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熟悉位置的人,是找不到忠诚之地的。自由区自生自灭了几个世纪,完全不曾得到都市计划者的庇荫,而忠诚之地是条拥挤的死巷,卡在这一区正中央,有如迷宫中的错误小径。这里离三一学院和葛拉夫顿街的时髦店面步行只要十分钟,但小时候,我们从来不去三一学院,三一学院的人也不会来这里。
这一带并不危险,只是很分散,住的都是工人、泥水匠、无业游民,再来就是那些走狗屎运的,在健力士啤酒厂上班,有健保,还能上夜校。这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几百年前的居民开始自定规矩,自行其是。我家那条路的规矩是:就算一文不名,只要上酒吧就得喝酒;同伴和别人动粗,一见血光就要把他带开,免得有人丢脸;海洛因要留在公寓和大家分享;即便你是信奉无政府主义的摇滚庞克族,周日也要做弥撒;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人大吼大叫。
我将车子停在几分钟路程外的地方,徒步过去。不需要让家人知道我开什么车,也不需要让他们见到后座上的儿童安全椅。自由区夜晚的空气依然如故,温暖骚动,薯片包装袋和公车票根随风旋转,酒馆涌出粗鲁的喧腾。街头混混在运动服外头加上晶亮的首饰,宣告自己新潮得很。其中两个瞅了我一眼,开始朝我晃来,但被我鲨鱼似的龇牙一笑,就立刻改变了先前脑子里的念头。
忠诚之地有两排各八间的房子,红砖建筑,门口有台阶让人拾级而上。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里每栋房子都住了三四户,甚至更多。什么人都有,从参加过一次大战,逢人就展示伊颇①刺青的疯子强尼·马龙,到不算妓女,但不晓得靠什么将所有孩子拉扯大的莎莉·荷恩。领失业救济的人可以住地下室,那里很容易导致人维生素D缺乏。有工作的起码能住一楼,住了几代之后就算资深住户,可以获得顶楼的房间,这样便没有人走在你上头。
照理说,回家应该会觉得故乡变小才对,但我家那条路感觉却像精神分裂似的在前方延伸,其中两三栋房子稍微精心打扮了一番,比如换上了双层玻璃和有趣的仿古粉彩漆等,不过多数还是原封不动。从外表看,十六号仿佛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这二十年来,屋顶已残破不堪,前门台阶堆着砖块和一台废弃的手推车,门仿佛被人放火烧过。八号一楼有一扇窗亮着,灯光昏黄柔和,却危险到了极点②。
爸妈结婚之后,卡梅尔、谢伊和我接连出生,彼此相隔一年。这在安全套得靠走私得来的区域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五年后,他们的生活稍有喘息,凯文也随之出生,洁琪则又隔了五年,老妈应该是在他们稍微不恨对方的那一段时间怀孕的,不过那段时间很短。我们住在八号一楼,有四个房间:男孩房间、女孩房间、厨房和客厅。厕所是后院底的一个小棚子,洗澡用的锡浴缸摆在厨房。这几年,整间房子只剩下老爸和老妈。
我每隔几周会和洁琪见面,帮我掌握进度。至于什么算进度,就看个人定义了。洁琪认为我需要知道家人的大小细节,我却觉得只要知道有没有人死了就好。因此,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出皆大欢喜的中间点。
我回忠诚之地以前,已经晓得卡梅尔有四个孩子,屁股和77A路公交车一样大。谢伊住在爸妈楼上,还在他毕业后就去的那家自行车店工作。凯文在卖平板电视,每个月都换女朋友。老爸不晓得把自己的背怎么了,而老妈还是老妈。还有一个人也不能漏掉:洁琪。她做了美发师,目前和一个叫加文的家伙同居,未来或许会和他结婚。要是她遵守协议(这一点我很怀疑),大家肯定也知道他妈的我在干吗。
楼下大门没锁,公寓的门也是。可这年头,都柏林人再也不让大门开着了。洁琪安排得很有技巧,让我可以看情况进门。客厅传来声音,简短的对话,漫长的沉默。
“嘿!”我站在门口说。
一阵杯子碰桌声,所有人转头。我妈那双易怒的黑眼睛和五双和我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全都盯着我瞧。
“海洛因藏好,”谢伊说。他手插口袋靠在窗边,看我一路走过来。“条子来了。”
房东总算添了地毯,粉红和绿色相间的花样。房间依然飘着吐司、湿气与家具亮光蜡的味道,还有一股不知从哪传来的淡淡的脏味。桌上一个盘子摆满杯垫和消化饼,老爸和凯文坐扶手椅,老妈坐沙发,卡梅尔和洁琪坐在她两边,感觉就像沙场将军炫耀两名头号俘虏一样。
我妈是典型的都柏林母亲,身高一米五,满头鬈发,一副招惹不起的水桶身材,里头装着源源不绝的不满。她欢迎爱子回家的方式是这样的:
“弗朗科,”老妈说着靠回沙发,双手交叉在曾经是她腰部的地方,上下打量我,“难道你连穿件像样的衬衫都不会吗,啊?”
我说:“嗨,老妈。”
“妈妈,不是老妈。看你这副德行,邻居会以为我生了个流浪汉。”
忘了什么时候,我的服装从军大衣换成棕色皮衣,但除此之外,我的服装品位还是和当年离家时差不多。要是我穿西装,她又会嫌我自以为是了。在我老妈面前,你别想赢。“洁琪的语气听起来很紧急,”我说,“嗨,老爸。”
爸的气色比我想象的好。从前我是最像他的,一样的棕发和粗犷的轮廓,但这份相似随着时间消逝许多,这样真好。他已经开始变成老头了,头发花白,裤腿高过脚踝,不过身上的肌肉还是会让人在惹他之前迟疑片刻。他看起来清醒得很,但面对我爸,你永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清醒。
“真高兴你能光耀门楣。”爸说,声音比以前粗,也更低沉。抽太多骆驼烟了。“你这小子还是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大家都这么说。嗨,卡梅尔、小凯、谢伊。”
谢伊连话都懒得接。“嗨,弗朗科,”凯文说,他的眼神仿佛见到鬼似的。凯文已经长成大个儿了,满头金发,身材结实,容貌俊俏,个头比我还高。“靠。”
“嘴巴干净点!”老妈火了。
“你看来很好。”卡梅尔果然这么说。就算有一天早上耶稣复生在她面前,她也会说他看来很好。老姐的臀部实在惊人,而且学了优雅的鼻音,我是一点也不意外。这一家子比从前还像从前。“谢谢你,”我说,“你也是。”
“你这家伙,快过来,”洁琪说。她用双氧水烫了一个复杂发型,穿着白色五分裤和红色圆点上衣,褶边位置很诡异,简直像美国歌手汤姆·威兹派对上的女客人。“坐下来喝杯茶,我再去拿一个杯子。”说完便起身朝厨房走去,还不忘鼓励似的对我眨眼,捏我一下。
“不用了,”我拦住她。一想到坐在老妈身边,就让我寒毛直竖。“咱们先瞧瞧那个传说中的手提箱再说。”
“干吗这么急?”老妈反问道,“坐下来。”
“工作第一,玩乐第二。手提箱呢?”
谢伊朝脚边地上撇了撇头,说:“请便。”洁琪一屁股坐回原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绕过咖啡桌、沙发和椅子。
手提箱在窗边,浅蓝色,圆弧边,表面爬满一块块黑色霉斑,还敞着口,有人硬是毁了可怜的扣锁。然而,最让我惊讶的是箱子竟然这么小。奥莉薇亚光是周末度假就几乎把整个家都带去了,还包括电热壶,而萝西为了追求新人生,带的东西却一手就能提完。
我问:“谁碰过箱子?”
谢伊笑了,从喉咙深处冒出来的声音。“老天,各位,科伦坡探长来了。难道你还要我们按指纹?”
谢伊黝黑精瘦,个性浮躁不安,我都忘了太接近他是什么感觉了。就像站在高压电塔旁边,让人浑身紧张。这几年,他的人中变得非常深,眉间也出现一道深沟。
“假如你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我说,“你们全都碰过了?”
“我才不敢靠近,”卡梅尔立即回嘴,还微微颤抖一下,“那么多灰尘。”我和凯文相视一眼。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根本没离开过这个家。
“我和你爸想打开,”老妈说,“可是它锁住了,所以我就喊谢伊下来,要他用螺丝起子对付它。我们实在别无选择,箱子外头又没说它是谁的。”
她看我一眼,露出没办法的表情。“一点也没错。”我说。
“我们见到里头的东西……告诉你,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吃惊过,心脏都跳出来了,差点以为自己心脏病发作了。我跟卡梅尔说,幸好你来了,还开车,不然我要去医院都没车坐。”老妈的眼神显示她认为是我的错,即使她还搞不清楚为什么。
卡梅尔对我说:“虽然有紧急事件,崔弗还是帮孩子弄了点心,他这点很棒。”
“我和凯文到了之后,都看过箱子,”洁琪说,“我们碰过一些东西,但不记得摸了什么——”
“要去拿指纹采样粉吗?”谢伊问。他懒洋洋倚着窗框,眼睛半闭地望着我。
“改天吧,假如你肯当个乖宝宝的话。”我从皮衣口袋摸出手术手套戴上,爸爸放声大笑,声音低沉刺耳充满轻蔑,随即变成压不住的咳嗽,整张椅子都在摇晃。
谢伊的螺丝起子搁在提箱旁的地板上,我屈膝用它掀起箱盖。鉴证科有两个小伙子欠我人情,还有两三位女士迷恋我,他们都愿意私下帮我测试证物,但还是希望我不去破坏证物,除非有必要。
手提箱里纤维纠结,发霉与长年置放让它脏污发黑,几近半毁,湿土般的味道又浓又烈,就是我踏进家门闻到的那股异味。
我缓缓取出手提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堆在箱盖上,免得破坏证物。一条松垮的蓝色牛仔裤,膝盖上有两个方格花呢补丁;一件绿色套头毛衣,一条紧身牛仔裤,脚踝那装了拉链。老天,我认得这条裤子,想起它包着萝西臀部摇晃的样子,我胃部仿佛被人揍了一拳。我继续将东西取出来,没有停下。一件男人的无领法兰绒衬衫,蓝色细条纹,底色原本应该是奶油黄。六条白色纯棉内裤,还有一件已经碎掉、紫蓝色相间长下摆的螺纹衬衫。我挑起衬衫,出生证明掉了出来。
“喏,”洁琪说。她靠着沙发扶手,紧张地瞪着我。“看到没有?我们本来以为没什么,直到发现这个。我不晓得,也许是小孩胡搞或有人抢了东西需要藏起来,甚至某个可怜女人被男人欺负,把家当收拾好,等自己鼓起勇气远走高飞。你知道,杂志都是这么写的,对吧?”她又开始大惊小怪了。
萝西·博纳黛特·戴利,一九六六年七月三十日生。这纸张就快解体了。“没错,”我说,“如果是小孩胡搞,那他们做得真是非常彻底。”
一件U2t恤,要不是烂成坑坑疤疤,可能价值几百镑。一件蓝白条纹t恤,一件男装黑色背心,那时正流行安妮·霍尔风。一串浅蓝塑料玫瑰念珠,两件白色纯棉胸罩,一台杂牌随身听,是我存了几个月的钱买给她的。我那时帮毕克·莫瑞在艾维市场卖盗版录像带,到她十八岁生日前一周才凑齐最后两英镑。一罐苏尔除臭喷剂,一打自己录的音乐卡带,有些依然看得出她圆嫩的字迹:REM《呢喃》、U2《男孩》,还有瘦李奇乐团、新城之鼠、行刑者乐团和尼克·凯夫与坏种子。萝西什么都能留下来,就是非带走她的音乐收藏不可。
提箱底部有一个棕色信封,二十二年的湿气已经让里头的信纸黏成一团。我小心翼翼扯动边缘,信纸立刻像湿香烟一样散成碎片。又得靠鉴证科帮忙了。不过,隔着信封塑料开口还是能看出几个打字机打的模糊字迹。
“莱里!霍利黑德(英)……时间:早上……三十分……”无论萝西去了哪里,肯定没用我们的船票。
所有人都盯着我,凯文似乎很是不安。“嗯,”我说,“看来确实是萝西的手提箱没错。”我开始将东西从箱盖摆回箱里,将纸张留到最后,免得碎掉。
“要打电话报警吗?”卡梅尔问。老爸大声清了清喉咙,仿佛想啐人似的,老妈狠狠瞪他一眼。
我问:“打去说什么?”
显然没人想过这一点。“有人二十多年前在壁炉后方塞了手提箱吗?”我说,“这种事距离世纪刑案还差得远。戴利夫妇要打电话,那是他们家的事,但我警告你们,我不认为警察会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大费周章。”
“但萝西,”洁琪一手抓着头发看着我,露出两颗兔牙,睁大的蓝眼睛里写满担忧。“她确实失踪了,而那个东西是线索也好,是证据也好,我们难道不该……”
“她有被报成失踪人口吗?”
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我很怀疑这一点。在自由区,警察就像电玩“小精灵”里的水母鬼,是游戏的一部分,最好离他们远远的,千万别自己送上门。“万一没有,”我用指尖关上手提箱说,“现在报案也有点迟了。”
“可是,”洁琪说,“等一下,难道这看起来不像……你知道,她其实没去英国,或许有人……”
“洁琪想说的是,”谢伊对我说,“似乎有人将萝西打昏,装进垃圾袋,运到养猪场扔了,将手提箱塞在壁炉后面毁尸灭迹。”
“谢伊·麦奇!老天爷!”说话的是老妈。卡梅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已经想过这一点了。
“有可能,”我说,“她也可能被外星人误绑,扔到美国肯塔基州去了。我个人会选择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她自己将手提箱塞到烟囱里,却没有机会回来拿,来不及换好内裤再去英格兰。但要是你喜欢把生活想得刺激一点,我也不反对。”
“有道理,”谢伊说。他这个人也许出过很多差错,但绝对不笨。“难怪你需要那个蠢玩意儿——”他指的是手套,我正把它们塞回外套口袋。“因为你根本不认为有人犯罪。”
“放轻松,”我朝他咧嘴微笑说,“猪长到二十七岁还是猪,听懂我在说什么吗?”谢伊轻蔑地哼了一声。
老妈开口了,语气完美结合了敬畏、嫉妒与嗜血的欲望:“泰瑞莎·戴利一定会疯掉,会疯掉!”
出于各种理由,我必须赶在任何人之前去找戴利夫妇。“我会去找她和戴利先生谈,看他们有什么打算。他们星期六什么时候回来?”
谢伊耸耸肩说:“不一定。有时午饭之后,有时一大早,看诺拉什么时候方便载他们回来。”
真惨。我一看老妈的神情,就晓得她打算在戴利夫妇还没开门之前,拿这个消息狠狠重击他们。我考虑要不要睡车上,好在走道堵她,但这附近在监视范围内没有停车的地方。谢伊看着我,一脸幸灾乐祸。
忽然间,老妈胸脯一挺说:“你愿意的话,晚上可以睡这里,弗朗科,沙发还是拉得出来的。”
我不认为老妈这是因为家族团聚才会大发慈悲,她就是喜欢别人亏欠她。在家里过夜从来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我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时,她又补上一句,免得我以为她变善良了。“除非你现在过不惯这种苦日子了。”
“完全不会,”我说着朝谢伊笑笑,“真是太好了,老妈,谢谢你。”
“妈妈,不是老妈。我想你应该也需要早餐之类的吧。”
“我也可以留下来吗?”凯文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老妈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和我一样惊讶。“我阻止不了你,”最后她说,“家里床单好好的,别弄坏了。”说完便从沙发起身,开始收拾茶杯。
谢伊笑了,笑得不怀好意。“合家团圆①啰,”他用靴子前端踢了踢手提箱说,“正好赶上圣诞节。”
老妈不准任何人在家里抽烟,于是谢伊、洁琪和我便到屋外过烟瘾,而卡梅尔和凯文也跟着晃了出来。我们坐在门前台阶上,感觉就像小时候吃完点心,吸着冰棍等待好玩的事情发生一样。我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在等,等小孩踢足球、夫妻咆哮、妇人匆匆横越马路用闲言闲语交换茶包,但一切毫无动静。十一号有两三个头发乱糟糟的学生在煮东西,一边放着吉音乐团的曲子;七号的莎莉·荷恩在烫衣服;还有人在看电视。这些显然就是忠诚之地这阵子的全部活动了。
我们自动坐回老位置:谢伊和卡梅尔在最上头,两人对坐两边,我和凯文在下一阶,洁琪坐最下面,介于我和凯文之间,台阶上已经有我们的臀印。“老天爷,真温暖,还是没变,”卡梅尔说,“根本不像十二月,对吧?感觉完全不对。”
“全球变暖,”凯文说,“谁有烟可以给我们?”
洁琪递上烟盒。“别抽,这个习惯不好。”
“特殊场合才抽。”
我弹开打火机,凯文凑近身子,火光将他睫毛的影子打在脸上,仿佛睡着的孩子白里泛红,天真烂漫。他以前把我当成偶像,老是跟在我后头。有一次奇皮·荷恩抢走了他的水果软糖,我把奇皮打得鼻子流血。但现在,他身上已经飘着须后水的味道了。
“莎莉,”我朝洁琪撇了撇头问,“她到底生了几个小孩?”
洁琪伸手到背后把烟从凯文手里拿回来说:“十四个,我光想到屁股就疼。”我暗笑一声,和凯文目光交会,他也咧嘴笑笑。
接着,卡梅尔对我说:“我生了四个,戴伦、路意丝、多娜和艾舍丽。”
“洁琪跟我说了,真厉害。他们长得像谁?”
“路意丝像我,老天保佑,戴伦像他爸。”
“多娜是洁琪的翻版,”凯文说,“又龅牙又什么的。”
洁琪捶了他一拳:“你闭嘴。”
“他们现在一定很大了。”我说。
“哎,是啊。戴伦今年高中毕业,他想去都柏林的爱尔兰国立大学读工程,假如能考上的话。”
没人问起荷莉,也许我小看洁琪了,也许她真的知道如何闭上嘴巴保守秘密。“喏,”卡梅尔翻找袋子,捞出手机鼓捣一阵,之后递给我,“你想看看他们吗?”
我浏览手机里的相片,只见四个长相平凡、长满雀斑的孩子。崔弗还是老样子,只有发线变了。他们家那栋圆石墙面双拼公寓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不晓得位于哪个悲惨地段,我忘了。卡梅尔完全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很少人能这么自夸。即使她的梦想让我想要割喉自杀,我还是得夸赞一声厉害。
“他们看起来都很乖,”我将手机还给她说,“恭喜你了,梅儿。”
我背后上方传来一声轻喘。“梅儿,天哪……几百年没听过了。”
那一刻,所有人都恢复原本的模样,磨去了皱纹与白发,抹去了凯文下巴的沉重线条和洁琪的浓妆,只剩下我们五个天真的孩子,在黑暗中活力充沛,蠢蠢欲动,眼神像猫一样,编织自己的梦想。莎莉·荷恩只要探头就会见到我们:麦奇家的小孩,坐在她家台阶上。也许我是疯了,但那一刻,我真的高兴自己回家了。
“哎哟,”卡梅尔说,身体动了一下。她向来不习惯沉默。“我屁股疼死了。弗朗科,你确定事情就是那样,像你刚才在屋里说的?萝西原本打算回去拿箱子?”
谢伊低吁一声,从齿缝挤出一口烟,可能是窃笑。“根本是胡扯,他自己清楚得很,和我一样。”
卡梅尔猛捶他膝盖说:“说话客气点。”但谢伊不为所动。“你干什么,为什么说那是胡扯?”
“我什么都不敢说,”我说,“但没错,我是觉得她很有可能跑到英格兰,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谢伊说:“不带船票,也没有身份证?”
“她存了钱,就算没拿到船票,顶多再买一张,而且那时候到英国还不用身份证。”是啊,我们之所以带着身份证,是因为知道找工作可能需要登记失业补助,还有就是那时我们打算结婚了。
洁琪悄声问:“那我打电话给你是对的吗?还是其实只要……”
气氛瞬间紧绷。“当作没事。”谢伊说。
“不是,”我说,“你做得对极了,宝贝。你的直觉价值连城,知道吗?”
洁琪伸直双腿,打量自己的高跟鞋。我只看得见她的后脑勺。“也许吧。”她说。
我们抽着烟,又坐了一会儿。这里不再有麦芽和焚烧蛇麻草花的味道,这是健力士酒厂上世纪九十年代做出合乎环保的选择,因此自由区现在改飘柴油废气的味道了,显然算是个突破。马路尽头,飞蛾兜着街灯绕圈,以前缠在上头让小孩荡秋千的绳子已被人拆去。
有件事我想知道。“老爸看起来不错。”我说。
沉默。凯文耸耸肩。
“他的背不好,”卡梅尔说,“洁琪没有……”
“她跟我说老爸有点问题,但他看起来比我想象的好。”
卡梅尔叹息一声。“他状况时好时坏,今天还算不错,状况坏的时候……”
谢伊吸了一口烟。他依然用拇指和食指夹烟,像老电影里的黑帮一样。他淡淡地说:“状况坏的时候,我得扶他上厕所。”
我问:“医生知道他哪里出了毛病吗?”
“不晓得。可能是工作,也可能是……他们查不出来。反正情况越来越糟。”
“他戒酒了吗?”
谢伊说:“这关你什么事?”
我说:“老爸戒酒了吗?”
卡梅尔动了一下说:“唉,他没事。”
谢伊笑了,听起来有如尖锐的咆哮。
“他对老妈还好吗?”我问。
谢伊说:“这关你屁事。”
其他三个屏住呼吸,等着看我们会不会打起来。我十二岁那年,谢伊害我摔破脑袋,就在这几个台阶上,那道疤痕现在还在。但不久我就长得比他壮了,所以他也有了疤。
我缓缓转身,不疾不徐地面对他。“我在好好问你问题。”
“都二十年了,你从来不闻不问。”
“他有问我,”洁琪轻声说,“问过很多次。”
“所以嘛,你也不住在这里了,知道的跟他一样少。”
“所以我现在问你,”我说,“老爸最近对老妈好吗?”
四周半明半暗,我们狠狠地瞪视对方,我随时准备把烟扔了动手。
“就算我说不好又怎样,”谢伊说,“你们会放下温暖的单身小窝,搬回来照顾她吗?”
“搬到你楼下?哎,谢伊,你有这么想我吗?”
楼上窗户啪地推开,老妈朝底下大喊:“弗朗科!凯文!你们到底要不要进来?”
“马上来!”我们一起吼了回去。洁琪笑了,声音尖细慌乱:“瞧我们几个……”
老妈甩上窗户。紧接着,谢伊靠回台阶,朝栏杆之间啐了一口,目光从我身上离开,其他几个立刻放松下来。
“我得走了,”卡梅尔说,“艾舍丽喜欢我陪她上床睡觉,不喜欢爸爸。她见到崔弗只会闹他,觉得很好玩。”
凯文问:“你怎么回家?”
“我车子停在转角,那部起亚是我的。”她向我解释,“路虎给崔弗开。”
崔弗那个可悲的浑球,知道他日子过成这样感觉真不赖。“太好了。”我说。
“能载我们一程吗?”洁琪问,“我下班之后直接过来,今天车子又换加文开了。”
卡梅尔收紧下巴啧了一声,神情不悦。“他不过来接你?”
“绝对不会。车子这会儿应该在家里,而他正在酒吧里和死党厮混吧。”
卡梅尔拉着扶手站起来,规规矩矩地拉直裙摆。“那我就送你回去。告诉加文那家伙,既然他要你工作,就该帮你买辆车,让你开去上班。你们笑什么?”
“女性解放运动方兴未艾啊!”我说。
“我从来不需要什么运动,我喜欢好穿又牢固的胸罩。这位太太,该走了,再笑我就让你留在这里淋雨。”
“来了来了,等一下——”洁琪将烟塞回包包,袋子朝肩上一抛。“我明天再过来。你会在吧,弗朗科?”
“看你运气啰,要是遇上了再聊。”
她抓住我的手,使劲摁了一下。“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打电话给你,”她用不服气的半悄悄话的语气对我说,“也很高兴你过来。你真好,真的。保重自己,好吗?”
“你也是个好女孩。拜拜,洁琪。”
卡梅尔欲言又止:“弗朗科,我们还会……你还会过来吗?既然……”
“我们先解决这件事,”我笑着对她说,“再看接下来如何,好吗?”
卡梅尔走下台阶,我们三人目送她们走上忠诚之地。洁琪的高跟鞋声在房子间回荡,卡梅尔蹒跚走在一旁,努力跟上。就算扣掉头发和鞋子,洁琪也比卡梅尔高出一截,但假如换比周长,卡梅尔是洁琪的好几倍。两人差异之大,好比卡通里的愚蠢搭档,准备迎向一连串可怜又好笑的意外,直到逮捕坏人,喜剧收场。
“她们是好女人。”我轻声说道。
“是啊,”凯文说,“的确。”
谢伊说:“你们两个想帮她们的话,最好再也别出现。”
我想他说得或许没错,但我最终还是没有理会他。老妈又在玩她的开窗游戏了:“弗朗科!凯文!我要关门了,你们要么现在进来,要么自己找地方睡。”
“去吧,”谢伊说,“免得她吵醒整条街上的人。”凯文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扭扭脖子。“你不进去?”
“不了,”谢伊说,“我还想再抽根烟。”我关上大门,只见他依然坐在台阶上背对我们,弹开打火机凝视火焰。
老妈扔了一床褥垫、两个枕头和几条棉被在沙发上,就自己睡觉去了,还抗议我们两个在屋外闲晃。她和老爸改睡我们以前的房间,从可爱的酪梨绿装饰看来,女孩的房间应该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装成了浴室。凯文在客厅忙着铺床,我乘机溜到楼梯转角(老妈的听力和蝙蝠一样好)打电话给奥莉薇亚。
当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荷莉睡了,”奥莉薇亚说,“她很失望。”
“我知道,我只是想再跟你说声谢谢,还有抱歉。我是不是彻底搞砸了你的约会?”
“没错,不然你以为呢?卡特丽会多搬一张椅子来,荷莉会一边吃酥皮鲑鱼,一边和我们讨论布克奖名单吗?”
“我明天还得在这儿处理一些事情,但会尽量在晚饭前去接她。或许你和德莫特可以再安排一次约会。”
她叹了口气。“你们家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好吗?”
“我还不晓得,”我说,“还在想办法搞清楚,明天应该会明朗一点。”
沉默。我答得这么谨慎,我想莉儿一定气炸了,但她却说:“那你呢,弗朗科?你还好吗?”
她语气柔和下来。那天晚上我怎样都行,就是不要奥莉薇亚对我好。我全身骨头仿佛被水渗透,感觉安慰却又不可靠。“好得很,”我回答,“我得挂了,明天早上替我亲荷莉一下,会再打电话给你。”
凯文和我将沙发床弄好,两人刻意头脚相对,像是夜店玩疯了似的倒头就睡。我们倒在沙发上,对着蕾丝窗帘筛出的光纹倾听彼此的呼吸。老妈的圣心雕像在角落血红发亮,我想象着奥莉薇亚看见雕像的表情。
“看到你真好,”过了一会儿,凯文悄声说,“你知道吗?”
他的脸被阴影遮住,我只看到他双手摆在褥垫上,拇指漫不经心地搓揉着指关节。“彼此彼此,”我说,“你看起来很好,个头比我还高,我简直不敢相信。”
凯文嗤笑一声。“但还是不敢和你单挑。”
我也笑了。“没错,我最近可是徒手搏击高手。”
“真的?”
“假的。我是公文高手,专门帮自己解围。”
凯文转身侧躺,脑袋枕着手臂,好看到我。“我可以问一件事吗?你为什么选择干警察?”
生在这种地方,只有干警察才能摆脱出身。说得更精确一点,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几乎都是小罪犯。但他们并非生性邪恶,而是不得不然。忠诚之地有一半的人领失业救济金,所有人都在打黑工,尤其在开学前,小孩需要课本和制服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凯文和洁琪得了支气管炎,卡梅尔从她打工的邓恩餐厅拿了肉回来,给他们补充体力,没有人问她怎么付得出钱。七岁那年,我已经知道如何操弄瓦斯表,好让老妈煮晚餐。你遇到的求职顾问也绝不会把你当成未来的官员看。
“听起来很刺激,”我说,“就这么简单。有机会动手动脚,还有人付钱,何乐而不为?”
“真的吗?真的很刺激?”
“偶尔。”
凯文默默看着我,见我不打算继续,便说:“洁琪通知我们的时候,老爸吓坏了。”
老爸原本是泥水匠,但到我们出生那时,他已经成了全职酒鬼,兼卖各式来路不明的东西。我想他连我和同性恋男妓上床都不会反对。“嗯,是啊,”我说,“那只是小意思。不过我倒要问你,我走的第二天,家里怎么样?”
凯文翻身仰躺,双臂枕在头下。“你从来没问过洁琪?”
“洁琪才九岁,分不清哪些是她记得的,哪些又是她想象的,例如穿着白袍子的医师把戴利太太接走了之类的。”
凯文望着天花板,窗外进来的灯光让他眼睛闪烁有如两池深潭。“我还记得萝西,”他说,“我知道自己当时很小,可是……印象却非常强烈,你知道吗?那头发、笑声,还有她走路的样子……萝西很可爱。”
我说:“她确实是。”当时的都柏林又棕又灰又米黄,萝西却是五彩缤纷,爆炸似的红棕鬈发披到腰间,眼睛有如灯光下的绿色玻璃,还有她的红唇、白皮肤和金色的雀斑。自由区一半的人都迷恋萝西,她却毫不在意,这反而让她更加迷人。萝西从不觉得自己很特别。她成天挺着诱人的曲线跑来跑去不以为意,仿佛自己的身材和身上的补丁牛仔裤一样平凡。
让我再多说一点萝西。
当时修女告诫那些只有她一半美丽的女孩,她们的身体是通往粪坑与金库的十字路口,而男孩全是肮脏下流的小偷。十二岁左右的那年夏天,我们还不懂得彼此相爱,有天傍晚,我和她玩起“你看我,我看你”的游戏。
在此之前,我看过最接近裸女的东西,就是黑白相片里的女人的乳沟。然而,萝西却将脱下的衣服扔到角落,仿佛它们很碍事。就着微光,她在十六号张开双手旋转身体,笑着、闪耀着,近得几乎伸手可及。直到现在,我想起那天依然会无法呼吸。
我当时太年轻,不晓得自己想和她做什么,只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萝西更美,即使是蒙娜丽莎一手拿着圣杯,一手拿着得奖的乐透彩券穿越大峡谷也比不上那时的她。
凯文轻轻对着天花板说:“我们起初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我和谢伊醒来发现你不在,以为你只是出去了。到早餐时间,戴利太太大声进来说要找你,我们说你不在,这才发现她近乎崩溃。萝西的东西都不见了,戴利太太尖叫咆哮,说你带她跑了,还是绑架了她,我不晓得她说的是哪个。老爸开始和她对骂,老妈努力想叫两人闭嘴,免得让邻居听见——”
“怎么可能听不见?”我说。戴利太太和我妈一个样,只是吃的药多了三倍。
“是啊,我知道,怎么可能?我们听见有人在对面大喊,于是我和洁琪便往外看。只见戴利先生将萝西剩下的东西扔出窗子,整条街都出来看怎么回事……我老实告诉你,我当时觉得真是帅呆了。”
凯文咧嘴微笑,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种好戏要我砸钱去看,我也愿意。”
“对啊,他们差点吵翻天了。戴利太太骂你是小坏坯,老妈骂萝西是小贱人,有其母必有其女,戴利太太听得火冒三丈。”
“嗯,好吧,我赌老妈赢,她的体重占优势。”
“你别让她听见。”
“她只需要坐在戴利太太身上等她投降就好了。”
我们都笑了,仿佛两个小孩在黑夜压低嗓门在笑。“不过,戴利太太有武器,”凯文说,“她那些指甲——”
“天,她现在还留着?”
“更长了。她是真人——那个东西叫什么?”
“耙子?”
“不对,忍者钳,还有飞星镖。”
“那到底谁赢了?”
“老妈,但没胜多少。她将戴利太太推到楼梯间把门关上,戴利太太又吼又叫,猛踹房门,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反而回家和戴利先生大吵一架,骂他乱扔萝西的东西。邻居们都开始卖票了,比‘豪门恩怨’①还精彩。”
这时,我们以前的卧房传来老爸的咳嗽声,床铺摇得连墙壁都在晃动。我们立刻僵住不动,竖起耳朵。老爸长喘几回,呼吸再度恢复正常。
“总之,”凯文更小声说,“事情差不多就这样结束了。这则头条八卦维持了两个星期左右,后来大伙儿多多少少就忘记了。老妈和戴利太太几年没说话,反正她们本来就不交谈,所以也没什么区别。老妈每年都会发飙,气你没寄卡片,不过……”
不过当时是八十年代,移民是三大谋生方法之一,另外两个要么是去有钱老爸的公司,要么领取失业救济。老妈那时一定期望我们有谁能挣到单程船票。
“她不认为我死在水沟里了?”
凯文哼了一声。“哪会,她说谁都有可能受伤,只有我们家的弗朗科不会。我们没有报警,也没有报失踪人口,但不表示……我们不在乎似的。我们只是觉得……”垫子随着他耸肩动了一下。
“我和萝西私奔了。”
“对。我是说,大家都知道你们在热恋,不是吗?大家也都晓得戴利先生对这件事的看法。所以大家当然这么想,你懂吧?”
“是啊,”我说,“当然这么想了。”
“再说,还有那张字条。我想就是字条让戴利太太暴跳如雷的:有人在十六号乱搞,结果他们发现了这张字条。萝西写的。我不晓得洁琪有没有告诉你——”
“我看过字条。”我说。
凯文转头看我:“真的?你看过?”
“对。”
他等我开口,但我没有多说。“什么时候……你是说在她留下字条之前?她先给你看过?”
“之后,那天深夜。”
“所以——什么?字条是留给你的,不是她的家人?”
“我是这么想的。我们约定那晚碰面,可是她没有出现。我发现字条,就心想一定是给我的。”
等我明白她是认真的,已经走了不再出现,我便扛起背包开始步行。周一清晨,天刚破晓,镇上浓雾弥漫,空空荡荡,只有我和清洁工,还有几名疲惫的夜班工人顶着犹暗似明的寒风回家。我看见三一学院大钟上的时间,第一班渡轮正要驶离邓莱里。
最后,我躲到一处无人住宅,在巴格街边,一群臭气熏天的摇滚乐手和一个名叫凯斯·穆恩的酒鬼住在那里,藏了一堆大麻,数量多得吓人。他们算是我参加音乐会时认识的,那天谁都以为我是他们其中一人邀去的。
其中一名乐手有个妹妹住在哈内拉,她身上倒是不臭,只要她喜欢你,就会出借地址让你申请失业津贴。她非常喜欢我。我后来用她家地址申请警察学校,事实上我也确实住在那里。我拿到入学许可进入天普默受训的时候,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因为她一直吵着要跟我结婚。
你瞧,萝西有多么可恶。我曾那样相信她,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萝西从来不玩把戏,只会张开嘴巴坦白告诉你,即使话很伤人。这也是我爱她的原因之一。
从小活在我家那种环境里,遇到一个人竟然毫不掩藏自己,对我而言简直是最难解的谜题。所以当她说“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时,我就相信了,信了二十二年。这二十多年,我和恶臭乐手的妹妹上床,和奥莉薇亚结婚,哄骗自己以戴齐为家,其实一直在等萝西·戴利推门进来。
“现在呢?”凯文问,“过了今天之后,你有什么看法?”
“别问我,萝西当时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了。”我说。
凯文低声说:“你知道,谢伊认为她死了,洁琪也这么想。”
“嗯,”我说,“看得出来。”我听见凯文吸气,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过了一会儿,他将气吐出来。我问:“怎么?”
他摇摇头。
“什么,小凯?”
“没什么。”
我等他开口。
“只是……唉,我不晓得,”他在床上不安地蠕动,“你离家出走,谢伊很痛苦。”
“因为我们感情非常好——你意思是这?”
“我知道你们成天打架,但私底下……我是说,你们还是兄弟,知道吗?”
凯文根本在胡扯(提起谢伊,我马上想到小时候有一天醒来,发现他正用铅笔想穿破我的耳膜),而且他胡扯是为了让我忘记问他原本想说什么。我确实差点就问了。我现在依然会想,当时我要是问了,结果又会是怎样。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正门喀哒一声关上,声音又轻又谨慎。谢伊进来了。
凯文和我静止不动,竖耳倾听。脚步很轻,在外头的楼梯转角暂停,接着爬完另一层阶梯,另一扇门喀哒一声,我们头上的地板开始吱吱嘎嘎。
我说:“小凯。”
凯文假装睡了。不久,他嘴巴张开,发出轻微的鼾声。
谢伊在自己屋里轻声移动许久,整栋房子才彻底寂静下来。我又等了十五分钟,方才小心翼翼坐起身子(耶稣在角落闪闪发亮,给我一个“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眼神)往窗外看。下雨了。忠诚之地一片漆黑,只剩一盏灯光从我的头上方洒下湿黄的光线,打在圆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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