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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田将军何苦依然故我,以卵击石

        田兴恕皱着眉头,许久都没有说话。他双手扶住栏杆,扭头四处看了看,只见衙门院落中桃花绽放,几束幽兰正在院墙边悄然吐蕊,官署大门口的兵士则进进出出,秩序井然;然而,他心里却疙疙瘩瘩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他眯着眼睛,仔细把远方的北教堂眺望了一阵。

        丽日晴天,白云飘浮。在北门附近,一座高大的建筑物颇为自负地安然矗立。从远处看去,那高高的尖顶则鹤立鸡群般地耸入云霄。威风至极!“啊哟!那北教堂……果真是一柄坐地倒悬的利剑嘛!”越看,田兴恕心里越不舒服;越看,他越觉得张茂萱的话说得在理。尽管他知道事关大局,不可随意断言,轻下结论。但是这心绪烦乱之际,他越来越反感那趾高气扬的北教堂!

        田兴恕眼前浮现出几艘灰黑的、挂外国旗帜的战船……

        战船上面,炮膛乌黑发亮,炮口则和北教堂的尖顶一样趾高气扬,直直地指向蓝天!

        田兴恕眼前还浮现出几个模糊的人影,并伴随着清晰的说话声。

        “哄鬼!”“哄鬼!”有人对着田忠普的耳朵大吼两声。他抬头四处寻找,果真看见了一双阴沉沉的目光——他立即认出,那是古州的天主教徒章天生。他讥讽田兴恕道:“哄鬼,就是骗人的意思。人乃世间万物之灵,鬼乃阴间百魅之首……这五名军中败类,不知总镇大人真杀还是假杀?”

        田兴恕尚未来得及细想,转眼又看见了即将被斩首示众的堂叔田庆模。就像两年前的春天那样,堂叔仍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忠普,我……我错了!”

        接下来,田兴恕看见了一张布满雀斑的、淳朴的脸。那是自己的哥哥兴胜啊!记忆中,那是雨天,那是湘西老家熟悉的毛狗小路啊!兴恕、兴胜哥俩兴高采烈地挑着草担子,就走在那么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走着走着,田兴恕看见了大海——不,那不是大海而是一个巨大的土坑。那土坑好大、好大,好深、好深;大得望不到边沿,深得看不见底!在这大海般辽阔的土坑中,刹时间投放进去许多尸体。一层摞一层的尸体,全都血迹斑斑、残缺不全。他们中有的没了脑袋,有的没了手脚;即使不缺脑袋或手脚的,身上也全是刀枪所致的血洞……在深不可测的土坑中,成千上万的尸体层层相摞,血流成河!看着就像一个巨大的屠宰场!

        “是啊……”直到这时,田兴恕才恍然大悟,他在心里说,“眼下的大清国,它不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屠宰场么?!中国人在杀中国人,洋人也在杀中国人。这样的地方,不是屠宰场又是什么!”但是,田兴恕于心不甘,“天哪……大清国!大清国,我的大清国啊!未必你真的只能是个屠宰场么?!”不经意间,他的双眼渐渐模糊!

        田兴恕在心底暗自发问道:“大清国,大清国,你武备昌明、国力兴盛,洋人不敢觊觑的时代哪里去了?大清国,你泱泱大国的风范哪里去了?大清国,你不是有过什么‘贞观之治’、‘康乾盛世’么,它们都到哪里去了?!”问着、问着,他的全身几乎瘫软下去。

        白云悠悠,春光明媚,远远近近的大地上,依旧繁花似锦……

        与此同时,田兴恕似乎听见北教堂那边有人哈哈大笑!田兴恕擦了一把泪水,向北依稀眺望着,他似乎看见北教堂的尖顶上,威风凛凛地站着几个高鼻凹眼的洋人……

        过了好一阵,张茂萱笑嘻嘻地问田兴恕:“听了心培这番胡诌,田大人,你心中有何感想啊?”忠普没有答话,竭力把头脸扭开,他不愿张茂萱看见他泪眼模糊的样子。

        “天无雨,地发干,就是洋人弄坏了天。”田兴恕身后,张茂萱将那童谣又念了一遍。

        “田大人,你知道吗?半年前亦即去年秋天,英夷、法夷等洋妖沆瀣一气,组成联军攻入我大清国的京城。他们非但把皇上赶到了热河,还把圆明园里面的稀世珍宝洗劫一空。最后……”

        “不要说嗒!”田兴恕听到这里,突然扬手阻止道,“张先生,你莫说嗒!”

        张茂萱未予理睬,他犟着把后面的话全说了出来:“最后,洋妖数千人……在圆明园四处放火。可怜我大清国这座……举世无双的‘万园之园’,最终成了一片废墟!”

        田兴恕的心里茫然至极。

        “田大人,为了大清国国运昌达——当然,更主要的还是为足下前途计,心培不妨在此给足下斗胆进言,望大人三思——”田兴恕虽然没有面对张茂萱,但是,他的背上仿佛长满了眼睛,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张师爷那副极为诚恳的、郑重其事的样子。“田大人,倘若你不赶紧下令捣毁教堂,驱逐洋人、洋教,贵州就莫想过上安稳的日子!”

        田兴恕的嘴巴动了动,没有说什么。这时候,他已六神无主!

        最后,他抛下喋喋不休的张师爷,独自下楼去了……

        刚进签押房,忠普就见桌子上有一摞公函。原来,是兴义、大定、黎平、思南四府和平越直隶州、松桃直隶厅送来的战报。凭直觉,忠普感到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果然,当他漫不经心地拿起兴义府的战报,便看到了这样的内容——

        “(三月)十六日,回、苗贼陷贞丰州城,署知州蒋立炳巷战死,立炳父时纯,前任贞丰,就养在署,亦死于难。兄、弟、妻、妾、子、侄、婢仆殉者三十余人……

        “贼围贞丰久,守者皆饥困,偶杀一贼,则脔食之。

        “立炳屡乞援不应,求代不许。署长坝营游击刘庆云次龙渡,与土弁王元兴皆观望不进……”

        “妈个皮的!”田兴恕怒骂道,“刘庆云、王元兴,你们这两个杂毛都他妈皮该死!”沮丧间,田兴恕已无心细读,他只是将其余战报浏览了一下,便将其扔弃一边。

        田兴恕的心情更加压抑,整整一个下午他都神思恍惚。焦急之间,他心里暗暗说:“钱先生,要是你在该有多好!平日里再是苦闷,同你聊一聊,心头就亮敞了许多!”这两天,钱恭出面承头,邀约亲朋好友分头赶往各地游说,为田兴恕筹集军饷。田兴恕听说钱大哥一人忙不过来,便叫钱登选、缪焕章前去帮着料理,故而这几天除了杂役、马弁,只有冷、张二位师爷在衙门里进出。

        事又凑巧,田兴恕和张茂萱谈话没过几天,贵阳教区主教比尔·胡缚理,就出人意料地闯进了提督衙门。

        上年九月,枟中法天津条约枠签订后,胡缚理他们通过法兰西公使馆寄来的信函,很快得知了签约的消息和枟中法天津条约枠的详细内容。此后,比尔·胡缚理、本多鲁他们朝夕盼望的,就是清政府即将根据条约,给法兰西神父颁发的“传教护照”。对于这件事情,胡缚理其实并不怎么担心。他根据目前大清国与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俄罗斯等国的关系,对未来的趋势作了这样的分析和判断:

        护照不过是一种外在形式,护照的颁发,只是迟早的问题,因为这毕竟已成定局。

        胡缚理真正在意和担忧的,还是贵州官府对天主教的态度。胡缚理认为:任何一种宗教,它在世界各国的出现、发展和传播,官府的态度至关重要。天主教诞生以来,在那漫长的岁月,它所经历的“教难”已不胜枚举。从耶路撒冷、伯利恒、罗马到埃及、印度、中国,从公元初年的“耶稣之死”,到雍正之后的“百年禁教”,所有教难发生的经过和结果都如出一辙,概莫能外!

        白斯德望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事情,莫过于天主教在贵州的发展。当白主教谈到如何协调、处理教会与中国政府的关系时,曾经这样告诫胡缚理——“比尔,两百多年前,利玛窦先生的分析……是正确的。凡是出现教难,我认为……除了政治方面的因素,其他无论教会,还是涉案的传教士本人,同样有……欠妥之处。因此,我们要……吸取这方面的教训。”

        “所有这些历史根源的责任——比尔,我们应当作一次彻底的自省。我们……我们不应回避……或者推卸它。政治……它好比药物,使用得当可以治病,反过来,如果随意滥用,我们无异于自杀!”

        对自己的宗教虔诚至极的皮埃尔·白斯德望主教,临终前似乎大彻大悟。在他赠送给比尔·胡缚理的遗墨中,有这样一首同时用法文和汉字抄录的枟古剑铭枠——“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是为凶物;深藏若拙,临机取决,乃为利器。”

        白斯德望的大彻大悟,得益于对历史的反思。

        关于“历史根源的责任”,白斯德望实有所指。例如,1759年、1764年、1767年,葡萄牙、法兰西和西班牙政府先后作出决定,将本国耶稣会士驱逐出境。其主要原因,就是这些耶稣会士在欧洲各国参与了太多的宫廷阴谋,引起了公愤。以至于1773年,教宗克莱芒十四世不得不颁布通谕枟我们的上帝和救主枠,下令解散了耶稣会。同样的,在大清国,迫使雍正皇帝全面禁教的根源,也是因为葡萄牙传教士穆敬远等人对中国政治的插足干预,介入太子们中间助此击彼。在残酷的皇位争夺战中,这个来自葡萄牙的穆神父,不仅公开支持康熙的九太子允,而且在宫廷内外四处活动,帮助允与皇四子胤禛争夺皇位。这一点,连皇四子胤禛都感到吃惊。谁知,九太子允败北,皇四子胤禛则成了赫赫有名的雍正皇帝。胤禛继位之后,穆敬远被赐毒药处死,其同党或赐刀戮,或予绞刑各遭劫难。

        但是,胡缚理却不这么看待,他始终认为:每一次教难的发生,无不是教难所在国政府的首脑及其官员仇教、排教的直接结果和体现。在这个问题上,比尔·胡缚理是非常固执的。他坚持认为教会不应承担任何责任!不过,这个时候的白主教已经奄奄一息,胡缚理不忍顶撞、伤害他,因此没有向白斯德望表明自己的观点。

        胡缚理记得:白主教在世时,他们已数次同巡抚衙门打过交道,结果每次都不尽人意。就连全省惟一的修道院——青岩堡姚家关“圣地书院”那块地盘,也是皮埃尔·白斯德望处心积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过来的。

        现在,贵州的军政要员大换血,胡缚理很想了解:对北教堂,何冠英、田兴恕他们究竟是什么态度?胡缚理粗略揣测:巡抚何冠英性情比较温和,估计问题不大;值得留意和考虑的,主要还是新来的贵州提督田兴恕。这个人的身份很显赫:一方面,他是代表皇帝和朝廷行使权力的钦差大臣;另一方面,他又是贵州的军事主官。

        可以说,在当前的贵州政坛上,这赳赳武夫才是名副其实的“一号人物”!他的观点、态度对北教堂十分重要。

        然而,胡缚理又不止一次地听说,“田兴恕这个人古怪得出奇”,“田兴恕这个人非常非常的不好相处!”

        田兴恕到底是怎样一个“怪”人?今后,贵州政教关系的演变,能否进入良性循环的轨道,甚至出现微妙的、有利于天主教的格局呢?胡缚理揣摩一阵,心中始终没底。在事情明朗之前,他决定像白主教那样主动出击,摸一摸田兴恕的底,照白主教的方法“投石问路”。

        在提督衙门的哨棚前,比尔·胡缚理还算显得彬彬有礼。他对着两名哨兵鞠了一躬:“你好!你好!”

        站岗的湘勇不吃胡缚理这一套,他们把枪一横,厉声问道:“你是么子人?”刚才还在笑眯眯的胡缚理,这时不慌不忙地推开枪杆,傲慢地说:“我是天主教贵阳教区的主教。”湘勇又问:“你叫么子名字?”

        “比尔·胡缚理。”胡缚理面露不悦地说。

        “这里是衙门重地,你到底有么子事情?”

        “今天,本主教特来拜访田兴恕。你们,”比尔·胡缚理指手画脚地对哨兵说,“你们快去给田兴恕通报一声!”

        签押房,田兴恕正在审阅张茂萱和冷超儒刚拟好的奏折。听了陶四歪的禀报,他感到有些唐突,便问张茂萱和冷超儒:“两位先生,那个姓胡的说是来拜访我。你们说说,我该怎个办?”冷超儒故意说:“拜访?那姓胡的脸皮硬是厚!田大人,你身为一品大员,同他姓胡的素无交往,你们之间,有哪样好谈的?”

        “那,”田兴恕不耐烦地把手一挥,爽爽快快地说,“那我就用不着见他嗒!”

        “不不不。”张茂萱纠正道,“按理说,你们见见面倒也无妨。但是从安全计,要搜他的身才行。”冷超儒立即表示赞同:“对,搜身!洋人的板眼多球得很……他名曰‘拜访’,谁晓得那内里又是什么心肠?”

        正如张茂萱、冷超儒预料的那样,陶四歪从胡缚理身上搜出了一把“佛朗机”。陶四歪说:“你先和我去见田大人,这把枪,出来的时候再给你。”胡缚理虽说不大愉快,但他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陶四歪领着胡缚理七弯八拐,来到了田兴恕的签押房。

        见了田兴恕,胡缚理正欲搭腔,陶四歪抢先说话了。“大人,”陶四歪把胡缚理的“佛朗机”递给田兴恕,“这是从胡缚理身上搜出来的。”

        “哦?”田兴恕眯缝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胡缚理一眼。这把“佛朗机”,弄得田兴恕心里更不愉快。但是,他突然又想起了钱登选说过的话:“有城府的人,方能以大局为重,调理好各方人情……”于是,他打定主意,告诫自己尽量做到不露声色。

        胡缚理见状,连忙主动上前,对田兴恕作揖搭讪:“啊,在下没有想到,提督大人居然这么精干,真是年轻有为啊!”

        “胡先生过誉了。”田兴恕的态度不冷不热,“请问,胡先生来贵州做什么?”

        “回将军的话,在下乃巴黎外方传教会的司铎,特来贵国传教。”

        一晃,胡缚理到贵州已经六年有余,他现在已能流利地使用汉语。

        “平时间,我听人讲起过一些你们的事情。”田兴恕一边埋头把玩那把“佛朗机”,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胡缚理,“你们这天主教,是专门劝人做善事的么?”

        “是的,田将军。天主圣教一向以劝善为本,给世人传播福音。”

        田兴恕阴沉着一张刀疤脸,不露声色地问胡缚理:“贵国军队中,是否有天主教徒呢?”胡缚理回答:“有,在我们法兰西,天主教乃举国通行的圣教。上自国王、王后及内阁大臣,下至黎民百姓,大多信仰天主教。”

        “那好嘛,”田兴恕冷不防问,“既然天主教以劝善为本,既然该教派在你们法兰西举国通行,那么,贵国和英吉利的军队,何故在我大清国烧杀抢掠?你们的宗教为何不阻止这罪恶行径呢?难道你们法兰西,就是这样给世人传播福音的么?”田兴恕的发问,令胡缚理措手不及,他僵立在那里,长时间地张口结舌。

        政治好比药物!深谋远虑的白斯德望主教没有说错。英、法联军在大清国取得的辉煌战果,使法兰西传教士再次尝到了政治带来的甜头。

        咸丰十年八月二十九日,何伯、葛兰特、沙纳、蒙托班等刚率部攻占北京,法兰西传教士、北京教区主教孟振声便迫不及待地赶到法军大营“劳军”。接下来,在英、法联军和恭亲王奕之间,这位能说会道的孟主教担任起了一个“斡旋人”的角色。通过孟振声软硬兼施、带讹诈性质的游说,法兰西政府在大清国收获颇丰。枟中法天津条约枠中许多条款的达成,都与孟振声的努力不无相关。

        咸丰十年九月十四日,即咸丰帝奕签字批准枟中法天津条约枠的前一天,孟振声拜会清廷要员、礼部侍郎胜保时称:“现在,我法兰西与大清国之间既归和好,为了显示法兰西的友好诚意,我们法兰西愿意拨兵数千,在上海助剿长毛。”钦差大臣胜保将这一情况给奕汇报后,奕的态度半是猜疑,半是默许。

        九月十六日,法军中将蒙托班决定为阵亡的法军将士举行“追思弥撒”。在大批法兰西军官的陪同下,蒙托班坐着具有中国特色的官轿来到北京南堂。在这里,孟振声的助理主教为法军主持了庄严肃穆的宗教仪式。孟振声讲道时,多次用热烈的言辞“感谢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三世对宗教的支持”,“感谢蒙托班等法兰西将军率领军队,一直打到了大清国的首都北京”。

        这一天,也是大清国的百年禁教之后,南堂重新开放的日子。

        孟振声为此主持了隆重的祝圣仪式,其间,他率领会众,数次高唱颂扬法兰西军队和拿破仑三世的感恩圣歌。两个月后,孟振声又收回了一百多年前被清廷没收的其余三座天主堂。

        田兴恕将那把“佛朗机”颠倒过来,掂晃着枪管继续问比尔·胡缚理:“这家伙——你带它来提督衙门做什么?”胡缚理连忙解释:

        “田将军,这枪,在下是用来防身的。”

        “防身?”田兴恕的表情若有所思。“是的,防身。”胡缚理回答得不卑不亢。

        “喀!”随着一声闷响,田兴恕把那把“佛朗机”重重掷到了桌子上,起身在签押房里来回走动着。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了下来,“携带兵器进我大清国的提督衙门,还说么子‘防身’!日你妈个屄的……胡缚理,老子未必是贼娃子么?!”

        田兴恕话音刚落,冷超儒从旁追加了一句:“此举用心何在,胡先生该是心知肚明吧?”

        胡缚理看看田兴恕,又看看冷超儒,终无言以对。

        田兴恕觉得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便换了一个话题:“请问胡先生,今天你来找我,究竟有么子事情喽?”

        胡缚理:“田将军,我们教堂里的事情,你管吗?”

        “管啊。”田兴恕说,“这大清国地块上的事情,我们自己不管,么子人来管呐?”田兴恕话里有话,胡缚理故作不知。“好吧——”

        胡缚理说,“几天前,我们北教堂的一口大钟,突然被人盗走。这口铜钟,是在下前任白斯德望主教花了数百两银子,从澳门铸好后,请人搬运到贵州的。同时,它也是白主教留下的遗物之一。现在不慎被盗,实在可惜!”

        田兴恕说:“胡先生,你找错人嗒!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我根本无权过问。”

        “什么?”胡缚理有些不相信,他反问田兴恕,“田大人怎么无权过问呢?”

        田兴恕:“冇得权力就是冇得权力!我有个么子必要给你解释喏?”

        胡缚理试探道:“足下不是钦差大臣吗?!”见田兴恕没有理会,胡缚理进一步说,“钦差大臣都无权过问,这件事……我该去找谁呢?”

        田兴恕冷笑道:“你愿找哪个就找哪个。”

        “失职!”胡缚理尖大叫起来,“田兴恕,你这是失职。”一旁的冷超儒挺身上前,厉声呵斥道:“胡缚理,你以哪样身份和田大人说话?!”胡缚理回答:“我是以法兰西神父的身份,要求你们的政府履行职责。”

        “放肆!太放肆了!”张茂萱吼叫道。

        田兴恕倒还显得平静:“说到职责,我的职责就是两个字——剿匪!你们洋人冇得资格来教训我!还有,我问你,你们这帮人,是什么时候来大清国的?么子衙门,么子官员允许你们进入贵州的?还有,你胡缚理有什么凭证、护照?”

        胡缚理:“护照?护照很快就要发下来了……”他显得理屈词穷。

        “莫扯那么远!”田兴恕说,“你干脆就直接回答我——究竟有没有护照?”

        胡缚理只好答:“暂时还没有。”

        “‘暂时’?既然冇得护照,你还嗦个屁呀!”田兴恕那刀疤脸上,布满了嘲讽与不屑。

        张茂萱则对着胡缚理,不容争辩地喝令道:“你没有护照就闭嘴!”

        胡缚理发怒了。他张口大叫道:“田兴恕,你的权力是有限的。你必须接受我们监督。”

        “监督?!你要监督个么子?”田兴恕觉得好笑,“胡缚理,你一个鸡巴法兰西神父,连本国的善事都冇整出个名堂,还有么子卵的资格对我大清国说三道四?!你凭什么来干预我大清国的吏治、朝纲?我田忠普身为钦差大臣、贵州提督,未必还要看你鸡巴胡缚理的脸色行事么?”

        “保教权。”胡缚理说,“田将军,在下凭的是保教权!”

        “保、保……个么子?”田兴恕显然没有听清。

        胡缚理洋洋得意地说:“保、教、权——就是法兰西神职人员在贵国的传教权。与之相对应的是,你们官方,有保护法兰西神职人员的义务。田将军,关于该项权利,或许你感到生疏,不过,这没关系,在刚刚签订的枟中法天津条约枠中,对此有详细的文字说明。田将军不妨找来看看。”

        “弄了半天,是这么回事……保教权!”田兴恕的脸色一变,突然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胡缚理,“要是老子不认它呢?”说话间,田兴恕的右手借着衣襟的掩护,极为隐蔽地伸到了腰间……接着,他准确地捉住了“佛朗机”的木柄。

        “不承认?”胡缚理哼着鼻音说,“你不承认怎么行呢?田将军,枟中法天津条约枠已经签字生效,并经贵国政府和法兰西政府颁布实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田将军,你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

        田兴恕故意装做傻乎乎的样子,对胡缚理摇头道:“不晓得不晓得。你爹我哇,从小冇钱斗虚呀!”胡缚理讥讽地一笑,对田兴恕大声说:“田将军,刚才你算是说对了——法兰西、英吉利的军队,早已进驻上海、北京、天津!贵国的咸丰皇帝,就是去年秋天被英、法联军赶出京城的!只是,在下有一点不太明白——既然贵国有‘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之说,田将军何故依然故我,以卵击石呢?”

        田兴恕阴沉着一张刀疤脸,好半天没有说话。

        “田将军,在下这就告辞了。”胡缚理对田兴恕象征性地作揖道。

        田兴恕面色铁青,还是没有说话。胡缚理狂傲地从桌子上抓起那把“佛朗机”,熟练地往腰间一插,径直出了签押房,朝官署大门口走去。田兴恕的右手隐藏在衣襟下面,紧紧捉住自己的枪柄。

        他许久都不愿松开!

        张茂萱、冷超儒二人则相视一笑……

        功夫不负有心人!

        却说,缪焕章、钱氏兄弟等分头在贵阳、安顺、遵义等地忙碌了十多天,居然为提督衙门筹集到了八万四千多两银子。只不过,其中一万两是钱氏兄弟自己出的……当钱登选、缪焕章把这笔款子交给贵州提督、钦差大臣田兴恕的时候,田兴恕感动异常,他连声道谢。随后,这八万四千多两银子,被田兴恕作为军饷,发放到湘军各营以资添补。

        紧接着,一份由缪焕章草拟的仇教揭帖,经张茂萱、冷超儒二位师爷大量抄写后,陆续出现在省城的大街小巷。贵阳城里一时间舆论哗然。这份揭帖内容如下:“什么天主教,敢称天父天兄,丧天伦,灭天理,竟把这青天白日搅得天昏,何时替天逞天威,天才有眼;混账长毛贼,皆系恶鬼恶棍,说鬼话,做鬼事,可怜我华夏神州成了鬼域,今日夜郎倚忠普,鬼魅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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