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日,长假过后的第一个周六。上海市区气温陡高,阳光饱满。徐家汇的汇洋商厦里人流如鲫。下午三点十分左右,张约和徐鸣之已经出现在中央大厅,向咖啡吧走来。据六号服务生回忆,应该就是这个时间。
距离约定的三点三十分,还有足足二十分钟。
两人的手里都没有购物袋。他们也许是约了提前在商厦的东门或南门见面,本来想先逛逛楼上的商铺,结果大家都没什么兴致,就直接来了约定地点。也许,他们根本是从同一个住处而来,张约或徐鸣之的公寓,起床之后,吃了一顿早午餐,看了一会儿电视,心神不宁,彼此谁也没法安抚谁,于是干脆决定早些出门赴约。
张约三十五岁,大江集成电路株式会社的高级工程师。如果不是今天的表情,他应该是看上去比较开朗的类型,长方脸,眉毛架眼镜,头发剪得很短。不规则条纹的灰色t恤衫,一双运动鞋。一米七五的中等身材,还没有发胖。他一边向咖啡座走近,一边不停地环视四周,错过了咖啡吧的入口,又不得不折回来。
徐鸣之三十岁,《新申晚报》的副刊编辑。身材修长挺拔,忽略鞋跟应该也有一米六八以上,五官说不上漂亮,借着出奇白皙的皮肤,显出一种特别的清秀。苹果绿的大领针织衫很衬她的肤色,束着马尾,修身长裤,高跟鞋。与张约相比,她似乎是细致打扮过,脸上有得体的淡妆。她挽着灰色的手袋,走在张约身边,几次抬起右手,似乎是想挽住他的胳膊,又被他手肘僵硬的姿态提醒,再次放下。
这家商厦的大厅特别宽阔,像是一整个街区似的。我也在里面逛过几次,如果绕一圈,走得不快的话,足足需要一刻钟。而且这里还有九层楼高的穹顶。在闹市地段有这么大的空间,着实让人感觉气派和心情开朗。
坐在大厅中央咖啡吧软绵绵的座位上,抬起头,可以望见自动扶梯在九个楼层中穿行,还没摘尽的彩色纸带和亮闪闪的纸花从天穹中垂下来。这时候,最好是微微眯上眼睛,因为商厦的穹顶是全透明的。水流般的阳光正充盈着大厅的每一寸空间,尤其是正对天顶的这片咖啡吧。好不容易熬过了上海阴雨绵绵的季节,谁不愿意在休息日的下午,坐在这里尽情地沐浴太阳、发呆、做梦呢。
如果不是正好睡了个午觉,这个时候,也许我也乘着地铁来到徐家汇,带上一本推理小说,在几乎满座的咖啡吧里占一个座位,晒着太阳,翻着书,啜着卡布基诺的奶泡。也许一抬眼间,我就亲眼看到张约和徐鸣之向我走过来。也许我刚好占了唯一剩下的位置,他们只能怏怏地站在一边,等待约见他们的人。也许这样的话,后面的事情就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或者任何一位在座的年轻女士身上。
可是我不在那里。所以,当他们向咖啡座走过来的时候,发现在最靠近外围的地方,还剩下最后一个空座位。一个小方桌,两个面对面的沙发座。
他们先是各自坐了一个沙发座,因为沙发座有点窄,坐一个人略嫌宽敞,坐两个人就嫌拥挤。他们当时都心不在焉,张约在看周围,而徐鸣之留意着张约的表情。座位窄,两个人就下意识地这么坐下了。坐了两三分钟,据说是服务生已经看见他们,还没来得及把冰水和饮料单送过来之前,也许是徐鸣之发觉不对劲,提醒张约说:“可是,这样的话……她来了坐在哪里呢?”
于是张约站起身。徐鸣之往沙发里让了让,张约挤着她坐下来。这沙发座确实太窄了,也许根本就是为一个人设计的。第二个人要是想让整个臀部坐进座位里,两个人就不仅是手肘挨着手肘,简直是两个身体都紧紧贴在一起,分外亲密的样子。
这时候,六号服务生正好把饮料单递到张约手上,这是一个足足八开大的褐色皮面本子。张约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么挤,翻也不好翻。”又重新站起来,坐回徐鸣之对面去。
徐鸣之说:“这样她来了怎么坐?跟你挤在一起,还是跟我挤在一起?”恼怒的片刻,她白皙的脸上升起一片红晕。六号服务生正在欣赏着这么细白的好皮肤,这么文静又纤弱的女人,忽然的这一下发作,让他也有些尴尬了。好在张约似乎料到她今天会有这么一下子,他说:“别紧张,至于这样吗?”他站起来,又挤坐到她的身边,还故意往里再挤紧一点,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对她露出了一个足以让她安心的微笑。
徐鸣之点了一杯热的低因蓝山。张约要了冰摩卡。
之后,因为阳光过于充沛,连这位最勤勉的服务生都昏昏欲睡了一段时间。他只记得服务台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找“张约先生”。他在各个座位间依次询问了好一阵,最后在徐鸣之诧异仰视的目光中,这个戴眉毛架眼镜的摩登男人起身走到吧台接了电话,但是电话已经挂断了。
已经是三点四十分。张约拿了几本咖啡吧的免费杂志在翻阅,只坐了大半个臀部,斜着身体,半个背对着徐鸣之。在约定时间快要到达和已经到达的那一阵,他曾经表现得有些坐立不宁,左顾右盼,现在他似乎已经拿定主意要让自己休息一下,整个人都钻进了杂志里,该来的迟来的或不来的人,爱来不来吧。
徐鸣之坐在张约的内侧,虽然被他半个背对着,却并不觉得生气,因为这是一个保护她的姿态。如果约他们的人走进咖啡吧,肯定是从张约的那一侧朝他们走过来。张约会第一个看见,并起身跟来人打招呼。那时候徐鸣之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所以她的状态也很放松。
她先是靠在沙发里,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望着周围发了一会儿呆。有人坐在远处的大理石台阶上读书,有人在后方立柱边上的投币电话厅打电话,更多的人匆匆埋头走过,即使在假日里,也保持着他们平时工作的一贯焦虑。有的人还冒失地踢到了她左侧的花架。花架是当作咖啡吧围栏用的,其实就是一条松木制作的狭长花槽,才十五公分宽,紧贴着她这一侧的咖啡座,杂色石竹种得还没她的肩膀高。所以,那些路人踢到花架,其实就跟直接踢到她的座位差不多。
她发呆得无趣了,就掏出手机开始发短信。
“今天是你打电话到咖啡吧找张约吗?”她发送给她的闺密任锦然。今天的约见她只告诉过任锦然,也许是她故意跟他们开玩笑也说不定。
很快,短信回来:“没有呀。你们见着了吗?谈得怎么样?”
她按着键盘打字道:“别提了,人都还没来呢,我们很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
忽然间,屏幕上的光线被挡住了一瞬,她感觉到左边脸颊一阵冰凉,从耳根一直到嘴角,随即是横亘了半个脸的痛楚。她细细地叫了一声,扔下手机,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了满手火热的液体,还有更多的正蜿蜒流淌下来,沿着她的脖颈,沁入她的前胸、她的针织衫,有些就直接滴到她的修身长裤上。
前几秒钟,极大的疑惑让她处于一种惊人的平静状态。她呆呆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米色长裤上殷红的点点滴滴。直到张约惊慌失措地推开小方桌,转到她正面,用恐慌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脸颊时,她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尖声大叫起来,一声连着一声,攥着一手浓稠的血,瞪大着眼睛,连哭都忘记了。
从沾满血点的手机屏幕的倒影中,她看见自己左边的脸颊上多了一道骇人的口子,从耳根一直延伸到嘴角,现在它正像一片嘴唇那样一点点翻张开来,血还在往下流。
据六号服务生说,当时的一幕,恐怕任何见过一眼的人都不容易再忘记。前一分钟,还是姣好白净的一个美人,而且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出色之处,即使只是随随便便靠坐着发一条短信,也显出几分骄矜。可是后一分钟呢,她方才所有的长处,都成了这个伤口最可怖的衬托。请你想象一下,小半身殷红的血,在特别白皙的肌肤和苹果绿的针织衫的映衬下,是怎样地鲜艳,乃至妖冶;而那个足足占了半张脸的残暴作品,在她漂亮的修长身段上,又是怎样地让人震惊。
张约的两只手一高一低举在半空,也许是想要用一些温柔的动作抚慰她,或是做什么救护的措施,比如拿起桌上纸巾替她按住伤口止血之类。可是举高的右手只是绕了一个弧线,绕开徐鸣之鲜血淋漓的左边身体,飞快地在她右肩上拍了拍,就收了回来。
这个时候,人们才想到,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回想起来,就是眨眼的瞬间,她的脸就忽然涌出鲜血,咖啡吧里没人走动,周围大厅里的行人步伐如常。在这么多双眼睛面前,阳光是如此充沛而安宁,就连一只苍蝇飞过时翅膀的振动都躲闪不过呢。可是,包括张约在内,谁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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