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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这鸡,是你们自养的么

        “好了!书归正传。”何德胜说,“商山老弟,今日,你风尘仆仆来轿顶山,恐怕不单单是为了骂我、骂贾福保的吧?”

        戴鹿芝:“不骂你我骂谁去?何德胜,你们害人不浅哪!说来不怕你笑——自本官调任开州数月以来,没有哪天睡过一回安稳觉!你何德胜,真是害人不浅哪!”

        何德胜微笑道:“在下也不瞒你说,早在十多年前,商山老弟你担任印江知县期间,何某就曾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官司,特意去衙门找过你……”

        戴鹿芝:“是么?有这事吗?我怎没见过足下啊?!”

        何德胜:“戴大人,说来话长。那时你虽在衙门之中独掌大权,一人做主。但衙门的许多板眼,你却不一定了解透彻……那时,我在印江一富豪家里打短工。年关临近,主人家分文不给,叫我光溜溜走人,我不服,坐在门坎上赖着不走。哪料,最终被那富豪唆使家丁,打得我遍体鳞伤!”

        说到伤心处,何德胜反而一脸冷笑,目光中杀气十足。

        “古话说,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但是,我想,天底下总该有个说理的地方啊!何况,印江县里就有个青天大老爷戴鹿芝。于是我就去了衙门,急欲找你投告。哪知,连你官署的小小门子,都被那富豪买通!我这样一个身份,又没银两塞给他们,怎个见得着你?在那衙门附近,我苦苦周旋了半个多月,连门子的脸貌都烂熟于心,却始终见不着你哟!”

        “哎呀!”戴鹿芝惊呼道,“这件事情,在下可是一概不知啊!那,后来呢?”

        何德胜:“后来我就想,像戴商山这样的清官,实属凤毛麟角。而民间百姓冤屈太多,他哪能桩桩接办,一一顾及呢。这么一寻思,我就想通了!”

        戴鹿芝惊叹曰:“难怪日后你如此放旷!我一直纳闷这何德胜乃不可多得的盖世良才,为何要落草为寇,干那与朝廷为敌的营生呢?今日,在下听你细细一说,才明白过来,原来,你胸中郁积着一股愤懑之气啊!古有逼上梁山之说,你何德胜,白白遭人欺负,却有冤无处伸,走投无路,被逼得上了玉华山。如今,你又上了这轿顶山。唉!人啦人,真是不可思议!”

        戴鹿芝禁不住嗟叹连连,暗自苦笑。

        何德胜:“商山老弟,在下老早就想见你。殊不知,这一等就叫我等了十多个年头!不过,这些年,每逢提到你,何某都肃然起敬!想当初……在印江县城,商山老弟之威名如雷贯耳。银票、小秤的故事传为美谈,妇孺皆知。自那之后,何某刻骨铭心,一直暗地里敬仰着商山老弟的人品!”

        戴鹿芝:“这些年,黔省战乱不息,土地大多已经抛荒。而我们身边却饿殍遍野!何德胜,你不是一向标榜以‘解民倒悬’为己任么!我今天来轿顶山,就是受开州数万苍生的托付,特地来向你请教——什么叫‘兵祸不解,民且废耕’。”

        “不对不对!”何德胜据理力争道,“戴鹿芝,你莫蚊子叮菩萨——找错了人。平时,你们官府设置的那些苛捐杂税,本来就已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人心惶惶。战端一开,你们又四出拉夫、派款,导致众多的百姓背井离乡,这一整,田地不就抛荒了么!商山老弟,这些‘靶靶’(粪便)是你们官府自己屙的哟,你今天怎就把它算在我的头上呢?”

        戴鹿芝格外耐心:“何德胜,本官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不过么,”何德胜说,“土地若抛荒太久,对谁都不利。眼下‘春分’已过,季节不等人啊。再说,马上就是‘春荒’,庄稼青黄不接。若是我部军粮短缺,那才麻烦呢。泥巴、石头,又不能填腹充饥!”

        戴鹿芝:“这一点么,老兄你算是说对了。何德胜,你看,我们双方是否休战数月,让农人抓住季节,适时播种入土呢?”

        “行!”何德胜答应得如此爽快,是戴鹿芝上山之前万没想到的。

        “商山老弟,你请放心,我何德胜一言九鼎,绝不与你,与开州的老百姓为难!”

        戴鹿芝:“好啊!这太好了……来,我们喝酒!”

        “好啊!英雄见英雄,你我今日一醉方休!”

        如何处置戴鹿芝,让何德胜很费了一番踌躇,半天都拿不定主意。

        ——将其处死么,不行!戴鹿芝此次来轿顶山,随从无多,赤手空拳,纯粹是为州邑百姓的生计着想而来的。仅此一点,何德胜就不得不发自内心地钦佩戴鹿芝的坦荡为人。更何况长期以来,戴鹿芝为官清廉品行高洁,两袖清风素得民敬。如果黄号军非要杀害这样一个清官,毫无疑问,那将会贻人口实,有害无益。

        ——随便就放他回去么,也不行。放虎容易擒虎难——兵不厌诈啊!万一戴鹿芝此次出行,还抱了别的什么企图呢。再说,我何德胜被他白白地骂了一台,最后却让他平平安安、毫发未损地回去,我这脸面又往何处搁呢?不不不。这面子咋都得挽回来!

        但是,既不伤害他,又要挽回面子,似乎又显得自相矛盾。直到后来,在与戴鹿芝喝酒的时候,何德胜表面上故作轻松、诙谐,心里却始终未停止过那绞尽脑汁的琢磨……

        酒酣耳热之际,厨子端上一盘刚刚烹制好的白斩鸡。何德胜起身撕下一只白净、肥硕的鸡腿,隔桌放入戴鹿芝的碗中。

        戴鹿芝边吃边赞不绝口:“不错!味道不错。这鸡……也是你们自养的么?”

        何德胜:“对,这鸡是我的弟兄们在山中放养的。白天,它们无拘无束,四处游荡,晚上却能自己回窝歇息。这些鸡,不但收捡了弟兄们的剩菜、剩饭,还觅食山中的虫子、青草。故而体格健壮,肉质鲜美。”

        刚说到此处,何德胜脑袋里便“嗡”地一声。在这短暂的一刹那间,他感觉到自己大脑中的灵光猛地一闪,思路骤然打开!

        “刚才,”何德胜心想,“刚才我不是说到了‘放养’二字么?!所谓放养者,乃‘羁而不押,赦而不放’也!对。放养。放养戴鹿芝!”

        何德胜越想越兴奋,“把清官戴鹿芝放养于僻静之所,本王既挽回了面子,又可无牵无挂地带兵出击。这——这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戴鹿芝刚刚喝下第四杯酒,他的脸就变成了一张大红纸,说话则咿咿呜呜含混不清。何德胜赶紧借势发力,又劝他饮了几杯。何德胜斟上第十杯酒的时候,不胜酒力的戴鹿芝已经人事不省了,他“扑通”一声扑到了桌子上。

        “来人啊!”似醉非醉的何德胜,在桌子边踉跄地、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快去给我喊赵火枪!”片刻,赵火枪急匆匆地来到了何德胜跟前,他背上挎着一杆长筒火铳,手里举着一根明晃晃的葵花亮槁。

        赵火枪:“大帅,你有哪样安排?”

        何德胜偏偏倒倒地走近赵火枪,把嘴巴凑到他耳朵边悄声吩咐道:“你赶快带上几个人!马上动身……”他指了一下桌子边的戴鹿芝说,“你们……连夜,把他给我,送到香纸沟去。”虽说他的身体东摇西晃,思路和口齿却清晰如常。“但是,赵火枪——你给弟兄们交代清楚,看顾他的人,言语不得无礼,看管不必苛刻,更不许打骂!他若在……吃食、生活等方面有特殊要求,你们,要尽量给予照顾!总之,在香纸沟,要让他吃好,住好,耍好!”

        赵火枪:“这个好办!我们伺候他,要像对老祖公一样,供起不就行了么!”

        “狗屁!他戴鹿芝,眼下是我黄号军的要犯!”

        赵火枪:“对,要犯!要犯!”他心里却嘀咕,“不要饭,未必不把他饿死啊!”

        “另外,你们千万……给我记住,”何德胜一字一句地强调说,“这件事情,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如有违反,梭岩处死!”

        所谓“梭岩”,是密林或悬崖峭壁间,一种简便的运输巷道,其自上而下一溜笔直。农人上山砍柴时,往往利用这光滑、陡峭的梭岩抛滤柴草。后来,玉华山、古佛山、上大坪和轿顶山的黄号军,专门对根据地的梭岩进行了改造——即把竹扦埋设在山下的梭岩尽头。久而久之,梭岩就被演变成了义军处置叛徒、密探的刑场。

        先前在酒桌子上正襟危坐、贵客般的唐二和易老元,转眼被赵火枪他们用葛藤捆住了手脚,并像码木柴似地堆放在一个臭气熏天的角落里。易老元仰起头来,给举着亮槁的赵火枪赔笑道:“兄弟,包箩里戴大人的书,麻烦你们给他带上。”

        赵火枪不大高兴地皱皱眉头,把亮槁一直凑到了易老元的鼻子边。

        “带书做哪样?”他眯缝着眼睛,反问易老元道。

        “那些书,戴大人他天天都要读。一天都离不得的!”

        “哼!这鸡巴的知州老爷,”一个义军士兵冷笑道,“连他妈死活都没个定准,还要读哪样卵的书!”

        “兄弟,戴大人他真的离不得这些书!”易老元身子底下的唐二伸出头来,替他帮腔道,“求个情!兄弟,我们给你求个情!”

        赵火枪想了想,挥着亮槁说:“给他带上。”

        士兵们显得有些不大耐烦,他们揭开包箩,三本五本、一本两本地抓起那些书,胡乱地扔进了马驮子里。接着,赵火枪举着亮槁,一步步地走到了酒桌子边……醉得不省人事的戴鹿芝此时正伏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打着呼噜。赵火枪晃了一下手里的亮槁,用江湖黑话吩咐说:“把唢呐给他下掉!”士兵们按住戴鹿芝的手脚,用竹筷撬开了他的牙关,把一团碎布头塞进了他的嘴巴里。

        “呜呜……呜!”戴鹿芝嘴里咿呜着,他那紧闭的眼皮下面,微凸的眼珠子似乎在急速滚动着,那层薄薄的、红得发紫的眼皮也受了牵连,随之就是一阵无助的抽搐——他想睁开眼睛,看看谁在捣鬼捉弄自己!然而,他毕竟仍处于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在几番下意识的挣扎之后,戴鹿芝那软弱无力的脑袋,最终耷拉到一边去了。

        戴鹿芝鼾声如雷,那鼾似乎在提醒何德胜、赵火枪和他们的手下:哎呀不要嗦!难道你没看见——我戴商山睡得正香么!

        “挖路!”赵火枪又用江湖黑话吩咐道。义军士兵像刚才捆绑唐二和易老元一样,把戴鹿芝的手脚也用葛藤捆上了。翻来覆去之间,昏睡的戴鹿芝仍旧鼾声如雷。赵火枪伸了伸懒腰,继续吩咐道:“吹灯!”

        话音刚落,一只巨大的黑布袋子被义军士兵递到了赵火枪的手上。“你拿给我搓球啊?!”赵火枪摇晃着手里的亮槁说,“快套上!”

        三只巨大的黑布袋子,依次被士兵们笼到了戴鹿芝、唐二和易老元的身上。赵火枪似乎仍不放心,又指挥士兵们在口袋外面拦腰捆上了好几道葛藤,并叫他们严实地扎紧了封口处。士兵们把戴鹿芝、唐二和易老元抬上马驮子横放着,并用葛藤绑了个牢牢实实!

        赵火枪围着那三副马驮子东看看,西摸摸,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子么,总该万无一失了嘛!”他笑笑,弯腰在地上触灭了手里的亮槁。

        “哦喂呀……闪了一年春么……十年都理不抻啦……”随着赵火枪一声长长的吆喝,这支十来人的马帮,快步离开了轿顶山黄号军大营。

        是夜,山野间蟋蟀离离,夜鸟啁啾!仰望浩瀚银河,那里正罗列星汉,巧布鹊桥!一弯皎皎明月孤悬天外,恰似仙界那织女的银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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