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顺死后,古州镇总兵佟攀梅擢升贵州提督。此后,佟大人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不到十个月,即被蒋霨远奏参革职。其倒台的原因,照旧是“剿匪不力”。
咸丰七年秋季,朝廷为了改变贵州官军的处境,饬令云南提标昭通镇总兵巴扬阿和川军副将蒋玉龙二人,分头从南、北两面增援贵州。巴扬阿进贵州不久,蒋霨远就奏请朝廷,令其署理古州镇总兵。
蒋霨远的本家蒋玉龙,同样也是官运亨通。本来,他在进贵州之前就已擢升四川提标川北镇总兵。咸丰七年十二月,蒋玉龙带着自己的精锐部队五千人,刚刚走到黔北遵义府绥阳县,他就接到了咸丰帝的“上谕”,署理贵州提督一职。
咸丰八年正月二十二日,柳天成、何德胜联络麻哈州陈铭勋义军,第二次攻陷黔南重镇麻哈州城。激战中,前贵州提督佟攀梅和麻哈州知州何铤、提标守备刘尊权及手下四千余人被悉数击毙。
当月二十九日,柳天成、何德胜第三次攻陷都匀府城。署理都匀知府的道光进士高廷阵亡。新任古州镇总兵、滇军副将巴扬阿自知不敌,星夜逃离都匀,其部下则往贵定方向溃散。柳天成、何德胜、陈铭勋等率义军尾随而至,穷追不舍。三支义军没费吹灰之力,就相继打下了贵定汛城和龙里县城。
百里外,省城大乱。城里的缙绅纷纷带上家小外逃。蒋霨远急调“石坊团”开往省城东北之黄泥堡,堵截柳天成、何德胜义军。
同时,蒋霨远还给新任贵州提督蒋玉龙传信,请求他火速进军贵阳。
早晨或黄昏,蒋霨远都要登上城墙,仔细地巡查一遭。
贵阳,城墙高厚,守军共有五千余枝洋枪、火铳。此外,在这座城市的东、西、南、北四面,还安放了“牛儿炮”、“羊儿炮”数门。其中,“牛儿炮”属重炮,一火能轰出百十斤铁砂、铅弹,具有很强的杀伤力。当然,这座城市的防御工事,的确也存在着点多线长、尾大不掉的致命弱点。倘若战端一开,往往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蒋霨远鉴于这种担忧,嘱托绿营将领、团练头目们注意警戒,谨防义军偷袭云云。
不过,在义军咄咄逼人的攻势面前,蒋霨远还表现得比较镇定。
大多数时间,他都闷声不响地坐在签押里,或是批转奏章公文,或是审阅各地送来的战报。要不,他就根据兵书上的解析,想当然地推演一些莫名其妙的阵法。有时,他还要叫上冷超儒、张茂萱或身边的某个随员,坐在签押房中下几盘围棋。
全国各地“剿匪”的进展情况,牵动着奕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关于贵州的“战况吃紧”,奕感到那是一个非常笼统的概念。
那里的局势,究竟糟到怎样的程度?朝廷应当在军事上做怎样的调度、安排?奕心头没底。
他询问军机处,军机大臣只能说个大概。奕再往细处盘查,军机大臣们大眼瞪小眼,一问三不知。圣上的脸色不好看,军机大臣们就要着忙,于是赶紧发函向贵州巡抚催问。驿站每日八百里火票传信,催逼蒋霨远,叫他逐日向朝廷奏报黔省的详细军情。
前思后想,蒋霨远很犯踌躇——虚制凯歌、谎报佳音么?不行。
据实奏报,告警乞援?更不行。四年前,蒋霨远就因“剿匪”不力,受到过革职处分。现在,对那些遭参奏的失职官员,咸丰帝更加严厉了。一接奏报,他的绝招就是立即指定其他人接替被参者职位,而被参者则就地赐死。贵阳沦为孤城的消息一旦传到京畿,无异于给蒋霨远判了死刑。因而,在眼前这种处境下,贵州的军情奏章不好写啊!
蒋霨远把这棘手的事情托付给了冷超儒。
写奏章恰恰是冷超儒的拿手绝活。冷超儒心里连声说好。既然你奕喜欢莺歌燕舞,那我就多多益善。反正就这点手上功夫!至于军情奏章,同样算不了难题,关键看你能否揣摩得准大臣的心思。
揣摩准了,这军情奏章才好糊弄军机处,只要它糊弄得了军机处,军机大臣就能拿它去敷衍皇上。总之,写军情奏章的原则就是:不说假话,也不说真话。尺度自家去把握。
于是,那段时间,冷超儒天天坐在自己的文案房里闭门造车:
替蒋霨远炮制一份份闪烁其辞的“军情奏章”。
“房漏又逢连阴雨,行船偏遇顶头风”。正当省城告急之际,抚标贵阳营的七门大炮突然“哑”了两门。这批大炮,是嘉庆二年(1797年),冯光熊任贵州巡抚时,亲自采买置办的,六十二年间,它们一直是贵州官府的镇世之宝,贵阳绿营长年派了专人看管养护。
两门出毛病的“牛儿炮”都属重炮,一门安放在北门外的大营坡,一门安放在东山。因其战功赫赫,冯光熊把它们封赠为“大将军”。现在,“大将军”打不响了。贵阳营的枪械师们围着这庞然大物,轮流使出蛮力左扳右敲,却谁也弄不响。蒋霨远闻讯之后不由大惊失色——那打不响的“大将军”,与废铁何异?!他骑着快马,匆匆赶到了大营坡炮台。连绵细雨中,蒋霨远痛惜地抚摸着那镇世之宝长吁短叹、叫苦不迭:“‘大将军’呀‘大将军’,怎么就哑了呢?现在可是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啊!”
一回到衙门,蒋霨远就连忙向冷超儒讨主意。
冷师爷仿造枟史记·季布栾布列传枠中的“一诺千金”,给中丞大人出了个“一诺万银”的点子。蒋霨远认为这是个好点子,决定马上采纳。
当天,贵阳城的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旁边,同时贴出了一则巡抚衙门的告示。这则告示是由蒋霨远亲自草拟、冷超儒捉刀誊写的。告示中,中丞大人承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能把两位“大将军”修复,官府给赏银一万两。具体操作程序是先修炮,后领赏。
哪曾想,告示贴出后,几天都无人问津,贵阳城里的男女老少反应平平。对于巡抚衙门那近乎神话的承诺,他们并不像冷超儒预测的那么兴奋。识字的人对那告示看归看,看过就走。四座城门旁边,甚至连“议论纷纷”、“跃跃欲试”的场面都没有出现过。
时令虽已立春,省城依旧寒风浸骨,再加上一下雨,气温就更低了。连续几天,悬赏告示都在细雨中瑟缩。巡抚大人的“一诺万银”,非但没有成为彪炳史册的千古佳话,反成了笑料。
正当蒋霨远食寝不安忧心忡忡的时候,在幽静的贵阳北教堂,他的一个同龄人也在为此焦虑万分。这人就是贵州主教皮埃尔·白斯德望先生。
“喔,不可思议。比尔!”在楼梯口,白斯德望兴奋地叫住了比尔·胡缚理。他说,“真是不可思议!一万两白银居然打动不了这些贵阳人。要知道,他们贵州是非常贫穷的。最艰难的时候,我曾亲眼看见,一种叫‘观音土’的泥巴,被很多人用来充饥。”
白主教把比尔带进了自己的那间卧室。
这是主教府二楼上一个清爽、整洁的房间。卧室东面,有一个硕大的壁柜,那里最多、最显眼的东西,就是汉字书籍。文学的、历史的、民间文化、民情风俗的……五花八门、各种版本的中国古籍,与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的枟圣经枠放在一起。这里面,既有宋朝时期镇压水泊梁山起义的枟荡寇志枠,也有元代版本的枟孙子兵法枠,还有手抄本的枟本草纲目枠和枟黄帝内经枠。
“万两之巨的悬赏,不能让贵阳人动心——你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吗?”白主教意味深长地问比尔·胡缚理。
胡缚理点点头:“主教,这个情况,我已经注意到了。但是,大清国怎么会出现这样一种局面呢?主教,我想不明白。”
“很好。亲爱的!”望着比尔·胡缚理眼中的不解与疑惑,白主教微微一笑,“比尔,你提的问题非常有意思。但是,这个问题你难不住我——因为我太了解他们啦!”确实,对中国的历史及其政治现状,白斯德望是比较熟悉的。此时,他结合这些年的考察、分析,把自己的思想精华以一种深入浅出的叙述方式,向胡缚理和盘托出。
他认为,大清国发生这样的咄咄怪事,原因不外乎两点:首先,可能是贵阳城里确实没有真正的能工巧匠;其次,民间即使有这样的能人,他们会不会相信官府的承诺呢?试想,风调雨顺的和平年代,腐败的官场都谎言肆虐,鲜廉寡耻,毫无诚信可言,到了生灵涂炭的乱世之秋,官府哪还谈得上什么信用、尊严!
“仁慈的上帝!至高无上的主啊!你的羊群它迷失了方向!”白斯德望对胡缚理说,“去吧!比尔你去吧,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们。”
于是,巴黎神学院的高才生走出贵阳北教堂,来到了北门的城墙边。
寒风飕飕,冷先生那湿漉漉的墨宝已经字迹模糊。胡缚理在绿营士兵注视的目光中,矜持地撕下了一张有蒋霨远签名的悬赏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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