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日,贵阳“欣悦客栈”的当家人钱恭,专门雇了一乘滑竿和七匹驮马,给青岩堡的“石坊团”送货。
钱恭吃罢早饭坐上滑竿兴冲冲地出了“欣悦客栈”。七匹高头大马由马夫们驱赶着,在后面紧紧跟随。那些马匹的背上,全都超负荷地驮载了重物。两天前,即太平军撤离青岩堡,转攻定番、长寨的当日,赵国澍派弟弟心急火燎地找到钱老板,叫他备齐六百五十丈白布,火速送往青岩堡。同时,赵国霖把八十两银子的货款交给了钱恭。
六百五十丈?这笔大买卖对钱恭来说,虽然颇具诱惑力,但是,这兵慌马乱、民不聊生的年月,贵州的货物格外奇缺,这个数目实在不好筹措。“要快!钱老板,一定要快!”赵国霖这样叮嘱钱恭,“你越快越好!”
钱恭不解,惊讶地问国霖:“咋要得这么急呢?”
赵国霖神色暗淡,没有回答。
赵国霖走后,钱恭马不停蹄地在贵阳城里东奔西走,到各家小商号收集布匹。他废寝忘食地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把这六百五十丈白布备齐了。
“这样的年月,何时才是尽头啊!”钱恭一面闭目赶路,一面在心里抱怨着。
次南门、太子桥、干堰塘,在贵阳南郊那平坦的驿道上,七匹驮马行色匆匆你追我赶蹄声“”。坐在滑竿里的钱老板悠哉游哉,好不洒脱。
午时刚过,钱恭他们便到了花格闹。他粗略一算,从出发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时辰。钱恭不禁暗自叹服轿夫、马夫们的脚力。在此地,钱恭与同行王老楞之间有笔业务需要进一步洽谈,故而,当天夜里,轿夫、马夫在客栈歇宿,钱恭则去了王老楞家。
次日一早,钱恭掏出一大把银毫子,安排轿夫、马夫们赶紧去吃早餐。钱恭叮嘱两个夫头:“各位,你们要吃饱,吃好,不要亏待自家的肚皮。”两个夫头把那银毫子接过去,笑呵呵地连声赞钱老板大方,会体恤下力人。
轿夫、马夫在花格闹的晨风里咋呼着,走进了大街上一家招牌显赫、酒肉齐备的馆子。转眼,他们就开始猜拳行令,吆五喝六。
钱恭则走到街对面,随便捡个挂羊头的摊子坐了下来。
挂羊头,卖狗肉。说到吃狗肉,这里面也有一些窍门。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公狗为上品,出世三个月到一岁之间的小公狗则为上上品。故此,它们的生殖器,就成了狗肉汤锅必不可少的招牌。这东西,行家称其“狗鞭”。依贵阳人的规矩,店家刻意将狗鞭缠绕在羊角上,用以招徕顾客。
不用细问,这是一家狗肉汤锅。羊头上面,还绳索般地缠绕着一根绵长而富有韧性的物件。内行一看就明白: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狗东西”。
此时,那宽展的灶台上,照例蹲放着一口大若澡盆的鼎罐。鼎罐下炉火纯青,鼎罐周围雾罩蒸腾。鼎罐里面则弓缩着一只剖过的全狗!那无遮无拦的香气,无声无息地蔓延着,飘散在洁净的晨曦里。或许是灶台下火力过猛,那鼎罐中扑天砸地“噗噗”有声。砂仁、香草、八角等佐料,时而漫上锅沿,时而又蹿入狗的胸腹间晃荡。那只滚瓜烂熟的全狗,早已煨炖得骨肉分离。但是,根据其骨架、身坯,还有那脂肪丰厚的肉质,仍然不难想像这公狗生前的硕壮、肥实。
对饮食,贵州人有着诸多的讲究和忌讳。
在他们观念中,狗的名声向来不好。凡是吃狗肉的人,也往往要受到牵连遭人取笑。因此,贵阳城里的狗肉汤锅,价格是极为低廉的,最多两文铜钱,就可得一大碗鲜美的狗肉。钱恭觉得这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因此,每次出门在外,他总爱光顾各地的狗肉汤锅。
钱恭勾着头,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最后一坨狗肉。
临近搁碗之际,他甚至连汤汤水水都喝了个精光。他将两文铜钱递给店主,离开了临街的小摊。钱恭坐在滑竿上,耐心地等了好一阵子,夫头他们才腆着肚皮,心满意足地走了过来。钱恭问大家吃饱没有。轿夫、马夫都说吃饱了。他们反问钱恭:“你吃饱没有呢?”钱恭说:“我也吃饱了。”轿夫、马夫相互看了一眼,又看看街对面的狗肉汤锅,都一齐对着钱恭“哧哧”傻笑。
钱恭微嗔:“笑!有哪样好笑的?”
轿夫、马夫一齐说:“钱先生,你吃亏了。”钱恭不解:“我吃哪样亏?”马夫头赶紧忍住笑,给钱恭解释:“钱先生,俗话说,‘狗吃屎不改’。这是众人都晓得的。你吃狗,不就也跟着吃了屎嚜?”
钱恭觉得他们实在粗俗、无聊!遂正色道:“吃饱了我们就走!”
说完,他挥挥手,催促大家赶紧上路。
“嗨咗!”“嗨咗!”“嗨咗!”“嗨咗!”轿夫们抬着钱恭,喊着号子,步调一致在驿道上匆匆行走。那牢实的滑竿节奏明快,吱吱呀呀地上下忽闪着,让人飘飘欲仙。
一过桐木岭,驿道两边的坟头骤然增多。那些大大小小的坟茔上,不仅没来得及长上草木,而且尚插着簇新的招魂幡,一望而知这是些刚葬不久的新坟!山路崎岖,天色晦暗,山风时强时弱,招魂幡在风中簌簌翻扑,如泣如诉……毛骨悚然的情形,令钱恭心头往事翩跹,百感交集!
十二年前,清镇东门“接官亭”的钱府,是县城里收租放粮的首富。然而,一个血腥的冬夜,钱氏兄弟那富足、祥和、充满天伦之乐的美好家园,顷刻即化为灰烬!仅仅因为嫉妒钱氏家族的财物丰裕,地方恶棍、“烂人”何三斗无视国法,杀害了钱恭一家六口!
何三斗那帮人不但将钱府的财物打劫一空,还将钱恭、钱登选哥俩构陷入狱……
多亏有那个叫杨元保的布依族农民,他在都匀府独山州举旗谋反;多亏大清王朝的绿营兵,他们对那场狂飙束手无策;多亏蒋中丞苦思冥想,居然琢磨出了“以毒攻毒”的馊主意;多亏“清江厅”州判韩大人求贤若渴、慧眼识珠……
借助那场荒唐的征战,借助韩超的器重、赏识,钱恭兄弟俩总算“弃旧图新”,从而“变废为宝”并得以虎口余生。钱恭始终认为:是那素不相识的杨元保,拯救了他们钱氏兄弟的命运——否则,钱恭相信——倘若没有杨元保,自己和弟弟钱登选,最终定然是冤死狱中!
布依族农民杨元保,是咸丰四年五月十八日被官府处死的。
这些年,每当杨元保的忌日钱恭都要选定黄昏之际来到北门桥边,悄悄为杨元保烧钱化纸。不过,当钱纸的灰烬在晚风中四处飞扬时,钱恭的心境,总是要不由自主地挂念着道光二十八年,挂念着那个寒风萧瑟、不堪回首的冬夜!
那个冬夜,在大清国安顺府清镇县东门的“接官亭”附近,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大屠杀惨案;那个冬夜,钱家大院血腥扑鼻,尸体横陈;那个冬夜,满腹经纶饱读诗书的、曾经考中举人的钱恭、钱登选兄弟,在华宅的废墟上泪眼蒙、哭天抢地、哀嚎声声!
滑竿颇有节奏地担闪着,颤悠悠向南急行。
离青岩城里许之外,钱恭忽然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锣鼓声和唢呐声。锣鼓暗击耳膜,枯燥沉闷,唢呐“咕咕嘎嘎”,激越、高亢,两者合二为一搭配着,烘托出一股厚重的悲怆。钱恭听见这调子,心窝立时就隐隐发酸。待钱恭他们翻过了一道和缓的斜坡,那锣鼓声和唢呐声愈发清晰。忧伤的调子愈发近迫,甚至,挠心抓肝地显得咄咄逼人。然而,到底是咋回事?在那颤悠悠担闪不息的滑竿上,钱恭没去细想。直到滑竿翻过簸箕山,青岩城猛地扑入眼帘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难怪赵国霖催得那么急!”
在青岩河边的演武场上,躺着“石坊团”阵亡的团丁。二百多具尸体,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六排。几十位身着法衣的和尚、道士正吹吹打打,忙着为死者做道场。此外,更多的男女老少则围着亲人的尸体嚎啕大哭,直把这六月的青岩堡哭得天昏地暗!
望着那密密麻麻的尸体,钱恭心里越发地惶恐不安,毛骨悚然。
于是,他将右手下意识地探进衣袋,紧紧捏住了一张银票——这银票上的数字是五十两。这些银子,钱恭准备以返还回扣的名义,赠送给“石坊团”团首、候补直隶州知州赵畏三。
一行人刚刚走下簸箕山,就见一腰挎“佛朗机”的蛮汉迎了上来。
蛮汉站在路边,朝滑竿上的钱恭大叫道:“喂,你是钱先生么?”
钱恭连忙在滑竿上拱手行礼:“在下正是钱恭!请问先生是……”
“我是邓云祥。”蛮汉回礼道,“钱先生,赵大人忙于给战死的弟兄超度亡灵,他派我特地来接你。”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钱恭一面下轿与邓三刀客套,一面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七匹驮马。这时,他似乎已经猜到了那些白布的用途。这几年,贵州各地棺木奇缺,绿营、团练阵亡将士的遗体,只能裹以篾席或茅毡草草下葬。像“石坊团”团首赵国澍这样,用新棉布给死者殓尸的,尚不多见。钱登选不由叹息曰:“当今社会世风日下。赵畏三实乃讲情讲义之君子矣!”
邓三刀笑道:“钱先生说得对!我们赵大哥,他确实是一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伟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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