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库柏最早到。他是个脾气暴躁、自比为上帝的家伙。他将那辆黑色大奔驰停在路边,目光严厉扫过众人头上,直到居民像海水一样向两边退开,让他大步向前。他戴上手套走入屋内,静下来的群众再度议论纷纷。两个小伙子晃到他的车旁,但泥浆怪兽不知道朝他们吼了什么,只见两入神色不动地默默离开。忠诚之地太拥挤、太专注,闹哄哄的,仿佛暴动蓄势待发。
殡葬人员接着抵达,他们走下肮脏的白色厢型车,蓝色帆布担架随意挂在肩上朝屋里走去。所有人顿时明白,这可不是电视演的虚假实境秀,而是真有其事,刚才的担架迟早会抬人出来。他们不再晃动身体,低低的嘘声有如一道微风沿街飘去,慢慢化为寂静。这时,重案组警探出现了,时间永远抓得刚刚好。
重案组和卧底组差别不少,处理细节的态度是其中之一。卧底对细节的在乎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我们每回想找些乐子,就会去看重案组抵达现场的招摇样。眼前这两个家伙驾着没有车牌也无需车牌的银色宝马甩过街角,紧急刹车,随便将车一横,两人一起甩上车门(他们可能练过),脑袋里用环场音效大声放着“檀岛警骑”主题曲,大摇大摆走向十六号。
其书一名警探年纪很轻,满头金发,长相酷似白鼬,还在练习走路姿势,赶上前辈白勺步伐。老的那个和我年龄相仿,一手拎着亮皮公文包前后摇晃,昂首阔步的姿态就像身上的名牌西装一样耀眼。骑士大驾光临,原来是“球王”肯耐迪。
我和球王在警察学校就认识了。受训期间,他是我最亲近的伙伴,但不表示我们彼此喜欢。大部分同学来自我没听过也不想知道的地方,最大的心愿是未来不用穿威灵顿橡胶靴上班,以及有机会认识不是亲戚的女孩们。
我和球王都是都柏林人,根本不想干制服工作。我们头一天碰面就盯上对方,之后三年从体能测验到斯诺克,什么事都要争个高下。
球王其实叫米克,绰号是我取的,我认为这样算便宜他了。米克这家伙喜欢赢,我也喜欢,但我起码懂得收敛。他有个差劲的小习惯,每回搞定什么,就会握拳振臂低吼一声“得分!”,虽然压得很低,但不一定没有声音。
我忍了几个星期,终于忍不住了。我对他说,米奇,你把床铺好,这也算得分吗?这样很厉害吗?真的很爽吗?你射门破网了吗?还是延长赛后来居上?
比起他,我和其他乡下小子处得还不错,他们很快也开始喊他球王,口气有时不太和善。他很不高兴,但掩饰得很好。我刚才就说了,我可以做得更绝,而他也知道。我本来要叫他米歇尔的。
回到险恶的社会之后,我们没怎么保持联系,但每回碰头都会去喝上一杯,看看现在是谁占上风。他比我早五个月调升警探,但我早他一年半进特勤单位,遥遥领先。他比我早结婚,却也比我早离异。加加减减,我们算是打成平手。他选金发小子当跟班,我一点也不意外,大多数重案组警探喜欢找跟自己实力相当的搭档,他却专挑小跟班。
球王身高将近一米八,差不多比我高了三公分,却像小个子一样抬头挺胸,拉长脖子,生怕别人把他看矮了。他发色偏黑,身材细瘦,下颚线条严肃,专门吸引那种长大后想要攀龙附风,却又上不到橄榄球员的女人。
我只凭看也知道,他爸妈只用餐巾,不用餐纸,家里宁愿没有吃的,也一定要装蕾丝窗帘。球王说话是雕琢过的中上阶层口音,不过穿着西装的方式还是让他露了馅。
站在十六号台阶上,他又回头打量忠诚之地一眼,感受现场的热度。他看到我,却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似的,目光没有半秒停留。干卧底的乐趣不少,其中之一就是其他同事永远搞不清你是在干活,还是(比方说)在和伙伴厮混,因此通常对你不理不睬,以策安全。要是他们搞错状况,戳破卧底的身份,到时吃上司的排头事小,在酒吧里才是吃不完兜着走。
球王和他的小跟班消失在阴暗的门口之后,我说:“待在这里。”
谢伊说:“我是你的女人吗?”
“只有嘴巴像。我马上就回来。”
“别闹他,”凯文头也没抬对谢伊说,“他在工作。”
“妈的,他说话跟警察一样。”
“嘿,他是警察,”凯文终于失去耐性。他这一天和兄弟相处太久了:“观察力真好,操。”他跳下台阶,顶开荷恩家的人,走到马路尽头离开了。谢伊耸耸肩膀,我没理他,径自去拿那只手提箱。
凯文不见了,我的车完好无缺,等我回到台阶,谢伊也闪了,去他会去的地方。老妈踮脚站在我们家门口朝我挥手,嘴里嘎嘎说了什么,好像很紧急,不过老妈一直是这样。我假装没看到她。
球王站在十六号台阶上,看来和我最爱的看门警察聊得不大有收获,我挟着手提箱大步走到两人之间。
“球王,”我朝他背上一拍说,“真高兴见到你。”
“弗朗科!”他像个大男人我双手交握说,“哇哦、哇哦,好久不见,听说你在我之前就到了,是吗?”
“抱歉,”我说,转头朝警察灿烂一笑,“我只是想看一眼,而且我可能有一点内幕消息。”
“拜托,别卖关子。这种陈年旧案,你要是能指点迷津,我哪怕欠你一份大人情都愿意。”
“正合我意。”我说着将他拉到一旁,避开张嘴偷听的泥浆怪兽。
“我或许知道是谁遇害。根据我手边的消息,死者可能是萝西·戴利,家住这里的三号,已经失踪一段时间。”
球王低嘘一声,眉毛一挑说:“漂亮。长相特征呢?”
“十九岁,一米七三,身材婀娜,大约六十三公斤,红色长鬈发,绿色眼眸。我不确定她最后被人看到时的装扮,但很可能穿着牛仔夹克和十四孔牛津皮靴。”萝西几乎都住在那双靴子里了。
“这符合你的发现吗?”
球王答得谨慎:“没有不一致的地方。”
“少来了,球王,你才没那么逊。”
球王叹了口气,伸手拢拢头发,将头发拍回原位说:“根据库柏的说法,死者是年轻成年女性,可能在那里待了五年或五十年。在她被送上解剖桌之前,他只能说这么多。鉴证科发现一些不明的破烂物品、一枚牛仔裤钮扣和五六个金属环,可能是靴子的鞋带孔。头发也许是红色,但很难说。”
那一坨不晓得沾满什么的黑色。我说:“可能的死因昵?”
“天知道。库柏那死家伙——你认识他吗?他只要看谁不顺眼,就会给谁难看,偏偏他就是不喜欢我。除了她死了,其他什么都不肯明说,不骗你,福尔摩斯。就我看来,很像有人用砖头重击她头部数次,头骨都开花了——但谁晓得,我只是个警探。库柏还在喃喃自语,说什么死后侵害和受压骨折……”忽然间,球王眼睛不再瞟向马路,紧紧瞪着我说,“你干吗这么感兴趣?该不会是哪个线民为你死在这里吧?”
这么欠揍的人还能活到现在,我实在百思不解。
“我的线民没有被人用砖头敲过头,球王,从来没有。每个人都过得幸福美满,长命百岁。”
“哇哦,”球王双手一摊说,“小的该死。既然她不是你的手下,你何必在乎她出了什么事?而且,我不是挑毛病,但你又怎么会刚巧出现在这里?”
我把他该知道的告诉他,反正他也会从别人嘴里听到:年少的爱情、午夜约会、被人抛弃的英雄独自迈向冷酷的世界、聪明的抽丝剥茧。等我说完,球王睁大眼睛,神情敬畏带着一丝同情,我看了就讨厌。
“靠。”他说了一句,其实这个结论下得不错。
“深呼吸,球王,那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厂,爱火早烧完了。我会来这里,只是因为亲爱的老妹在电话里像是犯了心脏病一样,把我整个周末搞砸了而已。”
“不过,兄弟,你还是快了一步。”
“我想哭的时候,一定会找你。”
他耸耸肩:“我只是说说。我不晓得你的办事方法,但我可不喜欢向我老板解释。”
“我老板非常体谅下属。对我好一点,球王,我有圣诞礼物给你。”
我将手提箱和装着菲菲相片的封套交给他——这件事给他办一定比我快,也比较少阻碍,反正戴利先生似乎不再是头号嫌犯。球王检查提箱和封套,仿佛上头沾了传染病菌似的。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两样东西。”他问,“假如你不介意我问的话?”
“请几位下边的伙伴检查检查,只要研究个大概就好。”
球王眉毛一挑,但没说什么。他翻翻封套,读出上头的标签:麦特,戴利、泰瑞莎·戴利和诺拉·戴利。
“你觉得是家人干的?”
我耸耸肩:“近水楼台嘛。调查的好起点。”
球王抬头瞄了一眼。天空黑得像是傍晚一样,几滴大雨点掉下来,仿佛是下定决心真要下了。人群逐渐散去,继续做刚才的事情,只有几名小混混依然徘徊逗留。他说:“我这里还有两三件事要做,接着我想找女孩的家属简单谈谈,然后我们应该去喝几杯,就你和我,如何?聊聊现况。那小子可以留着看住现场,算是磨练。对他有好处。”
他背后的声响变了,在屋子的底层:一道长长的摩擦声,有人嘟囔的声音,靴子踩踏中空的木板的声音。几个模糊的白色身影闪过,带着阴影层层叠叠。光线从地下室窜出,有如炼狱的火光。殡葬人员将猎物抬上来了。
老人猛吸一口气,低声祷告,享受这一刻。殡葬人员低头躲避渐大的雨势,走过我和球王身边,其中一个已经开始抱怨交通。他们离得很近,我只要伸手就能摸到尸袋。袋子摆在担架上看不出形状,薄得像是没装尸体,轻得像是没有东西。
球王看着他们将担架送人厢型车后座。
“我去去就回来,”他说,“别跑开。”
我们去了几条街以外的黑鸟酒吧。由于这里较远又都是男人,所以消息还没传来。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在黑鸟酒吧。那年我十五岁,头一天到工地打工搬砖。对酒保乔伊来说,只要做大人的工作,就可以喝大人的饮料。乔伊离职之后,换了一个戴着同款假发的男人。酒吧里不再烟雾弥漫,却布满发酸的酒臭与体味,浓得化不开,除此之外没什么改变。墙上依然是不知名球队的龟裂黑白相片,吧台后方的镜子还是斑痕点点,假皮坐椅开膛破肚,五六个老家伙占着高脚椅,几个男的穿着工作靴,大多是波兰人,好几个一看就是未成年。
球王还没忙完,于是我让他坐在隐密的角落,自己到吧台去。等我拿酒回来,他已经拿起一支时髦的名牌钢笔,在记事本上奋笔疾书——重案组的家伙显然看不上便宜的毕罗圆珠笔。
“所以,”他一手阖上记事本,一手接过酒杯说,“这里就是你的老家,还有谁知道你老家在这?”
我对他咧嘴微笑,笑中参了一点警告。
“你一定以为我家在狐岩的别墅区,对吧?”
球王笑了。
“那倒没有。你一向表明自己是,呃,小康出身。但你从来不说细节,因此我以为你应该住在高楼大厦,没想到是这么,怎么说呢?多彩多姿的地方。”
“说得好。”
“根据麦特和泰瑞莎的说法,你和萝西私奔之后,就再也没回这里了。”
我耸耸肩说:“一个人能够承受的家乡是有限的。”
球王用啤酒泡沫画出一个漂亮的笑脸。
“回家感觉很好,对吧?即使和你想象的不大一样。”
“前提是家乡有好东西,”我说,“但我很怀疑这一点。”
他用痛苦的眼神看我,仿佛我在教堂放了个屁。
“我觉得,”他向我解释,“你应该用正面的角度看。”
我瞪着他。
“我是说真的,将事情由负转正。”他说完将啤酒杯垫一翻,表示就像这样。
换作平常,我一定直接告诉他这个建议有多烂,但因为我有求于他,只好压在心里。
“教教我吧。”我说。
球王仰头喝酒,摧毁泡沫上的笑脸,朝我摇摇手指。喝完一大口之后,他说:“相由心生,只要你相信事情对你有利,事情就会对你有利,懂吗?”
“不是很懂。”我说。球王只要肾上腺素分泌就会开始说教,就像有人喝了鸡尾酒就会流泪一样。我真希望刚才多点一杯烈酒。
“重点是信念。这个国家能够成功,靠的就是信念。都柏林的房地产真的价值每平方英尺一千英镑?放屁。但房价就是一千英镑,因为大家相信它是。你和我,弗朗科,我们都踩在浪头前端。八十年代的爱尔兰就是一团狗屎,半点希望都没有。但我们相信自己,你和我,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就。”
我说:“我有今天的成就,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工作很擅长。老天保佑,希望你也是,兄弟,因为我想破这个案子。”
球王瞪着我,似乎想打架。
“操,我对自己的工作在行得很。”他对我说,“他妈的在行到极点。你知道重案组的平均破案率是多少?百分之七十二。你知道我的破案率又是多少?”
他等我摇头。
“百分之八十六,小子,八十再加六。今天我来算你好运。”
我点点头,勉强挤出敬佩的微笑,让他赢这一局。
“嗯,应该吧。”
“妈的,当然是。”得胜之后,球王靠回长椅,忽然身体一缩,随即狠狠瞪着坏了的坐垫弹簧。
“也许吧,”我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一边说,“也许今天对你、对我都是幸运日。”
“怎么说?”球王狐疑地问。他这家伙够了解我,知道不能大意。
我说:“你想想看,你每回遇到一个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有人俯首认罪,外加目击证人和鉴证迹证。”
“不对不对,你没领会到我的意思,球王,你想偏了,我要你想得普通一点。简单说,身为警探,什么是你最大的资产?全世界你最喜欢什么?”
“愚蠢,让我和蠢蛋相处五分钟——”
“消息,是消息。有用没用,量多量少都好。消息是你的军火,球王,消息是燃料。没有愚蠢,我们还是找得到办法,没有消息,我们哪儿都去不了。”
球王想了一下。
“所以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张开双臂,朝他微笑:“看你祈求什么啰,老兄。”
“穿丁字裤的凯莉·米洛?”
“工作上的祈求。所有你想要的消息,你自己挖不到的消息,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告诉你,但都好好收藏在你最喜欢的老到观察家的脑袋里。这个观察家就是我。”
球王说:“拜托你帮帮忙,用我听得懂的话讲,弗朗科。说清楚一点,你要什么?”
我摇头说:“重点不是我。这是个双赢的局面。既然想把案子转成正面,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起来。”
“你想办这个案子?”
“别管我想干什么,只管什么对你我都好,对案子就更不用说了。我们都想找出答案,对吧?这不就是最重要的吗?”
球王假装考虑片刻,接着遗憾地缓缓摇头:“不行,老兄,抱歉。”
是谁说不行的?我露出挑衅的微笑说:“你在担心吗?你依然是承办警探,球王,破案了也是记你的功。我们卧底组不搞破案率那一套。”
“唔,算你运气好,”球王答得平心静气,没有上钩。这些年下来,他比较懂得收敛了。
“你知道我很乐意找你搭档,弗朗科,但我老板不会同意。”
重案组老大其实是我的头号粉丝,但我想球王不晓得。我眉毛一挑,做出兴味盎然的表情:“你们的老板这么不信任你们?竟然不让你们自己挑人?”
“除非我有理由。给我明确一点的消息,让我说服他,弗朗科。告诉我一点传说中的重要线索。萝西·戴利有跟谁树敌吗?”
我不能挑明了说我知道不少消息,这点我们两个都清楚。
“就我所知,没有。所以我才一直没想到她可能死了。”
他一脸不可置信:“什么?她是白痴吗?”
我用快活的语气回答,让他去猜我是不是开玩笑:“她比你:聪明多了。”
“很无趣?”
“完全不会。”
“丑八怪?”
“这一带最美的,你以为我对女人是什么品位?”
“那我敢向你保证,她一定有敌人。无趣或长得丑或许有办法不惹人怨,但要是一个女孩有脑袋,有长相又有个性,迟早会惹人不爽,”他抓着酒杯,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说,“天真浪漫不是你的调调,弗朗科。你一定非常迷恋她,对吧?”
危险。
“初恋嘛,”我耸耸肩说,“很久以前了。的确,我可能美化了她,但她真的是个好女孩。我不晓得谁曾经和她相处不好。”
“没有怀恨在心的前男友?没有和谁大吵过?”
“我和萝西交往了好多年,球王,从我们十六岁开始。我想她在我之前交过两三个男朋友吧,但都是小孩子把戏:在戏院玩牵手、课桌上写对方的名字、三周后因为交往太累而分手。”
“有名字吗?”
他已经掏出亮闪闪的警探钢笔,看来有些可怜的混球得等不速之客上门了。
“马丁·荷恩,从前绰号‘多动儿’,但现在这样喊他可能不会有人应。他家住七号,十五岁那年曾经短暂地自称萝西的男朋友。在这之前是一个叫科姆的小鬼,原本是我们同学,后来举家搬到乡下。再来是八岁左右,她受不了激将法,就亲了住在史密斯路的那个赖利·史威尼一下。我很怀疑他们三个是不是还记得她。”
“没有女孩嫉妒她?”
“嫉妒什么?萝西不是蛇蝎美人,从不挑逗其他女孩的男伴。我或许长得不赖,但没有人知道我和萝西交往,就算知道,我也不认为会有女孩为了不让萝西触碰我的性感身体而对付她。”
球王嗤之以鼻。
“这一点我倒是同意。不过,弗朗科,请你帮帮忙,你刚才告诉我的这些事情,哪一样我不能从附近的多嘴老太婆身上问出来?要我说服上级让你加入,得有更明确的事证。给我两三个可能的犯罪动机,或是死者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有——啊,对了,”他手指一弹,指着我说,“不如说说你们预定碰面的那一晚,给点目击线索,我们再看能怎么办。”
换句话说就是,小子,你十五日晚上人在哪里。我不晓得球王是不是真的以为我笨得听不出他话语中的暗示。
“有道理,”我说,“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到十六日,也就是星期日到星期一之间,深夜大约十一点四十分,我离开忠诚之地八号的我家,走到马路尽头。我和萝西约好十二点左右碰面,不过得看家人几点就寝,以及什么时候有机会离家不被发现而定。我一直在那里待到清晨五、六点之间,我不太肯定具体是几点。其中我只离开过一次,刚过两点之后,大约五分钟。我到十六号去看是不是我搞错了碰面地点,看萝西是不是在那里等我。”
“有什么理由让你觉得她可能改在十六号和你碰面?”球王边问边用他自己发明的速写记号作笔记。
“在决定约在路口之前我们讨论过。这里的人常在十六号碰面,尤其是小孩。不管是喝酒、抽烟或接吻,还是任何家长不准你做或你年纪不到还不能做的事情,十六号都是唯一的选择。”
球王点点头。
“所以你才会去那里找萝西。你经过哪些房间?”
“我看了一楼所有房间。我不想惊动外人,所以没有喊她。一楼没有人在,我没看到手提箱,也没看见或听见不寻常的动静。于是我走到二楼,在右手边第一个房间发现萝西·戴利署名的字条。从内容看,她决定独自前往英格兰。我将字条留在原处。”
“我看过那张字条,没有注明写给谁,你怎么会认为是写给你的?”
想到他垂涎欲滴读完字条,小心放进证物袋里,就让我想揍他,更别说他竟然明示萝西可能反悔了,更让我火冒三丈。我很好奇戴利夫妇到底跟他说了我什么。
“当时这么推断感觉很合理,”我说,“预定和她碰面的人是我,假如她留下字条,就应该是给我的。”
“她没有泄漏任何征兆,让你感觉她犹豫了?”
“完全没有,”我露出灿烂的微笑,对他说,“即使现在也不晓得,不是吗,球王?”
“也许吧,”球王说。他在记事本上草草写了几句,眯眼细看。
“你没到地下室吗?”
“没有,谁都不会去。那里很暗,而且摇摇欲坠,又潮湿又有老鼠,臭得跟地狱一样,我们一向敬而远之。我没有理由认为萝西会在那里。”
球王拿笔敲牙,低头审视笔记。我灌了三分之一杯啤酒,心里匆匆思考着当时的情景:我在楼上怅然若失,萝西会不会就在地下室,离我只有数尺之遥。
“所以,”球王说,“尽管你认为萝西的字条是分手信,你还是回到路口继续等她,为什么?”
他问得轻松平淡,我却逮到他目光凌厉一闪。这贱坯可是乐在其中。“谁都期望春天常在,”我耸耸肩说,“况且女人总是善变,我想我得给她时间让她再回心转意。”
球王大男人似的轻哼一声:“女人嘛,是吧?所以你又给了她三四个小时,之后便远走高飞了。你去了哪里?”
我按照事情先后,告诉他空屋、恶臭摇滚乐手和慷慨妹妹的事,不过没提名字,免得他去骚扰人家。球王边听边记,听完问我:“你为什么不干脆回家?”
“冲动,还有自尊。我本来就想搬出去,不管萝西如何,我都不会动摇。英格兰对我一个人来说没什么意思,但夹着尾巴回家也好不到哪儿去。既然我已经准备好离家的一切,那就继续往前。”
“嗯,”球王说,“让我们回到那六小时——这确实是爱情没错,尤其在十二月——就是你在路口等待的六小时。你记得有人经过或谁进出某一栋房子之类的吗?”
我说:“有一两件事。子夜左右,精确时间我不晓得,我听见窸窣声,以为是情侣在附近办事。但事后回想起来,声音有两种可能:做爱或挣扎。之后,大约一点十五分到三十分之间,有人走过门牌号码偶数那一排房子的后院。事隔多年,我不晓得这些线索对你有多大帮助,不过请尽量用。”
“有线索就是好线索,”球王抄抄写写,不予点评,“这点你应该知道。所有的人声动静就这些?在这样的小区?一整个晚上?少来了,这里又不是高级住宅区。”
他开始惹毛我了,但我想生气只会正中他的下怀,因此故意放松肩膀,慢慢喝酒:“那天是周日晚上,我到路口的时候,所有人几乎都睡了,该关的也都关了,否则我一定会更晚出门。忠诚之地没有半点动静。有人还醒着,也有人说话,但没人走在马路上,也没人出门或回家。我听见有人绕过街角朝新街走,还有两三回声音特别近,害我躲到灯光之外,免得被人发现,但我没遇到认识的人。”
球王把玩钢笔,若有所思望着表面的光泽晃动。
“所以你没被人发现,”他重复道,“没有人知道你们在一起,你要说的是这个意思?”
“没错。”
“你们搞得这么神秘兮兮,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萝西的父亲不喜欢我。他头一回发现我们约会,气得七窍生烟,所以我们之后才会转为地下。要是我们告诉他,说我想带他的宝贝女儿到伦敦,肯定会掀起大战。就我当时的想法,请求原谅应该比请求允许来得容易。”
“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球王有点恨恨地说,“他为什么不喜欢你?”
“因为他没品位,”我咧嘴笑说,“有谁不会爱上我这张脸?”
他没有笑。
“说正经的。”
“这你得问他才行,他可没和我分享他是怎么想的。”
“我会问他。还有谁知道你们两人的计划?”
“我没跟任何人说,就我所知,萝西也没有。”曼蒂是我的。球王可以自己去闻她,能问出什么算他运气,我一定会等着看好戏。
球王不疾不徐啜饮啤酒,浏览刚才的笔记,看完喀哒一声套上梦幻名笔说:“好了,目前差不多就这样。”
“看你老板有什么想法,”我说。他才不会去找老板,但我要是太快缩手,他可能会怀疑我是不是另有计划。
“刚才那些线索或许能打动他,让他觉得联手办案不错。”
球王和我四目交会,有那么一秒忘了眨眼。他这会儿心里肯定在想我一听说手提箱出现便领悟到的事:头号嫌犯就是人在现场,有动机也有机会,但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家伙。默默等待萝西·戴利,但很可能被她当晚甩掉的家伙。向警察说他对天发誓,萝西整夜没有现身的家伙。
我和球王都不打算先提这一点。
“我会尽力,”他说着将记事本塞进西装口袋,没有看我,“谢了,弗朗科,之后我可能还需要找你和我重看一遍。”
“没问题,”我说,“你知道上哪儿找我。”
他一口气将剩下的啤酒喝完:“记得我刚才说的,正面思考,转个角度看。”
“球王,”我说,“你同事刚才挖出来的那一坨东西是我女朋友。我以为她已经飘洋过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要是我很难看出光明面,还请你多多包涵。”
球王叹息一声。
“好吧,”他说,“有道理,你想听听我的猜测吗?”
“乐意之至。”
“你在工作方面名声很好,弗朗科,非常好,除了一个小地方。道上传闻,你这个人很独特,喜欢——怎么说昵——喜欢照自己的意思改变游戏规则。手提箱就是最好的例子。老板喜欢合群的人远胜于独行侠,除非你是梅尔·吉布森。调查这样的案子,要是处理得当,哪怕承受巨大的压力,只要你能证明自己可以为了团队坐冷板凳,你的评价就会大大提升。想远一点。你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我给他一个特大号的微笑,免得忍不住揍他。
“你叽哩呱啦讲了这么一堆陈腔烂调,得给我一点时间消化。”
他盯着我,发现读不出我的心绪,便耸耸肩膀说:“随便,只是建议。”他起身拉直两装翻领。
“我会和你保持联系。”语气暗藏一丝丝警告,接着便拿起他过度招摇的公文包,大步走出酒吧。
我不打算马上离开,因为我周末不用上班。头一个理由是球王。之后两三天,他和他的重案组同事会像发狂的罗素犬,在忠诚之地跑进跑出,闯进居民的隐私天地东闻西嗅,到处刺探。我必须让这里的人搞清楚,我和他们完全无关。
另一个理由还是球王,只是角度不同。我感觉他似乎有一点太过担心,放他自由二十四小时可能让他就此脱离我的掌握。遇到年少认识的人,我们总看到当年的他,而不是现在的模样。在球王眼中,我依然是那个冲动小子,做起事来永远十万火急。他自己这些年学会了控制自我,却没想到我也可能学会了有耐心。同样是追捕猎物,假如你喜欢像气喘吁吁的狗儿一样,松开链条就全速冲刺,那就进重案组,但假如你和我一样想干卧底,就得和狮子学习:策划突袭、贴近地面、匍匐靠近,无论需要多久。
第三个理由在戴齐,她应该正在发火,对我摩拳擦掌。我很快就得面对她,还有(老天保佑)奥莉薇亚,但男人是有极限的。我没有喝醉,不过一天折腾下来,我觉得自己有权消磨一晚,在倒地前测试自己能麻痹到什么程度。我和酒保对看一眼,对他说:“再来一杯。”
酒吧几乎空了,可能是球王害的。酒保在柜台后方擦拭酒杯,一边不疾不徐打量我。过了一会儿,他用头比了比门口说:“你朋友?”
我说:“我不会用这个词。”
“之前没见过你。”
“应该没有。”
“你和忠诚之地的麦奇家有什么关系?”
我的眼睛。“说来话长。”我说。
“哈,”酒保说了句,仿佛已经摸透我的底细。
“谁不是这样?”说完将酒杯利落一甩,放到水龙头底下。
我和萝西·戴利最后一次约会是星期五,“启程时刻”前九天。那天傍晚,镇上寒风刺骨,人潮汹涌,圣诞灯火全都点燃,购物民众匆匆忙忙,路旁小贩兜售着五张一镑的包装纸。我对圣诞节没什么好感——老妈的疯狂每年都在圣诞晚餐达到最高潮,老爸的酒瘾也是,最后总有东西砸碎,总有不止一个人落泪。
但那一年,一切感觉沉闷又不真实,在迷人与不祥的边缘摆荡。头发闪亮的私立学校女学生慈善演唱《普世欢腾》,感觉太过沉静,表情太过茫然;小孩鼻子贴着史威兹糖果店的橱窗,注视橱窗里的童话场景,感觉太沉迷于缤纷的颜色与旋律。我一手插在德国军大衣口袋穿越人群。那一天,是我最不希望被抢劫的一天。
我和萝西总是约在皮尔斯街的欧尼尔酒吧。它是三一学院的学生酒吧,这意味着混蛋密度偏高,但我们很低调,也不可能遇到熟人。戴利夫妇以为萝西和她朋友出门了,我家人也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欧尼尔很大,但那天很快便被人挤满了,漫布着热气、香烟与笑声。不过,凭着那一头奔放的红发,我一眼就找到了萝西。她正靠着吧台和酒保说话,逗得他咧嘴直笑。等她付钱买好啤酒,我已经在隐密的角落找到一张空桌。
“色坯,”她将两杯酒放在桌上,脑袋朝后比了比聚在吧台窃笑的一群学生。
“趁我弯腰时偷看我的胸部。”
“是哪一个?”
我已经起身,但萝西瞪我一眼,将酒杯推到我面前。
“给我坐好,喝你的酒,我自己会解决他,”她说,随即绕过来坐在我身边,和我大腿贴着大腿,“那边那个家伙,你看。”
那小子穿着橄榄球衣,看不到脖子,两手摇摇晃晃抓满酒杯离开吧台。萝西挥手招回他的注意,接着倾身向前,将舌尖卷成小圈凑到酒杯边。橄榄球小子看得瞳目结舌,双脚一不留神绊到高脚凳,手里一半的酒杯砸到某人背上。萝西朝他一比中指,之后便将他抛在脑后,对我说:“搞定。你买到了吗?”
我伸手到椅背上的外套里捞出信封(挂在那儿我才能时刻盯着),抽出两张票放在破破烂烂的木桌上说:“喏,在这里。”邓莱里往霍利黑德,出发时间早上六点三十分,十二月十六日星期日。请于出发前三十分钟上船。
看到船票,我的肾上激素又开始急遽分泌。萝西轻笑一声,有点喘不过气。
我说:“我觉得搭早班船比较好。我们可以坐夜船,但晚上比较难打包行李,也比较难走人。搭早班船的话,只要有机会,我们周日晚上就能先到码头,在那里等船来,对吧?”
“天哪,”萝西过了半晌才说,仍然呼吸困难。
“老天,我觉得我们应该——”她用手臂遮住船票,不让隔壁桌的人看见。
“你知道吗?”
我和她十指交缠。
“我们在这里不用怕,从来没见到认识的人,不是吗?”
“这里还是都柏林,除非离开邓莱里,否则我不会放心的。把票收起来,好吗?”
我做了个鬼脸。“可以给你保管吗?我老妈会搜我们的东西。”
萝西咧嘴微笑。
“我想也是。要是我爸搜我东西,我也一点不意外。不过,他不会碰内衣抽屉。把票给我。”她小心翼翼拿起船票,仿佛那是蕾丝做的。然后收进信封,塞到牛仔外套口袋里。她手指停在胸前片刻。
“哇,再过九天就……”
“再过九天,”我举起酒杯说,“敬你和我和我们的新生活。”
我们碰杯,各自喝了一口啤酒,我吻她。酒很棒,酒吧里的温暖让我走过镇上的双脚不再冰冷,墙上裱框相片挂着亮片,邻桌一票学生曝出微醺的哄笑。我应该是酒吧里最幸福的人,但我依然感觉那个夜晚夹带着一丝不祥,有如转眼就会化成灾厄的闪亮美梦。我放开萝西,生怕自己太过用力,反而伤了她。
“我们必须得很晚才能碰面,”萝西又喝了一口啤酒,膝盖搭上我的膝盖说,“半夜,甚至更晚。我老爸十一点才会上床,我必须再待一会儿,等他睡着。”
“星期天的话,我家十点半就躺平了。谢伊偶尔会晚归,不过只要别碰巧撞上他进门就好,没问题的。就算撞上了,他也不会拦我,反而更乐。”萝西眉毛一挑,又喝了一口啤酒。我说:“我半夜左右出门,你可以晚一点再出来,没关系。”
萝西点点头说:“不会太晚,但到时就没末班公交车了,你打算走到邓莱里?”
“扛着行李不可能。就算真的走到,双脚也都废了。我们得搭出租车。”
萝西露出“了不起”的眼神,但只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哦啦啦!”
我咧嘴微笑,手指勾着她一绺鬈发。
“我这星期还有两三份工可打,钱不是问题。我的女人一定要享受最好的。我很想租豪华礼车,不过还得等一等。或许挑你生日,如何?”
她对我微笑,但笑得漫不经心。她没心情胡闹。
“约在十六号?”
我摇摇头。
“莎娜西兄弟最近常去那里闲晃,我可不想撞上他们,”莎娜西兄弟没有威胁性,但又蠢又闹,几乎整天烂醉如泥。我得费上好一番唇舌才能说服他们闭嘴,假装没看见我们。
“约在路口如何?”
“路口会被人看到。”
“星期日半夜之后不会。那种时间除了我们和莎娜西家的蠢蛋,还有谁会出来?”
“但我们只要被一个人看到就完了,而且要是下雨怎么办?”
这不像萝西,太紧张了。她这个人平常连神经在哪里都搞不清楚。我说:“我们不用现在决定,可以先看下周天气如何,之后再做打算。”
萝西摇头说:“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在离开之前。我不想让老爸起疑。”
“要是他到现在都还……”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老天,弗朗科,那两张票……”她将手伸回口袋。
“眼看就要实现了,我不希望我们松懈下来,一秒钟也不行,免得出差错。”
“什么差错?”
“我不晓得,某人半路阻止我们。”
“不会有人阻止我们。”
“是啊,”萝西咬着指甲回答,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半秒,“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我说:“怎么了?”
“没事。就照你说的,我们在路口碰面,万一下大雨就改到十六号。天气太差,那些家伙不会出来,对吧?”
“对,”我说,“萝西,看着我,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做有罪恶感?”
她嘴角不悦地一撇。
“有个屁。我们又不是为了好玩。要不是我老爸搞不懂状况又爱管闲事,反对我们交往,我们根本不用这么干。干吗?你有罪恶感?”
“怎么可能?家里只有凯文和洁琪会想念我。等我拿到第一份薪水,一定要寄好东西给他们,让他们开心。你会想念家人是吗?还是姐妹淘?”
萝西沉思片刻。
“姐妹淘嘛,是会想念,还有我家人,一点点。可是,嗯……我早就知道自己想赶紧搬出去。我和伊美达还没毕业就讨论过溜到伦敦,直到……”她转头朝我匆匆一笑说,“直到你和我想出更棒的计划。无论如何,我迟早都会离开,你不也是吗?”
她知道问这个比问我是否会想念家人要好些。
“是啊,”我说。我不晓得是对是错,但这个回答是我们都想听到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离开,不过我更喜欢咱们现在这样的离开方式。”
她又嫣然一笑,却依然有点保留。
“我也是。”
我问:“那么到底是什么?你从刚才坐下来就一直如坐针毡。”
这下让萝西紧张起来了。她说:“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今天晚上才可笑呢,你就是。我感觉自己好像跟《芝麻街》的奥斯卡出去……”
“我会这样是因为你这样,我还以为你拿到船票会飞上天,结果——”
“少来,你进酒吧就这样了。你只是想找机会捶掉那个变态的头—一”
“你还不是一样?你反悔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朗科·麦奇,想和我分手的话,就像个男人自己开口,不要让我代替你做这种下流事。”
我们互瞪对方,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大吵一架。但萝西忽然长吁一日气,靠回坐垫,双手梳拢头发说:“我就告诉你,弗朗科。我们很紧张,因为我们太自大了。”
我说:“别扯到我。”
“我没有。我们两个想去伦敦搞音乐,工厂不必了,谢谢,不是我们的菜,我们打算为摇滚乐团工作。要是你老妈知道了,她会怎么说?”
“她会说天杀的,我以为自己是谁,接着赏我一个耳光,骂我是没脑袋的蠢蛋,要我安分一点。绝对热闹滚滚。”
“这个,”萝西举起酒杯,对我说,“这就是我们紧张的原因,弗朗科。我们从小认识的每个人都会这么说,说我们太自以为是,假如我们相信这一套,最后只会伤害彼此,让对方过着悲惨的日子,所以我们最好乖乖认命。对吧?”
在我心底,我和萝西当年相爱的方式依然让我自豪。我们没有榜样,双方父母都不是美好伴侣的典范,因此我们只能从对方身上学习。只要是你爱的人开口,你就能控制自己的火爆脾气,压抑让你怕得不知所措的无名恐惧,表现得像个大人,而不是原始人一样的青少年。你可以做到一百万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说:“过来。”我双手滑上她的手臂,捧着她的双颊,她倾身向前,和我额头相贴,让全世界消失在那一团纠结闪亮的浓浓秀发之外。
“你说得对极了。抱歉,我刚才很混蛋。”
“我们也许会一败涂地,但没有理由不尽力尝试。”
我说:“你很聪明,你知道吗?”
萝西看着我,近得我能看见她绿色眼眸中的金黄、她微笑前眼角浮现的细纹。“我的男人应该得到最好的。”她说。
这一回,我好好吻了她。我感觉船票夹在我和她狂乱的心跳之间嘶嘶作响,仿佛随时就要爆炸,射出满天的金黄火花。就在那一刻,夜晚不再模糊,也不再危险。我体内泛起一阵晕眩,骨头深处微微颤抖。从那一刻起,我只能让这股力量拖着,相信它会带领我们走上正确的方向,双脚穿越诡谲暗流与险恶斜坡,踩到安全的踏脚石。
半晌,我们松开彼此,萝西说:“忙的人不止你一个,我到伊森书店看了英国报纸的所有求职广告。”
“有看到什么工作吗?”
“只有几个,大部分我们都不能做,像是堆高机驾驶或代课老师,不过也有几个地方在征侍者和酒保。我们可以谎报经验,反正他们从来不查。没有人想找灯光师或乐团经理人,但这一点咱们早就知道了。我们一到就可以找工作,而且那里一大堆房子,弗朗科,几百间。”
“我们付得起吗?”
“嗯,可以。就算没有马上找到工作也无所谓,我们存的钱够付订金,而且可以先靠救济佥租一个烂地方。很烂的那种,必须和别人共享卫生间,但起码不必多浪费钱在青年旅馆。”
我说:“我可以和别人共享厕所和厨房之类的地方,没问题。我只是想尽快搬离青年旅馆,但我们没必要分住两个寝室,因为明明可以——”
萝西对我微笑,眼神里的光彩几乎让我心跳暂停。她说:“明明可以有自己的窝。”
“没错,”我说,“自己的窝。”
我只要一张床,让我和萝西整夜依偎对方臂弯,早晨在彼此怀中醒来。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一切,其他都不算什么。现代人谈起爱情,总让我目瞪口呆。
我和组里的小伙子到酒吧,常听他们巨细靡遗描述女人要有什么身材、哪里的毛该刮、怎么刮、什么日子该做什么,一定得说什么、要什么,还有一定不能说什么、要什么。我也听女人在咖啡馆闲聊,列出男人应该做的工作、该有的车款和服装品牌,还有哪种花、哪家餐厅和哪种宝石符合标准。
我只想大叫:你们这些人疯了吗?我从来没有买花给萝西(她回家之后会很难解释),也没想过她脚踝长得好不好。我要她,要她只属于我,而我相信她也要我,就这么简单。直到荷莉出生前,我的生活里再也没什么比这一点更简单。
萝西说:“有些房子不租给爱尔兰人。”
我说:“他们真该死。”潮水不停上涨,越来越汹涌。我知道我们走进的第一间房子一定会很完美,这股吸力会将我们直直带向我们的家。
“我们就跟他们说我们是蒙古来的,你的蒙古口音怎么样?”
萝西咧嘴微笑:“谁需要口音?我们只要说爱尔兰文,跟他们说是蒙古话就好。你想他们分得出来吗?”
我对她夸张地鞠了一躬,说:“‘P6gmo th6in’意思是‘去你的’”,还带着百分之九十的爱尔兰口音。
“古蒙古的问候语。”
萝西说:“不过说真的,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很清楚你这人有几分耐性。就算我们第一天没找到房子,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不是吗?我们多得是时间。”
“我知道。有些房东不租给我们,因为他们觉得我们足醉鬼或恐怖分子。至于其他……”我抓起她握着酒杯的双手,拇指抚摩她的手指。结实的手指,因为缝纫而结了茧,还戴着路边地摊买的廉价银戒指,有的像居尔特图腾,有的像猫头。
“其他的房东不要我们,因为我们要活在罪恶里。”
萝西耸耸肩说:“这些人也去死。”
“你想的话,”我说,“我们可以假装。去买镀金戒指,彼此称呼先生和太太,直到——”
她马上用力摇头:“不要,才不要。”
“只要一下下,等我们有钱买真的金戒指。这么做会让我们日子好过许多。”
“无所谓,我不想假装。结婚了就结婚了,没结就没结,跟别人怎么想无关。”
“萝西,”我握紧她的手说,“你知道我们会结婚,对吧?你知道我要娶你,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情。”
微笑又浮现了。
“最好是。我们刚开始约会的时候,我还是好女孩,完全听从修女的教诲,现在却准备做你的情妇——”
“我是认真的。看着我,很多人听到这件事会说你疯了,他们会说麦奇家都是人渣,我会对你予取予求,之后一走了之,留下孩子,让你的人生冲进马桶。”
“不可能,我们在英国,那里有安全套。”
我说:“我只是想跟你说,你不会后悔的,我绝不让这种事发生,我对天发誓。”
萝西柔声说:“我知道,弗朗科。”
“我不是我爸爸。”
“我要是认为你是,现在就不会在这儿了。好了,起来去帮我买一包薯片,我快饿死了。”
那天,我们在欧尼尔酒吧待到学生走光,酒保用吸尘器吸我们的脚才离开。
我们慢慢喝酒,聊些无关痛痒的事,逗彼此开心。回家前(我们分开走,免得被看见,我跟在萝西后面盯着她,以策安全),我们靠着三一学院的后端亲吻告别,吻了很久,接着静静拥着彼此,从脸颊到脚趾贴在一起。
寒风刺骨,在几公里的上空发出清脆如铃的声响,有如破碎的水晶。她粗嘎的呼息暧暖拂过我的喉咙,头发飘着有如柠檬眼泪的香气,我感觉她心跳匆匆拍打我的肋骨。之后我放开她,看她离开,最后一次目送她离开我身旁。
我当然找过她。我头一回单独使用警用电脑,就输入她的名字和出生日期查过:她在爱尔兰共和国没有任何被捕纪录。这很正常,我不认为她会变成黑帮女老大。但我非常亢奋查了一天,从她和我道别之后踏出的第一步开始。随着我的人脉越来越广,搜查范围也越来越大:她没有在北爱尔兰被捕,也没有在英格兰、苏格兰、韦尔斯和美国被捕。她没有在任何地方申请救济金,没有申请护照,也没有死亡或结婚。我每两年就从头搜查一次,找欠我人情的人脉帮忙,他们从来不问原因。
不过,这些年(荷莉出生让我沉稳许多)我只希望萝西自己出现在侦测范围里,过着简单满足的生活,没有和警方扯上关系,偶尔想起我曾是她的真爱,心头微微一痛。有时我会想象她找到我:半夜电话响起或敲我办公室的门。我想象两人在绿草如茵的公园里,并肩坐着长椅,带着五味杂陈的心情默默看荷莉和两个红发小男孩在攀缘架爬上爬下。或者在幽暗的酒吧消磨漫漫长夜,两人说说笑笑,脸庞越来越近,手指沿着老旧桌面滑向对方。
我巨细靡遗想象她现在的模样:过去没有的鱼尾纹、生过不是我的小孩的松弛腹部,所有我错过的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都如盲人点字等待我去阅读。我想象她给我出乎意料的答案,解开了所有谜团,让全部断片轻轻归位。我甚至想象我们重新开始。
至于其他时候,即使事隔多年,我依然抱着二十岁那年的怨恨,希望见到萝西出现在家暴组的记录或艾滋病妓女档案,不然就是伦敦治安败坏区的停尸间,因为吸毒过量而死。这些年来,我读了几百个这样的案例。
但现在,我为萝西设置的路标全都轰然一声,湮灭在刺眼晕眩的爆炸之中:我的重新开始、我的复仇,还有和家人势不两立的马其顿防线。萝西·戴利甩了我是我这辈子的分水岭,多年来岿然不动,如今却像幻影瞬间消失,让我天动地摇,上下颠倒,眼前一切竟是如此陌生。
我又点了一杯啤酒,外加一杯双份威士忌。我想,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撑到早上。除此之外,我找不出任何办法抹去我刚才见到的景象,一场由尸骨谱成的梦魇。棕色细长的骨骸蜷曲在凹洞里,沙土轻轻滑落,窸窣有如疾走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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