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回来啦。”一打开门,旋即有人操着生硬的日语迎接。紧跟在声音之后,出现一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
她眼若点漆,令人印象深刻,乌黑油亮的长发垂落双肩。尽管天色已晚,但她还是整齐地穿着白色的丝质长裤和鲜花图案的丝绸衫——因为她一直在等候高林。她立领上的粉颈微倾,嘴角总是带着一摸温柔的笑意。
女子名叫燕,在越南话中是“燕子”的意思。
“我回来了,燕。”高林张开双臂,将她纤细的身躯抱入怀中。
高林是在舞厅认识燕的。一开始见到她时,燕穿着一件高叉直开到腰际的蓝色丝绸衫,在舞池中如同飞燕一般展现着轻灵的舞姿。高林一眼便为她着迷。他每天都来找燕,极力追求。照理说,竞争者应该不少。当燕答应和他同居时,高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幸运。
之所以在黎利街租下这间漂亮的洋房,也是为了能和燕一起生活。高林那为爱痴迷的模样,引来周遭人的讪笑。不过,许多到外地生活的日本军人,都是将妻小留在日本,自己在外地另组家庭,过着双重生活,处之泰然。高林是货真价实的单身汉,他们根本没资格批评他。不过,好不容易才和燕一起生活,但最近高林将她留在家中,又开始频频光顾舞厅——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后脑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高林身子一震——因为怀里的燕伸长手臂,轻抚他的头。
“怎么了?会痛吗?”
燕从他怀中移开,一脸担忧地望着高林。
“我没事,只是撞到头而已。燕……”
高林紧搂燕的香肩,双手上下游移,但刚才和他道别的那名神秘男子的形象,始终盘踞脑海,挥之不去。
永濑则之。从暴徒手中拯救高林的那名年轻男子,如此介绍自己。
在河内市中心,有家名叫洲际酒店的酒吧?
高林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从红河河岸路走到洲际酒店的,只断断续续记得自己好像是扶着某人的肩膀行走,后来坐上车。
高林在酒吧的高脚椅上坐下后,听对方的话,将递到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差点呛着。杯里装着满满的烈酒。
“两眼终于可以聚焦了吧?”
高林抬起他那眉头紧皱的脸,眼前是那名年轻男子带着浅笑的脸庞。此人五官端正,肤色白净,给人的印象就像能剧面具。
“这时候来一杯烈酒最有效了。”年轻男子嘴角轻扬,如此夸口,接着问高林,“有没有被抢走什么东西?”
高林这才回过神,急忙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似乎少了一些零钱,不过,他原本就不太记得准确的金额——反正也算不上什么大钱。长裤口袋里的钥匙串还在。后来他又想了想,只知道少了一条手帕。
高林松了口气,抬起脸来。
“所幸没被抢走什么东西。多亏你及时赶来,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年轻男子眯起眼睛,把脸凑近,在高林耳边低语道:“……关于密码电报,你的确照上级的命令,在打完电报后当场撕毁了吧?”
高林弹开似的身子往后一缩,朝对方不住打量。
关于密码电报的处理方式,上级下了几项严格的命令。
土屋少将所写的日语通讯文绝不能带离总部半步,转成密码的工作,全都是在总部的办公室内进行。密码表和乱数表全部由总部严格管理,使用时得一一征求土屋少将的许可。经过乱数处理的密码电报文,会使用印度支那位于河内邮务电信局的设备发给东京,而打完后的密码电报文,上级要求必须当场撕毁。同样地,东京参谋总部传来的密码电报,在河内总部解读完后,也必须立即撕毁。
高林刚抵达河内时,移送密码电报文之际,一定会有陆军人员陪同。但最近可能是判断没有危险,总是由高林带着密码电报独自行动。不过……
为什么这人知道军方的内情?
高林眯眼细看对方那端正的五官,隔了一会儿后低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
永濑则之。男子报上自己的姓名后,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我们彼此要是没有名字,会有诸多不便,所以就这么凑合着用吧。”
永濑不让高林有机会询问这句话的含意,立刻以只有后者才听得到的声音说:“你不用担心,我是军方的人。”
“你是……军方的人?”
“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位陆军少尉。啊,不好意思,请稍等我一下。”
永濑说完后,动作流畅地从高脚椅上滑下,拦住一名正好从背后走过、有点年纪的法国军官,悄声与他交谈。看来,他一面与高林谈话,一面借由面前的镜子观察背后的人来人往。
虽然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但至少永濑的法语说得很流畅,与高林生硬的法语相去甚远。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刚才在饭店大门,永濑和别人以流畅的越南话交谈,走进大厅后,还隐约听见他和别人以中文讨论事情。高林现在仍无法和当地人好好对谈,在他眼中,只觉得永濑是位令人瞠目的语言天才。不,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是陆军少尉?
这位笑容满面地与法国军官交谈的年轻男子,别说是陆军少尉,看起来甚至不像是日本陆军的相关人员。
首先,日本陆军在入伍时,全部都理小平头;外出之际,也都得穿军装。永濑却留着梳理整齐的长发。质地轻柔的全套奶油色西装、露在衣领外的时髦领巾、纯白衬衫,一看就知道都是高级货。他脚下的皮鞋也擦得光可鉴人。这身无可挑剔的装扮,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经商有成的青年企业家,或是某位名门望族的少爷,还比较贴切。高林过去接触过不少军人,但他从永濑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他们特有的“军人味”。
结束与法国军官的对话返回后,永濑劈头就向高林问道:“你今晚遭人袭击的原因,心里可有数?”
“遭人袭击的原因?”突然被这么问,高林想起那件事,挨了一棍的后脑再度疼了起来。
“我心里完全没数……应该是拿棍棒抢钱的抢匪吧。之前听说河内治安这么良好,没想到这么危险……”
高林皱眉说到一半,猛然惊觉:“难道是……”
“你刚才说‘没被抢走什么东西’。”永濑说道,“袭击你的家伙一度从你口袋里取出钱包,将里头的零钱洒落一地。如果是抢钱的抢匪,应该会直接把钱包拿走。袭击者摆明是为了抢夺其他东西而袭击你。也就是说……”
“等一等!”高林急忙挥手,打断他的话,低声问道,“在这之前可以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吗?你今晚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听你的口吻,你好像不是碰巧路过吧?话说回来,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军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永濑眯起眼睛,自言自语似的说些和提问无关的事。
“说的也是。还有上次那件事。或许该透露些事让你知道……”
接着永濑转身面相高林,说出令人惊讶的事。正如高林的推测。永濑今晚并非碰巧路过该处。
永濑今晚在跟踪某个男人。对方数日来一直跟在高林身后,他见高林今晚正好路过那处行人稀少的场所,觉得机不可失,便下手袭击。
“我跟踪的男人叫……算了,你知道也没用。因为那一定是假名,你就算听了也不知道是谁。而且,他应该已经逃出这个国家了。”
“……真教人不敢相信。”高林摇着头如此低语,“这么说来,那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已经跟踪我好几天了?我却浑然未觉?而你则是在监视他?”
“没错。我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拿棍棒袭击你。为了不让他发现,我与他保持距离,一路尾随,结果却弄巧成拙。所以我才急忙赶向前去……晚了一步,请勿见怪。”
永濑表情不变,以流畅的口吻回答。
“可是……可恶,真搞不懂。那家伙为什么要跟踪我?”
“当然是为了夺取你可能带在身上的密码电报喽。”
永濑耸了耸肩说道,接着简短地朝眉头微蹙、一脸狐疑的高林说明事情经过。
目前英美诸国都绷紧神经,十分关注日本“南方政策”的走向,而这次日本的视察团也确实来到印度支那。视察团的存在不仅对中国政府是个威胁,对之前都经由印度支那支援中国政府的英美诸国来说,同样威胁不小。他们正暗中策划各种手段,想打听出印度支那视察团与东京参谋总部之间有何讯息往来。
“我跟踪的那名……也就是今晚袭击你的男人,是直接受雇于国民政府的间谍,但他背后可能与英美其中一方的间谍组织有关。各国间谍现在虎视眈眈的对象,就是你。要是你今晚没遵照命令撕毁密码电报,而将它带在身上,日本的密码电报就会被他们夺走了。真是好险。”
高林听得目瞪口呆,频频眨眼。之前他眼中充满异国风情、平静祥和的河内,到底是什么?
满是醇酒和美女,令他为之沉醉的河内背后,有个阴谋重重的可怕世界正蠢蠢欲动……而偏偏他就被投入那旋涡之中……
由于他发起呆来,没听见永濑接下来说的话。
“不好意思,可否麻烦你再说一次?”
“你听好了,高林先生。”永濑停顿片刻后,很认真地对他说道,“事态比你想象中还要急迫。既然这样,今后你也必须承接机密任务才行。”
“机密……任务?”
“我不会委托你从事困难的任务。不过,此事在陆军内部算是极机密的案件,绝不能让周围的人发现,就算是视察团团长土屋少将也一样。”
“你在开玩笑吧?”高林露出不可置否的暧昧笑容,说道,“我是受陆军聘雇才来到河内的。连对土屋少将也不能透露秘密?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工作……”
“你放心,陆军参谋总部已经知道此事。”
永濑盯着高林,向他点了点头,要他放心。
“万一发生什么事,你只要说出这个名字,包准你平安无事。”
永濑说完,以钢笔在餐巾纸上写了几个字,出示给高林。接着,他一把火将它烧成灰烬,丢进烟灰缸中。
高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打从刚才起,身边便传来燕平顺的呼吸声。
高林叹了口气,感觉在眼前这片黑暗中,仿佛看得出一排浮现在火焰中的文字。
D机关。在永濑指尖处燃起的纸片,清楚地浮现出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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