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里的人,最善于察言观色。古州总兵府的那些衙役,更是人人精狡,个个滑头,各有各的板眼儿。新主人到任以来,其貌不扬的钱先生比以往哪个时候都受宠。这个情况,衙役们是在不经意间发现的。稍有感悟,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警觉起来,各自留了心眼,重新暗暗审视这位开口就笑的安顺人。
下细观察,大家还果真在钱登选身上悟出了一些不同凡响的内涵。
钱先生做事干练、文才出众这两条,是不容置疑的。他最大的特点是待人谦和、言语简洁。一般情况下,他说话都是发短语,如“嗯”、“对头”、“可能”或“是这样的”。公共场合,钱先生从不轻易开口。故而他的话就显得金贵起来。此外,他还会绣花,有一手漂亮的针线活。他的衣着不华丽,却很整洁,于朴素中透着庄重。
特别是那领口、袖口,随时随地都干干净净的,布纹里找不到一丝污渍,连补钉都拾掇得妥妥帖帖。
至于钱先生礼数周到这一点,则更令人叹服。弄文舞墨的钱先生,长着一张皮肤粗糙的方脸。在他那深邃的眉宇间,睿智与朴实、圆滑与宽厚相依并存、彼此照应,好比孪生兄弟似的不易辨认。它们标志着一种张力、一种秉赋、一种尊严。必须是历经磨难的硬汉子,身上才能聚敛得住这种沧桑的气质。在待人接物方面,他却是非常厚道、诚恳的,无论手上多忙,无论何人何事,只要求到钱先生,他都会停下来耐心做侧耳倾听状,让你敞开心扉,尽情述说。
间或,他也会适时插话,不紧不慢、言简意赅地阐述他自己的观点,三言两语就能给你释疑解惑指点迷津。
啊呀……这个钱先生,他哪是普通文员,分明是个大彻大悟的智者、长者嘛!要不然,性格暴戾、乖张而又异常挑剔的田大人,怎会如此器重他呢?!这样一挖掘,大家终于如梦初醒……于是,衙役们对钱先生更加敬重。不管钱先生说什么,大家都把他的话当做至理名言。
当然,衙役们背地里对钱登选的议论,也不断地通过夏堂发、陶四歪等亲兵,转述到田兴恕耳朵里。他听了好歹都不说,常常是抿嘴一笑,那表情似乎在说:我确实喜欢这位钱先生。怎个的啦?!
田兴恕是个粗人,从不曾体味过字墨的金贵。然而,当他在五个湘勇的事情上左右为难、束手无策之际,钱登选只用十六个字就解决了难题!惊诧不已的田兴恕觉得这回真的开了眼界!从此,钱先生在他心里又多出了几分神秘感。
出了那桩“打馆事件”后,田兴恕决定利用此事好好整顿一下营伍。他接受沈宏富的建议,对营伍进行封闭管理,除各营主将外,湘勇一律不许出大门。但粮饷的事却依旧无着落,军中只好以蔬菜为主粮,聊以充填肚腹。田兴心里明白,封闭管理固然不失为一种整顿营伍的好办法,却并非长久之计——“民以食为天,兵以粮为本”呐!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粮饷问题。钱登选说,“这可比不得别的事情,目前,在古州恐怕只有何大人能办。”钱登选给兴恕出了个主意,叫他去找何冠英。
何冠英卧病在床,已经快两个月了。衙门的事情,基本上都由手下人及幕友谢师爷代劳。
贵东兵备道衙门,距总兵府大约一里地。田兴恕和五营主将骑着马,并由亲兵护卫着,前呼后拥地赶往何冠英官邸。刚在衙门前坠镫下马,何冠英的幕友、衙门师爷谢葆龄就和当班衙役迎了上来。
谢师爷领着大家穿过两进宽.的内院,步入何大人卧室。正在与何大人议事的厅官曹师敬一见田兴恕连忙起身,准备向田兴恕行叩头礼。“算啦算啦……”田兴恕厌恶地甩了下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近何冠英病榻前。
“何大人,你老人家好点了么?”田兴恕人身未拢,暖语先至。
接着,沈宏富、田兴奇、田兴胜、刘义方、周洪印等人,也纷纷来到病榻前。
“是忠普啊!”床上,何冠英本来是半倚半躺着的,见湘军大员们齐刷刷地来了,便手忙脚乱的要下床,被田兴恕拦住了。田兴恕观察了一下何冠英的脸色后,做出蛮内行的样子说:“何大人精神好多了嘛!不出三天,你就可以下床嗒。”
“好不了喽!”何冠英脸上带着苦笑,虚弱地摆摆手说,“田大人有所不知啊,我这病,好不了喽!”
“咳!”田兴恕一下子不高兴起来,“你这老倌也是的——我说你要康复了,你偏和我犟。咒自己‘好不了啦’。未必你是不欢迎我么!?”
“不是不是!”何冠英急得又连连摆手说,“在下绝非此意。而是另苦衷啊!”他伸直了胳臂拉住田兴恕的衣袖说,“老夫的病,实在不足挂齿!老弟,我眼下最关心的,是贵军的军饷问题。”
“这就不好说嗒。”田兴恕说着,向沈宏富使了个眼色。
沈宏富忙开口道:“何大人,我们这班兄弟今天来,一则呢想来看看你,再则是给你道别的。”
“哦——贵军又要开拔吗?此行驱师何地呀?”沈宏富答:“我们准备回湖南。”
“啊?回湖南?”何冠英大吃一惊,他的上半身往前一弹,脖颈、胸部都倏地和那目光一道绷直了,“忠普,你们真的要走吗?”
田兴恕点点头,却不急于回答何大人的问话,只是拿手在身上的各个衣袋里摸索。“这个地方,我们呆不下去了。”沈宏富既是替田兴恕作答,又像在自言自语。何冠英说:“贵军援黔,怕是已数月之久了吧?至今还未听说田大人有过败绩呀。”
田兴恕抬头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这有甚稀奇的!军队不打胜仗,拿它来作么子?”说话间,忠普从右边衣袋里抠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札。他把那信札举在手中,神秘地朝何冠英晃了两下。
何冠英问他:“老弟,那是什么?”忠普笑而不答,只是变了脸色,把脑袋诡诈地凑拢了一些。
“啊……吭哪!”田兴恕咳嗽了一声,狠狠一用力,把口痰“呸”地一声吐在了地上。这才正色问何冠英:“你识字?”何冠英老老实实地点头说:“在下识字。”
“嗯!好。”田兴恕赞许地说,“何大人识字就好!”他把那信札递给何冠英说,“你自己慢慢地看去!让我先喝两口茶。”何冠英手里拿着信札忙说:“田大人自便!”说着,他吃力掀开被盖慢慢下了床,斜坐在椅子上看那封信札。
这份信札,是湘抚骆秉章致田兴恕的手谕。从其笔迹和行文风格来看,它显然出自当今名幕、“再世诸葛”左宗棠之手。对这个左季高,何冠英不算陌生。两年前,何冠英在省城任贵阳知府期间,就欣赏过左宗棠的墨宝。
当时,何冠英偶尔听说,湘抚幕僚左季高才学过人,书法、辞章等无所不精。据说,左季高是湘抚骆秉章的奏章师爷。骆秉章对之极为倚重,礼遇有加。有一次,他半夜起草了一道奏章。脱稿后,他不顾侍卫阻拦,闯进骆秉章卧室,大声把骆大人从梦中叫醒。骆秉章读了奏章后,连声叫绝。马上唤仆人上酒,与左季高痛饮了一番!
“一个小小的师爷,果真如此了得么?”何冠英听了这些传闻,虽然半信半疑,却又无法抵挡好奇心的诱惑,遂到巡抚衙门找到冷超儒,托他翻出一些湖南方面的公文来观赏。
哪曾想,那些“咨文”、“公函”,果真非同一般!讲文字,遣词作句无一不机警圆滑,堂皇典雅。讲书法,挥洒自如,.快淋漓。
而且,这些草、隶、行、篆……各种体例都点横着力,撇捺千钧!
湘中才子左宗棠那超乎常人的才学,令何冠英叹为观止。何冠英横看竖看,把那些“咨文”、“公函”细细把玩了个把多时辰。不禁叹曰:“难怪‘长毛’在湘中屡屡受挫,原来是有左季高这样的奇才,在骆吁门身边襄佐理政啊!”
何冠英当时万万没有想到,两年后,湘中奇才左季高的墨宝,居然出现在黎平这偏僻之乡。他暗叹自己与左季高有缘。于是,骆秉章致田兴恕的手谕,何冠英看得格外细心。
手谕的结尾处,是这么两句话:“当下,湖南、湖北匪情汹汹,狂飙烈烈!足下若能率部回楚,当属吾境福音佳讯也!三湘父老无日不翘首相盼……然山水险恶,切望归途保重。”
看来,湖南近期的局势,也真的够呛!田兴恕他们果真恐怕是要回去了。
“可是,这怎么行呢?”何冠英心里暗暗琢磨道,“眼下,正是贵州剿匪的关键时刻,全省反贼,基本上与官军势均力敌,双方处于拉锯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惟有湘军才能打破双方的战略平衡!这不——从去年十月起,黔东南的匪情日益减轻,整整五个月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事。尤其是黎平府的开泰、永从、古州,已经出现了人心安定、百业复苏的喜人局面……”
何冠英清楚:倘若湘军退出贵州,余正纪、柳天成、张秀眉他们不但会马上卷土重来,甚至会殃及全省的安危。这样的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啊。
何冠英忧心忡忡。
骆秉章的手谕,他来回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才用双手将其捧还忠普手边。“田大人可否不走呢?”久病体虚的何冠英,说话很吃力,他软软地滑出两手扶在膝盖上,这才稳住了劲,但是仍感中气不足,说话时心口就像一个漏气的风箱。
“这些年,我朝国运不昌、国难频仍贵州苗乱又久难平服。田大人,你少年英才立马横刀,贼匪畏之如虎。足下何不长期在此任职呢?于公于私都有利嘛!”
他诚恳地望着忠普,试探道。
田兴恕说:“其实,哪里都一样。我部建制本身就属湖南提标,回湖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唉——”何冠英拉长声调说,“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时下贵州千疮百孔,老弟,这可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好时机啊!”
“何大人真的这样抬举忠普?”
“刚才我所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啊。老弟!”
田兴恕说:“那好,我也直话直说。”突然间,他抬高语调,愤愤不平地说,“既要马跑,又不给喂马草……这样整,不累死也要饿死嗒。哪个经得住拖!如果不是营伍上断粮,我‘虎威营’那五个弟兄,怎会去打馆骗吃、斩首丢命?!你们蒋霨远那个鸡巴巡抚,也真他妈皮做得出来!”田兴恕说到这里,何冠英才把他的真实意图弄明白。
“忠普老弟,”何冠英强打精神,虚弱地晃着右手,指了指谢葆龄说,“这几天,谢师爷受我之托,正抓紧办理粮台大事。”
“嗯?”这是田兴恕万万没有想到的。
何冠英又指着曹师敬说:“师敬今日来同本官商酌的,也是此事。”曹师敬好不容易才等到个搭嘴的机会,这下忙说:“田大人,其实啊,何大人一直都是顾念着你们的。贵军一进驻古州,他就多次向蒋中丞去函,请求拨款解决湘军的给养。”何冠英接着说:“前天,蒋大人复函时,同意本官就近筹措粮食五万斤,先解贵军燃眉之急。等粮食一筹拢,我们就马上送过来。”
田兴恕听了这话,心里禁不住高兴起来,口里随即便宽软了几分,他半开玩笑道:“等个屌啊!有好多就给好多嘛!这几天,弟兄们顿顿呷萝卜汤,痨肠寡肚的,放屁都点腥气嗒——何大人晓得啵?”他那话虽系随口而出,却逗得何冠英止不住地一阵阵发笑,连声说“行行行”。
接着,何冠英又问忠普:“田大人,骆中丞那手谕能否留给老夫呢?”
田兴恕一听,“噌”地站了起来:“他给我田忠普的手谕,你拿来做么子?”说话间,他的右手立即下意识地按住了衣袋。何冠英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说:“在下正千方百计四处收集左季高的墨宝,还望老弟割爱相赐!”
“哎呀,何大人,”忠普嬉皮笑脸地说,“这东西是么子鸡巴的‘宝’嘛!前几天,我肚子拉稀,白日黑夜上了万十回茅房!有回赶得赢,我在茅房叫唤,喊手下的人给我送草纸揩屁股。他个老先生,可真他妈会捉弄人,你估猜估猜——他送去了什么?”
何冠英迟疑着,欲言又止地摇晃了几下脑袋,似笑非笑道:“在下恐怕猜不准。”
“对,你当然猜不准。”田兴恕一本正经地说,“他老先生送去的,就是这种写满墨笔字的公文。结果么,我就不说嗒……”
忠普话音刚落,何冠英、曹师敬、谢葆龄……全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田兴恕不笑,他一本正经地说:“有么子笑的?屁眼弄脏了洗就是,心眼若是不干净,那种莫法子嗒!”曹师敬忙接嘴说:“对对对,田大人说话颇有哲理!”
见忠普没有反驳,曹师敬接着说,“不过,材质上乘的墨条、砚台,不但下笔轻松,而且不巴手。好墨条磨出来的墨汁,上纸一个对时就脱水……”
“行了,行了!”何冠英不耐烦地打断了曹师敬的话,“你给田大人扯那么远干啥呢!”他回过头来,对田兴恕说,“忠普啊,军人爱兵器,农夫爱土地,在下一介书生——没别的嗜好,就喜欢收集些美妙绝伦的字墨!”
何冠英这话,说得真有点可怜巴巴的。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忠普紧挨何冠英坐下,嬉皮笑脸地说,“我也喜欢收集些美妙绝伦的字墨!那,你说我现在怎个办?”一听忠普这话,何冠英就知道忠普不想把那手谕给他,他忙说:“那就算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嘛。”
说到这里,何冠英偏过头,问谢葆龄现在筹集了多少粮食。谢葆龄回答:“到今天上午为止,收大米一万四千三百一十四斤,收苞谷一万七千六百八十八斤,收小麦、荞麦一万二千九百三十四斤,收黄豆、胡豆、绿豆一万一千一百斤——总计五万六千零三十六斤。”
一口气就报出这么多数据。可见谢葆龄记忆力之强!在场人都十分佩服,曾经在曾国藩手下做过营务官的沈宏富更是惊叹不已。
田兴恕也很诧异,但他向来不轻易外露声色。这时候,他也只是稍微聚了聚冷冷的目光,把这个姓谢的师爷,暗自多看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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