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非得在舞台上丢脸!”
成岛在舞台上揪着春太的衣领猛力摇晃,观众轻声笑起来。
一想到自己原来一直在舞台上丢脸,我就暗自沮丧。
“我绝对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春太像摇头娃娃一样晃着头,他说“要抱怨就去跟他说”并指向舞台中央的名越。
“成岛,你干脆放弃吧。”
“你这个人啊——”
成岛说到一半闭上嘴。马伦从名越背后走上舞台靠近众人。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名越,我办不到。”他拥有跟名越一样清澈的嗓音。
“为什么?”马伦垂下视线摇摇头。
“我没有你们的才能。到头来只会站着不动,演不了即兴剧。”
“对啊对啊,我也是一丁点的意愿都没有!”
成岛用食指跟拇指比出的“一丁点”真的是半点也没有。
名越发出观众也看得出来的夸张叹息。
“唉,瞧不起戏剧的人可是会被戏剧弄哭的。稍微改变主旨好了。”
他说着站到白板前,用麦克笔补充。
名越满足地关紧麦克笔的盖子。
“这样就会变成所有人都能参加的即兴剧,你默默呆站在那边也没关系哦?”
“什么?所以我要被这两个像恶魔一样的戏剧社成员欺负吗?”
成岛露出好像快哭出来的表情。这就是瞧不起戏剧的人被戏剧弄哭的瞬间。
“哦。”跟名越一样,春太用观众也听得到的声量做出反应。“就算马伦没意愿,默默站在那边也没关系,我们只要用各种手段让他退出就行了。”
马伦一愣,视线慢慢转向春太。他平静的眼神中,一瞬间闪现出玩味的光芒。
“做得到那种事吗?”
“不试试看的话,我们不就赢不了吗?”
明明可以不用理会,春太却认真了。
“——好,那就开始吧。”
名越摊开双手,请观众鼓掌。观众席涌现响亮的掌声,我倒抽一口气。下方连站着的观众都有,人数膨胀到将近刚才的两倍。下半场的即兴剧“伪钞犯在追诉期将届的十五分钟前,能否从藏身地点退出?”开始了。
戏剧社社员从侧台迅速跑来,发给我们每个人一条毛毯。
“这什么?”我抱着毛毯问名越。
“小道具。你看看我们的招牌演员。”
我看向名越指的方向,藤间裹着毛毯、全身不停颤抖。她像被逼上绝路一样咬着大拇指甲,不断自言自语。哦,看来藏身地点没暖气。名越披着毛毯缩成一团,马伦也学着他盘腿坐下。但他把毛毯放在旁边,眼神平静。
我们也把毛毯从头罩下,三个人紧靠在一起。
“……面对名越这个对手,我们有办法赢吗?”成岛小声问。
“原来如此,看来你认可他的才能。不过我想到方法了。”春太悄声回应。
“咦?”成岛跟我问。
“冷静想想,这个退出游戏就跟将棋解残局一样。只要联合运用临场战略与状况,将名越他们引进不得不让马伦退出的状况就行了。”
“这种事做得到吗?”我压低声音问。
春太看著名越,露出奸笑。“就让沉溺于戏剧的人为戏剧哭泣吧。”接着他嘟哝起莫名其妙的话:“绵绵落不尽,长雨涨泪川。簌簌衣袖湿,思君不得见。”
“你在说什么?”成岛一脸狐疑地问。
“退出游戏中的获胜咒语。”春太说完,将嘴凑向我跟成岛的耳边。他告诉我们一个在场戏中“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词”。
“——喂,上条。”烦躁的声音响彻舞台。是名越。
“戏已经开始了。”观众席涌现阵阵嘘声。对。我都忘了。
“不是的,名越。”我猛然起身,披着毛毯走到舞台中央。“春太不在藏身处。”
“什么?”名越被我出其不意的一招弄得发怔。
“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我演出含泪倾诉的模样。
“他、他他、他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暂时躲到侧台的春太披着毛毯走到舞台中央。他像是抱着什么。
“你去做什么了啊,春太!”我责问春太。
“……上条,那湿答答的小汪怎么回事?”成岛也披着毛毯走近。
春太气喘吁吁地回应。“外头似乎有台风在接近,小汪在没有行人的地方发抖,我就带回来了。”
“狗?再过十五分钟就过追诉期的伪钞犯,哪有闲工夫关心狗!”
“等等,名越。”我劝著名越。“在这种持续紧张的状态中,也有成员需要可爱的小汪不是吗?”
我、春太跟成岛的目光投向披着毛毯发抖的藤间。
藤间眼中泛起泪光,朝我们伸出双手。
“小、小汪……”
这位招牌演员真配合。
“啧,竟然增加多余的道具。”
名越咒骂一声,在舞台的白板上追加新设定。
“总之,再躲十五分钟就好。”春太披好毛毯。“而且我们所有人都做过整形手术,不会有事的。只是……”
“……只是?”名越重复他的话。
“令人担心的是,在六个犯罪成员中,混着一个没干劲的中国人。希望他没搞出什么差错。”
除了春太以外的所有入都一惊,视线集中在默默坐着的马伦身上。马伦脸色铁青。
“喂,马伦是美国人。你给我订正。”
名越沉下脸逼近春太,马伦连忙站起身制止。我跟成岛也紧张起来。
“没差,就当我是中国人吧。”马伦低喃。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追加设定。”春太用让人感到冷酷的声音指示戏剧社社员。
舞台的白板上增加了新设定。
六个犯罪成员中,混杂着一个没干劲的中国人
“……那个啊,名越。”
我举起手。在舞台边线,成岛正掐着春太的脖子。观众嘻嘻轻笑。
“什么事?”
“这个藏身处究竟在什么地方?”
“哦,其实……”
名越朝藤间投去怜悯的目光。藤间用双手抱着无形的小汪,用脸颊磨蹭着。
“藤间会如此需要狗的治愈,有两个理由。这里是只有电灯泡跟自来水勉强可用的破旧公寓住屋,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也没有电视。”
“什么?”喉头被摁住的春太发出痛苦的声音。“那怎么看得出现在的时间是追诉权时效过期日的十五分钟前?”
“我有手表。”
“你怎么证明时间正确?”
“我的手表是高级电波表!”名越怒目而视。“Made in Japan。只要这是比什么都正确严谨的电波表,你们就没办法在时间上玩花招。我绝不原谅瞧不起戏剧的上条,看我把你打垮,笨——蛋,笨——蛋。”
“知道了、知道了。”我安抚着从骂人方式难以想象这是现代高中生的名越。我好像成了他妈。“那藤间状况有异的另一个理由是什么?”
“哦,其实这楝破公寓是有共享玄关的两层楼木制建筑,房间正上方有个独居的住户。除了我们以外,这里就只有那个住户。而藤间唯一的乐趣是,竖起耳朵听每天晚上十一点回家的住户脚步声。”
“……好阴沉。”我诚实说出感想。
舞台的白板上增加了新设定。
“真够琐碎的。”成岛用会傅到观众席的音量抛下嘟哝。
“轮不到你们管乐社这么说!”
名越指向罗列在白板上的文字,而观众轻声笑起来。
“接下来才是重点。”名越露出怀疑的神情继续说:“正上方那间屋子的住户,今天偏偏到现在还没回来。为什么在我们的时效过期日当天会发生这种事?”
“这只是巧合。”成岛不予理会。
“是啊,只是巧合。”我也附和。
“你们是白痴吗!现在说不定有一堆警察在外头埋伏,让他回不了家。看!藤间都怕成这样了!”
藤间像是刚出生的小鹿一样手脚痉攀。她真的是招牌演员吗?但观众都在笑。我斜眼看着这个情景,暗叫不妙。名越开始把观众拉到他们那方了。
“……在这群成员中,或许有跟警方勾结的背叛者。”
“在即将失效的时刻前内神通外鬼,也没好处可言。”春太试着阻止发展。
“没错,但该不会是动整型手术的时候,被卧底调査员掉包了?啊,那个人会不会假装成我们的成员,欺骗我们到今天?”
春太随即发出“啧”的一声。
“冒牌货?”我依序环顾春太、成岛、名越、藤间跟马伦。
“我的眼睛可不只是没用的两个洞。”
“你说有人是冒牌货?”
“是你,成岛。”
被名越指到的成岛露出“啥?”的表情。
“我知道,你的眼镜是装饰用的。真正的成岛应该带着有度数的眼镜。”
“这副眼镜有度数。”成岛很镇定。
“是吗?”名越偏了偏头。“我确认一下。”
成岛一脸狐疑地拿下眼镜交给名越。名越观察成岛的眼镜好半晌,接着交给不知何时平静下来并端坐着的藤间。藤间裹着毛毯翻来覆去地检査完,将眼镜还给名越。
“抱歉。”名越将眼镜架摊开后还给成岛。成岛伸手碰到眼镜时,大喊着“这什么东西!”并扔了出去。
那是一副有如派对道具,只有框的装饰用眼镜,大到几乎超出脸的范围。
名越在装饰用眼镜前跪下,宛如捧起圣杯般恭敬地拿起它。
“哦哦,这正是如假包换的装饰用眼镜。”
“还来!交出我的眼镜!”
成岛敲打着藤间的背。将毛毯披在头上的藤间像是收起手脚的乌龟一样缩成一团。
名越从后头戳戳激动的成岛肩膀,说一声“拿去”并在她转来的脸上戴上眼镜。这副眼镜出乎意料很适合她。
“我不要啊啊啊啊!”成岛的尖叫声响起。
我和春太都愣愣地看着乱七八糟的情景。但观众大爆笑,十分乐在其中。的确……这无疑是有趣的画面。他们想看的就是这种场面吧……
名越抓住成岛的手臂。
“上条,懂了吗?成岛是冒牌货的可能性很髙。再这样下去,就算一直躲在藏身处,警察也会冲进来。接下来我要以成岛为人质,离开这个藏身处。要是外头有警察,立场就颠倒了。超过时效还有五分钟。这五分钟由我牺牲,我会设法为你们争取时间。”
观众之间响起惊叹及掌声。“还剩五分钟!名越,为大家豁出去吧!”也有观众如此声援。名越看着观众说,“我的自我牺牲是无价的”,并竖起大拇指。
“不要、我不要,我不是冒牌货。”
“闭嘴,你这个冒牌货!”
戴着大大装饰用眼镜的成岛被名越用蛮力拉走。
“救救我,上条、穗村!”
得快点帮忙才行……我正要准备动身时,眼中映入一直默默坐在侧台的马伦身影。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好像正在瞪著名越。
春太举起双手吸引观众注意。掌声停下,名越也注意到他而回头。
“这招太笨了。应该是要让对方主动退出才对……你是这么想的吧,马伦?”
名越拉着成岛的手臂回到舞台中央,现在是名越与春太的对峙时刻。
“怎么,上条,我要让成岛退出的这件事应该没问题吧,观众也都支持我。”
“成岛是冒牌货这桩事纯粹是名越你的误会。藏身处正上方的住户还没回来,是因为现在不到十一点。今天不是什么异常状况。”
“……你说什么?”
“我的手表显示现在十点五十五分。按照你的理论,十一点后再怀疑成岛也不迟。”
名越鄙视般地笑了。
“你手表坏了吧?我的手表是比任何手表都正确的电波表。就算有人对指针动手脚,这支聪明手表也会马上自动更正。不好意思啊,上条,你大概想让时间推迟一个小时,但以我为对手,你这种作法太不利了。”
“推迟?我跟名越的手表时间都是正确的。因为我们的藏身处……是在中国的苏州不是吗?”
观众吵嚷起来。
这里是中国?我睁圆眼看向春太。成岛跟藤间也呆住了。
“我们最后偷渡到中国的苏州。这里离九州岛大约一千公里,所以名越的电波表是校正成日本的时间,而此处与日本时差一小时。也就是说,藏身处的现在时间是十点五十五分,名越的电波手表则是日本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分。”
观众一片哗然。我听到问着“这怎么回事?”的声音。草壁老师起身向众人说明,我竖起耳朵。他说,电波表的修正距离是在东北与九州岛发射台的一千到一千五百公里内。若将国内用的电波表带到邻近国家,有时候即便将时间调成当地的标准时间,手表仍会接收到原本国家发射的信号,校正成该国的标准时间。在加拿大或是美国这些位于校正范围外的国家,也有被修正成日本时间的案例。
名越神色扭曲。
“唔……的确,这里是中国。”
藏身处因为春太的一句话改变了!
观众之间涌现响亮的拍手声。
“这里是中国,而时间才要到十一点。”春太说。“就算正上方房间的住户还没回来,要怀疑成岛还太早了。”
此时,一只手从春太背后抓住他的肩膀。那是马伦的手。
“为什么……是苏州?不是还有其他时差一小时的地方吗?广州、北京、上海……为什么是苏州?”
“这是有意义的。”春太轻推回马伦的手。“重要的是,各位,我们现在面临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你们没发现吗?”
“什、什么事?”名越答得惊慌失措。
“就是日本法律上的时效延长。我们逃到中国这个外国,时效就会暂停计算。现在这个瞬间已经不会算进追诉期内,我们就是活在距离追诉期将届的十五分钟前永不结束的世界。”
“你、你你、你说什么!”
“没错,我们的罪不会消失。我们伪造的钱使许多人不幸。认为时间会抹除一切悲伤,不过是种自以为是。我们之前就决定好了,一生都要在中国背负着罪孽活下去。”
名越说不出话。春太继续说:
“但这里除了五个犯罪成员,还混着另一个人。那人与此事无关,我想放那人走。”
“六个人以外还有另一个人?”名越动摇了。“等一下,这个藏身处只有我、藤间、马伦,以及上条、穗村跟成岛这六个人吧?”
“不,有七个人。”
春太微笑,他接着对我们眼中不存在的人招手。
“跟大家介绍,这位是中国人成员小汪。”
观众安静下来。草壁老师不知为何独自笑着。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渐渐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笑声蔓延至全部人。
“你说狗就是小汪?小汪是……怎么可能,小汪是狗啊!”
名越唾沫横飞地大喊。
我理解了。事前春太规定了一个“不可以说出口的词”,那就是狗。一开始他带来的就不是狗。我们一句话也没说那是狗。大家一致称为小汪是因为名越那些戏剧社的人擅自误会。无聊归无聊,但很有春太的风格。汪的确是中国人的姓氏之一。
我望向观众席,掌声很热烈。观众是支持我们的!
“顺带一提,多亏这位中国人小汪的协助,我们得以偷渡到中国。谢谢你,小汪。”
观众仍笑得很开心。
春太静静与马伦对峙,名越跟成岛也默默注视着彼此。
笑声停止了。
“马伦,六个犯罪成员之中,就只有一个中国人。也就是说,其中一个是没有关系的人。回想一下开头的情况吧。我当时说的中国人是小汪。他是在这种状况下外出的冒失鬼,我才会怕他出差错。”
“啊……”马伦退后一步。
“你说‘没差,就当我是中国人吧’,承认了自己的身分。也就是说,跟这六个犯罪成员无关的就是你。我们在苏州这里让你走。如果你想跟一生都是犯罪者的我们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下去,希望你说出让人接受的理由。如果有想见你的人,或是想实现的愿望,你就该回自己的家。”
“我能回去的家……在哪里?”马伦发出颤抖的声音。
“这个藏身处外头就是苏州。”
马伦想说些什么。他明明想说话,却有千万思绪涌上心头,话不成言。他的表情透露出这股挣扎。他东张西望,求助地注视著名越。然而不知为何,名越没帮忙解围。
“——这样啊,马伦,你担心两手空空地被我们丢在苏州吧。我们已经为你准备好装着生活资金的铝箱,并用密码转轮锁锁上。我现在就告诉你密码。”
春太走近马伦,用观众听不到的声音耳语。
但我听得见他说的话。
“四位数密码是九〇八九,中文谐音就是‘求你别走’,拜托你别走。你并非一出生在这个世上就没人要的孩子。希望你重视两个故乡,两对父母。这是名越跟我的愿望。”
马伦的喉头发出“呜”的一声。他的脸悲哀地扭曲着,努力武装自己失态的神情。
接着,他再度望向名越,可是名越避开他的视线低语:“你回家确认看看吧。”然后,马伦退出了。
“的确,在中国听到肯尼·吉作品的机会多得不可思议。萨克斯风在那里是远比在日本更流行的乐器。”
在体育馆收拾着折叠椅时,草壁老师告诉我。
“不好意思。”成岛走过来,她小心确认一旁只有我们后才开口:“我听到上条说‘两对父母’……老师知道什么吗?”
草壁老师浅笑着回答:“这种事,等哪天请当事人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成岛红着脸低下头。我从春太口中听说了事情的一部分。
只能生一个孩子——这是现代相当少见的制度。但约十五年前,只有第一个孩子可以报户口的制度,悲哀地使一个乡下家庭出现裂痕。继承香火的长男地位无可动摇,但若是长男带着某种疾病或身心障碍,事情就有所不同……而极少数的家庭就存在着这样的不幸。
马伦他便是如此——
我搬着折叠好的椅子,走到舞台下的收纳空间。
哪三个人构思出“退出游戏”这个脚本,不用我说,各位也知道吧?
我找到推着滑式手推车的春太跟名越。
“这样好吗?马伦说不定会离开戏剧社。”
春太小心翼翼地问起时,名越伸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
他仰头注视着天花板。
“你问我吗?我很满足。毕竟我在他最初、也是最后的舞台上演出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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