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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大清血地5、那蓬头垢首的蛮汉打着呵欠,闯进了赵府……

5、那蓬头垢首的蛮汉打着呵欠,闯进了赵府……

        不知那蛮汉是啥时候进城来的。

        白天,他腰缠布兜,蓬头垢首地在青岩堡瞎转。晚上就斜躺在牌坊边,酣睡。城里的人们不忍,便施舍些食物给他,合心的,那蛮汉接过去,张口就吃,傻子似的,连声道谢都不会;不合心的,或者见你吃过的,他就冷冷地瞪你一眼。不接!

        他个头不高,身体却很壮实。那厚厚的嘴皮表明他不善言辞。

        已经有人穿上棉袄了,可他却一身单衣。而且,露宿街头居然不生病。

        冬月十二是个好日子,历书上说,这天“宜嫁娶”。南街,慈云寺后面,果真有人在办婚事。从天亮起,炮仗声、唢呐声和鼓乐声就没断过。一听就晓得这是高门亮瓦的大户人家。

        蛮汉睡足瞌睡,懒洋洋地站起来时,午的太阳已开始西斜了。

        他系牢布兜,一路打着呵欠,沿那条古老的石板街,不吭不哈就闯进了赵府。

        新郎倌是赵国澍。他与陈氏拜完堂,正在院坝和国霖一道,招呼亲友们入席。前院、后院的天井里,整齐地摆放了几十张八仙桌,家丁和前来帮忙的亲友忙碌往来,匆匆奔走于院坝、厨房之间。这种场合,客人一般是吃流水席——这边急急忙忙撤碗碟、抹桌子,那边接着就上菜,款待另一拨客人。

        蛮汉见有张桌子还空着,便插了进去。谁知,他刚坐下,先入席的人们却纷纷散到了别处。换了几张桌子都是这样——这脏兮兮的家伙,谁肯和他同桌吃饭?如此几次之后,蛮汉才反应过来。稍作思忖,他坐定了一张长板凳,干脆不再离席。可是,却没人上菜。

        其他桌子的客人已经换了好几轮,他面前还是那双红筷子!蛮汉不急不恼,饶有兴趣地看着人们在那里大吃大喝,猜拳行令。

        不知过了多久,阶沿上的赵国澍看见了他。

        赵国澍喊来汤正年,悄声向他吩咐了一番后,汤正年走到蛮汉跟前,问他带饭钵没有。人声嘈杂,那蛮汉没听清。“哪样东西?”

        他反问道。汤正年提高嗓门说:“拿饭钵来,我给你舀点吃的。”

        “没得饭钵!”蛮汉气鼓鼓地说,“我来吃酒,带饭钵做哪样?”

        汤正年:“今天,我们这里办喜事,总不能让你饿倒呀——你看咋整?”

        “这有哪样难的?”蛮汉嘟哝道,“你们给我摆一桌不就行啦……”他那满不在乎的神态,把汤正年逗笑了:“一桌!你一个人一桌——吃得完么?”他觉得这人真不知天高地厚。哪料,那蛮汉却一本正经地说:“当然吃得完,我还要请新郎倌来陪我喝酒哩。”

        汤正年把情况给赵国澍一说,国澍也笑了:“那就给他上一桌嘛。”他宽厚地说,“另外,不要忘了给他上酒!”

        酒菜上齐后,蛮汉拉开架势忙碌起来,他自己斟了一杯酒,咕噜一声就灌了下去。然后,他挥着一双红筷子,独自在那里挑肥拣瘦、指东打西,直吃得杯盏丁当满嘴流油。那副吃相,把看热闹的客人惹得哈哈不断,戏谑声起。

        蛮汉却不在乎,只顾在那里自斟自饮狼吞虎咽。没多长时间那壶酒就整光了。赵国澍吩咐家丁又给他上了一壶。

        这蛮汉是苗族人,叫邓云祥。老家在黔东南山区,那里叫黄施(今黄平)。邓云祥家世代都是猎户。在他两岁那年,母亲误食毒蕈中毒身亡。父亲把邓云祥捆在背上撵山打猎,两父子相依为命。

        九岁时,邓云祥就开始跟父亲学武。在父亲的指教下,他掌握了多种武功秘诀,尤其擅长苗刀和飞刀。他可以向对手同时掷出三把飞刀,而且全部刺中要害部位。有一年,父子俩在深山里遇上了一群豹子,虽猎杀了三只,但第四只却咬死了邓云祥的父亲。他把这只豹子打死后,用卖得的钱买了口大棺材,请人抬上山,就地掩埋了父亲。这年,他刚十八岁。他下山后,四处流浪,靠赶“转转场”卖打药为生。转眼数年过去,他已二十好几,还没安上家。

        今年春上,黔东南清江(剑河)、台拱(台江)一带有人造反,黎平知府胡林翼开出高价,征募江湖上的武艺超群者协助官军“剿匪”。邓云祥报名应征,这姓胡的知府一见邓云祥就喜欢上了他。胡知府还给邓云祥封了个“邓三刀”的外号。

        不到一个月,叛军被镇压了下去。邓三刀等人找胡林翼要赏金。

        其他人的赏金,胡林翼都爽爽快快地支付了,而邓三刀的,胡林翼却单单卡住不给——他想叫邓三刀从军,给自己当贴身护卫。邓三刀从小自在惯了,没受过管束,哪肯?胡林翼不好勉强,只好算了。

        领出赏金后,想到连知府大人的面子都不给,邓三刀怕遭报复,就一趟跑到了省城。在贵阳卖艺期间,他用偏方给一个叫田溥的遵义画师治好了风湿病。田溥告诉他,青岩堡有家姓赵的刚辞退武师。

        他叫邓三刀去试运气。

        邓三刀到青岩堡后,知道了赵家辞退武师的原委。他对赵国澍的作法很是反感。当他听说,那个自命不凡的赵畏三正在筹办婚事,便打定主意留了下来,他的目的是把赵国澍羞辱一顿再走。

        哪曾想,赵国澍始终对他以礼相待,什么都依他,邓三刀见不好收场,就借势装酒醉。“喂……”他见一个家丁在邻桌收碗筷,就叫住他,“叫新郎倌来陪我喝酒。”家丁怕打扰赵国澍,就去喊汤正年,汤正年放下酒杯,红着眼睛走过去,问邓三刀要做什么。

        邓三刀说:“没有喊你,我找的是新郎倌。”

        “他不得空,你有哪样话可直接给我说嘛。”刚喝过酒的汤正年,说话也开始气粗了。

        邓三刀哪会把汤正年放在眼里!他一个劲地往外摇手说:“过去过去,人家又不是叫你的……”说着,端起酒杯,又灌了一杯下去。

        汤正年正要出手,赵国霖把他哥叫来了。赵国澍走过去,暗暗打量邓三刀。

        邓三刀见赵国澍面善,就拍了下他的肩膀说:“老弟,叫新郎倌来陪我喝酒。”赵国澍注视着他,平静地说:“我就是。”

        “那好……”

        邓三刀斟了两杯酒,双手端起一杯,捧到赵国澍面前:“今天,你结婚!我特意跑来吃喜酒——来来来,新郎倌,我先敬你一杯!”赵国澍伸出双手小心接住。接着,邓三刀也端起了另一杯酒:“赵先生你看好——我邓云祥先干为敬!”邓三刀说罢,稳稳把那酒倒入自己喉咙。这边,赵国澍也一饮而尽。赵国澍放下酒杯,又拿过酒壶,将那两只酒杯斟满。

        他和邓三刀一连干了六杯。

        这种喝法,贵阳人叫“杀后劲”。加上先前那壶,邓三刀喝的酒少说都在一斤半以上。

        不知不觉间,邓三刀真地醉了。他摇摇晃晃地从腰间取下布兜,哆哆嗦嗦打开来,小心翼翼摊在桌子上。那布兜里,揣着三把锋利的飞刀,还有一个亮锃锃的银手镯。飞刀由黄布缠着把子,手镯上铸有苗文。邓三刀拿起手镯,双手递给汤正年。随即,又哆哆嗦嗦把飞刀包好,重新将它小心绑回腰杆上。

        大家都感到诧异,他们时而看看赵国澍,时而又看看邓三刀。

        邓三刀稳住醉态,举手给赵国澍作了一个揖,又缓缓地鞠了个躬,这才踉踉跄跄朝门外走。赵国澍一把拉住他,指着汤正年手上那副手镯,问邓三刀咋回事。邓三刀说:“我是专门来拜访你的,今天不单单见到了你,还吃了你的喜酒。这酒,不能白吃……手镯,就算我送兄弟媳妇的礼物!”

        其实,这手镯和飞刀,是邓三刀家代代相传的宝物,飞刀留给儿子,手镯留给儿媳。赵国澍对苗族这个风俗并不陌生。他从汤正年那里抢过手镯,拉住邓三刀想塞还给他。邓三刀靠在门边的石墙上,死活不接,并坚持要走。拉扯中,两人都摔倒在地。赵国澍身上挂了一整天的红布也沾上了尘土。

        大家忙上去分头扶起他们。

        赵国澍这时已不胜酒力,但他头脑却非常清醒:“正年……国霖!你们喊人收拾一下床铺,招呼他,在这里住。”他压低嗓子,对汤正年说,“这个人,我想和他交朋友!”

        昏昏沉沉中的邓三刀,被家丁抬进了畏三的书房,放在了一张宽大的木架床上。家丁们吹灭马灯,正准备走出书房,床上就响起了邓三刀那地动山摇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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