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号军首领何德胜的办公地点,是“报恩寺”的大殿。此时,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何德胜身穿自行设计的“龙袍”,在那官署里正襟危坐。其手下大小将领则各依次第,环坐大堂四周。
片刻,戴鹿芝主仆三人,被黄号军哨兵押入了何德胜的“王宫”。
“钥匙掉了!”戴鹿芝刚跨越大殿的门坎,就听得殿内一声尖叫。
他下意识地伸出两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但突然想起除了身上穿的,自己此时已别无他物!
“钥匙掉了!”
殿内又是一声尖叫。
戴鹿芝寻着那叫声望去,发现大殿房梁上,吊挂着一架硕大的鸟笼,里面关押着几只八哥。它们见来了生人,便在那笼子里不安地上蹿下跳,连声尖叫“钥匙掉了!”
对这里的一切,戴鹿芝都反感之至,不以为然。甚至连那几只八哥他都极度厌恶。因此,一进大殿,戴鹿芝就绷紧面孔,对何德胜及其手下冷眼相视。
戴鹿芝:“堂上那位,你叫何德胜吗?”
何德胜故意不说话。他沉吟片刻,才矜持地反问戴鹿芝:“你说呢?”
戴鹿芝:“我乃开州知州戴鹿芝。”
何德胜:“在轿顶山,你无须炫耀自己的官衔。本王知道你是戴鹿芝!”
戴鹿芝:“娘西屁的……何德胜,你真他妈的目中无人混账透顶!今日本官到来,你居然胆敢高坐堂上,并且直呼名讳挑衅本官。我看,这分明是你匪性不改!”
何德胜嘿嘿冷笑:“戴鹿芝,你真是名副其实的书呆子——知州?知个卵子!就凭你这鸡巴官衔,摆哪样卵的臭架子?哼,在其他地方,你这知州老爷的官衔,也许还能唬一下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但是,在轿顶山,你这官衔算个屌东西?莫说你是个小小的知州,就是咸丰帝到了这里,老子一样拿大粪灌他!”
说罢,何德胜与自己的将领们交换了一下得意的眼神。旋即与大家一起“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戴鹿芝:“笑什么笑?难道你何德胜占了上风吗?虫是虫,草是草,别以为虫子爬在草尖上,自己就成了青草!告诉你——不会的。永远都不会!虽然我戴鹿芝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州。但是,毕竟玉、石有别!尔等在我跟前,终究是一介草寇。”
何德胜说:“印江、郎岱、修文乃至开州的老百姓,都把你称做清官。以前,我一听说你戴鹿芝沾了‘清官’二字,就以为你不吃饭不屙屎不搞女人不放屁。嗨,想不到今天,你给老子开口就骂人!看来,你戴商山读的所谓‘圣贤’之书,全塞进牛屁眼儿啦……”
戴鹿芝:“何德胜,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何德胜冷笑:“日你的妈哟,戴鹿芝——你真是狗坐筲箕不识抬举!我何德胜是敬慕你的官声、人品。才对你以礼相待。你若再不知趣,肆意糟蹋、谩骂本王,老子现在别说放话,就是打个屁都能呛你个半死!”
说到这里,何德胜嘴里“哼哼哼”地发出一串冷笑。
戴鹿芝同样以冷笑回应:“既已投送贼营,本官还会顾惜这六尺身躯么?”
何德胜略作思索之后,突然面容和蔼:“我晓得,你向来不怕死,做任何事情都义无反顾。那么,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本王自咸丰五年六月起,率黄号神军替天行道,解民倒悬,神军所到之处,百姓不分老幼,箪食壶浆,贪官污吏落荒而逃——这些都说明了什么呢?今日,本王诚心诚意就教于阁下!”
“义举?哼!”戴鹿芝怒斥道:“天底下,有你这般大言不惭、自称‘神军’的吗?你何德胜上损皇威,下损社稷,早该天诛地灭!”
何德胜反唇相讥道:“皇威?社稷?嗨,既然大清国皇帝不顾老百姓的死活,那么,他与我们老百姓又有个球的相干?!知州老爷,百姓早就不认他奕喽!”
戴鹿芝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己不认他,就不要牵累别人。你何德胜的贼兵全部聚拢,也不过区区数万。这点人马,难道就能代表天下所有百姓么?!”
何德胜:“没错,我黄号神军迄今只有数万人,但是,知州老爷,你为何对北方的捻军,天京的太平军视而不见呢?况且,从道光二十年开始,蓝眼勾鼻的英夷、法夷等耀武扬威,络绎不绝打入大清国,你们有个球的办法呀?!还不是干瞪眼……!知州老爷,奕那私儿的江山,分明摇摇欲坠了!好,我们远的不说,就以黔省而论。‘刘祖祖’、张秀眉、姜映芳、潘新简、潘名杰……难道当今时局,你会比我糊涂么?告诉你,商山老弟,我们万众一心替天行道,定能推翻奕,解民倒悬!”
戴鹿芝针锋相对:“什么‘替天行道’!什么‘解民倒悬’!这些东西,不过是你何德胜慑于天条,做贼心虚,好歹找个搪塞民众的借口而已。什么叫‘不分老幼,箪食壶浆’?你何德胜每到一处,行则抢瓜拔菜、挑竿掠衣、顺手牵羊,甚至举火横挥,烧焚民屋!坐则操弄贼兵打家劫舍,或设置扣套绑杀无辜,讹诈巨款……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试问,三番五次之后,凡弱势老幼,怎敢稍作异议,飞蛾扑火!怎敢不‘箪食壶浆’虚以应酬!话又说回来,你匪酋贼兵坐地分赃,百般挑剔完毕,百姓中那好逸恶劳之徒,为捡拾赃物一二,又怎不心怀叵测,对你贼兵匪酋虚词夸赞?”
戴鹿芝一口气说到这里,何德胜脸上竟毫无羞惭之色。
何德胜:“咦?商山老弟,你咋不说啦?继续,继续骂。要骂你就干脆劈里啪啦骂个痛快,免省将来后悔!”
何德胜说完这话时,戴鹿芝发现他的眼神比先前明显柔和了许多。
戴鹿芝:“那好,空口无凭,我们以实为证。咸丰七年冬月,在广顺州久安里燕楼寨,你纵部抢劫,临走还烧毁民房二十四间;咸丰九年四月,在花格闹财神庙中,你的部下奸污民女,亵渎神灵;同月,在贵筑县喇平里下坝场,你的部下为勒索钱粮等物,竟将宋二寨全寨老少共百余口赶入‘风箱洞’洞中,砌以石墙,仅留一尺见方缝隙。洞外,你贼兵数人把干辣椒置于明火之中焚燃,并以湿柴、树叶和烂布捂之。随即,你贼兵手忙脚乱,风车狂搅,将烈烈火烟戽入‘风箱洞’中。可怜宋二寨百余老少,全部窒息罹难无一生还!至今,‘风箱洞’白骨累累,死者躺、站、坐、爬、倚……各种姿态状若生前,惨不忍睹!凡斗胆进洞之人,无不魂飞魄散……”
兴言及此,怒不可遏的戴鹿芝进而质问——“何德胜,我且问你:这就是你数万‘黄号神军’替天行道、解民倒悬的‘义举’吗?提到宋二寨,联想到‘风箱洞’中的累累白骨,你何德胜有无忏悔之心?何德胜,你自称德厚,一向标榜自己的部属乃正义、仁爱之师。那么,就以上的种种事实,你欲作何辩解?”
何德胜没有理睬戴鹿芝。他脸上布满了洋洋自得、玩世不恭的冷笑。
戴鹿芝声嘶力竭——“我戴某身为亲民之官,虽才疏学浅,但也胸存仁厚,爱民如子!今日,戴某既不能力挽狂澜,斩杀贼兵,那么,在这恶魔云集之地,我戴商山骂了你,羞辱了你!我还要站在万里云端,居高临下藐视你!来来来……何德胜,叫你的贼兵上来将我绑去。挖心、挖眼、剖腹、挑筋,万般酷刑随你用上。若是替民骂贼亦遭来劫难,我戴商山今日九死不悔!”
何德胜:“商山老弟,请停住歇口气,听我一一解释。所谓黄号军在燕楼‘焚烧民宅’一事,我至今未曾听说。如果确实发生过,那也可能系陈绍虞的部下所为。”
戴鹿芝反问他:“陈绍虞不也是黄号军么?”
何德胜辩解道:“知州老爷,吃饭也难免有颗把谷子嘛!你们大清朝廷,不也有贪官污吏么?绿营兵勇之中,不也是偷摸扒窃、坑蒙拐骗、嫖赌成风么?”
戴鹿芝细细揣摩何德胜的诘问,觉得其句句在理,不禁哑然。
何德胜继续解释:“另外,黄号军在花格闹奸污妇女一事,作恶者已被我斩首处决。商山老弟,这一点你大概不知道吧?”
戴鹿芝:“你贼营内部之事,我外人怎会知晓!再说,治军不严,最终将反受其害。”
何德胜笑而颔首,继续说:“下坝场‘风箱洞’一事,实属我黄号神军迫不得已。那天,我下属一哨兵勇前往宋二寨征粮。该寨寨老拒绝不给,我只得下令施以王法。知州老爷,你们官府在民间收缴皇粮、捐派,不也是如狼似虎,严刑催逼么!百姓若有不从,衙役、官差顷刻即上房拆瓦,入圈拖猪。无瓦可拆、无猪可拖者,身边的坛坛罐罐不亦棍棒交加,悉行打毁么!算了。商山老弟,你我是‘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
戴鹿芝反驳:“征收皇粮、捐派,乃天经地义的正理。衙役、官差奉命执法,你何德胜也配横加指责,妄加评论吗?”
“嗨哟……我的知州老爷!你振振有词的说得好在理!”何德胜冷笑道,“如果说,我黄号神军因人口庞杂疏于管教偶有过失——这都值得你鸡蛋里面挑骨头,去大肆渲染,那么,商山老弟,你在郎岱厅毛口场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一事,在下也似曾有所耳闻。试问,人家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他们又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戴鹿芝:“这件事情,本官乃是有法可依,秉公办理的,无须你指手画脚。”
何德胜:“是的,在那郎岱厅,你戴商山就是皇上,就是王法。管他有罪、无罪,管他罪重、罪轻,还不是你厅官老爷一句话!说杀,你就杀了;说砍,你也就砍了。知州老爷,本王向你请教——咋搞的你们杀人就叫执法,我们执法却又反倒成了滥杀无辜呢?恐怕走遍天下都没得这本书卖哟!”
见戴鹿芝无话可说,何德胜连忙双手抱拳,朝戴鹿芝深深一揖道:“不过,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何德胜受益匪浅哪。在此请商山老弟受礼……”
“不受!”戴鹿芝挥衣甩袖,发气扭开头脸。
何德胜:“算了。进门都是客!官来晤英雄,官亦英雄!阁下与本王本乃交战双方,对骂亦属常理。今日,知州老爷既已劳神动步,轻车简从造访我黄号神军,足下便是我的贵客。吆们,快上酒菜来,本王要给‘戴青天’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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