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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殷无恙进京未如愿 麦克赴浙大受欢迎

        严济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潘振承越俎代庖,把行首置于何地?严济舟跑去向李总督诉苦,李侍尧勃然大怒,宣布裁撤十三行会所;英国传教士殷无恙恳求进京效力,李侍尧驳回殷无恙的恳求;麦克准备把东印度公司驻华办事处迁往宁波,庄有恭给麦克最高级别的待遇;馨叶与潘振承情意缠绵,实则心怀鬼胎,潘振承要馨叶配合他做一件昧良心的事……

        

署理主事



        夜幕垂落,天色陡然昏黑,江风呼呼地掠过十三行,刮得中国街的幌子啪啪地响。街头冷冷清清,惟有督署表彰前还聚有人,凑着灯光看表彰的内容:十三行潘文岩诸儒商,高风亮节,薄己厚人,体恤粤东苍生,义捐赈灾银十五万两……

        “他只是个跑腿的,捐出的是会所的银子,荣耀全给他一个人占了!”

        在中国街的小茶楼,严济舟气愤难遏地拍打着桌子骂道。

        “潘振承如今名声大振,众行商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说他不仅立刻就见到李大人,还这么快与李大人达成协议,只花了十五万两就搞定。”蔡逢源慢悠悠地品着茶,语气含有对潘振承的钦佩。

        严济舟气咻咻道:“老蔡,你没想过其中有蹊跷吗?潘振承进去片刻,将军府的戈什哈就带几十份表彰上街头张贴。”

        “他事先就与署督大人谈妥了,再联手陈寿年设圈套。我们两个商场老行尊都给骗了。厉害,确实厉害。”蔡逢源由衷感叹道。

        严济舟七窍生烟:“我不会轻饶他的!”

        “算了吧,他毕竟为十三行办成一件大事。”

        “你以为我是妒忌他吗?不!严某宰相肚里可撑船,可他使的是小人伎俩,阴损诡谲,背着我和十三行全体同仁与署督大人私下达成协议,比骗子还可恶!”

        第二天,严济舟来到总督衙门,通禀后,李十四带严济舟上总督值房。

        “十三行驽商严济舟参拜李大人。”

        李侍尧正在看一份公牍,闻声缓缓抬起头,鹰隼眼打量严济舟一瞬,冷冰冰道:“严总商,本将军督理总督已有时日,你怎么现在才来见我?”严济舟吞吞吐吐:“鄙商早来过,李十四……”严济舟刹住话头,打狗看主人,李十四是署督大人的心腹长随,不可得罪。

        “李十四怎么啦?”李侍尧站了起来,个头虽矮,鹰隼眼凛然生威,叫人不敢俯视。

        严济舟佝偻着腰嗫嚅道:“十四兄台说大人忙,要稍等。鄙商见大人太忙,不敢打搅便回去了。”

        “你今天才递帖子求见,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啰?有话直说。”

        严济舟愣了一下,带着怨气道:“潘振承僭越代庖,不合圣贤之道。”

        李侍尧也愣了一下:“如何不合?”

        “古之圣贤定下三纲五常,长幼有序、尊贱有别。潘振承乃一介末商,如何能高攀总督大人,共同商讨十三行及广东口岸大事?此乃十三行总商权限职责也。”

        李侍尧的鹰隼眼扎了严济舟一下,不悦道:“这般说来,本督与潘振承议定的决策错了?”

        严济舟低下头,颤抖道:“鄙商不敢,鄙商是说圣贤之道。”李侍尧拍着桌子斥责:“什么圣贤之道?本督国子监荫生出身,还用你来教我圣贤之道!潘振承为十三行众商利益,为广东外洋贸易繁荣,挺身而出,公心可表,正合圣贤之道!”

        严济舟不停地用袖口擦汗,心中后悔不迭,埋怨自己意气用事,没考虑周全便冒冒失失来见署督大人。

        李侍尧责问道:“你是不是嫉妒潘振承抢了总商的功劳哇?”

        严济舟瑟瑟道:“鄙商绝无嫉妒之心。只是……只是……潘振承这样做,鄙商今后在公行威信扫地。”

        “亏你提起公行。康熙六十年裁撤公行,公行再也没复立过!”

        “鄙商口误,不是公行……是会所,十三行会所。”

        “会所就是没挂牌的公行!本督问你,你的总商之位是皇上钦命的,还是总督、巡抚、关部封的呀?”严济舟不敢正视李侍尧,盯着李侍尧的靴子说话:“前掌门陈焘洋,关胥和行商都叫他总商。”

        “他是雍正七年,海关监督祖秉佳任命的总商,所谓总商,说白了就是保商。”李侍尧说着,拿出一大叠信件,“这都是散商夷商的诉状,他们指责你们擅立行会,欺行霸市,垄断通商,强烈要求裁撤十三行会所。”

        “这……这,这……”严济舟头脑一片空白,木讷讷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柯书启。”李侍尧叫道。一个身穿布衣长衫的师爷进来:“主公有何吩咐?”

        “拟宪牍,裁撤十三行会所。”李侍尧说着端起茶碗。李十四大声叫道:“端茶送客!”

        严济舟万万没有料到是这种结果,他跌跌撞撞出了总督衙门,站街头发愣,心像刀绞般地痛:“我这不是找死吗?潘振承没告倒,还惹祸上身。十三行会所遭裁撤,我的行首位置放哪里?”

        十三行会所被裁撤的消息迅速传遍十三行。众行商懵了,李将军头一天到总督衙门署理正印,怎就想到拿十三行会所开刀?十三行哪点做错了,得罪了署督大人?

        严济舟不敢回会所,无颜见十三行同仁。他躲进泰禾行办房,章添裘、黎南生追进了泰禾行——他们代表全体同仁向行首讨说法:李督台凭何突然裁撤会所?

        “世事难料啊。”严济舟痛心疾首道,“老夫原本是去督署致谢,感谢李大人关照十三行,阻止外省行商移地广州开办洋行,谁知他拿出散商的诉状,指责行商垄断,无益朝贡贸易。”严济舟不敢道出实情,倘若内幕走光,他就成了同仁眼里的罪人。

        “不,李督台偏听散商的一面之辞!”章添裘叫道。“我们上条陈,向李督台禀明实情,散商指责行商,纯属妒忌!”黎南生悻悻恨恨道。

        “你们让老夫静一静好不好?”严济舟恼羞成怒,“该说的话,我在李大人面前都说尽了,你们还要我怎样?老夫做了三十多年行商,用不着你们来教我。”

        严知寅戳着章黎二人的鼻子斥道:“你们两个,给我出去!”严知寅怒气冲冲撵走章黎二人,正遇到蔡逢源进门。“蔡叔来啦。”严知寅招呼道,父亲同蔡叔的关系非同寻常,严知寅不敢怠慢,给蔡逢源泡茶。

        “老蔡,我好后悔啊……”严济舟声音哽咽道。

        “济官,你什么都不用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两人心照不宣,严济舟后悔没听蔡逢源劝告。道理很简单,收取十五万报效银,取消外省行商移地经营,李侍尧与潘振承是同谋。指责潘振承,等于打李侍尧的耳光,李侍尧当然会雷霆大怒。

        蔡逢源道:“督署的裁撤令限定会所今日就得执行,依我看,我们还是先摘牌,再作下一步打算。”

        悬挂了三十六年的“十三行会所”的匾额,在悲凄的气氛中摘下。

        严济舟没像往常一样昂首阔步走向行首宝座,宽大的高靠背太师椅寂寞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严济舟同行商一道坐在侧旁的座位上,垂头丧气。坐他身旁的蔡逢源轻声道:“济官,还是说几句吧。”

        严济舟有气无力道:“我已不是行首了,会所裁撤,大家说如何办?”

        众商面面相觑。

        蔡逢源说:“公所裁撤,散商扬眉吐气,他们已经摆下架势,要与行商分庭抗礼。倘若这种局面出现,那比引进十个外省行商还可怕。启官,说说你的意见。”

        潘振承从容说道:“十三行会所裁撤,可十三行还存在。首先我们要消除芥蒂,抱成一团,一致对外。国不可一日无君,十三行不可一日无主。严大人官秩四品,资深阅广,德高望重,我建议,严大人出任我们的署理主事。”

        严济舟感到意外。

        潘振承说:“同意者请举手。”

        众行商跟着潘振承一致举手。

        严济舟嘘唏道:“启官抬举老夫,老夫既感激,又惶恐,担心李大人指责我们变相官商垄断。启官,老夫洗耳恭听你的高见。”

        潘振承有条不紊道:“我仔细研究过督署宪令,其中用词极为含糊。既然含糊,漏洞必多,则有空子可钻。李督台是儒将出身,宪牍的疏漏,他不会看不出。可见他内心矛盾,并非一定要打破垄断。”

        蔡逢源赞许道:“启官的话有道理,督抚最关心的,恐怕还不是垄断,而是谁对藩库有利。”

        潘振承不慌不忙道:“散商是散的,散商财单势薄,论承饷,散商远不如行商多;论报效捐输,散商更不能与行商同日而语。诸位说,到头来,督抚是支持散商,还是偏袒行商?丐帮都有帮主,百业都有会馆,我们是官授行商,为何就不可设立十三行会馆,推选临时的主事商?倘若督抚不过问,就等于是默认。”

        蔡逢源欣然点头道:“启官头脑冷静,遇事不慌,同李大人关系不同寻常。老夫建议,启官做我们的署理副主事。赞同者请举手。”

        严济舟激动地站起来:“老夫要第一个举手。”

        全体行商一致通过潘振承做署理副主事商。

        潘振承一石三鸟,化解了严济舟对他的妒意和敌意;在同仁中树立起他的威信;顺理成章做上副主事商,为今后登上总商宝座奠定良好的基础。

        十三行公所改为民间组织十三行会馆,严济舟带领全体行商举行了挂牌揭幕仪式。散商跑到总督衙门告状,被把门的戈什哈挡住不让进。潘振承料事如神,李侍尧默认了十三行会馆。

        

英国教士



        在十八世纪的全球竞争中,英吉利的势头像热带飓风不可阻挡。英国的战舰逐步控制了全球的主要航线,英国的商船在全球畅行无阻,英国的殖民地成几何级数增长,英帝国臣民称霸全球的野心日益膨胀。然而,英帝国却在宗教扩张中碌碌无为。

        英国是最早与罗马教廷决裂的国家,新教(圣公会)成为英国的国教。在强大的天主教面前,巩固新教在英国本土的正统地位成为国王贵族们的首选,他们无力也无意超越国界去与庞大的耶稣会竞争。从中国明朝万历年起,来华传教的教士基本由耶稣会派出,人数最多的分别为法兰西、葡萄牙、意大利、西班牙等四国的传教士,此外还有德意志、比利时的传教士,就是不见英国传教士。

        一七四二年,一个名叫切斯特·菲利浦(Cer Philippe)的英国少年,追随信奉罗耀拉学说的格雷神父躲避迫害来到法国。在巴黎修道院,菲利浦拜读了沙勿略的著作。沙勿略是耶稣会最早到东方传教的先驱,他的著作激发无数的教士献身神圣的传教活动,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土著人居住地,过着异常艰苦的传教生活。

        一七五一年,菲利浦追随葡萄牙传教士来到澳门。澳门是耶稣会东方传教的大本营,教士在澳门学习初级东方文化、语言、习俗,另外还需要学习掌握生存的技能。菲利浦被安排在华裔教士李查士名下学习汉语,李查士根据菲利浦的谐音为他取汉名费力朴。

        进入中国内地的第一站是广州。在菲利浦准备前往广州时,遇到吕宋来的英裔西班牙探险家保罗。保罗已经辞去耶稣会传教团的工作,原因是他诱奸土著女教徒受到众教士的严厉谴责。菲利浦不赞同保罗放浪形骸的性生活,但对保罗深入土著探险的勇气敬佩有加。保罗自告奋勇带菲利浦去广州,拍胸口为菲利浦找一位最可靠的保商。

        保罗有十年没来过广州,广州城外的珠江永远是那么拥挤,花船上的中国姑娘还是那么漂亮。十三行最大的变化是增加了五幢西洋建筑,其中规模最大、最气派的要数潘振承的同文夷馆。夷馆面临珠江,正门有六根雅典神庙风格的石柱,大门外砌着拱形石块,大门上面是带弧形的彩色玻璃,下面是三寸厚的橡木门。门厅富丽堂皇,高约两丈,中间挂着一只巨大的吊灯,灯座为银质,旁边缀着晶莹剔透的玻璃饰物。门厅顶头是弧形的楼梯,楼梯用的是上等的楠木,漆得油光发亮。上了楼梯,正中一间是会客厅,夷馆买办老颜吩咐仆役为客人上茶,急忙赶去向主人禀报。

        菲利浦站在柚木地板上兴致盎然打量会客厅,地板中央铺了一块长径约二十英尺的波斯地毯。墙裙是天然木纹的紫檀,墙裙上面的墙壁是白灰罩面,分别挂着中国水墨画和西洋油彩画。水墨画配有中国诗文,菲利浦只认识少数几个字,他觉得中国的象形文字本身就是生动的绘画。客厅靠墙排着一圈法兰西风格的真皮沙发和雕花茶几,茶几上摆有中国的细瓷茶具。保罗招呼菲利浦坐下饮茶,听到一串急促的楼梯响,一位中年中国商人春风满面走进会客厅。

        “潘启官。”

        “保罗。”

        保罗和潘振承笑容满面互相抱拳行礼。

        “这是菲利浦,英国出生的葡萄牙耶稣会教士。”

        菲利浦的眼睛像蓝玉释放出柔和敦厚的光,彬彬有礼向潘振承行礼:“久仰潘启官大名,今日拜见您,三生有幸。”

        潘振承向菲利浦回礼道:“你的中国官话很地道,在广东,只有北方来的官员才能说这么纯正的京师官话。”

        保罗快人快语道:“他的汉语老师是澳门的华籍教士李查士,李查士也是东印度公司通译洪瑞的老师,李查士是北京人。老潘,你不会因为他们是师兄弟,而对菲利浦另有看法吧?”

        “不会,就是洪瑞,我个人对他没有什么成见。”潘振承不想多谈洪瑞,有关洪瑞的许多事情,各有各的立场,很难用是非对错来判断。潘振承转过话题:“菲利浦还没确定保商吧?我愿做你的保商,不知菲利浦来广州有何特殊的安排?”

        菲利浦拱手道:“我想进北京为朝廷效力,我的特长是西洋医术。”

        潘振承爽快道:“我就去见李总督,请他保荐你进京。”

        李侍尧在总督衙门庭院舞剑,身手矫健,威威生风。旁边围着一群戈什哈大声喝彩。李侍尧看见潘振承,把剑扔给戈什哈,带潘振承上凉亭坐。

        “启官有何事?”李侍尧穿一身宽松的功夫服,脸上冒着细细的汗珠。

        “葡萄牙医师费力朴想进京为皇上效力。”

        李侍尧深思一瞬,用肯定的口气说:“不对,费力朴不是葡萄牙人,是英吉利人。”

        潘振承惊愕地看着李侍尧。他曾听说李侍尧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他怎么对菲利浦这般了解?李侍尧看了看潘振承充满疑窦的梭子眼,说道:“兴建圆明园,朝廷需要大批精通西洋建筑与绘画雕塑的人才,内务府和工部先后给广东督抚来过谘文,杨应琚责令澳门知同对耶稣会教士作过甄别,里面有费力朴的名字,他确实学过医术,但他是英吉利人。”

        潘振承记起来了,李侍尧做过军机处章京,出任广州将军前还任过工部侍郎,圆明园是工部监造的浩大工程,李大人接触过不少西洋工匠。潘振承不了解西洋教士在京师效力的情况,问道:“用英吉利人有什么忌讳吗?”

        “京师没有一个英吉利教士,在京的耶稣会教士都是来自法兰西、意大利等国。乾隆二年,两广总督鄂弥达曾推荐过两个英吉利教士吉耳和米勒,遭到所有京师洋教士的激烈反对,他们说英吉利教士不守洋教清规戒律,荒淫好色,勾引女教徒并且堂而皇之与女教徒结婚。皇上下旨禁止英吉利教士吉耳和米勒进京,将他们逐回到澳门。”

        “李大人,费力朴只是出生在英吉利,他长期在其他西洋国家生活。为了报效天朝,他学了十多年西洋医术。末商听说朝廷需要各方面的西洋人才。”

        李侍尧毫不通融道:“是英吉利人就是不行!海关监督李永标说,西夷中数英吉利人最操蛋,带头弃粤赴浙的是他们,每次抗议示威的是他们。还有十多年前的地球仪案,欺君辱国,龙颜大怒,献魔球者还是英吉利大班。”

        潘振承赶回同文夷馆,保罗和菲利浦焦急不安站起来。

        “李总督驳回了菲利浦的进京请求,但准许他留在广州行医。”

        保罗疑惑不解问道:“朝廷不是需要大批西洋人才吗?”

        潘振承无可奈何地笑笑:“这是两回事,我不知道洋教内部这么复杂,各派之间水火不容,互相倾轧。”

        “我明白了,怪就怪我们的英吉利血统,在耶稣会处处受歧视。”保罗激动地扬起胳膊说道:“我受歧视我认,马尼拉的中国教民嘲笑我是个花和尚,见到漂亮的女教民就眉开眼笑。可菲利浦不同,他是个正统的耶稣会教士,是葡萄牙主教册封并派遣的传教士。你们的总督做事太武断了,我知道耶稣会教士进北京前要宣誓终身不娶,终生不回国。菲利浦为了他崇高的理想,完全可以做到。”

        潘振承打断保罗的话:“菲利浦的崇高理想是传教吧?中国朝廷早就禁止洋教士传教。”

        菲利浦谦恭道:“潘启官,如果说我没有肩负传教使命,我是在跟您说假话。但是,在我接触中国文化的过程中,我已经深深爱上了中国文化,爱上这个古老伟大的国家。我心甘情愿为中国朝廷效力,为中国的普通百姓效力。我愿意留在广州,一边行医,一边恭候天朝皇帝的召唤。”

        潘振承微笑着朝菲利浦点头:“我相信菲利浦的诚意,菲利浦愿意滞留广州,可长期入住同文夷馆,我尽最大可能提供帮助。”

        “潘启官,能不能为我物色一名中国教师?”

        潘振承狐疑地看着菲利浦:“你不是已经会中国话了吗?中国官话,你比我说得还标准。”

        “我只会中国的口头语,还不会书面语。我以前的中国老师李查士认识的中国字有限,他说中国的白话与文言是两回事,无论写信还是写文章,一律用中国古文。”

        “这事我恐怕很难办到,收夷识文,有通夷之嫌。保罗你还不知道吧,我从吕宋回到广州,广州有个通事指控我在吕宋教过你学中国话,我被关进监狱,差点掉了脑袋。”

        保罗遗憾地双手一摊:“看来,我们的交易谈不成。”

        潘振承不解道:“交易,我们有什么交易?”

        “商人的处世哲学,唯利是图,巨利面前,必有勇夫。”

        “保罗,你不必兜圈子。”

        “一宗能成全你成为十三行首行的交易。”

        “生意做得比泰禾行、逢源行还大?”

        “那是肯定的。我问你,洋客商里面,谁是首户?”

        “当然是东印度公班。”

        保罗笑道:“准确地讲,应该是英国东印度公班。荷兰、法国、瑞典、丹麦等国都有东印度公班,在广州,只要说到东印度公班,都知道是指英国东印度公班。这好比你们中国人说吃肉,必然是指猪肉,其他的肉,要说成牛肉、羊肉、鸡肉。”

        “保罗,你的圈子越兜越大了。”

        “菲利浦能说服麦克,把同文行列为东印度公班的主要客户,那么,启官自然而然就是十三行的首行。”

        潘振承又惊喜又犹豫:“这是一笔极具诱惑的交易,又是风险极大的交易。”

        保罗追问道:“干,还是不干?”

        潘振承深思着:“容我想想,明天答复你们。”

        潘振承出了会客厅。菲利浦焦急道:“保罗,你怎么不同我商量?我没这个能力,我做不到,强大傲慢的东印度公司根本不会听我的。”

        保罗自信道:“潘启官上总督府时,麦克米伦请我过去,求我说服你做公司的翻译。我拒绝了他,麦克米伦恳求我们慎重考虑,他说菲利浦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你没有说,我准备上北京为中国皇室效劳?”

        “他说你上不了北京。广州这边,有法国东印度公司的代表,而在北京,数法兰西教士势力最大,他们两边捣鬼,你即使到了北京,也会被驱逐。”

        “公司有弗雷特做通译,据说他在浙江很成功。”

        “麦克米伦说公司的中国业务分浙江和广东两大块,你可以做广州办事处的翻译。我们不能轻易答应麦克米伦,条件就是公司应该重视同文行。潘启官是个极讲信誉的人,相信麦克米伦比我们更了解他。”

        第二天,潘振承带他的义子潘有仁来到夷馆会客厅。

        潘振承道:“保罗,菲利浦,我不强求你们非得要求东印度公班答应把同文行列为他们的首席客户,我作为朋友,理应竭尽全力帮助菲利浦。中文老师我已经请好了,就是这一位,我的养子潘有仁,他上过官办的儒学,眼下在同文夷馆做账房。”

        菲利浦跪下对天发誓:“耶稣在上,菲利浦若泄露机密,抛尸大海,喂养鲨鱼。”接着,菲利浦向潘有仁三跪九叩。

        菲利浦起身后,潘有仁说:“菲利浦,家父要我给你再取一个汉名,换名如换运,希望你交上好运。昨晚我想了一夜,你就叫殷吉利吧。”

        “这不太妥吧?”潘振承说道,“人名冲国名,若在大清可就要犯大忌。殷吉利,是英吉利的谐音。中国人取名,有叫大清的吗?”

        “孩儿糊涂,请父亲为菲利浦取名。”

        潘振承思考片刻道:“就叫殷无恙吧。菲利浦是医师,救死扶伤,保人无恙。”

        第二天,殷无恙身穿玄色加青边的唐装,头戴一顶薄呢瓜皮帽,脚穿一双黑帮千层底布鞋,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高高的竹竿挂着一面白色的布幌,上面绣了一个红色的十字。桌面有一只药箱,一只长管听诊器,一排玻璃瓶装的药水或药丸。潘有仁站凉棚外抑扬顿挫叫道:“西医义诊,不收分文。”

        中国街行人如织,有人鄙夷地看两眼,继续朝前走;也有人站凉棚外,好奇地围观。潘有仁热情地介绍道:“这位洋医名叫殷无恙,医术高明,仁慈为怀,你们放心让殷先生给你们看病,一个铜板都不收。”

        “你才有病!”一个苦力模样的汉子骂道,众人哄堂大笑。

        一个时辰过去,没一个中国人进来看病。殷无恙的蓝玉眼满是疑惑焦虑,潘有仁有气无力地叫唤:“西医义诊,不收分文;有病治病,没病防病。”

        终于有个病人进来,但不是中国人,是法兰西散商米歇。米歇是个中国通,他对中国人的傲慢有深切的体会,中国人瞧不起西洋人,瞧不起中国以外的任何事物。米歇朝殷无恙眨眨眼,坐到殷无恙面前,用法语道:“我没有病,但你必须把我当病人看待。”殷无恙明白米歇的用意,认真地翻开米歇的眼皮看,看米歇的舌苔,拿听诊器伸到米歇的胸部腹部聆听。

        凉棚外挤满了中国人,好奇地看西医诊病,叽叽喳喳议论:“怪哉怪哉,鬼佬看病不号脉?”“鬼佬不开化,哪知道我们中土的阴阳五行。”“准是个庸医,他拿一根棒棒在病人的肚皮上搞来搞去。”……

        殷无恙倒了一小杯药水给米歇喝,米歇喝过药水,精神抖擞走出凉棚。

        逢源行伙计蔡东培问道:“米歇,病治好了吗?”

        米歇容光焕发道:“还没痊愈,但精神多了。”

        “他没给你号脉呢。”茶铺堂倌王小二叫道。

        米歇笑道:“号脉是中国医师的诊断手段,西洋医师有他们的诊断手段,比如那根长铜管,胸口肚皮里面的声音都能听清楚,声音不对头,可能就生了病。有经验的医师根据不同的声音来诊断人得了什么病。”

        王小二道:“我明白了,夷医只适宜治夷人,中土医药适合治中土人。”

        殷无恙走过来插话:“其实,无论西洋夷人、中土天朝人,生理机制都是一样的。”

        泰禾行伙计梁庚生叫道:“不一样!治猪牛病的兽医,能给人治病吗?”

        剃头匠高老北说道:“你们谁想做蛮夷,就去看夷医。”

        华人一哄而散。

        西医义诊出师不利,受到意想不到的冷落。夜深人静,殷无恙用鹅毛笔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段文字:我在广州,领教了中国人的智慧与善良,也领教了中国人的保守与傲慢。中国人善待外国人,又鄙视外国人和国外的事物。他们视中国医药为世界医学之最,而西医在他们眼里,连巫医还不如。他们的嘲弄与不信任,无不浸透着傲视一切的天朝意识。

        

麦克赴浙



        甬江里的中国民船全部挤在岸边,腾出一条宽约半里的水道,让一支特殊的船队通过。打前的是浙海关定海总口的快船,居中是一艘十二桨西洋快帆,快帆上坐着英吉利东印度公班大班麦克。快帆两边和后面簇拥着四艘宁波水师营的战船。

        宁波城外的甬江码头,彩旗摇展,锣鼓喧天,鞭炮震耳。

        快帆靠岸,麦克兴高采烈踏上红地毯。宁波海关护理罗源浩站红幔篷下恭候,他的身后站着通译洪瑞。麦克走近红幔,欲按旧例向罗源浩行单腿跪礼,给罗源浩扶住:“免礼免礼,麦大班一路舟楫劳顿。本官奉浙江巡抚庄有恭大人之命,在此恭迎麦大班。”

        麦克激动万分:“谢谢,万分感谢!”

        罗源浩道:“庄大人在馆驿恭候麦大班,已经摆下盛宴。这一路嘛,逢旱路,我们乘最具天朝特色的毛驴;逢水路,我们乘最具浙江特色的乌篷船。麦大班,不知满意否?”

        麦克感激道:“很好,很满意!以后,麦克本人,还有东印度公司的在华活动,完全听从庄大人、罗大人安排。”

        麦克去浙江考察的消息在广州的外商中不胫而走。十三行正副主事商严济舟、潘振承闻讯后,急如星火来到总督衙门,向李侍尧禀报。

        李侍尧脸色铁青,大声斥道:“你们两个主事干什么的?一个人也留不住!”

        严济舟低头道:“麦克与末商说是去澳门,末商去关部为他办了海引。没想到他竟是去浙江。浙江敞开大门接纳夷商,即便是没有海引他们也照接不误。”

        潘振承道:“麦克上宁波考察,庄有恭会百般讨好麦克,吸引东印度公班把驻华办事处迁往宁波。东印度公班在广东举足轻重,夷商惟麦克马首是瞻。麦克此举,将会使广东外洋贸易陷入灭顶之灾。”

        李侍尧紧蹙眉头:“二位说说,症结究竟在哪里?”

        潘振承道:“据来粤的浙江客商称,浙江巡抚庄有恭善待夷商,减免规礼杂费,此举大受夷商欢迎,朝廷下令加税,宁波口岸反而比以前兴旺。”严济舟道:“粤海关近来不但没有约束滥征陋规,反而变本加厉,令夷商视广东为畏途,视海关为虎狼。”

        李侍尧沉默良久道:“杨应琚总督粤桂两省,不惜挖空广东藩库补贴广西。他留下数十万两银债的窟窿还得由后任来填补。海关加收规礼杂费,也是本督的意思。二位主事想想,就没有别的办法?”

        严济舟道:“末商建议,如能奏请朝廷再加征浙江口岸的关税,情形会缓和许多。”

        李侍尧坐到书案上,手中旋转着两颗钢球。潘振承猜测严济舟的建议未得到总督的重视,他不顾严济舟的面子,道出他的不同看法:“末商以为,税轻费重,都是各口岸不争的事实。税由户部定,费由地方收。比如茶叶的出口税,旧额是千分之五,去年下旨征收两倍关税,茶叶出口税仅提高到千分之十。现在朝廷即使以旧额为基数加征十倍,不过百分之五而已。”

        李侍尧静神听着,点头道:“启官已把道理说得很明白了,奏请朝廷再给浙江口岸加税,如同隔靴搔痒。”

        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骤然放光,冒出一个大胆的设想:“民间有个流行甚广的说法,要开一眼窗,先上房揭瓦。要抵消浙江的势头,小打小闹不起作用,干脆使出一剑封喉的招法,奏请朝廷只许广东一口通商,看朝廷如何定夺?”

        “正合本督之意!”李侍尧一脸喜色,“唔,广东历年护送洋贡,有何特别安排?”李侍尧目光注视着潘振承问道。

        潘振承答道:“朝廷规定,各口岸夷商都不得自解洋贡进京,必须由海关代收护送。广东的做法独特一点,除海关监督外,督抚可以海关稽查的身份护送,十三行首商则可以海关协办的身份代办护送。”

        严济舟赶紧插话:“代贡悦圣,向来是督台、抚台、监台优先,十三行数年轮到一次,本商曾于乾隆十七年护贡进京,迄今已过六年。”

        李侍尧的鹰隼眼像箭射向严济舟:“严济官想做护贡使,取悦圣上?”

        严济舟低头瑟瑟道:“末商不是这个意思。”

        潘振承替严济舟打圆场:“济官和末商在来督署的路上,就商议着有劳督台大驾护贡进京。代夷朝圣的贡品,济官早已筹备齐全;另还备了一份督台您个人献给圣上的年贡。”

        “本督曾为广东口岸危机上过三道折子,皇上每次仅批三个字:知道了。看来,为十三行兴衰大事,非本督出马不可。”

        潘振承向严济舟使眼色,严济舟掏出两张四万两银票,正准备呈给李侍尧,碰到李侍尧严峻的目光,不知如何开口。潘振承说:“督台大人,这八万两银票,是十三行公账上支的应酬银,并非贿银,望督台带在身上,以备急用。”

        当天晚上,潘振承约馨叶上了茶舫。在包厢甫坐定,潘振承把李侍尧准备进京的消息道出,馨叶惊诧道:“李侍尧推都没推托,就接受八万两银票的贿赂?”

        “他是为广东口岸的利益亲自出马,况且我讲明了是应酬银,而不是贿银。”潘振承漫不经心说道。

        “怎么不是受贿?行贿之人还会说,我这是贿赂,请你收下?”

        潘振承哭笑不得,“你说是贿赂就是贿赂吧。我还想送他一样东西,这可不是贿赂。”

        “什么东西?”

        “我打算把宁波见闻记录下来,送给李侍尧。庄有恭在宁波的做法,想必会引起朝中大臣惶恐不安,这样就会影响皇上,做出有利于广东的圣裁。”

        馨叶吃惊道:“你不是说,庄有恭的做法并没有违反律例吗?”

        “在朝廷君臣看来,钻皇律的空子,比明知故犯还要恶劣。麦克去了宁波,想必庄有恭会以最高礼仪接待他。”

        “我们并不了解实情啊?”

        潘振承诡谲地笑笑:“想象加合理推断,与实情八九不离十,我太了解庄有恭了。庄有恭在番禺老家丁忧期间,我们喝过几回晚茶。庄有恭有个错觉,误以为广东督抚海关视奏折谕旨如儿戏,其实他完全弄颠倒了。广东督抚海关是迫不得已隐瞒不报,而庄有恭是有意阳奉阴违。你比我更熟悉宁波,望你能提供猛料。”

        

督抚相悖



        庄有恭沉着脸站海关公堂匾额下,目光凛然在众官员中扫视,“祁励,你站出来!”庄有恭猛然一声大吼,祁励打了个寒战,站到公堂中央。

        庄有恭斥道:“宁波水师右营水勇,勒索洋船大班财物折价一百洋银。守备祁励督查不力,罚半年俸禄,打二十大板!”

        祁励解释道:“庄大人,那箱红酒,是洪大班自愿送的啊。”

        “收了就是受贿。给我拉出去!”

        祁励被拉到庭院,噼噼啪啪的板子在众官员耳边嗡嗡作响。

        庄有恭说:“本抚明日进京述职,在座的各位铭记,所有征收的陋规,必须严格按章程规定的额度执行,更不得收受洋商钱财。如有违反,本抚回浙后查明,严惩不怠!”

        一个亲兵凑近庄有恭耳语,说闽浙总督杨应琚来了,正在庭院。庄有恭对众官员说:“列位先散了吧。”

        庄有恭把杨应琚带到方亭,两人坐下饮茶。

        三个月未见面,杨应琚的发辫更白了,皱褶深叠,鱼泡眼满是忧郁。“其实,内幕本督也不甚清楚,估计是李侍尧上了折子。皇上钦命我调查浙江口岸。”

        庄有恭寻思道:“若是李侍尧的折子,肯定没说浙江的好话。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不偏不倚,谕旨就一句话:着杨应琚奉旨调查宁波夷船增多事。”

        “大人你怎么看?”

        杨应琚寻思片刻,沉吟道:“也许皇上认为宁波洋船增多是好事,也许是坏事?唉,我还没有揣摩透。”

        “不用揣摩了,杨大人是闽浙总督,加税后洋船仍然络绎不绝来浙,这肯定是好事,杨大人应表彰浙江。”

        杨应琚错愕不已:“我怎能独断呢?钦差钦差,惟有忠于钦命。”

        “钦命未作明示,证明皇上是想听取钦差的看法,然后再作圣裁。杨制宪,你的看法至关重要,事关浙江外洋贸易的兴衰。下官洗耳恭听。”

        杨应琚叹道:“硬要我说出看法,哎,说就说吧。我的意思是,两碗水都得端平,不能浙江吃肉,广东吃糠。福建有东瀛吕宋暹罗贸易,江苏以国内贸易为主,都可以暂不考虑。眼下,浙江独享西洋贸易之利,似乎不太公平吧?”杨应琚脑海里不时闪现李侍尧阴险的面孔,倘若不护着广东,李侍尧有的是办法置他于死地。

        庄有恭想不到闽浙总督竟说出这样的话,十分气恼:“怎么不公平?各省口岸都敞开大门,公平竞争,洋船爱上哪,是他们的自由。若说公平,广东未加税,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杨应琚哑口无言,愣怔良久突然大声斥道:“庄有恭,你这是什么意思?皇上加征闽江浙三口关税,是不公平?”

        庄有恭反唇相讥:“哟,杨制宪不会那么健忘吧?不是你拿倭患来吓唬闽浙总督喀尔吉善,逼他和你一道上折子,皇上哪会想到加重浙江的赋税?你那时是两广总督,我体谅你的心情和责任,现在你是闽浙总督,我的杨大人!”

        督抚谈了一个多时辰,分歧越来越大。杨应琚回馆驿休息,庄有恭去了海关值房。罗源浩急不可待询问交谈的结果。

        庄有恭叹一口气,啼笑皆非道:“我在怀疑,杨应琚胳膊往外拐,还是不是闽浙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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