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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大清血地38、田兴恕说:“老子不吃这一套!”

38、田兴恕说:“老子不吃这一套!”

        十月初五日,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晴天。上午,府城东门的“两湖会馆”一片忙碌。湖南同乡会会首丁大爷召集乡友,和湘勇们一起,正在对会馆内外进行彻底清扫。

        丁大爷是湖南湘潭人。年轻时就在黎平、古州一带经商。后来举家入黔,儿子们长大成人后,娶的媳妇全是贵州人。乡友们见丁大爷为人厚道,热心公益事业,同时又与地方上的大小官员来往密切,就选他担任了同乡会会首,附带掌管会馆的杂务。这几个月,各路义军会战黎平,军情一日三变。贵州义军和太平军的共同口号就是“杀富济贫”。身处绝境,作为官绅的丁大爷也和其他商人一样,一天到晚胆战心惊度日如年。

        官府鼓励城里的百姓持械自卫。丁大爷拎着一把苗刀上了城垣,只见城外人山人海、刀枪林立,这小小府城处于义军的层层包围之中。丁大爷心里嘀咕:“守,守!守!守得住个狗屁!这下完啦!”

        回家后就不再出门,整日里忐忑不安。幸好,这时来了湘军,几场恶战,义军就撤围了。据传,这支湘军的头目乃湘西人氏,大号“田兴恕”。

        今日一大早,开泰县的衙役带着几个湘军走进了会馆。衙役告诉丁大爷,湘军首领田大人接受地方官的建议,把行营官署设在两湖会馆。那几个人就是田大人的亲兵。

        打扫完庭院,布置好房间,亲兵们就在大门两边安下了岗哨。

        丁大爷刚走到门口,就见黎平知府多文等一行,在开泰县令及地方各界头面人物的簇拥下,朝会馆方向走来。亲兵们牵着马,跟随在后面。

        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人,丁大爷只熟悉那个叫多文的满族知府。

        另一个两鬓斑白、着四品官服的老者,他也见过,知道那人是贵东兵备道道员何冠英。

        明弘治年间,明孝帝朱佑樘为了加强对边地的监督,在各省之军事要冲设置了兵备道一职,清代沿置。该员职责,是督促、整饬属地兵备,必要时参与作战。何冠英于咸丰七年调任贵东道后,整天为“剿匪”疲于奔命,本来就体质虚弱的他,现在更显苍老。

        何冠英身旁,走着一位湘军官佐打扮的年轻汉子。此人个子矮矮的,很精悍。在他那长了青春痘的脸上,有两道暗红的疤瘤。两道疤瘤和唇上一抹稀疏的小胡须相互照应,使这位湘军官佐显得桀骜不驯、匪气十足。

        “这年轻人,难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湘军悍将田兴恕吗?”惊疑间,丁大爷估摸这人的年龄顶多二十二三岁。天咧——依湖南话,他还是个“细伢崽”。

        刚在庑厅坐定,田兴恕就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哈欠来。

        “给田大人安排好了吗?”多文问开泰县令。“安排好了。”丁大爷忙抢着说,“书房、卧室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何冠英说:“那好,让田大人好好休息一下吧。”说罢,站了起来。众官绅也纷纷向田兴恕告辞。田兴恕原地不动地仰坐在长椅子上,闭着双眼说:“你们走好,不送嗒!”

        这段时间,他确实累得够呛。义军虽已溃退,田兴恕却不敢懈怠。他分派各营,在府城四野就地驻防、扼守要隘。布防完毕,他仍不放心,又策马亲赴各营,前后用去一天时间,对所有哨卡进行了检查。至此,他已连续四天未合过眼了。

        前几个月,田兴恕还在江西,与刘长佑、萧启江等率部与太平军对垒。九月,他刚回到湖南,又奉命援黔。进贵州后,除了打仗,其他事根本没法顾及。这段时间,他觉得脑袋就像一张拉圆的弓,紧绷绷的,仿佛随时都会炸裂。

        田兴恕不识字,但他对兵家之道却无师自通。

        每打一仗,田兴恕都获得一次升迁。由哨官而千总,由千总而游击、参将、副将!来贵州前夕,经曾国藩、骆秉章奏请,田兴恕又被朝廷授总兵衔,赐“尚勇”、“挚勇”两巴图鲁称号。

        “巴图鲁”,汉语的意思即“勇士”。

        黎平解围后,与田兴恕素不相识的贵州巡抚蒋霨远,禁不住内心的狂喜,遂将其视为盖世良材。这年十月三十日,蒋霨远的一份奏折飞越千山万水,风尘仆仆地送到了京城。最后,它由军机大臣肃顺呈到了咸丰帝奕手中:二品顶戴、贵州巡抚蒋霨远跪奏,为奉旨剿匪,请留援黔湘军总兵衔副将田兴恕就地任职一事,据实陈奏,仰祈圣鉴事。

        提臣田兴恕自入黔以后,力扫逆氛,兼除苗、粤诸贼,先后收复沦陷之黎平、古州、永从(从江)。都匀、独山诸贼亦败战分走,黔省军务大有转机。值此黔中匪患尚未彻底肃清之际,如蒙圣恩允准其留军贵州,实乃黔省百姓之福矣!古州镇总兵一职,自佟攀梅后即由云南昭通镇总兵巴扬阿兼署。巴志浅才庸,十战九败……而提臣田兴恕既具过人之良材,又历着战功,实堪委此重任,以利克期荡平黔境……

        奕阅罢,信手朱批准奏。这时,田兴恕刚满二十二岁!

        从普通士兵到从二品高官,田兴恕只用了六年时间!“穷思相,乱思将”。群寇蜂起的咸丰朝,少年天子奕除了依赖武将别无选择!这百策旁置、用兵为上的时代,为一个湘西后生提供了足够的空间,让他去充分展示他的凶悍、勇武。

        十一月上旬,田兴恕率亲兵数十名从黎平出发,到古州走马上任。哪料到,田兴恕刚进古州就碰上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这天早晨,他光着膀子,正在后院晨练。他打的是南拳,这是他十二岁流浪吉首时,向一个江湖艺人学的。套路不花哨,招招制敌,很实用。虽是寒冬腊月,他却练出了大汗,赤裸着的上身油亮亮的。

        练完拳,他抄起一把四尺长的苗刀,在雪地里前刺侧挑,左劈右砍。随着刀法的变换,他臂膀上的肌肉疙瘩一团团鼓突着,像滚动的核桃。

        这时,亲兵头目、哨官夏堂发向总兵大人报告:“顺昌团”团丁冲击衙门。

        听说团丁冲击署衙,他开始并不当回事,一轮练完了,才把刀扔给夏堂发,然后,从裤带上扯了一条手帕,边擦汗边朝总兵府的大门外走。

        贪吏激变,仍然是“顺昌团”出事的主要原因。

        “顺昌团”是胡林翼任黎平知府时创办的,历来都由永从(今从江县)知县兼任团首,现有团丁一千人。两年前,邵一勋到永从当知县,并兼任“顺昌团”团首。他一方面增加了百姓的捐派,一方面却故意拖欠团丁的饷银。不找他讨要,他就三月五月地拖着,实在催急了,便勉强扔些零头出去敷衍大家。团丁打仗阵亡,他不但卡住抚恤金不给,反而连棺木费都逼着叫家属自己出。民怨沸腾,公愤叠垒。

        邵一勋有个师爷叫缪焕章,此人写得一手好字,又擅作公文,官绅对之无不敬重。但缪师爷心性孤傲,为人怪僻,他可以不取分文替穷人写状子;若有富豪向其求字,他的要价却又高得令人咋舌,对他稍有怠慢还要遭其作弄。

        邵知县不知何故得罪了这个缪焕章,缪师爷拂袖而去。临走前,他在衙门外、城门边各贴出一张文告,详细揭露邵一勋“贪污饷银,并交由其子,在故里买田置地、修造华宅”等劣迹。缪焕章的文告特地声明——吾乃孔孟门徒。一生耿介,两袖清风。在下文弱,故无力兼济苍生。然,焕章亦希求一生清白做人,顶天立地!至此,焕章忐忑再三,已不屑再贱价卖文,助谋狗官虚张声势祸国殃民……!

        看了文告,“顺昌团”炸了营。哨官金铁匠扯下文告揣在怀里,带人砸县衙,夺官印,将邵一勋捆了起来。然后,这一千团丁押着邵知县,浩浩荡荡开往古州厅城。

        当田兴恕一出官署,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团丁们马上不说话了。

        总兵府大门前一片寂静。“全体都有——给田大人下跪!”随着金铁匠的口令,上千名团丁在较场坝跪了下来。

        受到惊吓的邵一勋呆若木鸡。

        金铁匠朝他腿弯一脚踹去,只听“喀哒”一声,邵知县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进入冬月以后,古州天天下雪。此时,城内城外,山野、房屋身披银袍,满眼素净。

        田兴恕的湘勇共四千余人。手下主要有沈宏富、田兴奇、田兴胜、刘义方、周洪印等五位将领。他们中,田兴奇和田兴胜一个是田兴恕的族兄,一个是田兴恕的胞兄。沈宏富等三人,与之则是密友或同乡。

        上任古州镇总兵前,田兴恕居中调度,派兵遣将四处征剿。田兴奇等人分别进入黄平、都江、八寨(丹寨县)、荔波等地。古州镇的贵州绿营则集中于都匀一带,与黄号军对峙。镇远府“清江团”在黎平解围时,已被蒋霨远调回去了。

        前天,太平军回窜黎平府城,多文告急。中军参将田兴胜带走了田兴恕直接统领的“虎威营”,前往扑救。眼下护卫总兵府的,只有四十多名亲兵。

        团丁们在雪地上黑压压地跪成一片。

        田兴恕光着膀子,走下了台阶。他看见他们的衣服都很破旧,大多数人单衣、单裤,脚上套着断耳草鞋;有几个人的脚趾头还冻开了皴,皴口上在浸血。他绷着腮帮子,面无表情地走到金铁匠和邵一勋面前。俯视的目光时而在金铁匠身上睃,时而在邵知县头上扫。

        站了好一阵,田兴恕都没说话。

        突然,他抡圆右手,一巴掌抽在金铁匠脸上,金铁匠还未反应过来,田兴恕的第二巴掌又“啪”地抽在邵一勋脸上。

        那两个人都没说话,依旧跪着。“搞么子名堂?嗯!”田兴恕这时开口了,他问的是金铁匠,不等对方回话,他又一字一顿地说,“给我来这些!”他猛地将声音扬起老高,咆哮道,“老子不吃这一套!”

        邵一勋吓得打了个哆嗦。

        金铁匠毫无惧色,他抬起头,坦然地说:“田大人,要过年了,邵一勋不发饷银,我们怎么活?”

        “营伍上什么时候没给你饭吃?过年?!匪患不除,过卵子!”

        “田大人,弟兄们都上有老下有小,我们总不至于让自己的爹娘子女活活饿死啊……”

        见田大人把矛头对准的是金铁匠,邵一勋心里踏实了。他看了一眼田兴恕,振振有词地说:“当兵就是为国尽忠,忠孝不能两全。”

        他又看田兴恕一眼,接着说,“这是古已有之的规矩……”

        “轮不到你多嘴!”田兴恕打断邵一勋的话,哼着鼻音说,“邵大人,既然提到了‘规矩’,那么,在下倒想请你来训导训导——我们当官的,都有些么子规矩?”胆战心惊的邵一勋哑口无言。

        “说呀!”田兴恕催促道,“你不是尖牙利齿、能说会道么?”

        邵一勋不敢应口。

        田兴恕讥讽道:“邵大人,回答不起?好嗒,还是让我这一字不识的大老粗来替你回答吧——为国分忧,为民做主,是不是?”

        邵一勋连连点头,嘴巴动了几下,没有敢去应口。

        田兴恕说:“今天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为什么捆你?你讲!”

        在来古州的路上,邵一勋就编好了一套理由,这下忙和盘托出。

        他诬赖金铁匠暗地通匪谋反、怕被自己抓他,遂借口索饷,带头围攻县衙,抢夺官印,拘禁上司。

        团丁们忍不住了,吼叫起来:“放屁!”“血口喷人!”“撒谎,邵知县撒谎!”田兴恕偏着头,斜斜扫视了众团丁一眼,团丁们赶忙住嘴,喧闹声便小了下去。最后,田兴恕的目光在邵一勋那儿停了下来,他咬着半片嘴皮,死死盯住邵一勋的脸。

        双手反缚的邵一勋低下头,不敢看他。

        田兴恕问大家:“你们有什么要求?”没人吭声。他又问金铁匠,金铁匠说:“我们请求田大人杀了这个贪官,补发这几个月的饷银。”

        “若不然,你们就要造反?”田兴恕说,“是不是?”金铁匠反问他:

        “田大人,我们既然要造反,何必再来古州找你呢?”说着,他掏出廖师爷写的文告,双手递给田兴恕。看完那份文告,田兴恕的脸色温和了一些,他对团丁们和蔼地说:“起来吧,大家都站着说话!”

        团丁们像是没听见似地,仍跪着。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起来。那黑压压的人群和林立的刀矛火铳,像是在雪地里定了根似地。

        上千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个刀疤脸的少帅。平日里,那些眼睛在亲人面前是忠厚的,在敌人面前是凶暴的,在上司面前又是恭顺的。每一瞥都充满了谨慎、谄媚和恐惶。可是,那些曾经被屈辱炙烤的眼睛,此刻却是那么平静、坦然!那种坦然,它蕴含的是能量。既像一口口深不可测的水潭,又像一筒筒塞满火药的爆竹。

        那平静中挺立着自负,涌动着灾祸……

        “来人,把邵一勋给我砍了!”田兴恕刚下令,身后就跳出了夏堂发和几名亲兵。

        黑压压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在战乱中对死亡早已麻木的团丁们,一时间竟然显得格外兴奋。他们欢叫着,纷纷站了起来。金铁匠也爬起身来,对着田兴恕傻笑。

        身着官服的邵知县在几双大手的挟持下,仍像条花蟒一样扭曲着身躯凄惶尖叫。但是,他叫了些什么,哀求了些什么,田兴恕一句也没听进去。人声如潮,田兴恕犹如置身狂涛深处,他只看见邵一勋穿着棉鞋的双脚在雪地上拖了过去。

        须臾间,较场坝边上,一柱血光嗤地喷出,“哗”地蹿起老高。

        寒风仍在吹,空中仍在飘雪……

        处决了邵一勋,田兴恕宣布金铁匠为“顺昌团”团首,令其率部在古州城外驻扎。

        给团丁们训话时,田兴恕说:“大家其实也清楚,我来贵州,职责主要是剿匪,无权插手地方事务。现在,既然弟兄们如此信任我,我也乐意为大家办点事。不过,事发突然,请弟兄们宽限几天。”他许诺一定想法子把拖欠的饷银补给众团丁,绝不差一分一厘。此刻,他的和善与先前的粗暴、狂躁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次日,在田兴恕责令下,古州厅同知曹师敬等地方官带着团丁,走进了古州城的那些高墙大院,挨家挨户勒令富绅们出粮捐资,为“顺昌团”筹集饷银。稍有异议者,当即就被斩首。很快地,团丁们领到了拖欠已久的饷银。

        “民以食为天,军以粮为本。”在古州这商贾云集之地,“顺昌团”很快就安顿下来。

        向金铁匠妥协,只是田兴恕的权宜之计。

        当天,田兴恕就令手下致函巡抚、提督,将“顺昌团”哗变的详情作了通报。

        田兴恕认为,贪官邵一勋斗胆侵吞团练饷银,“理当处死,并应请示圣上,着人将赃款悉数追回。”同时,金铁匠“置大局于不顾,聚众冲击官府,亦实堪痛恨。”虽然他事后已交出了永从县官印,但“其罪仍重不可赦”。

        最主要的,是金铁匠一开始就激起了田兴恕的反感。田兴恕从十六岁当哨官到现在,都是我行我素,呼风唤雨,让部下对他毕恭毕敬,畏之如虎,从未发生过集体哗变,更不敢玩诸如“胁迫上司”之类的花招。倘若不是苦于兵力虚空,众怒难犯,他不会给金铁匠好果子吃。

        这些年,田兴恕在行军、打仗之余,断断续续地跟着别人识了一些简单的汉字。军中一般公文,他半是估猜,半是瞎蒙,勉强也能知晓大意,但是,倘若文句上再深一层,他便感到有些吃不消。

        在蒋霨远、蒋玉龙作回复之前,田兴恕闲暇身宽,百无聊赖。恰好,总兵府有个叫钱登选的文员与他说话投缘,忠普便叫钱登选教他读书。

        钱登选说:“识字不难,凭田大人的慧根,每天认十个八个不费吹灰之力。”

        钱登选还说:“田大人官运亨通,现在可从音韵着手,这是吟诗着文的关键。掌握了音韵,以后官场上的一般应酬,田大人不在话下。”

        钱登选现年三十八岁,是个举人。

        早在嘉庆、道光年间,安顺府清镇县的钱氏,一直是当地首富。

        钱登选家中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诗书传家、礼仪待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钱登选和哥哥钱恭在乡试中双双中举,钱府的声望越发显赫。

        然而次年,钱恭却在无意之间得罪了当地恶棍何三斗。

        说到何三斗,谁都知道他的外号叫做“何疙瘩”。

        何疙瘩是清镇县一带臭名昭着的“烂人”(无赖)。平日,他嫉妒钱府财物丰裕,曾数次绞尽脑汁设下圈套,上门敲诈钱恭。钱恭自恃有理,不买这“烂人”的账。何三斗异想天开的发财梦,始终未能得逞。他暗暗怀恨在心。

        一个冬天的黄昏,趁钱氏兄弟外出办事,“烂人”何三斗带着一帮恶徒,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县城东门“接官亭”附近的钱家大院。

        恶徒们挥舞着斧头、砍刀,朝男女老少一齐下手。钱登选的父母、姐姐、妻子、嫂子、侄儿等,全部倒在血泊之中。华丽的房宅也被其纵火焚毁,家里的金银更是被抢掠一空。待钱恭、钱登选兄弟俩得信赶回,钱府上下血流殷地,尸体横陈。钱登选与哥哥到处投官上告,无奈仇家衙门有人。官府非但不查办,反而将这哥俩构陷入狱;一关就是五年多。

        咸丰四年,杨元保在独山造反。蒋霨远见绿营兵抵挡不住,整日心急如焚。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他终于琢磨出了一个“以毒攻毒”的好主意。于是,蒋霨远下令放出安顺、都匀两府的犯人,全部编入韩超的“清江团”,与官军一道征战“剿匪”。钱登选和哥哥本来就识文断字,又系举人出身,兄弟俩在一帮犯人中可谓卓尔不凡,出类拔萃。在独山征战期间,他们确实为“清江团”出了些好点子,故而深得团首韩大人的器重、赏识。他称赞这兄弟俩“弃旧图新”,自谓重用二人乃“变废为宝”!

        咸丰四年五月,杨元保义军土崩瓦解。经安顺知府刘书年、“清江厅”州判韩超等多方斡旋,钱登选、钱恭蒙赦返家。

        钱氏兄弟回到清镇县城才得知:昔日仇人何三斗,已经当上了当地最大的团首。其手中不但有火铳、洋枪、钢炮,还掌握着上千人的团丁队伍。兄弟俩根本无法在当地立足,只好各自外出谋生。

        从此,钱恭在省城做小本生意口。钱登选则经韩超推荐,到古州镇总兵巴扬阿手下做了文员。家庭遭遇的惨祸和人生经历的风风雨雨,使钱登选变得格外小心。在古州镇总兵府这衙门里,钱登选随时随地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主子安排的大小事务,兢兢业业、小心办理,从未出过一丝半毫的差错,深得主子的好评。

        仅短短的四年时间,举人钱登选先后送走了四任主子。从巴扬阿、桂林、佟攀梅到特克慎,四位总兵大人战的战死,革的革职,个个狼狈不堪、身败名裂,没有哪一个体面下台得以善终。

        不过,对湘军悍将田兴恕,钱登选却是刮目相看:在这几任总兵中,田兴恕年纪最小、本事最大,也最不善于交际。虽然这小伙脾气不好,但他气度不凡,做事颇有魄力和主见。田兴恕入主古州后,地方官员、缙绅络绎不绝地前来巴结、逢迎,然而,他们全都遭到了田兴恕的冷遇。

        凭着这一点,钱登选暗中断言:此人前途无量。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钱登选将枟音律枠用楷书抄在纸上,一有空闲就逼着田兴恕反复诵读。刚刚学了两天,田兴恕就不耐烦了,他一个劲摆脑壳,说自己天生不是这块料。

        “田大人,你这样搞要不得。”钱登选笑着说,“读书如逆水行舟,千辛万苦得一寸,一篙松劲退千寻。大人不可泄气!”

        “道理我何尝不晓得哟?!”田兴恕说,“这人哪,就是个怪!小时候想读虚(书),我爹娘无田无地,哪有钱粮供养?!才头十岁,老娘就把我送给石匠哥子当学徒。现在,你钱先生不收分毫,愿意给我当老师。嘿,格老子的——偏偏又学不进!”

        钱登选说:“不怕,我们慢慢来。等咂出味道了,田大人就会知道,读书其实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

        “冬令进补,壮过水牯”。

        腊月十八,冬至。依贵州风俗,这是个节日,有钱人都要煨狗肉汤锅。这天,古州厅同知曹师敬令厨子煨了狗肉,宴请田兴恕。

        曹师敬年约四十,是个典型的小官僚,官场往来方面颇有些手腕,对上、对下各有俯仰,分得很清:在百姓面前,他是一匹狼;但到了上司脚边,他又成了一只狗。在接触过的贵州官员中,田兴恕最讨厌这个人。

        曹厅官赔着笑脸,费尽了口舌苦苦相邀。田兴恕死活不去,后来,他拉伸身子,斜躺在火炉边一张长靠椅上打起瞌睡来。曹师敬硬着头皮,上前准备拉扯。田兴恕忽地从躺椅上弹起来,不耐烦地说:“你这个人好嗦……滚出去!出去!”曹厅官只有苦笑,回去做了变通:派厨子、衙役将酒菜、狗肉用木盘分装后,流水牵线地送进了总兵府。这一次,田兴恕没说什么。他问夏堂发,钱登选在做么子?夏堂发说,好像在看书。

        “去,叫他来,我们一起呷(吃)……还有,叫黑爪、陈大个、山崽、四歪他们也一起来呷。反正,饭菜有多的。”

        署衙里的人转眼就召齐了。坐下来刚好一桌。除了田兴恕、夏堂发和钱登选,另外几个人,身份都很卑微:黑爪是总兵府的杂役,陈大个和山崽是负责修枪械的匠师,陶四歪是卫队的士兵。

        田兴恕吃了点狗肉,喝了几调羹汤,又喝了两杯酒,就丢下竹箸,朝门边走去。

        室外很冷,风在门两边的回廊对吹着,左、右两股风力强弱变换,交替起伏。前檐券板下,几只红灯笼来回摇晃,这冬夜就显得分外阴森、寂寥。檐下那些晶亮、剔透的冰吊子,则若利剑倒悬闪着幽幽寒光。田兴恕手上握了只陶瓷酒杯,在回廊间左一趟,右一趟来回地走,全然没注意到寒意彻骨……

        有人把一件宽大的皮氅轻轻披放在他肩头,他只谙身后是夏堂发,便问道:“‘虎威营’没有消息么?这几天,不晓得他们在黎平如何……”

        “大人,没战报,说明平安无事。”身后却是钱登选的声音,“‘虎威营’不是年前就赶走‘长毛’了么?!”

        田兴恕笑笑,翻了翻上襟内侧的皮毛说:“怪不得这衣裳我没见过,是你呀!”

        “去年购置的,我看岔了眼,小了。田大人穿起倒正合身。”田兴恕扒下大氅,推给钱登选说:“这么好的皮袍,穿脏了可惜,你收起。”

        钱登选说:“大人,山区寒气重,你冻病事小,影响军务事大。留下它,就当在下给大人拜年吧。”边说,他边重新给田兴恕披上。

        既然人家说得如此诚恳,田兴恕不好再推辞。

        冬至节第二天,巡抚的一份手谕送到了古州镇总兵府。

        蒋霨远首先以其本人与提督蒋玉龙的名义,对田兴恕、湘军诸将领以及全体湘勇致以问候。对处死邵一勋之举表示支持。接着,蒋霨远告诉田兴恕:蒋玉龙率军在平越、瓮安、开州与何德胜作战,至今未回省城。无暇顾及黎平、都匀、镇远三府的军务……“然三府位处黔境东、南,峻岭深谷、助其贼匪出没,况名目繁伙。其中又以苗贼最为顽梗,外愚内黠。数年叛起横出,黔军劳师糜饷,平艰难。”鉴于此,除镇远一府之外,蒋霨远授权田兴恕——“都匀、黎平两府兵练,尽皆任尔支使、随意差遣。”蒋霨远拜托田兴恕——“既已实授总兵一职,希足下以黔省为家,以靖黔乱为己任,创伟业、建奇功,共谢皇恩。”

        这道手谕的结尾处,蒋霨远密饬他找茬杀掉金铁匠。

        这正是田兴恕本人的想法。

        不过,在“顺昌团”,金铁匠享有一呼百应的威望。这个情况当然不可忽略。同时,田兴恕更清楚:古州眼下是不能再出乱子了!

        那么,这件事情,暂时还得搁一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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