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兵丁们又将女教徒林昭抓获。戴鹿芝问林昭是否愿意背教。林昭的回答与王炳、卢廷美如出一辙。戴鹿芝耐住性子温和地说:“我们地方官,大多是读书人,并且也是从百姓中选拔出来的。我这番心肠,与你爹娘无别。希望你珍惜。”林昭一言不发,把脸扭到了一边。
戴鹿芝耐心问道:“这位大姐,我的话,你是否听清?”林昭答曰:“厅官老爷,我们的年纪,大概不相上下。可是,你一会儿自称我的爹娘,一会儿又喊我大姐。我真弄不明白,你究竟该算哪一个辈分,究竟是什么东西?”戴鹿芝说:“我也不明白,在那邪教中,你都学到了些什么。你看你哪像所谓的‘习教’之人,哪像个贤淑的良家妇女?”
林昭:“厅官老爷,我从不偷人养汉,胡作非为;也丝毫没有为难过你们官府,老爷,咋这也会得个‘不贤淑’的罪名呢?”
戴鹿芝:“你出言不逊态度蛮横话中带刺!而且,而且你还传习邪教,蛊惑人心!”
“哪样是邪教?哪样叫蛊惑人心?”林昭针锋相对道,“厅官老爷,天主教是至高无上的人间真理。它以劝善为本,到底有哪样过错?你——你好好地积点口德!不要凭着想当然,随意去亵渎圣教!”
“行,行啊!”戴鹿芝态度极为平静。
但是,他那简洁的回答意味深长。戴鹿芝回过头来,笑着对堂上众人说:“各位父老乡亲,此案本官决定暂时停审。现在你们来,大家一起把这女子劝化劝化。同时呢,请父老乡亲提醒她,本官向来知书识理,慈悲为怀,偶尔下令杀人,也往往迫于无奈。拜托啦!”
戴鹿芝说罢,重新戴上护耳,矜持地背着双手出了店铺。前呼后拥的差役们,急忙举着灯笼跟了出来。
萧瑟的冬夜里雪花飘飘。
在毛口场那狭窄的独筒子街上,戴鹿芝百无聊赖地溜达着。
毛口场的大部分农舍,本来就破败,在飞飞扬扬的大雪中,那些草屋、土墙越发显得低矮。戴鹿芝背着手,从上街走到下街,又从下街走到上街。
如此折转往复,时间便一点点地过去了!然而,戴鹿芝究竟折转、往复了好多个来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有那飞扬的大雪,从未停止过扑腾。
晶莹剔透的雪花,星星点点地扑腾着,跌落在戴鹿芝的脸上和肩背上,有的甚至跌落在他脖颈里,那些雪花一遇热,很快就融化成若有若无的冰水,湿沁沁地渗透在衣服里。然而,他没有躲闪,任那湿沁沁的凉意,在脊背里蔓延着,他希望那冰凉的感觉,能帮助自己清醒起来!
戴鹿芝身后,班头和众差役一个劲地打着哈欠。戴鹿芝见此情形,知道他们瞌睡来了。便笑笑说:“你们,暂时去找个地方歇息。天亮还有事呢!”
班头小心问他:“戴大人,你呢?你不歇息吗?”戴鹿芝说:“去吧,去吧!我想独自观赏一下雪景。”班头见厅官老爷如此坚决,这才和众差役应声退下。
今日,有两句话深深触动了戴鹿芝。这两句话,分别出自天主教教徒卢廷美、林昭之口。卢廷美说:“温饱之余,小人用手中闲钱接济鳏、寡、孤、独,实乃理所应当!”林昭说的则是:“厅官老爷,我从不偷人养汉,胡作非为;也丝毫没有为难过你们官府,老爷,咋这也会得个‘不贤淑’的罪名呢?”
是啊,今天的事情非常棘手。卢廷美他们究竟算不算有罪呢?
或者,换句话说——这件事情,究竟该怎么处置才最为妥当呢?
眼下,戴鹿芝感到非常困惑。
以往,戴鹿芝一遇到棘手的事情,心里就格外想念胡林翼。此刻也同样如此。于是,他依稀想起了自己当初上任时,与胡大人的那段对话。
胡林翼:商山,大清国眼下就需要你我这样的仁人志士。希望你勤勉为公,做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不望当前受益,但求流芳千古!
戴鹿芝:多谢胡大人!商山祖祖辈辈都以经商为主业,家中财源茂盛,吃穿不愁,倘若不是考虑到印江眼下这种境况,下官真不愿在此做官;但是,通过一个多月的风餐露宿,下官决定留下来,在印江安心做官,为百姓谋一些力所能及的福祉。
可是,眼下已时过境迁。
这里不是当初的印江县,而是贼踪遍野、治安败坏的郎岱厅。
“值此社稷蒙尘,贼寇四起之际,我戴商山纵容邪教岂不是授人以柄吗!如若酿成后患,只恐祸国殃民啊!不行,我身为朝廷命官,理当以铁拳捣除邪教。”
想着想着,戴鹿芝的思维越来越清晰。
渐渐地,天边已微现曙色。而那雪花依旧在扑腾着,扑腾着!
戴鹿芝抬起头来,把那漫天雪花打量了一阵,只觉得它们就像一群痴迷的戏子。
不知什么时候,侯寅阁和一名书吏,打着哈欠从店铺走了出来。
戴鹿芝迎上去小声问他们:“他们是否有救?”
侯寅阁摇头不语。书吏愤然告诉戴鹿芝:“无可救药了。戴大人,他们毫不悔改!”
戴鹿芝默然,遂扭身继续前行。侯寅阁、书吏则不紧不慢地跟随在他的后面。戴鹿芝一边走,一边哀伤地说:“眼睁睁地看着阎王爷勾掉他们的名字,我实在是于心不忍哪!”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向侯寅阁、书吏招了招手。
待这二人走近身旁后,戴鹿芝压低声音对他们说:“去!你们赶快去草拟一份判词。”
侯寅阁悄声问他:“杀几个?”
“全杀。”
侯寅阁摇头道:“不妥。商山老弟,这实在不妥。”
戴鹿芝不高兴地说:“这些狗男女谣言惑众,扰乱治安……留着将贻害无穷。再说,事到如今,他们居然毫无悔改之意。就算今日我饶恕了他们,但地方中一传十,十传百……声张蔓延,往后邪教定会有恃无恐。到那个时候,泥我怎生了得?”侯寅阁不吭声了,他低着头,和书吏一起回了店铺。
戴鹿芝重新回到店铺,见师爷、衙役、书吏等原班人马均已在堂上就位,便指着跪在地上的林昭,朗声询问众人:“怎么样,泥们说服她了么?”
众人云:“厅官老爷,小的们说不服。”戴鹿芝说:“那,怎么办呢?”
众人一片嘈杂。有的指着林昭说:“给球她两刀!”有的说:“脱光她的衣裳,游街示众。”有的说:“厅官老爷,这事还是应该由你老人家做主!”
戴鹿芝看了看王炳、卢廷美和林昭三人,对众人摇摇头,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自昨日起,本官和诸位苦口婆心,好言规劝,早已仁至义尽!无奈,这几个混账东西不识好歹死心对抗天条!看来,本官这回只好开杀戒了……”他命令都头,“找个僻静之所,将王炳、林昭、卢廷美三人斩首处决。”
众人一听“斩首处决”,都很兴奋,纷纷欢叫着,和兵丁们一道,簇拥着王、卢、林三人向外走。都头边走边问众人:“哪里有僻静之所?”众人争先恐后提供建议。卢廷美的一个弟弟说:“下场口不远有个河坝,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杀场。”都头说:“好,去河坝。”
他回头对戴鹿芝说,“戴大人,我们去河坝行刑。”
戴鹿芝点头首肯,遂跟着众人,往冰雪封冻的河边走去。
王炳、卢廷美、林昭等三人,在河坝依次受斩。每处死一位,行刑兵士就把血糊糊的脑袋抱起来,在一石台上放稳。三个脑袋,整齐地排成一列。
兵士甫一收刀转身,众人就一拥而上,哄抢死者那血迹未干的衣物。戴鹿芝见林昭被扯得仅剩一层单薄的内衣,忙上前阻止道:
“你们成何体统?连个死人都不肯放过么?”众人咋舌去。戴鹿芝令都头:“本官要回城。你带人在此把守。暴尸三日!记住,三日内不许收尸!”都头说:“大人尽管放心,这三日内,任何人休想做手脚。”
三天后,卢廷美的老父亲花钱雇了人,又下了几块门板,带着卢廷美的两个儿子去了河坝,准备敛埋那三具尸体。
他们来到下场口,但见油光水滑的河面上一平如砥,纹丝不动!
照往年的规律推算,这大河上下的冰雪,起码要过了正月十五才会化开。
尚未走拢,就听得河湾深处传来群狗的狂吠。待卢父扑爬跟斗地拐过几道河湾,但见在三具尸体旁边,十几只野狗有的正绕着圈子狂叫、转悠,有的龇牙咧嘴,拼命撕扯死者的脸嘴耳鼻。
卢父和卢廷美的两个儿子冲上前去,捡起泥巴、石头,对着群狗乱砸乱掷。群狗喉咙里“恶恶”地抗议着,且战且撤,最后,它们实在敌不过这祖孙数人,只得三三两两地站在远处,长一声短一声吠叫着,向河坝边的生者和死者示威。卢父抚摸着儿子那冰凉的头颅,哭道:“吆喂,划不来啊!你们又没有侵犯哪一个,怎就说杀就杀喽?天啦,那洋人的东西,当真就挨不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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