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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第二节

第二节

        二〇一〇年六月一日下午一点三十五分,孟雨还在张江的实验室里,思忖着待会儿要不要去赴约。何樱和卢天岚已经在楼下等着我,而我刚从午睡中被电话叫醒,慌慌乱乱地抓起一大堆资料塞进挎包冲出一九〇六室,在慢得要命的观光电梯里一路对手机说着,我来了我来了。

        帕罗药业所在的大楼名叫华行大厦,解放前的名字是布苏瓦公寓。据说一九三六年,一个法国小混混在鸦片馆里认识了一个头脑灵活的中国人,两人盘算着要搞一桩发财的投机买卖,在法租界的支持下,居然以定期抽奖吸引储蓄的形式筹集起一笔巨款,投入房地产,就在衡山路上建起了这栋涉外酒店公寓。解放后改作酒店,后来又改成办公楼。

        你可别以为,租这么旧的楼来办公,这些公司一定穷得可以,或者抠门得可以。恰恰相反,华行大厦的雍容富丽完全能与外滩的任何一栋建筑相媲美,花岗石外墙,十九层高的主楼与东西十七层的两栋辅楼相连,外观均衡庄严。所有房间一律紫铜框架的窗棂,双层隔温玻璃,早先连主楼的三部电梯都是紫铜栅栏的,现在只剩观光梯还是原来的箱体。所以,能租得起这幢兴建于一九三八年的大楼,即便是小小一间,也绝对是实力与身份的证明。而帕罗药业呢,同时租用了其中的五个楼层。

        大楼前后本来都有草坪和花园,后来因为车库不够用,楼后的一片就砌墙平地,改成了停车场。现在公司唯一的一辆三菱SUV正泊在停车场的铸铁栅栏门前。

        何樱姐知道我受不了车厢太逼仄,所以每次都替我申请这辆。我拉开门,先把每扇门的车窗降下来。何樱一边帮我降另一面的窗子,一边说笑似的告诉卢天岚:“幽闭恐惧症你听说过吗?游游就有这个毛病。我跟她说,你们年轻人得个毛病都这么时尚。”

        有整整五秒钟,我凝固成了一个木偶,手也不会动,嘴唇也不知道该发出什么声音了。

        我尴尬极了,在我的偶像面前,她居然这么自然地议论我的隐疾。以前,她总是非常体贴地为我保密,公司里除了她,没有一个人知道。难道她还在介意卢天岚表扬我的事情,故意趁此把我形容成一个精神病患者,好让我没资格跟她抢职位吗?

        卢天岚站在十米开外的树荫下,尖领白衬衣,米色羊毛背心,深咖啡色薄呢中裤,高跟矮靴,背脊笔挺,长发盘在颈后,手肘上挂着一个爱马仕的中号手袋。她正饶有兴味地望着背后二十五米开外的另一个人,对何樱的唠叨不予置评,也许根本没听见。

        一个秃顶的胖老头正四肢摊开地躺在一张旧藤椅上,张着嘴,明显已经盹着了。这是管楼顶电梯控制室的老魏,他的祖父就是当年电梯间的管理员,这个职位居然从他父亲一直传到他。他可能觉得这工作天生就是他的,偷懒混不在意,又似乎耐不得楼顶的寂寞,时常到底楼跟配电间、门房间的老头老太们打牌、晒太阳。

        这天下午,何樱和我早就计划好一起去瑞安医院了解案情背景。卢天岚刚好有空,说也要过去听听情况。自然是我做司机。

        我坐上驾驶座,踩着刹车,先从挎包里掏出一瓶眼药水,滴了眼睛,放在仪表盘前,这才加了油门开出停车场,上了街。何樱又在后面说:“游游,怎么了,眼睛又不好了吗?”

        我说:“嗯,干眼症,对着电脑时间长了。”我没说昨晚还熬到三点。

        上高架前,遇了红灯,我又拿瓶子滴了一回。车窗外的风吹着,眼睛比对着电脑还干燥。这瓶泪然,是我上周从六楼眼科药品事业部顺来的,他们总是有各个公司的样品——打算下周再去顺一瓶别的。

        我知道我的怪癖越来越多,别人看着都觉得麻烦。我觉得羞愧,可是没有办法,自从“柠檬”走了以后,我想,这些怪癖就是纷至沓来,填补他留下的空虚吧。不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是为了提醒自己,喂,你还是存在的。

        上了高架以后,我加大油门,再加油门,被车速刺激得渐渐兴奋起来,可惜不能开到一百二十迈以上,要不然,死亡的恐惧会提醒自己,我还活着,这种存在感跟注视着恋人的眼睛时一样真切。车窗大开,温暖的风拨乱了我的长发,阳光照在我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热辣辣的,让我觉得仿佛不是身处狭小的车厢,而是裸身在大地上奔驰。

        徐晨五十八岁,瑞安医院临床药理中心的主任,也是瑞安医院的药剂科主任,医药代表争相取悦贿赂的目标。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憔悴,头发白了大半,好在还算茂密,面孔是不均匀的灰黄色,两颊更深,像有没擦干净的污渍似的。声音沙哑,背佝偻着,白大褂里一件米色的衬衣,一条有几道横向折痕的黑色西裤。他的妻子五年前得了胃癌,前年去世,据说他就是因此一下老了许多。

        瑞安医院的新门诊大楼气派得很,观光走廊四通八达,有如美国大片里的太空站似的。大楼三十三层,由住院部和门诊部两栋分楼组成,以走廊相连。徐晨的办公区域就在门诊十七楼,眼科中心对面的半个楼层。

        “我们选的都是抑郁症状非常轻的患者,就怕出事,没想到,没想到能出这么大的事情。”徐晨不住地摇着头,在他办公室里翻捡着什么。他的办公室不算小,也有足足二十平,四周仓库似的堆满了箱子,走到哪里都能磕着绊着。

        整箱杨梅、苹果、香梨,还有整箱的冰红茶、乌龙茶、七喜。各种干货、土产。没拆封的皮包有五六个胡乱堆着。钢笔盒子一桌。看起来像是一个批发市场。更多值钱的礼品,他应该是好生收起来了。

        他拿来两瓶七喜,戳在何樱和我面前的桌上。又找出个一次性杯子,拆了整盒立顿,摸出个茶包放进杯子,用热水沏了,摆到卢天岚的面前。我忽然意识到,徐晨和卢天岚原来是早就认识的,而且彼此熟悉得很。卢天岚不喝冷的饮料,只饮热茶,徐晨非常了解,做得如此自然。卢天岚也没有特地说“谢谢”。

        然后,徐晨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摸出一个文件夹。摸到桌上的老花镜,架在鼻子上,边翻看边说给我们听。

        参与“爱得康”实验的病人总共六十个,随机分为两组。一组三十人服用安慰剂,另一组服用药品。实验是从五月八日长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开始的,目前已经进行到第四周,苏亚自杀是在参与实验的第七天。按照前两周的数据反馈,服用安慰剂的一组改善率达百分之六十七,服用药品的一组改善率仅为百分之六十三。何樱从提包里拿出水笔和本子,正在埋头记录。

        “岚岚,我看这实验就算了吧。”徐晨把卢天岚叫作“岚岚”,他摘下老花镜说,“药品的数据还没有安慰剂好,又出了人命官司。继续实验,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情,不要说你们公司名气坏掉,我这里也没法交代哟。”

        卢天岚摸到一个笔盒打开,把钢笔拿在手上转着玩,听到这里,两手分别捏住了笔杆和笔帽,使劲地往两个方向拧,并不回答徐晨的建议,只是语气淡淡地问道:“苏亚是哪一组的,安慰剂还是药品?”

        徐晨又慢吞吞地戴上老花镜,翻开文件夹,手指引着视线在纸上找了一会儿,停下来,很肯定地瞪着纸上的一点,答:“药品。”

        到这个时候,如果换了我,多半会脱口而出:“天哪,孟雨他自己知道这些情况了吗?”然后冲着周游说,“你现在就打个电话给孟雨,让他今天下班前务必到我办公室来一次!”这就是我崇拜卢天岚的原因了,她才不会像我。

        她依旧不咸不淡地浅笑着评价道:“正常。大多数抗抑郁药都要两周以后才能起效,一到三个月达到稳定效果。比较数据,现在远远还没到时候。”

        徐晨摘下老花镜,扣在桌上,摸过鼠标,点开电脑上的股票软件,方才的和蔼和耐心,忽然换作一副不打算再搭理我们的样子,目光摆在满屏的绿色数字上,嘴里说:“我看是这药的上市还远远没到时候吧?有效就是有效,无效就是无效,有数字摆在这里,还死了一个人。哎,要是再死一个,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平安退休了。”

        他看似在自言自语,却吐字清晰强硬,看得出,他和卢天岚都是固执的人,像石头碰上石头。卢天岚就像没听见他这番话,神色如常地接着自己前面的话:“苏亚自杀更不是药品的问题,是我们运气不好,她刚好在实验名单里。”只是这一句,她的语气也硬了很多。

        我看了何樱一眼。何樱也看了我一眼。

        “如果不停掉实验,你确定不会再有第二、第三个苏亚吗?”徐晨的眼睛还是盯着不断跳动的股票数字。这项实验,他多半私下也收了帕罗药业一大笔钱,没法单方面说停就停。

        “只要你的名单里没有第二、第三个苏亚。”卢天岚飞快地回答,可谓针锋相对,脸上还笑意盈盈的。哪家制药公司能离得开三级甲等瑞安医院药剂科的支持呢,微笑还是需要的。

        徐晨忽然转过脸,把脑袋朝着卢天岚凑过去。“岚岚,我这可是好心好意地劝你啊。”他的语调还是慢慢的,像是一个慈父在跟女儿说悄悄话。不过这一声“岚岚”加重了语气,像是在提醒卢天岚,跟他相比,她永远资历尚浅。“你听不进这些话,没关系,我在这里跟你打个赌好了,就赌苏亚,按我的经验,这种事情只是一个开始,一个组里有人自杀,会传染的,你信不信?”

        何樱又从本子上侧过脸,看了我一眼。这次我没有跟她面面相觑。我忽然被一口七喜呛住了,徐晨最后的这段话怎么这么耳熟?

        “如果你听不进这些话”,“如果你听不见这些话”,“没关系”,“没关系,她的血会让你听见的”,“我还在这里”,“我在这里跟你打个赌好了,就赌苏亚,这种事情还只是一个开始”,“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这不就是“苏亚”在苏亚死后第十天的深夜十一点四十二分写下的帖子吗?这个帖子像是一个鬼魂的诅咒。当然,这个凶手打算继续屠杀的宣言,比鬼魂更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我这么一边咳嗽一边走神,就没听见卢天岚是怎么应对他的。徐晨看了看卢天岚面前的一次性杯子:“哎呀,茶喝完了,我再去给你加点水。”这么说着,却一直坐着不动。于是卢天岚看了看表说:“我下午还有点事。”就利落地起了身。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整理挎包,一边还咳着,一手提着这瓶七喜,不知道应该带出去扔掉,还是放下,一边跟着何樱的背影往门口走。

        听见卢天岚在门口跟徐晨道别:“徐叔叔,我们的工作一定要靠你多支持的。”

        方才这么长时间,她对徐晨一直是没有称呼的,临走来了个“徐叔叔”,不知道是挪谕他今天反复叫她“岚岚”,还是打一把之后揉一下。总之,在卢天岚的面前,没有人不被调理得服服帖帖。

        到楼下,我继续咳着,一只手提着挎包,下巴夹着七喜,另一只手在降车窗。卢天岚看了我一眼,自己坐进了驾驶室。看来一个毛病太多的人,在别人面前得到的不是存在感,而是厌弃吧。

        她从爱马仕小手包里取出一副丝质手套,考究地戴上,这才两手把住方向盘,刹车,换挡,油门,动作干脆漂亮。巨大的车转了一个弧形,像小鸟般轻盈地驶离了瑞安医院。我把头伸出窗外,后座狭小的空间又让我开始觉得紧张。

        就在徐晨与卢天岚发生冲突的十二天又十八个小时之后,徐晨的预言成真。

        六月十四日周一上午九点零五分,帕罗药业收到瑞安医院临床药理中心的通知,警方已发现参加“爱得康”实验的三十五号病人的尸体,初步判断是自杀身亡,案发现场与苏亚的极为相似。徐晨所说的“第二个苏亚”果然出现了,死者同为女性,三十岁,中美合资博思装饰材料有限公司企划部经理,姓名任锦然。

        这已经是该实验中的第二名自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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