眼睛立刻睁大了。
林国栋不见了。
冷汗立刻布满了他的额头。骆少华疾步从海报后冲出,四处张望着。此刻,他身处二楼的两排商铺间,左右皆是各品牌女装。他记得林国栋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前方右侧的阿玛施女装店,冲进店铺后,却不见对方的人影,店内只有几个正在挑选风衣和长裤的女人。
女人。妈的,女人。
现在是白天,又是在繁华商业区,他该不会……
另一种可能是:自己已经暴露了。
才跟踪了几个小时,就被对方发现,并被轻易甩掉。骆少华暗骂自己,刚刚退休就这么废物吗?
连进几家店铺,林国栋依旧不见踪影。骆少华开始考虑要不要搜索消防通道,刚刚走到这排商铺的拐角处,骆少华的余光中出现一个人。他没有停留,也没有转头,而是径直走向前方的皮衣折扣展销区,钻进一排男式皮夹克中,随便拿起一件挡在身前,随即,他勉强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转过身,向一家女装店门口望去。
林国栋依旧端着那罐可乐,背对着自己,静静地注视着橱窗里的某样事物。因为视线被遮挡,骆少华无从知晓他在看某个人还是某件展品,但是从时间上推断,林国栋应该看了很久。
几分钟后,木雕泥塑般的林国栋忽然活动起来,随即,他就做了一个怪异的动作:下颌抬起,双肩高耸,然后向后尽力伸展,双臂微微张开……
他仿佛在伸懒腰,又好像试图把身体完全舒展,释放出某种压抑许久的东西。
这个动作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同开始时一样突然,林国栋又放松下来,转身,晃晃悠悠地走开。
骆少华终于看清了他一直在注视的东西,刹那间,心底一片冰凉。
林国栋在步行街逛了整整一天,其间还吃了老鸭粉丝汤、台式炸鸡排。晚饭时分,他进了一家肯德基餐厅,点了一份套餐。
汉堡、炸鸡和薯条对他而言是新鲜的食物,林国栋剥开包装纸,端详着手里夹着鸡肉、生菜的面包,还好奇地逐层揭开,又看了看点餐的霓虹招牌上的展示品,似乎对汉堡的尺寸和品相颇有疑虑。不过这没有影响他的食欲,咬下第一口之后,林国栋的脸上呈现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骆少华躲在餐厅对面的一根灯柱后,已经饿到胃疼。他不敢走开去买吃的,生怕林国栋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夜色已然降临,步行街上被明亮的霓虹招牌映衬得如同白昼一般。人流依旧不见稀少,下班后来这里游逛的青年男女在街上摩肩接踵,倒显得比白天还要热闹。夜的黑,加上各色光影和鼎沸的人声,暧昧的气息在街面上缓缓流淌。
对于林国栋而言,黑夜是鸦片,令人迷醉却充满危险。骆少华这样想道。
他点燃一根烟,默默地看着餐厅里的林国栋。后者已经开始吃薯条,还学着其他顾客的样子,把番茄酱涂在上面。
他吃得很慢,却很专心,那个可乐罐子依旧摆在他的手边,仿佛一件舍不得丢弃的珍品。其实,林国栋早已经把可乐喝光了。但是他似乎把它当作一种象征,以此来拉近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距离,尽管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捡饮料瓶的拾荒者。
大概四十分钟后,这顿漫长的晚餐终于结束了。林国栋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得干干净净,连饮料中的冰块都嚼碎了咽下去。擦净嘴巴后,他拿起那个空可乐罐,起身离开。
骆少华掐灭香烟,转过身,看着对面商铺的橱窗。在玻璃反射的倒影中,林国栋站在餐厅的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抬脚向街口的公交车站走去。
骆少华稍稍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半小时后,林国栋走进了绿竹苑小区22栋楼4单元。骆少华则在楼对面的一个角落里,迫不及待地拉开了裤链。
尿液奔涌而出,快要涨破的膀胱终于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胃中一阵紧似一阵的烧灼感。骆少华一边揉着肚子,一边紧盯着501室的窗户。很快,那扇窗户里亮起了灯光。林国栋的身影若隐若现,从动作上判断,他在脱衣服。几分钟后,他从窗口消失,随即又再次出现,似乎在用一条毛巾用力擦着头发。过了一会儿,室内的灯光骤然暗了下去——他打开台灯,关掉了电灯。
紧接着,那扇窗户里的光亮开始晃动,明暗交替。骆少华猜测他正在看电视,稍稍犹豫了一下,拔腿向园区外跑去。
他一路跑到春晖路街口,那辆深蓝色桑塔纳车还停在路边,在深夜的低温下,车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冰霜。骆少华掏出钥匙开车门,同时发现一张违停的罚单粘在车窗上。他暗骂了一句,撕下罚单揣进衣袋里,矮身坐进了驾驶室。
发动汽车,掉头,骆少华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向了副驾驶座上的双肩背包,拽出一条面包,用嘴撕开塑料包装,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他嘴里嚼着面包,用力踩下油门,快速驶回绿竹苑小区。
501室窗口的灯还在,室内光线依旧飘忽不定,林国栋应该还在看电视。骆少华把车停在隐蔽处,熄火,慢慢地吃着面包。
冻了一天之后,面包已经变得干硬,咬在嘴里像木头似的。骆少华渐渐感到满口干涩,喉头也噎得难受。他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触手之处一片硬冷,他立刻意识到那瓶水已经被冻成一块冰坨。
他妈的!
骆少华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车钥匙,想打开车内的暖风,尽快融化这瓶冻水。然而,他抬头看看依旧亮着灯光的501室,又把手放了下来。
冷。饿。渴。焦虑……
种种不良情绪涌上心头,最后汇聚成一股怒火。骆少华摇下车窗,把水瓶狠狠地扔了出去。坚硬得像块石头的水瓶砸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4单元门前的声控灯随之亮起。这突如其来的光倒让骆少华冷静下来,他坐在驾驶室里喘着粗气,嘴里还机械地嚼动着。终于,唾液把满口的面包渣润湿,最后艰难地咽了下去。
王八蛋,你最好老实点儿,否则……
骆少华抬起头,恰好看见501室的灯光熄灭。窗口宛若一只闭合的独眼。
巨兽终于要休眠了么,在这万籁俱寂的夜。
顷刻间,强烈的疲惫感突然从骆少华心底的某个地方生长出来,迅速占领全身的每一根骨头和每一丝肌肉。他开始无比渴望家里的床和温暖的被窝。然而,他还是不敢放松,始终紧紧地盯着那扇黑洞洞的窗户。
半小时后,501室依旧毫无动静,楼道口也无人进出。骆少华叹了口气,缓缓转动已经开始僵硬的脖子,抬手发动了汽车。
驶出绿竹苑小区,骆少华看看手表,已经夜里十点半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足足四十多秒后,电话终于接通了。
“少华?”
“嗯,你在哪里?”
“在家啊。”
“干吗呢?”
“看球,欧洲冠军杯。”
“哦。”
一阵沉默,片刻之后,对方试探着开口:
“你喝酒了?”
“没有,开车呢。”
“这么晚了……有事吗?”
“哦,没事。”
“有事就说。”
“确实没事——这样吧,找时间出来聚聚,这么久没见了。”
“行,电话联系。”
“好。”
骆少华挂断电话,目视前方,把油门踩到底。他必须尽快回家休息以恢复体力,因为,对林国栋的跟踪势必是日复一日。
在商场里,当林国栋转身走开的瞬间,骆少华看到了橱窗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塑料人体模特,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大衣,头顶黑色及肩假发。
她摆出一个向前伸手的热烈姿势,红唇皓齿,向橱窗外露出空洞、毫无生机的微笑。
夜色越发深沉。整个居民小区都陷入一片寂静之中。没有月亮,星光也暗淡,一种彻底的黑暗将这个城市的角落完全笼罩。
如果你不曾在夜里游荡,就不会感受到那种漫无边际的虚空。
忽然,在这浓稠如墨的黑暗中亮起了一点光。22栋4单元501室的窗口悄然醒来。
几分钟后,那微弱的光亮再次消失。紧接着,似有若无的声响一点点撕开夜的幕布,由上及下,由远及近,直至4单元门前的声控灯突然亮起。
自头顶倾泻而下的灯光中,林国栋的脸惨白如纸。他的双眼隐藏在阴影之后,看上去只是一片黑雾。
他就这样站着,站在一团光晕中,静静地看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几秒钟后,声控灯又无声地熄灭。
林国栋的眼睛却亮起来。
他迈开步子,快速融入夜色中,走到路边的时候,一扬手,红色的铝罐准确地飞进垃圾桶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走出园区,来到马路上,眼前是一片光明。在路灯的照耀下,空旷的街面显得宽敞无比。林国栋沿着路边慢慢地走,边走边四处张望着。很快,一辆空驶的出租车驶来。林国栋招手将车拦下,坐了上去。
出租车在冷清的街路上一路飞驰。司机不时从后视镜中看着这个沉默的男人。路灯依次在车边闪过,男人的脸上忽明忽暗。他始终望向窗外,一言不发,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司机摸摸车门上的置物栏,里面有一把大号的长柄螺丝刀。这个乘客要去的地方很奇怪,如果不是今晚生意不好,他是不会接下这一单的。不过,后排座上的这个家伙看上去已经50多岁,体格也一般,就算他动什么歪心眼,也不难对付。想到这里,司机略为心安,脚下暗自用力,只想尽快拉完这趟活儿,早点儿回去睡觉。
很快,出租车驶出市区。街道两侧的路灯逐渐稀疏,最后完全不见了。后座上的乘客已经彻底隐藏在黑暗中。这辆车宛如被高速旋转的彗星抛出的陨石,只余下两点微弱的光,一路远去。又开了十几分钟后,车身开始颠簸起来。司机知道,平整的柏油马路已经到了尽头,接下来的路程是一段土路。他打开远光灯,车速不减。
终于,出租车停在一处三岔路口,上方的蓝色路牌上有几个白色大字:下江村,2.6km。
“到了。”司机用左手悄然握住长柄螺丝刀,“64块。”
乘客略欠起身,向漆黑一片的车窗外看了看:“再往前开一段。”
“不行。”司机干脆利落地回绝,“路不好走,底盘受不了。”
乘客没作声,伸出手在衣袋里摸索。司机绷紧身体,注视着他的动作。
很快,那只手从衣袋里抽了出来,手上多了一沓人民币。
“我加钱。”乘客递过一张100元的纸钞,“再往前开一点儿就行,麻烦你了。”
司机犹豫了一下。年老,体弱,看上去也不缺钱——应该不是劫道的。他接过纸钞,再次发动汽车。
开到下江村口,乘客示意他继续向前,司机却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了。这次他没有坚持,付清车资后下车。
林国栋穿行于寂静无声的农舍之间,一个人都没遇到。这里的村民还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特别是在冬季,无事可做的他们,顶多打几圈麻将之后就早早睡觉。此刻,整个村庄都在沉睡。没有人声,没有灯光。即使听到他的脚步声,那些看家护院的狗也懒得出来看上一眼。
林国栋的身上走出了汗,口中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凝结成霜。他不得不时常擦擦眼睛,以确保自己能看清脚下的路。十几分钟后,他穿过村子,踩上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没有了建筑物的遮挡,冬夜的寒风骤然猛烈起来。林国栋脸上的汗很快被吹干,开始隐隐作痛。他的目光始终集中在身边空旷的田地上,不时停下来,默默地估算着距离。终于,他站在一片覆盖着白雪的玉米地旁,向南方望去。然而,目力可及之处仍然漆黑一团。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在那扯不开的夜色中分辨出自己的目标。可是,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他撇撇嘴,转头面向身后的村落,直至找到那棵大榆树,眼里有了一点光。
就是这里。
林国栋走下土路,向玉米地中走去。已经被收割过的田地里仍然留有十几厘米高的割茬,林国栋跌跌绊绊地走着,脚被雪地下的割茬戳得生疼。他慢慢地辨别方向,最后找到田埂,小心翼翼地踏上去,继续向前。
渐渐地,一座细高的建筑在黑暗中慢慢显出轮廓。林国栋看着它,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终于,他来到它的面前。那是一座水塔,水泥铸就,周身散发出腥冷的味道。他伸出手去,触摸着水塔冰冷粗糙的表面。
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从林国栋的心底发出。他把手扶在水塔上,缓缓绕行一圈,最后站在水塔西侧,转过身靠了上去。
已经汗湿的后背立刻感到了浸入骨髓的寒冷。林国栋仰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鼻翼不停地翕动着。
那气息,略腥,微甜。
林国栋慢慢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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