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洋和尚,可真他妈的难缠。”蒋霨远侧过身子,悄声对冷超儒说,“麻烦事来了,你这个师爷给我斟酌斟酌,看怎么应对才恰当。”
“哪样麻烦事?”冷超儒大惑不解。
“嗨!”蒋霨远半是责备,半是提醒,“正月间修炮的事情,你就忘啦?”冷超儒恍然大悟:“没有,没有。我怎个会忘!”
“那你说,是不是麻烦找上门来啦?”
冷超儒说:“不是早就修好了么?否则,怎个吓得跑柳天成、何德胜。”
蒋霨远:“谁修的你知道吗?”
“哪个修的?”冷超儒想了一下说,“蒋大人,哪个修的,在下确实不晓得。”
蒋霨远说:“是北教堂派人来修好的。孙辽纲那傻屄——他给洋和尚打下了一万两赏银的欠条!”冷超儒听完这话不但不着急,反而打了一串哈哈:“欠条又不是你蒋大人写的,你怕个哪样?”
蒋霨远:“欠条么,固然不关我的事,可那告示,却是以本抚院的名义贴出去的。你说,我现在拿什么来兑现赏银?老兄,众目睽睽啊!”
“哦……”冷超儒听了蒋霨远的话,不由得也跟着缓缓摇头,他嘴角下塌,阴沉沉地眯着眼睛喃喃自语:“不好弄,确实不好弄。”
沉思片刻,冷超儒说:“蒋大人,何不通知一下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和贵阳知府衙门,请臬台、藩台、刘书年他们几个,多三少二地凑几文,也许还能解解燃眉之急。”
“哎呀你尽说屁话——他们那几个衙门,早就寅吃卯粮。臬台、藩台的随员们,经好几个月没领过一文薪金……他们的日子,还不如我巡抚衙门哩!”
冷超儒突然站起来说:“不好弄就把那白斯德望抓了关起来。”
“抓了?你你你……这样的馊主意,亏你冷先生想得出!”蒋霨远平日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此时,心里一急,就口齿不清,“试想,若是连我这朝廷命官都赖账,堂堂大清国不是体面尽失吗!”他颤巍巍地晃动着干瘦的手指头,哭笑不得,“冷先生啊冷先生,我要是再听你的,这贵州不知还要出些什么大漏子。”
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摇头。
说话间,张茂萱进门急匆匆地走到蒋霨远跟前,神色慌张道:
“蒋大人,白斯德望说他是来领取赏银的。在下反复盘问他什么赏银,他故意卖关子,只是一再强调说,他手中有衙门开给的凭据。至于其他的,那洋和尚一概不说。”
“凭据……什么凭据?心培,你查验过吗?”
张茂萱点了点头说:“我仔细看过了,一张欠条,一张悬赏告示——就这两样东西。白斯德望说,详情蒋大人自己清楚,他问你好久支付这笔赏银。”
“这白斯德望看来是豁出去了。”蒋霨远嘀咕了一声,接着又问张茂萱,“你怎么回答他的呢?”
张茂萱:“我说你不在。”
“他怎么说?”蒋霨远又问。
张茂萱:“他说他明天再来。”
“嗯,好,这就好。”蒋霨远松了一口气,“心培,麻烦你想想办法,给我筹集一万两银子。”
“老天爷!一万两银子……”张茂萱把双手一摊,面露难色苦笑道,“这一万两银子我咋整?”
蒋霨远说:“你咋整法,我不管。反正得快,最好就在这三五天之内给我整拢。”
他又转过头,对冷超儒吩咐道:“冷先生,麻烦你去给卫兵打个招呼,在赏银凑齐之前,要是洋和尚再来求见,一概回绝,就说我到外地巡察去了。”
冷超儒提醒他说:“不妥吧!平常你都很少外出,眼下兵慌马乱的,这样扯‘故故’,人家会相信?”
“对呀,人家肯定不会相信。”
张茂萱也附和道,“再说,蒋大人去外地巡察,难道就不回来?不妥,不妥。”蒋霨远说:“你们咋扯都行。反正我不和他照面。二位,拜托啦!”他随手跟冷超儒和张茂萱打个拱,就丢下两位师爷,闷闷不乐地走出了签押房。
两位师爷在那里面面相觑!
白先生离开衙门时,尽管他心里荡漾着扬眉吐气的快意,脸上却故意郁积着一层闷闷不乐的、委屈的神色。
三年前,在“冷板凳”那儿,白斯德望已经领教了衙门师爷的尖刻、刁毒和阴损。从那之后,别说叫他和师爷打交道,哪怕是偶尔听到“师爷”、“幕僚”几个字,白斯德望心里都会发怵。但是,今天见了那个叫张茂萱的师爷,白斯德望的心情却格外舒.!毫无疑问,蒋霨远今天肯定在衙门里面,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无须辩驳的事实。可张师爷偏要撒谎,说什么巡抚大人外出了——妙啊,事情的整个过程乃至所有细节,全都在白主教的预料和期待之中。
他欣喜异常!
对张茂萱的答复,白斯德望没有过多计较,更不愿选择这个时候戳穿他的谎言。“小不忍则乱大谋”。戏必须这么演,谎言必须让它继续存在下去,他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闪失。所以,当白斯德望客气地跟张茂萱打拱道别时,他心里在暗暗发笑:“这笔债务,足以把蒋霨远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连数天,那洋和尚都出现在巡抚衙门。每次去,他都要倚着石狮子,在汉白玉台阶上坐它一两个时辰。
一个法兰西神父,居然如此放肆,敢向巡抚大人叫板,这是蒋霨远万万没有料到的。他不但感到意外,而且觉得很丢脸,每次听了手下的禀报,气短心虚的蒋霨远都心烦意乱,如坐针毡!
“欺人太甚,我操他姥姥!”
他又羞又气,使上了最下流的方言,用脏话痛快地骂着欺人太甚的白斯德望。“那狗日的洋和尚,我操他姥姥!”骂归骂,蒋霨远仍是一筹莫展。对那个姓白的,他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招。
三天两头,白先生依旧不厌其烦地往巡抚衙门跑。尽管白斯德望每次都空手而归,但他始终不急不恼、从容不迫,任随守门的兵丁怎么哄骗、敷衍,他都笑眯眯的,一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样子!为了方便,白先生还以每日一两银子的租金,向轿行包下了一顶轿子。
给白斯德望抬轿子的人,名叫陈显恒。每天上午辰时,白斯德望估计衙门已经开始升堂办公了,就坐上那顶轿子,颤悠颤悠地赶往巡抚衙门。
陈显恒就是那个穿白布汗褟儿的青年轿夫。
那天,白斯德望和胡缚理离开了巡抚衙门,心满意足地往十字路口走。在他们穿越牌坊的时候,恍恍惚惚间,白斯德望听见有人在喊叫什么,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青年轿夫在十字路口的对面和他打招呼。
“哦,客罪。客罪。人老耳朵背!”他走过去,轻言细语地问青年轿夫,“小老弟怎么还在这里?等人么?”
青年轿夫指指同伴,脸上挤满诚恳的笑意:“我们在等你。”
“等我?”白斯德望疑惑不解。
青年轿夫结结巴巴地说:“起先,白先生的钱给多了,退你,你又不要,我们就商量,再送白先生一回,这样,刚好抵清。”
“啊!”
听罢这青年轿夫的话,白斯德望和胡缚理都不由张口结舌,一时间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应对。
近年来,中国社会已世风日下,公认的社会时尚不外乎惟利是图、及时行乐,可是,白斯德望今天却碰上了一个品行高洁、不贪便宜的君子。可以说,这在铜臭泛滥的时代几乎是一个奇迹!白斯德望站正了身子,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着这个衣服破旧不堪的青年人——这轿夫的个头中等偏高,大约二十六七岁,一张圆脸黑里透红,眉宇间布满了庄稼汉子的纯朴、温顺。
“请问先生贵姓?”白斯德望笑眯眯地问轿夫。一听白斯德望称“先生”,青年轿夫就慌了手脚:“哎呀,白先生不要这样喊,你叫我陈显恒就是了。”
“哦!你姓陈。老弟……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陈显恒指指同伴:“我们都是开州人。”刚说到这里,那个同伴就咧开一张厚厚实实的大嘴,对着白斯德望讪笑,他那脸上的表情很古怪。见白先生有点疑惑,陈显恒忙解释道:“他是哑巴,我们一个寨子的。”
“你们怎么不在家种地呢?”
“唉!”陈显恒说,“种地租金贵都不说,主要是成天打仗,今天‘何二王’打官军,明天官军打‘何二王’,开仗就人踏马碾的——庄稼哪还有收成!”
“哦,原来如此。”白斯德望同情地点点头,“你们来了省城,家里的爹妈怎么办?其他人怎么办?”陈显恒回答说,他爹娘下世早,惟一的姐姐也被乱军糟蹋死了,家里现在只剩他一个人。
“那么,他呢?”白斯德望指指哑巴。
陈显恒说:“他呀,和我差不多——也是独丁丁一个人。”白斯德望突然将手放在陈显恒肩膀上,诚恳地说:“年轻人,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交朋友?”陈显恒颇感意外,他朝四周不安地张望着,心想:“我可是个穷光蛋咧!”白先生连比带画又说了一遍:“陈,难道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吗?”他平静而温和地笑着,在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温和地荡漾着一种怜悯、关爱,一种父兄般的慈祥。
陈显恒感动了。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好像换了一个人似地,他的一只手不安地放在轿杆上,另一只手在衣角边扭扭捏捏地抓拿着。
“主!这是一个多么诚实、多么忠厚、可爱,同时又多么值得怜悯的年轻人啊!”白斯德望心里,深沉地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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