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楼是大楼的顶层。同一层里有公司的总裁办公室、副总裁办公室、法务部、财务部和人力资源部,以及一间会议室。
楼面设计为对称的六角形,朝南的一面是观光梯和左右两台客梯,观光梯正好一面向着南方的风景,另一面朝着同样面南的门庭,现在是每个楼面前台所在的位置。
办公室,也就是原先的公寓房间依次向东西延伸,在门庭的背面闭合。这个相对安静的位置,设计者安排了三个大套间,左右两间带阳台,分别东西朝向。一间是一九一一,如今的总裁办公室。老板不常来,总是空关。另一间是一九一三,卢天岚的副总裁办公室。中间是一九一二,没有阳台,改建成了会议室。这三个套间都有两扇通往室外的门,一扇和其他房间一样在走廊上,另一扇朝北,通往货梯和两侧的安全梯。现在货梯前的空地成了吸烟区,刚好方便了会议间隙开会的人从后门直接走去吸烟。
除此之外,大厦里属于帕罗药业的楼面还有四层。七楼,移植和中枢神经药品事业部。六楼,眼科药品事业部。五楼,心血管药品事业部。四楼,公共会室和培训中心。
综合每个人的描述,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完整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
一点二十八分,卢天岚将眼科药品事业部的那套合同审阅完毕,让秘书紧急送去六楼,亲手交给事业部经理韩枫。因为下午四点,事业部就要跟客户进行合同细节的最后谈判。
合同刚从桌上取走,电话分机响了,前台说,有一个名叫孟玉珍的女人来访,说是早上已经跟卢天岚预约过,会面时间定在一点三十分。一点三十二分,卢天岚经由走廊的门进入会议室,开始听取孟玉珍的投诉,主要内容是关于她的儿媳在网络上发帖丑化她,损害了她良好的名誉。她此次造访,就是希望公司领导能帮助她教育晚辈。
孟玉珍的诉说非常冗长,还延伸到家庭琐事诸种,所以直到一点五十分,她还没结束单方面的陈述。这个时候,会议室的分机响了,是秘书转来六楼眼科药品事业部的电话。韩枫在电话里非常焦急,秘书送下去的项目合同只有六份,缺了最重要的一份补充条款。卢天岚说:“我现在正接待一个客人,你打个电话给何樱,让她赶紧到你那儿去一次,确定是少了哪份合同。”
对于电话的紧急内容,孟玉珍听了个大概,但是她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于是卢天岚对她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隔壁找一下,看桌上有没有落下那份合同。”这一回,卢天岚从会议室的后门,通过吸烟区,回到隔壁自己的办公室,一点五十四分。
本来孟玉珍会一直等下去,按她的个性,不得到一个确切的说法是不会离开的。她也许会待整整一下午,五点三十分大家下班的时候,她依然坚守在会议室里。可是她的手机响了,她的儿子孟雨恳求她立刻回家,并且以辞职相威胁。孟玉珍悻悻地站起来,推开会议室的前门,来到走廊上,左右顾盼,没有见到卢天,也不知道她在哪扇关闭的门里,于是只能绕过走廊,来到前台对面的电梯前。刚好是一点五十九分,前台小姐看过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观光电梯的下行按钮亮着,何樱正在等电梯,准备去往六楼眼科药品事业部。五分钟前,韩枫刚刚打电话给她,急着要她下楼确认少了哪一份合同。她匆匆把合同文件拷贝进U盘,来到走廊,习惯性地按下了观光电梯的按钮。一转脸,她看见孟玉珍也朝着电梯走过来,不禁感到脸部僵硬,却也不能完全不打招呼。
“妈。”她叫了一声。然后,两个人一起扭头看着电梯上方的显示灯,九楼、十楼、十一楼,目不转睛。想到等会儿一起待在电梯里会更尴尬,何樱假装匆忙地说:“妈,他们等着,电梯太慢了,我走楼梯。”说完就逃跑似的绕过门庭,往背面的安全梯去了。
孟玉珍的手机又响了,孟雨追问她是不是已经下楼。两点零一分,她一边讲电话,一边走进正在缓缓张开大门的观光电梯。母子俩也许又为了儿媳的事争论起来,通话在继续。孟玉珍一手捉着电话,一手提着手袋和折叠伞,也许她并没有留意看紫铜栏杆外的雨景,光线透过弯圆的线条在她身上移动。
她进电梯时已经按了一楼的按钮,不知为什么,中途又按下六楼。也许是气恼未消,或者电话里儿子的哪句话激怒了她,令她忽然决定去六楼,跟何樱当面理论个明白。她在会议室听到过何樱要去六楼。现在也只有这样猜测她选择这个楼层的意图了。
眼科药品事业部的前台在视野中慢慢升起。美丽的栏杆上下相遇,重合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按钮灯灭了,电梯门自动打开,先是厢体,再是外面的栅栏。她对着手机尖声喊着“你别说了”,就疾步跨出来,还没等门开到最大幅度。
就在这个时刻,电梯发出咕噜一声闷响,怎么形容昵,据当时六楼的前台小姐描述,好像是这个古老的巨人忽然打了一个嗝。就像收到一个疯狂的指令,厢体和栅栏的门顿时飞快地合拢起来,与它们平时慢吞吞的运行完全不同。铰链叹了一口气,猛地将厢体往运行的反方向扯起,像是扯一个陀螺般,只用了一刹那的巨力。厢体依着惯性上升,由快及慢,到八楼趋于静止,然后循着自身的重力,飞快地向地面下降而去。
电梯的显示灯灭了,没有人知道它会去往哪里,在哪一层停靠,七楼、六楼、二楼、一楼。半分钟后,楼里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厢体落地的震动,电梯没有停在一楼,而是停到了废弃的地下室里。这是每天夜晚十一点,老魏在顶楼电梯间关上电闸之后,这台电梯的运行轨迹和最后停留的位置。可是现在是下午两点零七分。
孟玉珍的手机落在六楼的电梯前,依然显示在通话状态,没有人敢过去捡。
两点零四分,孟玉珍一边发怒地讲着电话,一边疾步跨出电梯门。这时候,门忽然合上了,外面的栅栏门把她挡在里面,而厢体的门则刚好夹住了她的左腿,牢牢地把她扣在厢体的外侧,随后猛地向上运行。
八楼的前台小姐正侧着脸跟人说话,那个帅气的男职员伏在她的办公桌左边,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二〇一二世界末日的真实性。电梯咕噜一声闷响,两人扭头看向电梯的方向。只见一个紫红色衣裳的女人身影一闪而逝,就像一尾从海底跃起的鱼,跃起,沉落,转眼只剩面前空荡荡的电梯井和栅栏门。
男职员回过头,继续跟前台的女孩子聊天,却前言不着后语。好在听者也没有觉察。他们心里都在嘀咕刚才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那个女人不在电梯里,却紧抓着栏杆,随着厢体飞速地上下,分明是夹在了厢体和栅栏中间的缝隙里了。天哪,她是怎么跑到那个里面去的!
六楼的门庭位置,三个客户,两男一女,正在等电梯下楼,一个年轻的男职员站在一边送他们。几秒钟前,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观光梯夹住了一个老妇人,现在,这个老妇人又回到了六楼,在紧闭的栅栏门里面,抱着电梯的外壳,飞快地坠落下去。那个女客户终于尖叫起来,后退着,另一扇客梯的门打开了,她死也不肯进去。
五楼、四楼、三楼,这天下午,正好经过前台位置的人都先后看见了孟玉珍在电梯的夹层中四肢扭曲地下降,穿过一层层楼板,最后没人底楼大堂的地面,就像径直坠落到地狱里去了似的。
在此前的几分钟,卢天岚在分机电话里问韩枫,何樱有没有到,忽然听见韩枫那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那时候,何樱恰好到达了六楼,孟玉珍应该还在下降的过程中,三楼或者二楼。众人惊闻发生了意外,就先后赶了下楼来。
就在孟玉珍跌落到地下室的瞬间,孟雨肩头漉湿地出现在华行大厦的底楼大堂里。紧接着,何樱、韩枫、卢天岚也赶到了,还有诸多帮忙和看热闹的人,汇聚在大堂观光电梯的入口。
人们对着电梯井叫喊,落下去的女人没有回答。有人急忙去找电梯管理员老魏,有人找地下室的钥匙。十分钟以后,在后院树荫下睡午觉的老魏被揪起来,脚步踉跄地赶往楼顶的电梯间,打开电闸。
紫铜的古老厢体从地底下重新升起来的一刹那,所有围观的人都打了一个冷战。其实没有什么血腥的场景。紫红衣裳的女人依然紧紧抓着栏杆,两道门次第打开之后,她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头朝着电梯外的方向,脚还在电梯里,身体保持着佝偻的姿势。孟雨冲上去,抱着她翻过身来,她嘴唇紫黑,眼睛圆睁,手指扭曲张开着,身躯已经僵硬。
警车和救护车很快抵达,闪烁的顶灯像节日的烟花绵延在阴霾中,穿着制服的人在华行大厦不断进出,旋转门无声转动。云如墨迹,梧桐点点滴滴,雨水顺着地面汩汩作响。不知从哪天起,上海的梅雨季节到来了。
我走安全梯,从十九楼到底楼,等我踏进大堂时,观光梯前方一带已经被封锁了。
警察正在取证。周围是耸动的人群,窃窃议论。老魏吓得蹲在地上,汗如雨下,他似乎只会说一句话:“电闸怎么关的,怎么关的,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啊……”有人说,多半是短路。有人说,这么老的电梯早该淘汰掉。我没有在人流中看见任何一张熟悉的脸,想来他们不是坐电梯上去了,就是随着救护车离开了。
我一时没气力再走上十九楼,正好去魅影发廊歇脚。发廊里的客人和发型师都跑出去看热闹,除了没法中断的工作。比如染发。白衬衣黑围裙的助手刚刚关掉加热器,小心地拨开客人满头锡纸中的一缕,查看头发的上色情况。然后他跑去休息室门口,比尔懒洋洋地走出来,看上去午觉方醒。
我正好冲上去,翻出比尔的上网本,躲在一边,点开无涯网,再点开黑天使图标,在论坛搜索里输入“苏亚”,回车。凶手没有新的发帖。我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只是一个意外事故。
助手带着客人去清洗染发剂,水池那边很快飘来洗发水的香气。比尔捻了一把我又卷又干的发梢,另一只手滴溜溜转动着剪刀问:“小姐,要不要我捎带帮你修一修?”他这一手倒是跟卢天岚有得一拼。
我挠了挠被他弄痒的头皮,挪谕他说:“哎,我可付不起两百四十元。”关上电脑,还给他,丢下一句“我还要上班呢”,就迈开酸痛的两腿,返身往安全梯而去。等我气喘吁吁地回到一九〇六,何樱不在办公室里,手袋也拿走了。走廊里空空如也,每扇门都紧闭着,好像世界上的人一下子都走光了。
我蹒跚着转到前台打听。前台小姐说:“何经理啊,刚才上来收拾东西走了,跟你前后脚,说是请了事假回家去。卢总在办公室里,也上来不久,你可以问问她的秘书,下午的会到底还开不开。”
已经三点五十二分,我想今天四点的会议多半是取消了。我回到办公室,无聊中又点开了无涯网,进入论坛,惯性地输入“苏亚”,搜索。
三十秒之后,我呆坐在电脑前,瞪着最新搜索结果。“苏亚”的发帖已经增加到了四个。最新的一个是在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三点四十一分。
第四号,孟玉珍。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立刻拨通了王小山的电话。
“论坛,凶手又发帖子了,孟玉珍死了,就在我们办公楼里。”我想我说得非常不连贯。
王小山敏捷地回答:“好,我明白了。”
二十六分钟后,我接到了王小山的来电:“初步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应该是有人趁老魏在院子里睡午觉的时候,偷偷潜入楼顶的电梯间,故意关闭电闸,造成电梯事故。”
“这是内部信息,你不要传出去。”挂断电话前,他特意补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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