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1860年)八月,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火烧圆明园,逼迫清廷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枟北京条约枠。
同年底,清廷设立“总理衙门”。同日,便对“匪患”严重的贵州省级官员职位及权限作了如下调整:
一、授提督田兴恕“钦差大臣”关防,以利其节制贵州文武,督办全省剿匪事宜;二、贵州粮储道何冠英,以劝捐办团有功,赏加从二品顶戴,调署贵州按察使;三,原贵州按察使龚自宏调礼部,着龚自宏即日起程回京听训,中途不得耽搁……
这年,田兴恕刚满二十四岁。
贵州的军、政大权经皇上诏命颁布,由田兴恕一手把持。退缩一旁的黔抚刘源灏,似乎已显得可有可无、形同虚设。然而,黔省的“剿匪”形势却不容乐观。遍布各地的“号匪”、“乱党”不仅依旧猖獗,而且越剿越多,大有星火燎原之势。倡乱较早的黔西北、黔北、黔南、黔东南等地,农民起义更是风起云涌。在官府层层上报、并密切关注的“匪酋”名单中,除去原先的张秀眉、何德胜、“刘祖祖”、余正纪、柳天成和潘名杰,还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叶桂林、陶新春、石洪明、谭纪舆等新名字。其中,归化农民叶桂林率领的布依族义军,共计有两千余人。咸丰十年年底,这支农民武装正式加入了太平军张遇恩部,随后参与围攻安顺府城。
“贼匪越剿越多,这是么子缘故?”田兴恕为此整日闷闷不乐,脸上更是阴云密布。年轻人应有的活泼气息,在他身上荡然无存。
这天,田兴恕赤裸着上身,把自己关在签押房里,一遍遍地咕哝着,给自己打气:“老子不信邪!”
“老子田忠普,偏就不信你这个邪!”低声咕哝一阵,他光膀赤脚地走出签押房,在院子里扬头大呼小叫:
“陶四歪……”
“陶四歪!”
陶四歪急匆匆赶到跟前问他:“田大人,么子事?”
“去,叫人给我备马!”
陶四歪亲自把马给田兴恕牵出来,在旗杆上拴好:“田大人,马备好了。”田兴恕光膀赤脚,“噔噔噔”地几步跃下台阶,大步流星地走到旗杆下面。“啊——呸!”他使劲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把缰绳接过去抓在手里。四歪小心问:“田大人,你要出门么?”
“不出门我叫你备马搓球!”四歪又问:“要不要我们随去?”
“不要。”田兴恕闷头一抬腿,“呼”地踩镫上马。是留是走,陶四歪左右为难……这时,田兴恕已和他的坐骑一起,流星闪电般地冲出了提督衙门……那马驮着他,流星闪电般地冲过了六洞桥。转眼,他和它又冲到了粮道署的三浪桥。田兴恕还是嫌那马太慢,于是反手朝它屁股上猛抽了一鞭。那马的喉管里尖啸一声,蹄下转换得更加急速:“垮得啦、垮啦他!”“跨得啦、垮啦他!”
冲过“抚牌坊”,他看见了巡抚衙门前,那几排浅浅的可有可无的石阶。
田兴恕跳下马来,把鞭子朝着哨兵一扔,便往衙门里走。衙役的动作更快,几步就抢到忠普前面去了。“混账东西,你急个么子?!”田兴恕大怒。衙役全身一哆嗦,忙停下步子解释说:“钦差大人,小的去给刘中丞禀报一声!”
“混账东西!哪个要你来禀报!”田兴恕训斥道,“我到都到了这嘎,未必还找不着你们主人么——走开!”
书房中,刘源灏正观摩着颜真卿字帖,聚精会神地挥毫练字。
虽然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裤、夹袄,动作不太灵便,但他仍不紧不慢地比画着,一招一式看起来都非常认真。
“刘老倌,打搅你嗒!”田兴恕说着,光膀赤脚站到了中丞大人身边。刘源灏刚一抬头便惊叫道:“啊呀,钦帅大人,你怎么缺衣少履的!不冷吗?”
田兴恕笑道:“不冷。”
“啊呀,昨天不是下了一场大雪吗?”刘源灏将毛笔搁置一旁,不停地搓手。
田兴恕笑道:“老天爷下不下雪,那是他自己的主张。今天,忠普前来拜访刘大人,是想请教凡间的事。”
“哦……钦帅大人你先莫急,”刘源灏挥手吩咐门口的丫鬟,“赶快把棉袍给我拿来!另外,单独给田大人泡上一壶‘都匀毛尖’!”他对忠普解释道,“老弟呀,说到这‘都匀毛尖’,本是今年的贡品,老夫稍存私念,从中截留了几斤,正欲使人专门给你老弟送点过去,不料田钦差已大驾光临!”
说话间,刘源灏从丫鬟手里接过棉袍,关切地披裹在年轻的钦差大臣身上。
“刘大人,”田兴恕开门见山地说,“这几天的敌情通报,你都看了吗?”
刘源灏答曰:“看了。”
“当下局势,刘大人你是如何看待的呢?”
刘答:“啊呀,钦帅大人,贵州各州、厅、府、县局势诡秘,可堪担忧啊!老夫不知钦帅将要做何安排?”
田兴恕:“废话!剿匪方面,我要做何安排,未必还须跑来问你嚜?你把皇上置于何处?”
刘源灏忙作揖道:“钦帅海涵!这几天,老夫苦思冥想,一直在琢磨筹办粮饷的事。”
田兴恕:“我们算是想到一起嗒!”
刘源灏:“哦……钦帅大人,你说咋办?”
田兴恕冷笑着反问他:“那么刘大人,你说咋整呢?”
刘源灏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田兴恕那里接二连三碰上软钉子,于是,他心里暗自思忖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小伙年纪轻轻底气恁足!果真不是寻常粗鄙的赳赳武夫!倘设他稍微精通一些文墨,那么,他的前程岂非无可限量么!”
刘源灏一五一十地说:“军中粮饷,乃剿匪重中之重。昨天,我专门请来何冠英,向其讨教原先议定的‘厘金局’抽捐助饷一事。何臬司称,若是黔省将此举推而广之,每月可得四至五万两白银充作军饷。钦帅大人——四至五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呢!”
田兴恕说:“是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贵州境内‘呼啦’一下增加湘军近万人。不抽捐助怎地安顿?五月中旬,本督驻防石阡期间,曾就‘厘金局’之事上奏皇上。请求允准劝捐抽厘,那道奏折的内容,忠普尚记忆犹新。”田兴恕说到这里,真的结结巴巴将那奏折全文,重新给刘源灏背诵了一遍:“黔中州县,以养练为辞,全无实济……曾在铜仁、松桃试办捐输,已逾四万二千余金……请以贵东道何冠英……总理全黔劝捐抽厘事务。”
背诵完,田兴恕故意问刘源灏:“中丞大人,你有何感想?”
“啊呀——写得好!”又是一声啊呀之后,刘源灏惊叹曰,“这奏折写得好啊。钦帅大人的记忆也不错。老弟,你这记忆力,实可谓过目成诵矣!”
“写得好抵个卵用!”田兴恕苦笑道,“那奏折写得再好,记忆力再强,它临阵不能御敌,饿了又不能充饥。奏、折——它算个屌啊!”
刘源灏连连点头:“这倒也是!纸上谈兵,向来无济于事。”
“不过,经我保荐,”田兴恕接着说,“贵东道何冠英,倒是被皇上提拔起来,当了贵州粮储道,却冇给他明确劝捐抽厘事务及其相关权限。这真叫我哭笑不得。”刘源灏一面听忠普唠叨,一面同情地跟着忠普苦笑。
刘源灏说:“钦帅大人,我是这么揣测的——皇上不赞成‘抽捐助饷’,大概考虑到黔地已贫瘠不堪。倘若不顾民间疾苦,设局抽收厘金,势必遭致众人反感,甚至会出现民怨沸腾的危局。这样一来,‘贵州苗乱’恐将更难收拾。”
田兴恕苦笑道:“是的,我也赞同刘大人的揣测。但是,你我要是不抽收厘金,全省数万湘军、绿营的军饷又怎办?你出,我出,还是他皇上出?”
刘源灏:“皇上他要是有钱,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喽!”
“是的嘛,皇上他要是有钱养兵,就不会被英夷、法夷赶出京城喽!”忠普恶毒地接了这么一句。他那狭窄的眼角,突然浮起一缕不易察觉的奸笑。刘源灏听罢这话,吓得半晌未敢吭声。
田兴恕端起茶杯,将刘源灏所说的“贡品”打量了一下,又专注地小抿了一口,他觉得这“都匀毛尖”的茶体确实诱人,口感也不同凡响。“哼哼,‘都匀毛尖’!这老倌,还真他妈皮的会享受咧!”
田兴恕端着茶杯细抿细品,暗暗思忖道,“哪次如果去都匀,我非得买上它几斤,托人给我老娘带去。”
“刘老倌啊,我是这么想的,”他眨巴着一双诡诈的小眼睛,对刘源灏耳语道,“现在,我们将这奏折再次呈上去,看皇上怎么回复。”
“再呈一次?”
“对,再呈一次。”
刘源灏突然间变得支支吾吾:“这个……既然钦帅大人原先写得有,叫师爷……师爷修改后,字句上重新……斟酌一遍,呈上去不就……得了?”忠普冷笑着,对刘源灏耳语:“老倌,这事你莫耍滑头!”
刘源灏还是支支吾吾:“钦帅大人,这……这怎么会呢?”
田兴恕两眼圆睁,目光咄咄逼人:“你不会耍滑头?”
刘源灏的目光躲躲闪闪:“嗨……钦帅大人,老夫为官几十年……”
“刘老倌!”忠普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话打断了,“如果你真的爽快,那你马上叫师爷把这道奏折写出来,明天我派人寄发。记住,落款一定要把你的大名写在前面。”田兴恕说罢,将身上的棉袍脱下折成三叠,在先前的太师椅上小心放好。
“告辞了……刘大人!”光膀赤脚的田兴恕向刘源灏双手作揖。
“慢……”刘源灏神秘兮兮地从书柜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田兴恕,“钦帅大人,这是本抚院为你准备的‘都匀毛尖’。请大人顺便带回去吧。”
“道谢了,刘大人!”田兴恕又向刘源灏作了个揖,才把那纸包接过去,大大咧咧地夹在夹肢窝里,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刘源灏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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